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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4日 星期六

對戴東原的非難

有謂錢穆同情清儒,唐君毅致函徐復觀,煞有介事:

錢先生之思想自其《三百年學術史》看便知其素同情即情慾即性理一路清人之思想,此對彼影響至深。彼喜自然主義、喜進化論、行為主義。由此論德性,亦一向如此。彼有歷史慧解,生活上喜道家,故在歷史上善觀變。但其思想實自來不是《孟子》《中庸》至宋明理學之心學道學一路。

然而,細讀<程朱與孔孟>(收《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錢穆對戴東原頗有微言,而以朱子為宗,他說:

程、朱在宇宙論上較孔、孟為開發,其於人生論上亦不能不於孔、孟有變動。陸、王對於程、朱所創宇宙論一面,疏忽放棄;其對人生論一面,亦說成輕易簡薄。而顏、戴又從人生論一面來反程、朱,反而說成反孔、孟,而儒家傳統精義,亦全歸漫失了。

孟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欲。」又曰:「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可見義與欲不同。戴東原《孟子字義疏證》把此一番話忽略了,遂成大錯差。天既欲人之生,又欲人之義,而有時又使二者不可得兼,故孔、孟則教人知命,而程、朱又教人窮理。窮於理而不欲生,蓋理是大通的,而生則是小別的。孟子曰:「盡心知性,盡性知天」,此乃窮理之極致。亦人道,亦天道,乃由小別而躋於大通。知人知天,即是知命,而是一種更深的知命,這裡便寓有一種極深厚的宗教信仰與宗教情緒。豈東原專一斟酌於人欲而求其恰好之所能知乎?

今朱子言理在眾有之先,而東原言理乃在群欲之後,然則此群欲何由生?豈天之生人,與以欲而不與以理,如東原之所想像乎!故東原之說,不僅反朱子,並反王弼,亦反孔、孟。反程、朱而不上溯之於孔、孟,則必有此失矣。

後之學者,研程、朱,必上溯孔、孟,乃不失程、朱之所宗。若遺棄孔、孟,一尊程、朱,則如水無源,如木無根,亦只見其枯竭之不待終日矣。而如清代乾嘉諸儒,尊經學、蔑理學,如木之伐其枝葉,水之窒其流潦,而曰我將以存養其根源,則根源之得養得存者亦幾希矣。

概言之,錢穆認為,孟子是有將「義」與「欲」分成兩層的,「義」凌駕於「欲」,具優先性,故「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程朱教人窮理,窮於理而不欲生,這仍是孟子「捨生取義」的延續,當中「寓有一種極深厚的宗教信仰與宗教情緒」。

直至清代戴東原出,言「理乃在群欲之後」、「斟酌於人欲而求其恰好」,此分明是把「義」「欲」的兩分解消掉,而有違於程朱、孔孟的本旨,「東原之說,不僅反朱子,並反王弼,亦反孔、孟」即由此說。

錢穆對東原的講法是不以為然的,所以他說:「顏、戴又從人生論一面來反程、朱,反而說成反孔、孟,而儒家傳統精義,亦全歸漫失了」,又說:「清代乾嘉諸儒,尊經學、蔑理學,如木之伐其枝葉,水之窒其流潦,而曰我將以存養其根源,則根源之得養得存者亦幾希矣」。

在人生界是捨生取義,在宇宙界是理先氣後,《朱子新學案》有以下一條:

整菴疑朱子言理氣,終為體究未盡。厥後王船山論道器,乃曰:「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謂之道之器。」亦求打併歸一。其論乃承整菴而來。然整菴、船山弊尚不甚著,至習齋、東原,則弊乃益顯。(<朱子論道器>)

錢穆既不許可唯氣論,唯欲論,唐君毅「其素同情即情慾即性理一路清人之思想」、「彼喜自然主義、喜進化論、行為主義」、「其思想實自來不是《孟子》《中庸》至宋明理學之心學道學一路」,都不是事實。

退一步,就算唐君毅所言是對,《近三百年學術史》成於抗日戰爭前後,即三十年代。<程朱與孔孟>成於 1954 年,為錢穆讀朱子書後。《致楊聯陞書 (1965 年 1 月)》:「因治朱子書乃懂得亭林與梨洲兩人之高下,又更明白到戴阮諸人評議宋儒之無當……」錢穆未嘗不可發生思想上的轉變,一改過去所持看法,總之,錢穆仍歸宗宋明儒,特別是歸宗朱子,這是無可懷疑的。

2021年12月3日 星期五

錢穆的理學造詣

錢穆對宋明儒有著宗教般的虔敬,他釋程朱之敬時說:

後人疑程、朱言敬,只是一種道德修養規律,實則仍是一種極深沉的宗教信仰、宗教情緒也。故程、朱思想在當時,終能排拒釋、老,而使孔、孟舊統重增光明,使後人之尊仰孔、孟,乃益增於兩漢、隋、唐之世。此非程、朱之教敬不為功。而豈僅氣耶理耶,心耶性耶,一番言辨空論之所能躋此乎?(<程朱與孔孟>)

頗有別於以哲學為專業的學者。

可是,他對宋明儒學問的理解,又是否妥當?今嘗試就其部份論述,作一審視。

I. 周濂溪

在<濂溪百源橫渠之理學>(寫於 1946 年),錢穆言濂溪論性:

在人生方面,濂溪乃主性情分別論者。故曰:「惟人得其秀而最靈」,指人性言;又說「形既生矣,神發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生」,則是由性生情。所以性善而情不盡善,性屬先天,所謂「人生而靜以上不可說」也,情屬後天,此乃人生落到形氣,性與外物交接後事。此種說法,復與孔孟有異,只是漢儒以下及韓昌黎一派之理論有此。濂溪承之,此下張、程乃至南宋晦菴一派皆如此,即象山、陽明大體亦跳不出此範圍。

「五性」為何?錢穆在<周程朱子學脈論>中說:

濂溪說的五性,乃指火水金木土而言。

換言之,濂溪之性乃一氣質之性,故云有關說法「只是漢儒以下及韓昌黎一派之理論」。

但問題是,朱子言氣質之性,明指性理墮於氣質中。在氣質中呈現之性,謂之氣質之性。至於象山、陽明言性,更少從氣質一面說,即本心以言性。敢問朱、陸、王何曾與濂溪是一路?張、程勉強可說,三人則不可,蓋理論不同。

牟宗三認為,濂溪之性「主體性方面不夠」(《宋明理學講演錄》),這也是針對其過重氣性而說。

大體濂溪言性同於漢唐儒,錢穆對濂溪的性論,理解是準確的。

錢穆又說:

《中庸》言誠,乃指整個宇宙不息不已之一動而言。而《通書》語氣,則似另有一「誠」的本體在動之前,寂然不動以待感。惟其如此,故須「主靜立人極」。則是把天地人生分成先後兩截,先天一截是本體,後天一截是現象,是作用。人生最大功夫,則要把後天一截工夫逆挽到先天本體上去。

「誠體」的提出,牟宗三也有相同觀察,當為濂溪之原意。

II. 邵康節

對於康節之學,錢穆判定其不似儒家,他說:

彼之思想路徑,亦有些近似唐代之華嚴宗。華嚴本可與莊子相通,莊子與康節乃中國觀物派哲學之兩大宗。康節或可由研窮莊周而連帶接受華嚴影響。

可是,近人林素芬在<從「觀物」到「安樂」- 論邵雍生命哲學的實踐開展>中提到:

我們正要由此重新理解邵雍,邵雍並不是「固守在一種深層意識的哲學家,精神只有觀照的作用,而沒有發展的動能」的道家式人物,邵雍自有儒家的入世風采,並因此廣得當世士人所重。他為北宋儒學開出了一種創新的生活之道,將安樂哲學活潑潑地實踐出來,由體道而知理無事,心中太平,唯見美善。

康節自己亦說:

君子之學,以潤身為本。其治人應物,皆餘事也。(《觀物外篇》)

「君子」出自《論語》,「德潤身」出自《大學》曾子口中,末兩句頗有「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汎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的味道,這分明就是儒家!錢穆不懂康節學明矣!

III. 張橫渠

錢穆說:

横渠之宇宙論,深入言之,無寧是更近於老、釋。惟老、釋歸之虛無寂滅,横渠則歸之萬物一體。一虛一實,其終不失為一儒家者在此。

其實《西銘》中所說,也多非古代儒家所有。如云「天地之塞吾其體」,此猶佛家之「法身」。「天地之帥吾其性」,此猶佛家之「法性」。

若「惟老、釋歸之虛無寂滅,横渠則歸之萬物一體」,「横渠之宇宙論」怎會「更近於老、釋」?此乃自相矛盾的話。

至於以「法身」、「法性」解「吾其體」、「吾其性」,這是看不出主體性的多樣。佛家固言性,儒、道何曾不言?儒家以道德本心為性,道家以玄智之心為性,佛家以如來藏心為性,三者根本南轅北轍,不能混為一談。

在<正蒙大義發微>,他進一步闡釋:

船山以「理」字、「太極」字釋道,皆不恰當,皆非横渠本旨。

此處見張、程兩家論性異點。若如器受日光之說,則光、器終是二物,故朱子改說理氣。横渠冰水之喻,冰水只是一實,故為唯氣一元論也。

今綜合述之,則横渠乃主張唯氣一元論者,其大體頗近莊、老。惟莊、老推論氣之原始為無,橫渠最所反對。又橫渠乃主張萬物總為一體論者,而莊子則謂「萬物以不同形相禪」,又曰「自其同者視之,則萬物一體,自其異者視之,則肝膽楚越」。故莊、老實主拆散萬物而歸之無,橫渠則主總合萬物以同於一,此其異也。横渠立說,似全本《周易》。然《易》言陰陽,不言萬物一體。萬物一體之旨,在先秦時,最先宜出於墨家。墨翟上本天志,惠施辨析名類,今横渠則借用道家體統,而完成墨家之論旨。故其自言「愛必兼愛,立必俱立,知必周知,成不獨成」。而《西銘》則曰「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顯然為一種全體渾一之主張。惟其全體渾一,故曰「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一視同仁,更無分別。楊龜山疑「《西銘》近墨子,其流將遂至於兼愛」,殊為有見。

横渠性氣,實有許多近似墨子處。學者若以莊、老理論,墨翟精神,會合相通,以讀横渠之《正蒙》,則必窈然有深解矣。橫渠力闢老,而其言多取之老。又極闢佛,而其義亦多取之佛。如云「天地之塞吾其體」,此即佛法身也。「天地之帥吾其性」,此即佛法性也。

將橫渠視為唯氣論者,反對用「理」、「太極」釋道,這和牟宗三的看法完全相反。牟氏認為,橫渠「太虛即氣」,「太虛」便是理,不離於氣而存在,故曰「即」。

衡諸橫渠原文,牟氏的看法似較合理,<太和篇第一>:

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至靜無感,性之淵源。

天地之氣,雖聚散攻取百塗,然其為理也,順而不妄。

「太虛」明白不是氣本身,而是「氣之本體」,「氣之本體」即是理,即是對聚散之氣的規範,使其「順而不妄」。據此,橫渠何曾主張氣一元論呢?氣一元論不成立,近似莊老云云自屬誤解。

至於全體渾一近墨子,須知墨子主張「愛人之父若己父」的無差別的兼愛,橫渠決非如此,他說:

天體物不遺,猶仁體事無不在。<天道篇第三>)

牟宗三解得好:「然自『天體物不遺』、『仁體事無不在』,就仁心之感通、關切、知痛癢、不麻木言,此『體』卻非認知意義的『體察』、『體認』、『體究』之意,而是道德意義的立體直貫之體諒、體恕之意」(《心體與性體 (一)》)。

橫渠又說:

盡其性,能盡人物之性;至於命者,亦能至人物之命。莫不性諸道,命諸天。我體物未嘗遺,物體我知其不遺也。至於物,然後能成己成物而不失其道。(<誠明篇第六>)

從一己的性命出發,盡人物之性,至人物之命,這裡有一種推愛在,由近及遠,決非兼愛。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方是橫渠真精神。

橫渠是孟子學,還見於以下一條:

性於人無不善,繫其善反不善反而已。(<誠明篇第六>)

「反求諸己」乃孟子工夫語,「性善」乃孟子對人性的看法,他怎會是墨翟精神?

「法性」、「法身」云云,上文已解,不再重覆。橫渠誠然強調主體性,那是儒家的,不是佛家的。

IV. 程明道、程伊川

錢穆對康節、橫渠皆不理解,惟對明道、伊川,稍能領悟。在<二程學術述評>,他說:

明道將存仁、窮理只作一事看。仁是活潑的,有情感,有生命的。存仁便已是窮理了,不煩再向外去窮理。向外窮理只是枝葉。有本原,自能有枝葉。

心自能尋向上,豈不還是一個動進的,有生命有活力的?今伊川分出「敬、義夾持」,則容易使人將窮理別作「知」之事看,又易使人於莊敬持養外別尋向上之道。若仍認敬是心體,則豈不心體成了靜的虛的!由此則從敬是心體又轉成敬只是工夫了。明道只為能扣緊心體立說,故涵養即是致知,工夫、本體尚不分裂。伊川說話把心體忽了,專轉到事上講,便要「敬、義夾持」,此則又是一條引而向外的歧途。上面說過,若講存主一天理,便易使人向外尋覓,其證在此。

明道、伊川學說有本質上的分歧,牟宗三也是如此說。伊川開出朱子,明道開出象山,這與唐君毅、馮友蘭的講法類近。錢穆說:

伊川此一番話,在居敬以外,又添上集義、致知、格物、窮理許多說法,這是另一邊事;如此便開了將來朱晦翁的路徑。我們且試回看明道《識仁篇》,彼本以仁為心體,故曰:「聖人,仁之至也,獨能體是心而已。」仁中便包義禮智信,則存養此心之仁,已不啻是集義致知,何待於存仁以外又別來一番集義致知工夫乎?

明道走了「為道日損」的路,而伊川走了「為學日益」的路。兩人異學,其關鍵在於對心性看法之不同。明道認仁為心體,由此推衍,便成「心即理」說。

明道云「仁者渾然與物同體」,此只指心言。今云「仁只是公」,則涵義又別。公可指公心,亦可指公理。公理便偏在外,不是人心之自然體段與自然狀態矣。總之伊川處處要著實,故處處不免要引之向外。此乃二程與濂溪分歧處,亦是伊川與明道分歧處也。然則亦可謂明道多主無內外,而伊川便要分內外。

大體伊川認性為未發,故說性中只有仁義禮智,沒有孝弟。因伊川認仁義禮智只是理,理可屬先天;孝弟則是人情與行事,皆應屬後天。後天只屬氣,不屬理。故說「性即理」,乃專指「天地之性」言……但明道緊握住「仁是心體」一語,故不如伊川般牽引向外。分了內外,便分先後。此下朱、陸異同,即由此處分歧。

以上對二程的分判大致準確可取。

然而,錢穆有一個問題,為了彌縫「心即理」與「性即理」的差距,其所說往往前言不對後語,甚至自打嘴巴,例如<周程朱子學脈論>:

明道言性無內外,伊川之言格物窮理繼之。窮理乃有當於孟子之盡性,然求之外終亦與求之內有別,此象山所以譏朱子為支離也。然「先立乎其大」,終不如言「致良知」更為簡易明白,而「心即理」究不如言「性即理」更為妥愜,斯則程、朱較陸、王終為與孟子更近也。

首先,明道言性無內外,是就活潑的,有情感,有生命的仁心而言。伊川言格物窮理,心體成了靜的虛的。又一把涵養看成同於致知,一把兩者分開,引而向外。「繼之」從何說起?

復次,錢穆《中國思想史》:

照孟子意見,則必盡人心之所能到達而始知人性之真實際限,故說「盡心知性」。照朱子意見,則必窮盡天地萬物之理,而始到達此心知之全容量,則變成「窮理以盡心」,或「窮理以盡知」了。大抵伊川、晦翁只肯說「性即理」,不肯說「心即理」。心雖能照察理,容藏理,而心本身則不能流出理來。因理是性,非心。故雖說心可與理為一,實際則心還是與理為二。

敢問這樣怎會是「窮理乃有當於孟子之盡性」?「『心即理』究不如言『性即理』更為妥愜,斯則程、朱較陸、王終為與孟子更近」如何成立?

V. 朱子、陸象山、王陽明

錢穆對朱子用功最深,其生命形態亦與朱子相契,故理解最準確,他論朱子之心:

人心只如一股活水,永永向前流,豈能捉取一段,認為是本體,卻想從此本體發出一切大用來。

人心是一件活東西,如流水般,不能硬捉某一時刻的心態作為本體,把來應付一切。(兩條見<朱子心學略>)

清楚辨出朱子之心為認知心靈,跟陸王的道德本心有分別。

因朱子之心為認知心靈,必須透過持續不斷的認知活動,令心活起來,持續不斷的認知活動便是格物窮理。

人心向外識理是活的,是天理自然。若閉門兀坐,塊然牢守此心,求其靜定,那反是人欲,反而是死了。(《中國思想史》)

朱子主張憑藉自己虛明靈覺之心來向外窮理。(<朱子學術述評>)

朱子所謂我心之全體,只指在事事物物上窮格後的一種會通,並非如有一物焉可以使人洞見。(<朱子心學略>)

格物窮理前,要維持心處於一種鏡明水止的狀態,故需做「主敬涵養」工夫。

又心、性關係,錢穆說:

其實朱子雖說「性是一個道理在我」,也可說不在我。雖說「性在心中」,也可說心不是中。雖說「心與理一」,也可說是心與理二。(《中國思想史》)

這些都和牟宗三的觀察相同。

可是,和處理二程時犯下的毛病一樣,錢穆一講到朱陸異同,為之調停牽合,即左支右絀,東歪西倒,<朱子心學略>:

朱子斥陸學,最要在其盡廢講學,不肯窮理。換言之,則是只主「尊德性」而忽了「道問學」。

朱子只把「收放心」看做學問底開頭工夫,不認「收放心」是學問底收梢工夫。從此上朱子便和象山歧異。

如上所述,朱子視人心為活的流水,不能不認知,反對一心體作為道德行為的把柄,其怎會只在「盡廢講學,不肯窮理」上和陸學異?這只是表徵,背後是二家對心有不同理解。

又朱子之「收放心」必須經過格物窮理,象山之「收放心」乃當下一念 (陽明謂之良知) 之自覺。此怎會是「朱子只把『收放心』看做學問底開頭工夫,不認『收放心』是學問底收梢工夫」所能窮盡?

錢穆看不出朱子和陸王是屬於兩個截然不同的思想系統。他對陸王的誤解,見以下諸條:

陸、王不喜分別心性,一切從心上立根,此承禪宗來。至龍谿而大肆其旨。(<王龍谿略歷及語要>)

程、朱主「性即理」,陸、王主「心即理」,心、性不分,近於佛學。(<摘錄龍谿集言禪言三教>)

持守並非不重要,只無多話待講說……心學流弊,卻在持守上過分看重,遂將此下許多事擱置。(<朱子心學略>)

象山最喜歡孟子「先立乎其大者」一語……象山講學,也實在只提掇一大綱。若真要細細理會,還得去請教朱子。(《中國思想史》)

第一,不是凡強調本心、心體者,都是以知覺為性,同於禪宗,這是朱子的偏見,錢穆沿襲之,而不能加以反思、跳出。

第二,象山有詩<讀書>:「讀書切戒在慌忙,涵泳工夫興味長。未曉不妨權放過,切身須要急思量。」陽明亦言「事上磨練」,「某於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來」,「在持守上過分看重,遂將此下許多事擱置」並不成立。

第三,象山「先立乎其大者」是立道德本心,立一心體作為道德行為的把柄,朱子根本不同意有心體,「若真要細細理會,還得去請教朱子」設想朱子系統是象山的延伸,是講不通的。

不過,錢穆留有以下一番話:

後人疑象山收拾精神與心不可泊一事之說為禪學,但象山講義、利之辨,便知與禪學亦就有不同。(《中國思想史》)

據此,謂他完全不明陸象山,似不盡然。

總括而言,錢穆對濂溪、明道、伊川、朱子都有相當的把握,惟於康節、橫渠、象山、陽明之學則不甚了了,錯誤的理解及判斷迭出。

錢穆天性又好作調停、折衷、緩衝之論,在一意牽合、破除門戶的私見驅使下,反而令部份正確的理解也有所動搖,出現前後論述不一的情況。

其實,「強不同以為同」絕非「破門戶」之正途,與其牽強彌縫,不如承認各思想家棱角分明,誠如唐君毅所言:

依吾平日之見,嘗以為凡哲人之所見異者,皆由哲學義理之世界,原有千門萬戶,可容人各自出入;然既出入其間,周旋進退,還當相遇;則千門萬戶,亦應有其通。故今本歷史秩序,以論此宋明儒學中哲學義理之流行,亦當觀其義理流行之方向,如何分開而齊出,又如何聚合而相交會;不先存增益減損之見,以於同觀異,於異見同,方得其通。然後於此哲學義理之流行,見古今慧命之相續。(《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

錢穆汲汲於「破門戶」,實際是做不來,仍困在門戶中。

2021年12月2日 星期四

程朱孔孟之異同

<程朱與孔孟>是錢穆 1954 年的一篇講辭,後於《中國思想史》及《宋明理學概述》。辨程朱、孔孟之間的異同,為全篇之中心。

I. 相異

(a) 孔孟好言「道」,程朱好言「理」。

錢穆說:

孔、孟所講主要在「道」,程、朱所講主要在「理」。

何謂「道」?何謂「理」?二者有什麼分別?

道是一「已然」,或說「成然」,乃是待其形成而始見其然的。孔、孟講「道」,則在「已然」中舉出其「當然」來,或許亦即是「當然」了。

若說「道」,則非先在,乃是完成。人所行是「人道」,天所行是「天道」。

「理」則是一種先在的。王弼所謂「物無妄然,必由其理」,理便是先物而在了。因此,人只能發現理,不能創造理。理固必經事物而表現,但像是先事物而存在。朱子特別強調此講法。所以他主張天地只是一氣,而依理論之,則理又宜在氣之先……所以朱子說:「天即理也。」他實是沿襲著王弼,把理來替代了天。

「理」乃規定形器者,「道」則完成形器者。故理是一而道則多。理屬靜定,存在而不變;道屬變動,不居故常。故理屬可知,而道則不可知,待人之行為一步步形成。

道,有天道,有人道,而無物道。因道必有一主動,物之在天地間,皆順理而動,無主動可言。理屬靜定,不經造作,故程、朱言理,有天理,有物理,但不言人理。因人在天地間,既是一存在,而更貴有造作。知理斯能造作,亦能主宰。

(b) 孔孟不重言天與性命,勉強言之,必落到人事上。程朱則大談天理、性命。

孔、孟皆不重言天。孔、孟言天,必落實到人事上。

孔、孟之言性命,實已下開宋儒言理之先聲。

程朱言性,不專指人性,兼及物性。程朱言命,謂其「賦於物」,「命」不再是一種外在的力量,而在物內。這些處皆和孔孟有分歧。

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朱注:「即天道之流行而賦於物者,乃事物所以當然之故也。」命為天道,可謂是孔子意;但謂其「賦於物」,似與孔子意不同。孟子言性,亦僅言人性,《中庸》始兼及物性。孔、孟及《中庸》,所言亦遞有變,則何害於程、朱之續有變。抑且孔、孟言命,或是命其為此,或是不許其為彼,似乎「命」是一種外在的力量;今朱子言事物所以當然之故,則命賦於物,即在物內,命在物之自身而不在外,即亦無命可言。故宋儒頗不重言「命」字。

孔子的天,有人格意味,同於帝。朱子則以理代天。

孔子曰:「獲罪於天,無所禱也。」朱注:「天,理也。」在孔子心裡,不能謂更沒有一天。但在朱子心裡,竟可謂無有此天之存在。朱子又說:「帝是理作主。」古人謂天上作主者是帝,朱子似亦不認其存在。故又曰:「理者天之體,命者理之用。」是則不僅無帝在作主,亦復無天之存在。只有一理,遂謂之天耳。

朱子曰:「天又理之所從出」,此為孟子所未言。孔、孟本不為一宗教家,本不言必有一天為眾理之所出。若使孔、孟復生,未必堅反朱子之說。

(c) 程朱言陰陽,孔孟不言陰陽。

錢穆說:

孔、孟不言陰陽,程、朱言陰陽,後人遂謂程、朱接受了陰陽家言。此亦不然。程、朱只言此一氣之化曰陰陽,更不於陰陽之上有上帝與五天帝,此即程、朱與陰陽家言之絕大相異處。

II. 相同

(A) 程朱窮理之教,乃孟子、《中庸》「盡性」說之引伸。

程、朱窮理之教,可謂於孟子、《中庸》教人「盡性」之上續有引伸。程、朱在宇宙論上較孔、孟為開發,其於人生論上亦不能不於孔、孟有變動。

(B) 「天理」、「人欲」對立源自孔孟。

程、朱將「天理」、「人欲」嚴格對立,實亦承孔、孟來。孔子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程、朱改志道說窮理,此於孔子為引伸。恥惡衣惡食,則即「人欲」也。孟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欲。」又曰:「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可見義與欲不同……天既欲人之生,又欲人之義,而有時又使二者不可得兼,故孔、孟則教人知命,而程、朱又教人窮理。窮於理而不欲生,蓋理是大通的,而生則是小别的。孟子曰:「盡心知性,盡性知天」,此乃窮理之極致。亦人道,亦天道,乃由小別而躋於大通。知人知天,即是知命,而是一種更深的知命,這裡便寓有一種極深厚的宗教信仰與宗教情緒。

(C) 程朱「盡心」說為孔孟原義進一層。

朱子釋「心」字,又曰:「具眾理而應萬事。惟人有心,而禽獸草木無之。故禽獸草木亦有理,而不能具眾理。」此程、朱之「盡心」說,實於孔、孟原義更進一層。求孔、孟、程、朱之異者,從此等處闡入,則知其進而益前,而非誠有所異也。

朱子在人生論方面之盡心工夫,於孟子「舍生取義」之說,可謂妙得其意矣。

(D) 程、朱特言敬,敬乃孔孟對天有一番極深厚的宗教情緒與宗教精神的延續。

程、朱特言敬,若為有異於孔、孟。孔、孟認有一天,其對天,不期然而然的有一番敬畏心,此即我所謂一番極深厚的宗教情緒也。人之為學制行,不能僅仗知識,僅為應付,而須兼具此一番宗教情緒與宗教精神,孔、孟之為不可及者在此。今程、朱言「天即理」,理則我所知。又曰「心具眾理」,則理可皆在我。如此則將沖淡人心對外一番深沉的敬畏心,循至於為小人之無忌憚。惟其程、朱於孔、孟之教有極深的體會,於是乃特提一「敬」字。人之一切為學制行,徹前徹後,此心必具此體段,是曰敬。敬即人心自然之理。縱使心中無一事,亦不能無此敬。敬不僅即是一種人生態度,實即是整個的人生體段,人生本質也。後人疑程、朱言敬,只是一種道德修養規律,實則仍是一種極深沉的宗教信仰、宗教情緒也。故程、朱思想在當時,終能排拒釋、老,而使孔、孟舊統重增光明,使後人之尊仰孔、孟,乃益增於兩漢、隋、唐之世。此非程、朱之教敬不為功。而豈僅氣耶理耶,心耶性耶,一番言辨空論之所能躋此乎?

錢穆最後總結:

程、朱所言,有與孔、孟異,而無不從孔、孟來。後之學者,研程、朱,必上溯孔、孟,乃不失程、朱之所宗。若遺棄孔、孟,一尊程、朱,則如水無源,如木無根,亦只見其枯竭之不待終日矣。

2021年12月1日 星期三

濂洛閩三學傳承

<周程朱子學脈論>寫於 1948 年,補於 1977 年,恰好橫跨《朱子新學案》成書前後。在這篇文章中,錢穆嘗試論證周、程、朱是有學理上的傳承。

(1) 程朱「性即理」源出濂溪「主靜立人極」。

朱子也徑說外邊感,中間應;由外感,由內應。只分內外,有感應,似較二程說法更平易,更接近常識的看法。但朱子此番話,精神上仍是二程傳統。他們似乎看人生只有應,沒說到有感。「感」是主動,「應」則是被動。所謂「順應」,亦是後天被動也。他們所謂感,只是物來感我,由外感內;更不說我去感物,由內感外。正因由我感外,便是動,便是私,便似落在「情」一邊,便非廓然之大公,便非寂然而不動。照這一點說,程、朱意見還是一貫。程門言性,替出「愛」字,換上「理」字。言仁,替出「愛」字,換上「公」字。看人性成一靜的物事,於是乃有伊川「性即理也」的主張。朱子在這些大節目上,並未有改變更動。他們都沒有孟子「如火始然如泉始達」,中庸「溥博淵泉而時出之」的一種境界。這是宋儒理學正統,所由與先秦儒相異處。追尋根源,亦可說全是濂溪「主靜立人極」的一派。只從此一大條理,便可把周、程、朱子四家思想綰成一線。

(2) 伊川五性說、朱子「氣質之性」源出濂溪五性說。

濂溪說的五性,乃指火水金木土而言。伊川說五性,始指仁義禮智信。把仁義禮智信分配於水火金木土,在漢儒已然。朱子又詳為發揮。所以也可說,濂溪的五性說確已包孕有伊川的五性說。總之只要說到五性,明明已是「氣質之性」,而非程、張所謂的「天地之性」。

(3) 朱子提出理氣論,旨在綰合濂溪、伊川論性差異。

濂溪謂「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亦可謂「中正仁義」只人性所有,非萬物並有。萬物與人生皆屬後天,先天中有此中正仁義否,濂溪似未強調此主張。但伊川則明白認仁義禮智信為五性,以喜怒哀樂愛惡欲為七情,認「五性」在父母未生以前,人生而靜以上;而「七情」在父母既生,感物而動之後。這一分別,濂溪是否先有,宜再討論。而下及朱子,則大體與二程相差不遠。二程固是早歲曾受濂溪之啟發,但後來自得道真,於濂溪不甚稱道。故思想線索雖仍自一貫,而不能謂無異。直到朱子,始確然推尊濂溪,以為二程所自出。這亦是朱子之特識,而細節異同,朱子似未及。

……他的理氣論,乃為直接周、程而綜合之的最要理論。他的理氣論似可會合先、後天為一,而仍不免分先、後天為二。

(4) 程朱倡導新儒學,意欲自創一新系統,指導當前實際人生,實啟發自濂溪:

茲再縱而言之。自孔子下傳孟、荀有儒家,自孔子上溯周公有《五經》。漢代罷黜百家博士,專立《五經》博士,《孟子》博士亦遭罷黜。孔子《論語》,僅為小學教科書,太學博士專授《五經》。因此漢儒之微言大義,通經致用,著眼點重要在政治與歷史,以上跨暴秦,回復三代。孔子素王,為漢制法,所爭在上層政治制度,尤急於下層之社會人生。魏晉以下,王統中輟,莊、老代興,隨之佛教東來,社會下層人生之領導權,乃操於道、釋之手。唐代恢復兩漢之治統,惟道統則仍不在儒而在釋。中經五代喪亂,宋儒所求恢復者,不惟漢、唐之治統,更主要者,在孔子以下儒家之道統。然如歐陽永叔之《本論》,以及慶曆、熙寧之變法,先急仍在上層政治。濂溪沉淪下僚,迹近隱逸,多親方外,其注意力乃更偏於人生方面。其運思為學之主要對象,為老聃與釋迦。所爭在人生哲學之領導權,而上層政治制度,轉居次要。以此遂成此下理學新興之開山,而被認為宋學之正統。此為宋明儒與漢唐儒之主要分歧點,此層最當注意。

惟濂溪所重,在如何由道、釋而返之儒。此乃人生一大轉嚮。最要精神,在當時之現實人生上,而稽古非所急。故其所為《太極圖說》,根據《周易》,而《易》言「太極」,無「無極」,濂溪增入之。又《易》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而濂溪乃曰「主靜立人極」。此非濂溪必欲違反《周易》以自立說,更非濂溪必欲引進老、釋之言以自廣。在濂溪之當前人生上,認為惟此乃為一正當適切之出路。濂溪之意,亦如此而已。

明道在熙寧時,屢上書論政,又曾助荊公推行新法,此仍是前期宋儒意態。後始轉變,一意在人生問題上作研討……明道之學淵源濂溪,其弟伊川已明言之。濂溪雖言「志伊尹之所志」 然曰「學顏子之所學」。其志固不忘政治,其學則固在人生。故其告二程,「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此即學問在人生尤先於在政治之明訓……由漢唐經學轉而為宋明儒學,其途實自濂溪啟之。故二程兄弟「聞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業」。此是學術意態與途轍上之一大轉變……

論明道學之所授受,舍濂溪別無可考。然「天理」二字,不僅濂溪未言,即《六經》、《語》、《孟》亦無之。只《小戴禮樂記篇》一見。此非明道必欲自創新見。惟欲自創新人生,則非自心親有體悟不可。故濂溪、明道之學,實是創新之功為多,而稽古之功為少。處此時代,則實有其不期然而然者。惟人生新途徑,即由老、釋返孔、孟之途徑,既由兩人創闢,則後有隨者,於此新途徑之所嚮往,自當有繼續鑽研之功。故愈後則創新愈少,稽古愈多。伊川承濂溪、明道之後,其稽古之功,乃較兩人為益進。

……伊川著《易傳》,此為自濂溪、明道倡導新儒學即理學以來第一部特為鑽研某一古經典而有之著作,然亦僅此一著作而已。然伊川乃以兩書接引門人後進,一曰《大學》,一曰《西銘》。《大學》在《五經》、《論》、《孟》之外,僅《小戴禮記》中之一篇,亦向不為漢、唐儒所重視。横渠《西銘》,則二程同時朋輩之作品。可見濂溪、二程倡導新儒學,其意實欲自創一新系統,以為當前實際人生作指導,因非欲一一遵依孔、孟成規以立教也。故其意亦終不重在稽古著書上。

然而此種風氣實有流弊,如二程不稱重濂溪,即其一例。而程門大弟子如謝上蔡、楊龜山之徒,其後梢皆流入禪學去。朱子承龜山之四傳,親受業於李延平,然於李延平之教終有不滿。並亦不滿於伊川之《易傳》而著《易本義》,又為《詩集傳》;乃皆自感不滿,至自譬為雞助。於是乃一意求之孔子之《論語》。自濂溪、二程以來,人人尊孔子,排釋、老,認為新人生蔪嚮在此。然孔子究何言,所言究何義,實未深切探究,有明白歸一之定論。使人人言自得,各自得於心,而不能建立一共同之師承,則斯道終不明。濂溪、二程,意在創新儒學,亦終不脫舊經學圈套,其特重《周易》,即其一例。朱子則移新儒學之重心於《論語》,求為逐章逐句逐字,明白釋之。此雖有似漢、唐儒之經學章句,而用意固大別。朱子幾乎乃畢生用力於此。先則多依據二程,繼則擺脫二程,即以《論語》求《論語》。其《論語集注》之最後定本,所采二程語乃不多。此又為濂溪、二程以來新儒學之一大轉變。其先只求擺脫釋、老,歸向儒學;至是乃於儒學中心孔子一人《論語》一書作首尾貫徹之研尋。此乃朱子對新儒學之新貢獻,實亦是莫大之大貢獻也。

然朱子作此研尋,其本源仍從濂溪、二程來,其主要精神,仍在創興一新儒學,以為當前實際人生作領導;故其《論語集注》,終亦與經生章句不同。

……自有《論語集注》,繼之以《孟子集注》,又繼之以《學庸章句》,《四書》之結集乃代漢、唐之《五經》,而成為後代儒者之人人必讀書。故朱子乃始以濂溪、二程之新儒學,上綰之於先秦儒,一以孔子為宗而完成一大系統。而朱子遂為中國儒學史上繼孔子而起之集大成者,亦以此也。

……今自濂溪以至晦翁,所以為理學之正統者,乃在不脱一種「高蹈逸民」之風,故使社會下層,在實際人生上有一親切之領導,乃群棄老、釋而惟儒之歸。後人乃疑理學諸儒多近隱退一路,乃其濡染於釋、老方外之證,則不免為目睫之見也。

2021年11月30日 星期二

朱夫子以述為作

<略論朱子學之主要精神>撰於 1982 年。文中錢穆從中國學術思想史的脈絡,稱許朱子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視之為朱子學的主要精神。

錢穆開首便指出,中國學術有一特徵,亦可謂是中國文化之特徵,即貴求與人同,不貴與人異。

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甚矣吾哀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他為學,日夜追求夢寐者,乃周公。孟子曰:「乃吾所願,則學孔子。」周公、孔、孟一線相承,皆「善與人同」,「樂取於人以為」,遂成中國之儒學。

墨子主兼愛,視人父若己父。稱天志,尚同。又曰:「非大禹之道不足以為聖。」墨子在古人中舉出一禹,猶如孔子舉出一周公。在這意義上,墨子同於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道家老子言:「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又特舉一黄帝,此仍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至漢代,儒者表彰《五經》,罷黜百家,獨尊周、孔。魏晉玄談有孔子、老子「將毋同」之說。佛教東來,與儒道鼎足成三,孔子、老子、釋迦同為中國人所崇奉。宋代理學興起,雖辨異端,仍一尊儒,此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不貴自創論,自立說,確實是中國文化、中國學術思想一大特色。

著書向來非中國人所重。孔子作《春秋》,《春秋》是部史書。《論語》記孔子平日言論行事,由其門人弟子寫錄流行,歷三、四傳而彙編成書。墨子亦未自著書,由其門人後學傳述其說而成書。

《孟子》七篇,固由孟子親身與其弟子如萬章、公孫丑之徒,編撰成書,其體裁亦大致與《論語》相似,亦只記孟子平日言行;與特地著書,有系統、有組織,自開一番創論、自表一番特見者仍不同。

只有莊、老,因其隱退,不似儒、墨廣集門人弟子,相聚講學,乃由其私人閒居自撰成書。惟莊子多寓言,《老子》書名則託之莊周書中之老子,亦寓言,並不詳著者之姓名。下迄《中庸》、《易大傳》,更不知出於何時誰人之手。又如《小戴禮記》,所收《大學》、《樂記》、《禮運》諸篇,作者姓名皆不詳,時代亦無考,足證中國學人實皆為「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並無私人自創作、自表現、自成名之心理存在。

西漢董仲舒寫《春秋繁露》,旨在闡發《春秋》義。揚雄著《法言》、《太玄》,旨在模倣《易》與《論語》,皆明表師承,與自創作、自立說仍不同。隋代王通有《文中子》,其書乃由後人編纂,書名亦後人所定。中國學人可謂極少由其私人一己來著書立說。

中國學人又好做注釋古經典的工作。東漢鄭玄網羅百家,括囊大典,集兩漢經注之大成。此下王弼注《周易》、《老子》,何晏注《論語》,郭象注《莊子》。佛教東來,高僧注印度佛典。宋代理學興起,濂溪《易通書》即為說《易》。橫渠《正蒙》,其書名亦本於《易》。二程則不著書,伊川畢生最大著作為《易注》。

朱子承繼「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大傳統,其最大著作,為《論孟集注》、《學庸章句》之《四書》。其次為《近思錄》,僅分類纂集周、張、二程四家語。又於濂溪《太極圖說》及横渠《西銘》特有注。除注《詩》注《易》,史學方面只本司馬光《資治通鑑》作綱目。文學則注《離騷》,又為《韓文考異》。道教則注《參同契》。朱子實無一書自抒其創見。其門人編集《語錄》,有一百四十卷之多。自所為詩文集亦踰百卷,但皆因時、因地、因事、因人而隨感隨應,自然流露,與精心結撰有系統、有組織刻意著成一書,以表現其自我一己之獨得與創見者,大不同。故此,朱子體現著「貴能上同古人,不貴能自創新說」的中國學術史的特徵。

不過,上同古人,不代表除古人外無己。孔子唱「為己之學」,而最惡鄉愿。孟子唱為「性善論」,顯非孔子語,卻說:「聖人先得我心之同然。」《易傳》、《中庸》言「性」與「天道」,皆兼采道家言,卻謂一承孔子。至於周、張、二程四人之學,更是各有體系,彼此相異,而同以儒者自許。

朱子會通和合周、張、二程之學,成宋、元、明三代理學一大傳統,再與先秦孔、孟以來之儒學會通和合,以成儒學之新傳統。此豈非新創特見?惟朱子每以網羅舊說、稱述前古的方式表出之,後世往往難以確認其為朱子一人之學。

錢穆認為,今人治朱子學,每喜分別其與前人之相異處。這其實是不太妥當的。朱子為學精神重在會通和合,尋求古人之共同處,不在獨抒己見,表明其個人之特異處。今專向此方面探索,不免有失朱子為學精神之主要所在。

誠然,理學家多采釋氏禪宗之意見,朱子亦明白提及受華嚴宗啟發,但出入釋、老,非理學家短處,反正是其長處。會通和合,以求共同之一是,乃理學家所用心,亦是朱子所用心。

象山反對朱子,朱子雖以「告子」稱呼象山,不同意其主張,但仍訓誡門人,當采他人長,以補自己短,勿輕相爭。其於釋、老亦類此。明代陽明起,從陸反朱,卻作《朱子晚年定論》,謂朱子卒從同於象山。此仍是中國學人尚同不尚異之一證。

總之,中國學者不貴於自創一套新學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實際即是以述為作 (馮友蘭語),朱子正是其中的表表者。

錢穆此文,隱約針對唐、牟等當代新儒家於 1958 年聯署發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我們對中國學術研究及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認識>,以為有關做法違背中國傳統學術精神。

他撰《朱子新學案》,推尊朱子,某種意義上也是以述為作,借「述朱」抒發對中國傳統學術文化的理解,以正視聽。

2021年11月28日 星期日

孔朱學脈之提出

在<朱子學術述評>末尾,錢穆首次將孔子、朱子並舉,說:「以整個中國學術史觀之,若謂孔子乃上古之集大成者,則朱子乃中古之集大成者。其包孕豐富,組織圓密處,朱子甚似孔子。」

朱子似於孔子,有兩方面:

A. 孔子以述為作,朱子也是「一方面和會舊說,一方面開闢新趨」(這是朱子之大氣魄處,亦是朱子學說之所以頭緒紛繁處);

B. 孔子每好以相反相成之兩字面來表達一觀念或一境界,如言仁必言智,或言仁必言禮,又言禮必言樂之類。朱子亦常如此,如言理必及氣,言心必及性,言窮理必及居敬之類。

惟二人也有些微分別。錢穆指出:「孔子只就人心人事立論,令人當下有入手處。孔子的圓密是面面俱到,或是面面兼顧。朱子則以宇宙、人生糾合在一起,他的思想似乎相互間依恃的條件更多了,如理必依恃著氣,必以氣為條件。氣亦依恃著理,必以理為條件。同樣心必依恃著性,必以性為條件。性亦依恃著心,必以心為條件。一切互相依靠,言及於此,則必以彼為條件。所以研究朱子思想,常覺其氣魄大而苦難下手,若圓密而又嫌瑣碎。陸象山譏其支離者即在此。」

清儒每以鄭玄與朱子相比擬,其實朱子以讀書來代替著窮理,純粹為教人的方便。漸漸研窮字義代替研窮物理,讀書轉到章句與訓詁上,此乃朱學之流弊,非朱子當初所料想。以為朱學精神等同讀書,等同章句與訓詁,拿鄭康成相比擬,只反映清代漢學之陋。

2021年11月27日 星期六

居敬窮理兩並進

朱子雖主張萬物同出一源,卻反對徑去理會大體,只教人從眾多小理處窮究,零零碎碎的湊合,所謂從「萬個道理四面湊合來」。

知識需要積累湊合,是朱子格物窮理的精神。儘管《格物補傳》上說有豁然貫通之一日,然並非說貫通以後即不再要做窮理工夫。貫通之後,仍要窮格。少窮一物,便少知一物之理。

朱子的窮理工夫,分明受其理氣論影響。朱子主理氣混合一元,又言「理一分殊」、「觀萬物之異體,則氣猶相近,而理絕不同」,這都令其格物窮理傾向歸納會通。錢穆甚至不諱言「朱子既注重在分殊,自然要使他的思想有些處像是更近於荀子而較遠於孟子。朱子主張憑藉自己虛明靈覺之心來向外窮理,亦與荀子近,與孟子遠。」

可是,單純視朱子為荀子,似不太妥當。朱子說心具眾理,此說非荀子所有,亦非孟子意,而是取自佛家「山河大地盡是妙明心中物」。但佛家主張萬物在我心中,朱子則因把理氣分說,改為主張萬理在我心中。然則朱子與佛家畢竟有別。

心與物交始見理,無物則理不見。既認萬理在我心中,自然要向外尋求,故窮理必須格物。物無窮,理亦無窮,但萬理全具心中,重點反而繫於人能否窮格萬物上。人若能窮格萬物,不愁見不到萬理。人如何有動力窮格萬物?此需要用上一番「居敬」工夫。居敬、窮理合說,是其緊承伊川處。

在朱子看來,居敬而後可以窮理,但居敬不能代替窮理。

理分人文理、自然理。仁義禮智信,皆人文理,人性中所有。有生物、無生物各有性,皆自然理,與人性異。孔孟素來只就人生圈子內立論,謂人類百行眾德,皆由人心自然傾向展衍而來,換言之,其只講人文理。朱子則不同,於人生界外另添一氣世界,必說「物各一理」,則已轉入宇宙論去。故朱子所謂「理」,非專指人事,而必然牽涉到宇宙物理上去 (故朱子只肯說「天即理」,卻不說「心即理」)。會合道、釋以歸之於儒的結果,是令問題複雜了,故象山譏之為「支離」。

朱子又以「性」為未發,「情」為已發,性是理,情是氣。基於「理拗不轉氣」,未發之性管攝不到已發之情,故要把心來作主 (横渠所謂「心統性情」),增強心的作主力的便是敬。

心貫徹乎動靜,動時省察,靜時存養,即是程門「敬」字工夫,如此則已發、未發面面兼到。若單從事格物窮理,似偏向動察一邊,無靜時存養工夫,動時省察難免會出錯。必須居敬、窮理兩面用力,此即伊川「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之變相。當然,在朱子手上,開展精微得多。

總之,朱子初時欲擺脫向心用功的舊習,故力主向外格物窮理。及後有見靜時存養亦頗重要,故把居敬、窮理牽綰合一。

朱子創建理氣論

按照錢穆的看法,伊川、朱子以虛明靈覺言心,乃沿襲了天台、禪宗諸家。惟天台、禪宗等以涅槃佛性為第一義空,是寂滅的,伊川、朱子卻不肯認性為空,堅持性是一個道理在心中。敢問人心中之理從何而來?這則需要折入宇宙論與形上學去找答案。朱子給出的答案正是理氣論。

理字、氣字,《孟子》皆未論及,分明是朱子自創。有謂朱子之理氣論是「理氣二元論」,錢穆不敢苟同,他說:「朱子此種理氣論,不可謂其是理氣二元論,而應稱之為理氣之混合一元論。乃在一元中不可不分此理、氣二物耳。其實此等理論,亦深受佛說尤其是賢首宗 (華嚴宗) 的影響。」

錢穆辨朱子與釋氏之理之分別:「朱子所謂『理』,仍近於釋家之涅槃佛性,惟涅槃佛性是第一義空,是寂滅,而朱子之理則是實在,是生與有之所以然。此是朱子有意融釋歸儒,故如此說之。」

細緻言之,朱子之理又有兩大特色:

(1)「理」雖是一實在,而必掛搭於「氣」,不能獨立自存。

(2)「理」雖為生與有之所以然,但他只是一種規範而並無力量,只能主宰「氣」,不能推動「氣」。如此則理乃是一沒氣力的偏於靜定一邊的東西。

基於 (1),「將朱子的理氣分作兩物看,則將全不成物,亦無此心」。故此,當知「朱子言理氣,其實是混合之一體,而在此一體中,乃有理、氣可分」。

「氣」的觀念,由來已久,源出道家。「道家認一氣運行中有自然條理,理亦只是自然,人須刳心去智,無作無為,始能合此自然」。今朱子倡理與氣別,理是個「淨潔空闊底世界」,「山河大地都陷了,理畢竟卻在」,此明白與道家自然之理迥異,而近於釋氏之涅槃佛性。錢穆覺得,朱子對理氣的理解,「實是會合道、釋以歸之於儒,而自創其一番宇宙論,故非道非釋,而亦不免與孔、孟有異也」。

朱子提出理氣論,是要彌縫伊川心、性二分的不足。他不惜把横渠乃至濂溪的宇宙論形上學拿來,取長補短一番。

由理、氣二分出發,性即理,心即氣,性在於心,猶如理附於氣。理是一個沒氣力的理,性自然亦是一個無生命的性,不能自動的發出行為與變化。自動發出行為與變化的,是心。

朱子好以「官人」喻心,「合當做底職事」喻性,錢穆解釋:「為之作主者是此官人。若此官人不盡職,不做此合當做的事,誰也對他沒奈何。一切責任,全在官人自身。處斷事的又只是『情』不是『性』,如此,則性的功能豈不全落空了?但性亦實非落空。因性是一物在心中,惟此物乃是形而上的。若無此物,則不成為心;如沒有職事,便不成為一官人也。」

簡單講,人世間種種行為上的惡,皆由心直接去負責,性亦無可奈何。這是「理拗不轉氣」在人生界的反映。不過,謂性完全無責任,亦不盡然,因無性,心即不成其為心。用佛家華嚴宗的教理勉強比擬,世間一切染污法固非如來藏心所開,但無如來藏心,阿賴耶識終究不成阿賴耶識,二門是開不出來的。故此,如來藏心是一切染污法的憑依因。同理,性也是一切惡的憑依因。

主宰裁斷皆由心去負責,朱子縱不肯言「心即理」,但無疑極看重此心。後人以陸、王為心學,其實朱子看重心,決不遜於陸、王。

錢穆總結朱子心性關係:「朱子是主張心性混合之一元,一如其主張理氣混合之一元也」。另外,由於朱子「重視心工夫心主宰,乃在人生論上,所以直承孔、孟之處。至其必認性在心之先,則繩之以近代生物學知識,而誠見其實然,不得不謂其較孟子為尤允愜 (妥貼、適當) 也」。

錢穆的說法,對朱子的理解可謂周到,但不是不可爭議。舉例言之,重視心工夫心主宰,荀子何嘗不是如此?莊子何嘗不是如此?孔孟之心之獨特處,在於疾痛相感,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偏偏朱子言心,大講虛明靈覺,在人生論上直承孔、孟,敢問從何說起?此不能曲意迴護也。又心性混合一元,始終不是以心為性,加入理氣論以作彌縫,不見得成功,反更顯支離,象山所言無誤。

2021年11月26日 星期五

朱子貢獻與歧出

在<朱子學術述評>(寫於 1947 年),錢穆劈頭便講治朱法門。

他指出,朱子學說,規模闊大,思緒繁複,號為難究。苟欲治之,宜先詳密排比其思想先後之演變,再通觀朱子對於並世諸家之批評意見而加以一種綜合研究。就前者言,固需精嚴考訂,但亦要有哲理之眼光。就後者言,當及於張南軒、呂東萊、陳止齋、薛良齋、陳龍川、葉水心等,非獨考究陸象山。

據錢穆判斷,朱子在學術思想史上貢獻最大而最宜注意者,有下列四項:

1. 對儒家新道統之組成

朱子擺脫荀卿、董 (仲舒)、揚 (雄) 以下,而以周 (濂溪)、張 (橫渠)、二程直接孟子,使第二期宋學取得新儒學中之正統地位。

2. 彙《學》、《庸》、《論》、《孟》成一系統

朱子於孔、孟之間增入曾子、子思兩傳,而有孔、曾、思、孟四書之彙集,此即《論語》、《大學》、《中庸》、《孟子》是也。

朱子以畢生精力為《論》、《孟》作集注,《學》、《庸》作章句。元、明以來迄於清末七百年朝廷取士,大體以朱注《四書》為主臬,學者論學亦以朱注《四書》為準繩。朱子注《四書》,正猶孔子修《六經》。影響之大,無與倫比。

3. 對經學地位之新估定

在朱子手上,把自漢歷唐,對古代經學的尊嚴性與神秘性全剝奪了,而重新還他們以應得之地位。後來陽明「六經皆史」的理論,其實在朱子已透切發揮。從此以下,《四書》佔踞上風,《五經》退居下風,儒學重新從經學中脱出。

4. 把儒學傳統上自《五經》、《四書》下及宋代周、張、二程完全融成一氣,互相發明

朱子在儒家中製成一系統,再把各時代各家派,一切異說,融會貫通,調和一致,非氣魄大,胸襟寬,條理細密,而又局度開張,不能有此成就。他因此是集孔子以下儒學之大成。

朱子對理的追求,近於一種宗教性的信仰。理兼指事理、物理,所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都須格」。

驟眼看,朱子似主心、理 (性) 兩分。錢穆亦承認,批評有關說法「與孟子論性原旨有背」。

他說:「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只說從惻隱之心推擴出去便是仁,故惻隱之心便是仁之端。言『端』者,猶云火之始然,泉之始達,惻隱之心便是仁道之開端也。如此便見性善。所謂性善,只是善之端由於人性,而人性則由人心而見。」

可是,經過朱子解釋,「如此則成為仁 (即性) 居人心中不可見,因惻隱之端緒發見在外而後可見。如此則由仁之性發出惻隱之心來,性是內在之本,心只是外顯之末,不免要教人由外在的端緒 (心) 向內尋索,而識其性;而非教人由內心的端緒向外推擴,而達於仁;豈不與孟子原意相背?」

朱子把《孟子》文義曲解、倒說,竊以為根據伊川心、性分別的見解而來。由心、性二分,遂「主先窮理然後可以盡心」,跟「孟子原意,要人把自己此心惻隱、羞惡諸端向外推擴盡致,則自然可以知性。並非認知性了始可盡心,更非說窮理是知性工夫」有根本差異。「一內一外,正相倒置」。

誠然,伊川、朱子嚴分心、性,亦有他們用意所在,即為儒、釋劃下疆界。釋氏既主心空無理,所以只要認得此心便夠,心只是一個知覺靈明。朱子對釋氏言心不予否定,但心還有另一功能,即具眾理以應萬事。於此,心不得不對眾理下工夫。

李延平教人默坐澄心,楊龜山教人「看喜怒哀樂未發時作何氣象」,朱子都不贊成,覺得類近佛家的觀心工夫。作為儒者,當讓心具眾理。心如何具理?理因物而現,故「心與物交始見理,外了物,人心之理更於何見?」簡言之,透過應事接物以明理。

錢穆因此說「故論朱子思想,應可分為心性論與理氣論之兩部分,心性論承襲二程」。

最後,錢穆以下一段文字甚為精彩,清楚點出程朱與孟子、佛家論心之異同,今援引於下,作為全文總結。

「照孟子意,天地間一切道理,本由人心展衍而出。如人有惻隱之心,推擴出去便成仁的道理。人有羞惡之心,推擴出去,便成義的道理。一切道理,推求本原,全由我心,故曰『萬物皆備於我矣』。這是說人生行為萬般的標準,皆備在人心。又說『盡心知性,盡性知天』。可見性只是心,說心似屬人為,說性則明屬自然與天賦,故盡心可以知性知天也。程、朱則倒轉來說,因人心中有仁的道理,故能發出惻隱之心來。有義的道理,故能發出羞惡之心來。這些道理在心中者便叫『性』,故說『性即理』。故此等道理,雖在心中,而非即是『心』,故不許說『心即理』。心只是一個虛靈不昧之體,可以照察理,而非即是理。若定要說心即理,則佛家禪宗亦同一主張,何以辨其非乎?其實程、朱關於性的見解,亦有些近似涅槃佛性。惟涅槃佛性是第一義空,所以此後台、禪諸家主張「明心見性」「即心即性」者,便認心只是一個虛明靈知。心只是虛明靈知,適成其第一義空之性。此仍是佛義。若專從即心即性的見地上看,則台、賢諸家又若轉與孟子為近。惟孟子即心即性之「心」,兼包有「情感」,並不專指「虛明靈覺」。人心在虛明靈覺外,還有他自己的嚮往,自己的要求。若抹殺人心自己的嚮往要求,而只從其虛明靈覺處看,則仍是得半而失半,自然談不上性善、性惡。」

孟子 – 心包有情感,有惻隱、羞惡等情,有自己的嚮往、要求,不專指「虛明靈覺」。一切道理由心開出。

佛家 (天台宗、禪宗) – 心是虛明靈知,適成第一義空之性,即涅槃佛性。

伊川、朱子 – 心是虛明靈知,但可以照察理 (非即是理)。人心中有仁的道理,故能發出惻隱之心來。有義的道理,故能發出羞惡之心來。這些道理在心中者便叫「性」,故說「性即理」。理因何進入人心?則須格物窮理。

2021年11月25日 星期四

朱學較陸學優勝

有謂朱子講讀書窮理,便是死守定本,錢穆予以駁斥:「朱子也並不主張死守在定本上,只從定本漸企無定本。譬如寫字臨帖,漸漸脫化。若全沒有一定本,甚難寫好字。照理論,應該先有字,後有帖。照方法,不妨臨著帖,來寫字。寫字固須性靈,但在性靈上無多說話,故朱子說的卻不免多偏在教人臨帖的工夫上。」

好一句「照理論,應該先有字,後有帖。照方法,不妨臨著帖,來寫字」,成德何嘗不是如此?

心學又過份看重持守,其實大可不必,錢穆說:「持守並非不重要,只無多話待講說。照上面所引,只略綽提撕便得。以下卻儘有事,不可空空持守。陽明晚年提出『必有事焉』之教,戒人莫空鍋煮飯。心學流弊,卻在持守上過分看重,遂將此下許多事擱置。如江右王門,依舊是空鍋煮飯也。」

關於「知先行後」與「知行一體」的爭議,錢穆覺得,「若論人文演進初期,以及孩提之童的身上,即知即行並不錯。但到人文演進已深,以及長大成人的身上,則一切事複雜了,那能今日知到這裡,今日便行到這裡。此如治國平天下,朱子所謂『行之遠者』,卻不能說講學與踐履無大間隔,此處正須有講學準備……人文演進到複雜的文化社會,人生脫離孩提到大人年歲,這便是行漸遠了。若一切事還是即知即行,不許講學與踐履稍稍分開,則終不免太急促,無徊翔餘地。但人類一到複雜境地,卻易把原初從來處忽略了,那則毛病也夠大。陸、王發明心學,到底在人生哲學上不失為一種大貢獻,但朱子在此處實也並沒有忽略過。」

由於朱子強調「踐履之外又重講學;必如此乃能擴大心量,直達聖境」,其說話「雖若迴環往復,實是盛水不漏」、「盡是腳踏實地,一些也不放鬆」,所以「愛玄虛,務高明的,往往不喜」。論語「與點」一章,堪稱玄妙至極,為言心學者所嚮往。朱子如何看這一章?「朱子卻譬他是一個饅頭尖」、「只喫饅頭尖,便喫不到整個饅頭的真味,而且也喫不飽」。

錢穆總結「只有朱子,把人心分析得最細,認識得最真。一切心學的精采處,朱子都有。一切心學流弊,朱子都免。識心之深,殆無超朱子之右者。」「支離氾濫」云云,更似是人病,而非法病,「見此而欲盡廢之,正是因噎廢食」(呂祖謙語)。

2021年11月24日 星期三

朱陸各有合理處

錢穆認為,象山言「先立乎其大者」,朱子未嘗忽略。象山言「在人情物理上做工夫」,陽明言「事上磨練」、「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朱子亦不反對。甚至象山教人「不過切己自反,改過遷善」、陽明教人「一點良知,是爾自家準則。只實實落落依著他,善便存,惡便去」,所講幾乎和朱子的如出一轍。

朱陸分歧處在於:

i. 朱子不喜懸空意識想像,主從實事上看。學者用工,不在求識心體,而在識得事物之是非。所謂事物是非,即是天理。

ii. 心固自然能知,也須有一番從旁贊助工夫。主敬涵養使「有箇心在這裡」,不走作,能定。有此一番工夫,此心始可有知。

iii. 朱子的心「須向外到事物上去」,反對「牢守此心」。

錢穆說:

「如人醒時,自能應付事物,此固不錯。但人在醒時能應付事物者,此僅人心一時之用,卻不能硬把握此一刻,認為心體,而說只求醒了,此心在此,便自能應付一切。當知人在醒時之應付一切,則仍自有工夫在。此理本極明顯。朱子所謂『居敬』,只要此心常常覺醒。朱子所謂『窮理』,則要人將此醒覺的心來好好應付外面事物。我們卻不該說朱子在這上便犯了支離騖外之病…….

在朱子意,只教人根據當下此心來下工夫,不許人認當下此心為全都是了。此在王門便是所謂『現成良知』。現成良知本來靠不得,即王門後學亦知之,惟朱子並不肯認有所謂『到家十足的良知』,教人憑此來應付一切,則又是朱子與王學之異。」

此番話頗能總結朱子與心學的差異,甚為精彩。

他又指出,朱子「必把聖言、吾心雙提並重」,確實「與心學不同」,但「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亦何嘗不雙提並重。聖人我之同類,而又先得我心之所同然,高談心學而諱避聖言,終不免規模窄狹,強分內外,自限心量之所至。惟既分聖言與吾心而兩言之,則終不免偏輕偏重之分。」

復「就人文演進之歷程言,必先由人類之欲望及行動引出知識,並不是先有知識了,始生欲望與行動。此方面實是陸、王理論較勝。但及人文演進已深,已經歷了一箇相當時期,人類種種經驗和發明積累已多,人心本屬相同,為何不承接這一分遺產,偏要深閉固拒,獨自一人從頭做起?所以陸、王在理論上固是簡捷,但引用到工夫上來,卻反似徑而實紆。因此他們要捏造出一個心體來逃避那種似徑實紆的方法論。這一邊程、朱在工夫上,借聖言來作己心之參考,卻是似紆反徑。但在理論上,又要粧點出一箇『理先氣後』,則像是支離了。所以就人文源頭處說知行本體,則陸、王之言為是。就日常實際說修習軌轍,則朱子之論為允。此處仍只是尊德性、道問學各是偏了的一番老話。」

2021年11月23日 星期二

心只如一股活水

陸象山、王陽明好言心體,朱子卻不喜說心體,這是朱子的高明處。

朱子如何看心呢?錢穆說:「心只如流水般,永永向前,刻刻翻新,並不先有一心體,放出去了又得收回來」、「心只是一活的刻刻向前的東西,並沒有如一般想像底一箇心體完整地存在」、「人心只如一股活水,永永向前流,豈能捉取一段,認為是本體,卻想從此本體發出一切大用來」、「人心是一件活東西,如流水般,不能硬捉某一時刻的心態作為本體,把來應付一切」。

朱子有詩云:「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觀書有感》),「活水」當指心而言。

由於反對心體,關於「心體呈現」(頓悟) 之說,朱子自然不得不加以非難。錢穆解釋:「言頓悟,亦猶言心體呈現,都謂人心自有一本體,可以用工夫瞥見。瞥見了此體,便如把柄在手,縱橫運用,無不如志。朱子既不喜心體呈現之說,自該連帶斥及頓悟。於是又有『本原源頭』之說,亦為朱子所斥。」

「心體」之由來,可以追溯到禪宗:「此一 (心體) 觀念,禪宗時代最為盛行,此乃當時宗教經驗中之一種境界……後儒不免承襲此見,欲將禪宗要求清淨擺脫的一種宗教經驗應用於人世間一切事事物物之對付,則宜有所扞格而難通矣。」建基於這份認識,象山大談心體,朱子斥其為禪學。

朱子有三「不認」:

(a) 不認有一箇心體,可以為人一眼瞥見,把來在凡事凡物上應用;

(b) 不認有一箇大本大原,可以總括天下萬事;

(c) 不認有一條簡捷的路,一走上便可行所無事。

(a) 等於否認有道德本心,(b) 相當於否認有一創生萬物的天道實體,至於 (c),是對易簡工夫的反對。

從三「不認」出發,朱子不信有「病根」之說。錢穆表示,「病根也如言本體。本體一到手,萬事順心。病根一祛除,也可同樣不再有問題……朱子不喜說病根,又不喜說本原,總之是不喜說此心之全體,像一件物事般完整安頓在那裡,可仗以應付一切也。」

朱子復對「洞見全體」有保留,「朱子所謂我心之全體,只指在事事物物上窮格後的一種會通,並非如有一物焉可以使人洞見。更不曾說待洞見此體了,便可以應萬事萬物而曲得其當也」。

大體「在當時心學者所言之心體,朱子則僅認為是此心一時之用。並不能仗此一時之用作為把柄,横用豎用,惟我所使。此為朱子論心體的真意見。」

2021年11月22日 星期一

窮理前預備工夫

錢穆認為,「尊德性」之餘,亦要「道問學」,二者不可偏廢,「踐履講學,仍是一以貫之,不必多一分別」。

有謂朱子析「心」與「理」為二,錢穆不認同,回應說:「孝之理固在於吾之心,亦不可謂非存於親之身。誠使天地間無父母,則人心那復有孝?誠使天地間無孺子入井以及類此之事,人心那復有惻隱?故孝之理,側隱之心,仍是合內外而始有。至朱子言格物致知,實亦未嘗析心與理而二之也。」

他指出,「湛甘泉謂陽明認良知為有外,而主就事事物物上體認天理。此亦有見於引心向內之失而來。此後王學末流,過分重視良知,以謂萬理全具,遂欲盡屏外物而一意從事於我心,而弊害不勝言矣。」換句話說,朱子「格物窮理」實比心學細密,足矯後者病痛。

「格物窮理」前,該有一番預備工夫,便是居敬涵養。「居敬、窮理,為朱學兩大柱」、「居敬涵養,便是要替即物窮理發見一端緒」、「居敬工夫則乃合內外而兼動靜者」。居敬涵養出自何處?二程 (特別是伊川)。

細言之,居敬涵養的具體內容如下:

(1) 戒謹恐懼,略綽提撕,令自省覺,不使有頃刻悠悠意態」;

(2) 使此心不走作,不散漫,能定。

陽明格庭前竹子,無功而還,關鍵在「只是鑿空尋事物去格」,事先未做居敬涵養的工夫。不過,話分兩頭,象山頗不喜朱子言敬。

居敬涵養不能取代格物窮理,見「居敬了還須窮理,窮理尤貴博學」、「朱子並不是不主張將此心操存收斂,只是操存收斂了好將來理會事,博學。並不是操存收斂了便可不理會事,不須博學,而自能泛應曲當」。

格物窮理卻有助涵養,見「窮格物理,一樣能幫助涵養,一樣能收放心,使此心開明;所以說內外無間,動靜無端」。

另外,不能說「敬之體」、「敬是心之體」,敬只是敬,只是「略綽提撕,令常自省覺,教此心不散漫,不走作,如人常醒著莫昏昏睡了。」若把來當寶貝玩弄,以為藏有神妙,專恃他來應付一切,多少要失望。

朱陸根本分歧處

<朱子心學略>寫於 1948 年,較《中國思想史》、《宋明理學概述》早三年。

文章一開首便指出「朱子未嘗外心言理,亦未嘗外心言性。」據錢穆理解,朱子「言心者極多」,「有極近陸、王者,有可以矯陸、王之偏失者」。欲見「朱、陸異同之真際」,不得不先了解朱子之心學。

或云:未嘗外心言理、言性,豈不等同心即理?錢穆亦承認,說:「其明言心即理處尚多」。不過,嚴格言之,「朱子所謂心即理,亦有一限度」,「未到仁者地位,即不得漫言心即理」,「未到知者地位,亦不得漫言心即理。」換言之,心即理是「仁且知既聖矣」的境界,這裡有一系列工夫需要做。

錢穆舉陸象山「東海有聖人,西海有聖人,千萬世之前之後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論證陸學也同意「苟不到聖人地位,亦不得漫言心即理」。如是者,朱、陸分歧似不甚大。

那麼,朱、陸的根本分手處在何?錢穆說:「朱子斥陸學,最要在其盡廢講學,不肯窮理。換言之,則是只主『尊德性』而忽了『道問學』」。

象山「雖不識一箇字,亦還得堂堂地做箇人」、陽明「只要成色純,一錢也是黃金」,都不鼓勵人博學。在朱子看來,「氣質純者不免為無見識底獃人,意思高廣便都顛了」,況且世間人事複雜,應變須有學問,非現成可期,心學不免有偏。

讀書窮理的分歧,另一面看便是「識心」、「存心」的差異。陸學把工夫用在「識心」上,只講究塊然守此心,以為是「尊德性」,竟不知「存心」以識理,收此心了仍得用,後者正是朱子所擅長。按朱子意,塊然守這心,心便是死了,便是人欲,必須繼此下博學工夫,心才可以活過來。此乃朱子論心之精采處,足以矯正陸、王之偏失者。

錢穆留意到孔子一番話:「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他認為,「象山、陽明注意及此,則不對朱子有深斥」。

象山譏格物窮理為支離、為逐末,錢穆不以為然。「既主心同理同,則聖人之心即是我心;聖賢底心,都寄託在書本上,讀書窮理,不得謂是支離。」又有謂窮理是求於外,錢穆反駁:「別人說出來,反之於心,見得為是,亦是內」、「大抵人多認我為內,人為外,此層上引朱子語已辨之。又多認心為內,身為外,朱子亦加辨斥。」

李延平是朱子的老師,為默坐澄心之學,朱子不敢苟同,批評有關工夫令人「只理會得門內事,占便宜,自了也」。

總之,「牢守自心平地直達聖人境界,不肯把聖人來做準的」,朱子一律斥之為「規模窄狹,不復取人之善」。錢穆說得好,「朱子只把『收放心』看做學問底開頭工夫,不認『收放心』是學問底收梢工夫。從此上朱子便和象山歧異」。

2021年11月21日 星期日

<中庸新義>爭議始末

根據邵華、陳勇<港台新儒家的《中庸》考釋之辯 – 以錢穆、徐復觀、唐君毅的相關爭論為例>,1955 年 8 月,錢穆在《民主評論》第 6 卷 16 期發表了<中庸新義>一文。

據錢氏的說法,該文旨在「發明《中庸》會通儒道之趣」,「以《莊子》義說《中庸》」。

他解「誠者,天之道也」:

當知天體乃真實有此天體,群星真實有此群星,太陽真實有此太陽,地球真實有此地球。凡此皆真實不妄。循此以往,風雲雨露,乃真實有此風雲雨露。山海水陸,亦真實有此山海水陸。魚蟲鳥獸,真實有此魚蟲鳥獸。人類男女死生,亦真實有此男女死生。更循以往,喜怒哀樂,亦真實有此喜怒哀樂。饑寒溫飽,亦真實有此饑寒溫飽。凡此皆各各真實,不虛不妄。中國古人則認此為天道。故曰:誠者,天之道也。

解「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

宇宙間一切物,一切事象,苟有其真實無妄之存在,將必然有所表現,而與世以共見,此即物之性。人苟實見其有所表現,真知其有所存在,而誠有以識其為真實而無妄,則此天道之誠之真實而無妄者,乃在人道之明知中再度真實表現而存在,此即人之教。凡一切物,一切事象,既各有其存在與表現,即各有其天然本具之性。一切物,一切事象,既各具此真實無妄之性,即有此真實無妄之存在與表現,此屬天之事。人心之知,則在明知明見此物此事象之存在與表現之真實而無妄,而明知明見了此物此事象之存在與表現所內涵之意義與價值。此屬人之事。人則當奉此為教的。故人之所奉以為教者,其主要乃在一切物一切事象所本具之真實無妄之天性。

黃彰健率先對<新義>不認同,撰文商榷。黃氏認為,對《中庸》的義理詮釋,應置於儒家思想的系譜中去進行,尤其應以《孟子》解《中庸》。把《中庸》置於道家思想系譜中作詮釋是不妥當的。還有,天人合一之道必本之於仁義禮智之實理而說,即是要根據人道之所行如何合乎仁義禮智來講,只有由此仁義禮智之「誠」而內發之於心,才能達到性與天道之合一。

徐復觀未幾加入論爭,站在黃氏一邊,對錢穆的結論「私心頗為詫異」。經過和唐君毅討論,徐復觀回函錢穆,提出三條意見:

1. 不應將儒家思想融入於一部分的莊子思想之中,作兩千年之翻案文章。

2. 人禽之辨,君子與小人之辨,為中外人文主義之骨幹,因此而重視教養。此乃人文主義與自然主義之大分水嶺。

3. 西方之自然主義,總系由某一自然科學或邏輯學命題推出,或擴大藝術上之關照態度,但錢先生之自然主義皆無上述基礎。

對於徐氏意見,錢穆回函逐條反駁:

a.《中庸》《易傳》之所以為當時之新儒學,正是因其接受了老莊。匯通老莊以解《中庸》,是要發明《中庸》匯通儒道之趣,表示儒道思想彼此之貫通與滲透。對《中庸》的詮釋,應打破心性道統相傳的門戶觀念,以學問補偏救弊的視角去看待各家各派之學。

b.「人禽之辨」、「君子與小人之辨」,中外人文思想皆從此人禽、君子與小人之辨講起,「此論實是門面語」。

c. 否認以莊子義釋《中庸》類似西方自然主義,不承認道德之存在,認為道德亦在此自然中。

徐復觀 1956 年 3 月遂發表<中庸的地位問題 – 謹就正於錢賓四先生>,正式公開對<中庸新義>提出商榷。

徐氏認為,成書時序上,《中庸》乃《論語》與《孟子》之間的作品。

義理上,《中庸》思想的中心,亦即儒家全部思想之中心。由孔孟而程朱陸王,在此中心之外圍,雖各有其時代及個人之特性,不必完全相同,但無一部由此一中心點貫通下來,以形成一大義理系統。而《中庸》載其間正盡了承先啟後之責。推翻了這一中心點,便推翻了全部的儒家思想。

《中庸》上承孔子,下啟孟子,拓展了儒家天人性命之學在道德上內在而超越的性格,建立起了道德本源上的基礎。孔子言「五十而知天命」,將傳統的道德法則之天內轉為主體人格之自證踐行,在這種自證的過程中,道德體悟與自己的生活融為一體,證知了道德根源內在而超越的先天存在,亦即體驗到天命與人性之融為一體,此即子貢所嘆的不可得而聞之的「性與天道」。然孔子尚未將其所體悟出的天人合一的道德本源予以理論化的總結,直到子思說出「天命之謂性」這句話,才把孔子所言的性與天道結合於一起,賦予了道德根源普遍性的意義。命所體現出的是道德普遍性之一面,性是道德之主宰性體現在每個人身上,在具體的生活與具體的人之間的實現,體現出的是道德特殊性、個別性之一面。性與天命之和,作為道德本源之性,即是普遍與特殊、群體與個體、形上與形下融合於一體的境界。因其內在而超越之雙重性格,則形成了中國人性論道德的基礎。

對於徐文,牟宗三頗表贊同,稱其「甚佳」。錢穆則另撰一文作答,指出:

A. 徐復觀以心學路向詮釋《中庸》的路子根本行不通,尤其是《中庸》之講「天」,緊扣其書來說,應該承認有一外在的自然之天存在,此天是真實無妄的,是實際本身的存在,並非如徐氏所論,僅是道德主體之主宰而發的立極人道之「心」之所系的「天」,是道德根源先天內存的依據。

B.《論語》《孟子》講「性」,並未「人」與「物」之「性」並舉,自《中庸》開始,「性」應是「人」性與「物」性兼具,而非徐氏所論的那樣,說此「性」應本是人之道德之內在主宰義,只就人之為人之「性」上來說,而不講物之「性」。

C. 徐氏釋「道」為五倫之道,只講人道,而且認為此《中庸》之道與莊子所言之道絕不相同,這是錯誤的,此「道」兼有人道和天道之義,含蘊極廣。

唐君毅一直從旁觀戰,但他其實比較傾向徐復觀,即從儒家心性論的發展轉承上講天人性道之貫通,講道德根源之「心」的超越而內在一面,而不傾向以道家自然的宇宙論去立論。

綜觀整場爭議,我們有三點可向錢穆致疑:

第一,為何堅決肯定《中庸》《易傳》接受了老莊?如無實質證據 (如概念內涵的傳承) 而只是遣詞用字上近似,匯通老莊以解《中庸》可以是完全錯解。

第二,以學問補偏救弊的視角去看待各家各派之學沒問題,但先要弄清楚各家各派之學是什麼內容,未弄清楚就打破匯通,結果只會是各家各派之學都不曉得,遑論補偏救弊。

第三,道德講究自覺地去做道德行為,這裡涉及一自由意志存在,如在自然中,即無自由意志,何來講到道德?

徐復觀所言未必全對,但《中庸》自南宋作為四書之一,與《論語》、《孟子》、《大學》並稱,其義理多少和儒家相通。用道家老莊解之,不是不可以,但必須有更確鑿的證據證明二者有思想上的傳承關係,否則單憑成書時間一口咬定,就未免失於牽強。

徐復觀後來在<良知的迷惘 – 錢穆先生的史學>批評錢穆「天資太高,個性太強,成見太深」,對史料「很少由分析性的關聯性的把握,以追求歷史中的因果關係,解釋歷史現象的所以然;而常作直感地、片段地、望文生義的判定」,「很容易給後學以誤導」。單從<中庸新義>的爭議看,是很準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