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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21日 星期三

從漢三彩到廣彩

早在漢朝,已有燒制鉛釉陶。在陶坯上塗上彩釉,透過運用含有不同金屬氧化物的彩釉作為著色劑,經過焙燒,從而令陶器在窯變中呈現不同色彩。漢朝鉛釉陶顏色比較單一,大部分為綠色和黃色,也有綠、黃、褐等釉色以線條或斑點的形式出現在一件陶器上,稱「漢三彩」。

進入唐代,陶器顏色逐漸變得多元化,有淺黃、赭黃、淺綠、深綠、天藍、褐紅、茄紫等多種色彩,其中又以黃、褐、綠 (或綠、赭、藍) 三色為主,謂之「唐三彩」。

宋人在「唐三彩」的基礎上發展出「宋加彩」。於已燒成的磁器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釋「瓷」字:「瓦器。從瓦次聲。」「瓷」指瓦器、陶器。至於「磁器」一詞,最早見於唐代文獻。《新唐書.地理志》:「邢州巨鹿郡土貢磁器;越州會稽郡土貢瓷器」。「磁器」最初可能指磁州 / 河北南部的窯廠所燒的瓷器) 上用色料加以繪畫,再經低溫烘烤而成。彩料有紅、綠、黃,以及金、銀彩幾種,是中國最早的釉上彩。

「宋加彩」始於河北定窯,後來磁州窯、扒村窯等競相燒造,紋飾有花卉、禽鳥等,下開明清五彩。

明清五彩為景德鎮窯的新品種,沿襲「宋加彩」而來,主色調有赤、黃、綠、藍、黑、紫。

廣州商人從景德鎮運回白瓷,在廣州繪上色彩鮮艷的圖案,予以燒製,成就廣彩。廣彩既保留明清五彩的特點,又吸收西洋工藝的精華 (不論是裝飾題材、設計和技法,都帶有西洋元素),堪稱中西合璧,藝術價值極高。廣彩普遍用於外銷,深受歐美人士歡迎。

劉子芬《竹園陶說》:「清代中葉,海舶雲集,商務聚盛,歐土重華瓷,我國商人投其所好,乃於景德鎮燒造白瓷,運至粵垣,加僱工匠,仿照西洋畫法,加以彩繪,於珠江之河南,開爐烘染,製成彩瓷然後售之西商。蓋其器購自景德鎮,彩繪則粵之河南廠所加者也。」

廣彩顏料有水青、西紅、大紅、大綠、麻色、金彩、茄色等。

1928 年,曹侶松有見於大陸政局不穩 (1928 年為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的大日子,在前一年,王國維投湖自盡,竊以為懼於紅色恐怖,他給友人信中提到:「觀中國近狀,恐以共和始,而以共產終。」) ,毅然將在廣州經營的廣彩生意移至香港,於九龍城隔坑村道創立「錦華隆廣彩瓷廠」(即今日的「粵東磁廠」)。全盛時期,廠內有彩繪師傅達三百人。1947 年,「亞洲彩瓷廠」和「東方廣彩瓷廠」次第成立。香港的廣彩業在戰後蓬勃發展,廣彩製品先後出口到美國、西歐、東南亞等地。

可惜好景不常,隨著美國七十年代禁止含鉛和鎘的手繪瓷器進口,香港廣彩出口生意一落千丈。八十年代中國大陸實施改革開放,不少香港廣彩生產線轉入珠江三角洲一帶,仍堅持在香港製作廣彩的,已所餘無幾。現時粵東磁廠第三代傳人曹志雄帶領著幾位香港最後一代的廣彩老師傅繼續經營。

2020年10月9日 星期五

談中國建築若干特色

中國建築的特色,首在不貴與天比高。

西方的高樓大廈,動輒過十至上百層,此和超越、凌駕自然的觀念有關。能超越、凌駕,故能控制、主宰,所以西方產生科學,也為科學所害。

中國傳統文化不是如此,人非勝天 (毛澤東言「人定勝天」,此非中國文化),而是與天合一,《書經.大禹謨》:「正德、利用、厚生,惟和。」表現在建築上,就是不尚高,也不三尖八角,大家看上去會感到舒服。

次在重視遊的趣味。

迴廊是中國特有,迂迴曲折,給人一種「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這就是遊趣。

西方建築有天橋,但天橋是直的,沒有曲折,此表現出一種趕急,一種現代人的匆忙,不是一種對生活的享受。

中國古人十分懂得享受生活,遊來遊去,談天說地一番。能遊,故逍遙,故自由,莊子曰「逍遙遊」,逍遙自在是透過遊去體現,遊需要有迴廊的配合。

三在講究和自然一體。

中國庭園常有假山假石人工瀑布一類擺設。之所以安置這些,是要展示人文不能離開自然,人文、自然不是二分。

人文、自然二分,二分就會有緊張,有衝突,有為社會發展而污染環境,有為保育而阻礙城市建設。消去二分而代之以和融一體,現代人的生活壓力得以舒緩,大自然也被予以重視而作出適切保護。

中國古人此一觀念,在英治年代的香港也出現過。彌敦道初建,路旁即種植有不同綠色植物。動植物公園更是港島大廈叢中一點綠。英國人在這方面的用心和講究,與中國古人沒有兩樣,這其實就是文明。

中國建築的組合方式,還信守均衡對稱原則。採用木材結構的間架,是因為木質象徵生命,中國文化重視生命。

2020年10月8日 星期四

中國藝術淺談

中國藝術,首重自然。

自然表現在兩方面。一為對象的自然,一為技法的自然。

先談第一種。中國畫好畫魚兒在池塘悠然自得地游泳、鳥兒展翅在天空飛。這些都是萬物在盡其自己的性分,是自然而然的。天火焚城、山崩地裂的景象,不曾見於中國畫中。

又<齊物論>問天籟,南郭子綦答曰:

夫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語譯:所謂天籟,是風吹萬種竅穴所發出的各種不同聲音,而使它們發出自己聲音的,是各個竅穴的自然形態所造成的,發動它們聲音的還有誰呢?)

發自自然之常的音聲就是最好聽的音聲。由此可知中國藝術講究對象的自然。

再談第二種。和西洋畫重色彩、重線條不同,中國畫喜歡用黑墨白紙、寥寥數筆勾出景物的神髓。詩歌亦然,簡單數字,即呈現一磅礡的氣象。化繁為簡,惜墨如金,講究神似,著重氣韻生動,誠如老子所言:「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另外,有斧鑿雕琢之跡,反而不美。<養生主>庖丁論宰牛:

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枝經肯綮之未嘗微礙,而況大軱乎……動刀甚微,謋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語譯:順著牛身上天然的紋理,劈開筋骨的間隙,引刀入骨節的空處,都是順著牛的自然結構去用刀,經絡相連骨肉盤結處都未曾有絲毫阻礙,何況那大骨頭呢……動作緩慢,刀力微微運用,牛就嘩啦解體了,牛還不知道牠已經死了)

雖言宰牛,實際是談藝術。順乎自然去畫、去寫、去作,渾然天成,即成一好作品。反,棱角分明,藝術美便欠奉。

次重諧和。

天、地、山、水、人、物,各有其異,但無礙其整體為一大和諧。莊子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和諧不是泯去個體性、獨特性,而是在保存個體性、獨特性下才能達至。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作為藝術家,要虛心看出萬物自生自長,予以欣賞,再用最自然、最簡單的手法呈現出來。而創作本身即為一自然,與萬物之所為共構一諧和,此之謂「天人合一」。

不難發現,中國藝術頗受道家思想影響,而道家的觀照心 (靈台心)、自然觀、重和諧更是藝術精神之泉源。

徐復觀撰《中國藝術精神》,提到孫綽「固以玄對山水」,他說:

「固以玄對山水」一語,道破了其中最緊要的關鍵。以玄對山水,即是以超越於世俗之上的虛靜之心對山水;此時的山水,乃能以其純淨之姿,進入於虛靜之心的裡面,而與人的生命融為一體,因而人與自然,由相化而相忘;這便在第一自然中呈現出第二自然,而成為美的對象……因此,不妨作這樣的結論,中國以山水畫為中心的自然畫,乃是玄學中的莊學的產物。不能瞭解到這一點,便不能把握到中國以繪畫為中心的藝術的基本性格。

又說:

老、莊思想當下所成就的人生,實際是藝術的人生,而中國的純藝術精神,實際系由此一思想系統所導出。

可見不明白老莊道家,無以言中國藝術。

2019年12月3日 星期二

論中國的初生至老死,以及其起死回生之道

綜觀國史各方面之演進,大體以秦漢為初生期,隋唐為少壯期,明清為衰老期。

中央政制

秦漢行三公九卿制,正式劃開內、外朝,皇權、相權。古代中國雖無三權分立,也無憲法保障,但宰相和民間輿論未嘗不作為一制衡皇權的力量而存在。正因如此,皇帝要一次次突破,用尚書、中書,但尚書、中書卒之成為外朝機構。皇帝能夠獨裁的機會很少。

至隋唐,上承魏晉南北朝,地方豪族大姓勢力仍然強大,三省制比三公九卿更能制抑皇權。三省制還有一好處,宰相之間可以互相制衡,不會出現一相獨大的局面。彼此又能夠交流,集思廣益。此是國史最光明的一頁。皇帝對宰相們亦甚客氣,是坐而論道,這是難得的尊重。

唐玄宗天寶以後,一相獨大。至北宋,宰相見皇帝要站對。明太祖得國後,藉胡惟庸案廢相,其又刪《孟子》談革命部份,自此,唯一制衡皇權的力量消失。清代沿襲明制而無大改變,則君主獨裁最烈之時實為明清。興文字獄、廷杖摧折士人氣節、透過特務剷除異己,亦盛於明清。

經濟發展

歷戰國群雄逐鹿、楚漢相爭,中原人口銳減,西漢初年雖行土地私有,但問題不大。至漢武,天下承平日久,人口繁衍,土地開始不足分配,兼併現象出現,董仲舒云:「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儒生們給出激進的平均主義方案,結果招來王莽的失敗。光武藉戰後人口減少的優勢略作整頓。可是,一根本的合理分配田地的制度尚未確立。

隋唐的均田,始於北魏。先計口授田,然後徵收實物地租及力役,較為人道,亦令老百姓易對國家有歸屬感。孟子「為民制產」的理想正式實現。惟此一制度必須以地廣人稀為條件,安史亂後,戶籍散失,人口流徙,楊炎行兩稅法,歷兩宋、明、清而未大改,「為民制產」不復再,取而代之是政府的聚斂、老百姓生活的困苦,貧富懸殊越來越嚴重。

另外,唐宋經濟為外向型。唐代經陸上絲綢之路進行的貿易不知凡幾。宋代雖有西夏隔阻,但海上絲路商旅不絕,成就了沿海都市商業及娛樂事業的繁榮。明太祖實施海禁後,對沿海城市打擊甚大,外向型經濟一轉而為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伴隨而來的後遺症是文化的妄自尊大和固步自封。乾隆皇帝拒絕和英人通商,覺得大清是天朝大國,竊以為源出海禁。

軍事制度

秦漢全農皆兵,是初步、粗糙的兵制,「軍隊之戰力如何?」、「戰時可有人農耕?」未被認真思考。

至北周,府兵制寓農於兵,只是一部份壯丁被選入伍,平時耕田及接受軍事訓練,戰時出征,戰鬥力有保證,軍隊自給自足,民間農業又不妨礙。這是最好的狀態。

可惜戰事頻仍令老百姓不願充當府兵,府兵瓦解,代之而起的是募兵制和職業軍人。縱使明初曾行衛所制,此不過是曇花一現。袁世凱迫清帝遜位,靠的是北洋陸軍,北洋陸軍為職業軍人。

銓選制度

兩漢行察舉制,選有德之士為官,此乃承先秦儒家的德治觀念而來。另設博士弟子員,表現優秀者可任京官,通一經者亦可作地方官吏。此脫胎自戰國時的稷下學宮及秦朝的博士官制度。

察舉導致「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的流弊。重才不重德的魏武三詔令,以及九品中正制,本欲矯正察舉,卻意外令官場為門閥世族所壟斷。隋唐科舉之所以重要,是其打破了門閥壟斷仕途,令治權向社會各階層開放

奈何科舉內容越趨不切實際,至明清兩朝,竟一律考朱子《四書章句集注》,考生須以八股文格式作答,時務策論不考而考抽象義理,政治實務人才從何而來?

尤其甚者,儒家義理講「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講「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偏偏皓首窮經考科舉者,只求他朝高中出人頭地,衣錦還鄉,口講仁義道德而行事則反其道而行,明清兩朝官員的道德氣節遠不如兩漢、隋唐 (隋唐尚有家風、家教可言)。洪承疇、吳三桂投降滿清,即其例也。

文學發展

先秦奠立的詩、文傳統,在秦漢獲得繼承,而有漢賦、樂府、《史記》等。

魏晉南北朝時,詩有陶淵明的田園詩、謝靈運的山水詩,文有四六駢文。

唐代詩歌發展更達鼎峰。韓、柳發起古文運動,與先秦諸子散文一脈相承。兩宋雖是詞的天下,但仍有陸游等人寫詩,三蘇、王安石、曾鞏等寫古文。詩、文傳統喪失主流地位,在明清兩朝。

置身於這麼一個脈絡 (context) 下,孫中山主張「平均地權」、國民政府上世紀實行「耕者有其田」是有劃時代意義的,他們正嘗試建立一根本的合理分配田地的制度。

又胡適推動「我手寫我口」及創作新詩,目的是順著明清白話文學的主線,更新詩、文傳統。

至於西方英美的民主憲政,對古代中國中央政制的缺陷 (特別是明清君主獨裁之禍害) 不無補偏救弊。

總言之,以為帝國主義、西力東漸令中國積弱固非,中國積弱自有其內在因由。錢穆《國史大綱》引論:「論者每謂自嘉,道以來,東西勢力相接觸,東方乃相形見絀。此似是而未盡之說也......其病先已深中於自身之內部,而外邪乘之。其病象遂益錯出。」

從學理上講,西學的傳入甚至可以令昏沉的中國返老還童,起死回生,如梁啟超所說:「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國在!

1958 年,第二代新儒家唐君毅、張君勱、牟宗三、徐復觀發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提到中國文化如要有光明前途,須接受西方或世界之文化,說得很對。

2019年12月2日 星期一

桐城派古文

桐城派古文義理、考據、辭章三者並重,其創始人為方苞,劉大櫆、姚鼐、方東樹、曾國藩繼之,堪稱清代散文之典範。

方苞,安徽桐城縣人,年少時「凡《易》之體象,《春秋》之義例,《詩》之諷喻,《尚書》、《周官》、《禮記》之訓詁,先儒所已云者,皆粗能記憶」,卻不喜宋儒之說。不久遊京師,會試中式第四名。戴名世《南山集》案,方苞因給《南山集》作序,被牽連入獄。經李光地營救,倖免於難。他未幾成為康雍乾三朝智囊,後被乾隆以「假公濟私,黨同伐異,其不安靜之固習,到老不改,眾所共知」革職。晚年居家多不滿於朝廷,「菲薄科目,譏刺時政」。

康熙三十年 (1691 ),方苞始尊奉程朱理學和唐宋散文。他自稱繼承歸有光 (與王慎中、唐順之合稱嘉靖三大家,同尊唐宋古文,反對前後七子的「復古」、「文必秦漢,詩必盛唐」) 的古文傳統,強調寫文章要講究「義法」,「義即《易》之所謂『言有物』(內容) 也,法即《易》之所謂『言有序』(形式) 也,義以為經,而法緯之,然後為成體之文。」撰有<獄中雜記>、<左忠毅公軼事>等。

方苞<書孟子荀卿傳後>:

蓋戰國時,守孔子之道,而不志乎利者,孟子一人耳;其次惟荀卿,而少駁矣。

此以孟子為孔子正傳,荀子則失於駁雜。

<書儒林傳後>:

古未有以文學為官者,以德進,以事舉,以言揚。《詩》《書》、六藝特用以通在物之理,而養其六德,成其六行焉耳。戰國、秦、漢所用,惟權謀材武。其以文學為官,始於叔孫通弟子以定禮為選首,成於公孫弘請試士於太常,而儒術之污隆,自是而中判矣。

此反對文學另標一格,文學是為了助成德與行,不失程朱理學本色。

劉大櫆,安徽桐城縣人,應博學鴻詞試,為張廷玉所黜,自此以教書為業,直至老死。他是方苞的得意門生。

他曾說:

夫所謂天者何哉?宜然而已矣。數雖不可知,而天之宜然者無不可知。人之為不善可以欺人,而不可以欺己之心;不可以欺心,則不可以欺天。天者,何也?吾之心而已矣。

驟眼看來,近似心即理,實則不然。

有聖人者為天地立心,於是始有賞善罰惡之權,以為天補其所不足。

這裡天、心二分,人補天之不足,近朱子。

均是人也,或則聖,或則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天乎?曰:其所以降稟不猶者,天也;君子不以為天也。

然則性果有善與不善邪?曰:「性之原於天也,無不善也,其在於人而不善者,以生也。」是故其人之不善也,非性之不善也。天下之物有美者,必有不美者以賊之。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非性也,賊性之性也。是三者,天之所以與我,亦非有不善也,其岌岌乎其意之可以為不善者任乎人,而不善者以生。口也者,善天下之味者也。味可嗜也,吾口逐於味,而口之性可賊也。

性原於天而性為全善,則天亦為全善。人之不善,來自另一根源,即「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朱子曰:「孟子亦言氣質之性,如『口之於味也』之類是也」。然則,劉大櫆仍然預設有「氣質之性」。

理也者,有定者也;氣也者,無常者也,氣坱然迴薄於太虛之中,有陰陽則必有清濁,有清濁則必有善惡,因而鼓之,以為生物之機,則必有吉凶。

日之食也,天不能使其不食也,星之隕也,天不能使其不隕也。其偶而崩也,而天與之為崩也;其偶而竭也,而天與之為竭也。夫天方自救其過之不遑,而又悉暇以為人之窮通壽夭邪?吾故曰:天道蓋渾然無知者也。

生物之機在氣而不在理,則理為只存有而不活動。而正因為理是只存有而不活動,「日之食也,天不能使其不食也,星之隕也,天不能使其不隕也」,劉大櫆的天理也有「死人騎活馬」的問題。

唯一有別於朱子,是對心學派系的包容:

下逮有宋,有洛、蜀之黨,有朱、陸之同異,為洛之徒者,以排擊蘇氏為事,為朱之學者,以詆諆陸子為能……天地之氣化,萬變不窮,則天下之理亦不可以一端盡。昔者,曾子之「一以貫之」,自力行而入,子貢之「一以貫之」自多學而得。以後世觀之,子貢是則曾子非矣。然而孔子未嘗區別於其問,其道固有以包容之也。夫所惡於楊、墨者,為其無父、無君也,斥老、佛者,亦日棄君臣、絕父子,不為昆弟、夫婦,以求其清淨寂滅。如其不至於是,而吾獨何為訾警之?大盜至,胠篋探囊,則荷戈戟以隨之;服吾之服而誦吾之言,吾將畏敬親愛之不暇。今也,操室中之戈,而為門內之鬥,是亦不可以已乎?……居高以臨下,不至於爭,為其不足與我角也。於力之均敵,而惟恐其不能相勝,於紛紛之辯以生。是故知道者視天下之歧趨異說,皆未嘗出於吾道之外,故其心恢然有餘。夫恢然有餘,而於物無所不包,此孔子之所以大而無外也。

姚鼐也是安徽桐城縣人,劉大櫆的學生。他正式主張「義理、考據、詞章」三者合一,輯有《古文辭類纂》,從方苞、劉大櫆、歸有光上溯於唐宋八大家,精選六十四位作家的作品約七百篇,分為辯論、序跋、奏議、書說、贈序、詔令、傳狀、碑誌、雜記、箴銘、頌讚、辭賦、哀祭等十三種文類。

<李斯論>:

君子之仕也,進不隱賢;小人之仕也,無論所學識非也,即有學識甚當,見其君國行事,悖謬無義,疾首顰蹙於私家之居,而矜誇導譽於朝廷之上。知其不義而勸為之者,謂天下將諒我之無可奈何於吾君,而不吾罪也。知其將喪國家而為之者,謂當吾身容可以免也。且夫小人雖明知世之將亂,而終不以易目前之富貴,而以富貴之謀,貽天下之亂,固有終身安享榮樂,禍遺後人,而彼宴然無與者矣。

大談君子、小人之辨,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是孔門之教。

姚鼐的學生方東樹,撰《漢學商兌》,在<序例>中,他直接攻擊當時作為主流的乾嘉考證學 (即清代智識主義)

近世有為漢學考證者,著書以辟宋儒、攻朱子為本,首以言心、言理、言性為厲禁,海內名卿鉅公,高才碩學,數十家遞相祖述,膏唇拭舌,造作飛條,競欲咀嚼……遂使數十年間承學之士耳目心思為之大障。曆觀諸家之書,所以標宗旨,峻門戶,上援通賢,下讋流俗,眾口一舌,不出於訓詁小學、名物制度,棄本貴末,違戾詆誣,於聖人躬行求仁、修齊治平之教,一切抹殺。名為治經,實足亂經;名為衛道,實則畔道。

至曾國藩,基本上一生奉行程朱理學。他又和張裕釗、吳汝綸、黎庶昌和薛福成等開創湘鄉派,湘鄉派是桐城派的分支。

就文學而論,桐城派接續了「文以載道」的古文傳統。就哲學思想而論,桐城派傳承了朱子的真學問。兩方面都作出了正面的貢獻。

順帶一提,錢穆早年曾讀《古文辭類纂》和《曾國藩家書》,繼而鑽研宋明諸儒,晚年歸宗朱子,是歷史的巧合,抑或有某種學問上的傳承,就不得而知了。

2019年12月1日 星期日

明清章回小說與白話文運動

明清兩代出現了大批長篇章回小說,包括:《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金瓶梅》、《紅樓夢》等。

長篇章回小說能夠出現,跟城市商業經濟發展密不可分。兩宋時期,工商業發達,大都市為民間說書提供了場所和觀眾。說書人在街頭巷尾講述不同的歷史、神怪、言情故事,其所採用的故事底本叫做「話本」,「話本」便是長篇章回小說的前身。一次次的講解、流傳,往往加入新的創作,令故事更趨完滿。到了明代,一些文人將同一故事的不同版本加以綜合整理,遂成長篇章回小說。

三國故事早在隋唐時就有流傳,《東京夢華錄》記載霍四究「說三分」之事,則北宋也有流傳三國故事。元英宗年間,出現《三國志平話》。這是《三國演義》的雛型。後來羅貫中據此,再參考民間傳說和戲曲、話本,結合陳壽《三國志》和裴松之注的史料,並按照他對社會人生的體悟,寫成《三國演義》,共一百二十回。

胡適說:「《三國演義》不是一個人做的,乃是五百年來演義家的共同作品。」此判斷完全正確。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因為三國的事情,不像五代那樣紛亂;又不像楚漢那樣簡單;恰是不簡不繁,適於作小說。而且三國時的英雄,智術武勇,非常動人,所以人都喜歡取來作小說的材料。」

《西遊記》是根據宋、元以來關於唐僧取經的故事和有關作品,如《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楊景賢雜劇《西遊記》等,加以擴充、組織和再創作而寫成,共一百回。

《水滸傳》主要以《大宋宣和遺事》為藍本。《大宋宣和遺事》輯錄了南宋的筆記小說,並以說書的方式把它們連貫起來,是知名的話本。有關宋江等三十六人聚義一段,竊以為是《水滸傳》的前身。

作者方面,一般認為是施耐庵撰寫,羅貫中整理編輯 (一說前七十回為施耐庵著,後三十回為羅貫中著)。可是,也有講法指《水滸傳》屬於「世代累積型群眾創作」。《水滸傳》共一百二十回,明末金聖歎腰斬一百二十回本招安及以後之事,遂成七十回。

《金瓶梅》,又名《金瓶梅詞話》,作者是蘭陵笑笑生。故事內容從《水滸傳》中引出,根據《水滸傳》西門慶勾引潘金蓮,殺武大郎,最後被武松所殺的情節,略加改動,描寫西門慶從發跡到淫亂而死的故事。「金」指潘金蓮,「瓶」指李瓶兒,「梅」指龐春梅。三字又有更深一層的涵義:「金」代表金錢,「瓶」代表酒,「梅」代表女色。

《金瓶梅》雖赤祼祼地描繪情慾,卻想帶出縱欲無度必然招致毀滅的主題。《金瓶梅》與《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合稱明代「四大奇書」。

《紅樓夢》寫於清代,又名《石頭記》、《金陵十二釵》等。前八十回為曹雪芹所作,後四十回是高鶚續寫。《紅樓夢》主要記賈寶玉、林黛玉及薛寶釵三人的愛情與婚姻悲劇,以及賈寶玉親戚賈府、史家、薛家、王家等四大家族的興衰。《紅樓夢》出版後,威名蓋過《金瓶梅》,「四大名著」於是指《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紅樓夢》。

長篇章回小說分章、分回敘事。正文之前或有「楔子」。每章每回有撮舉要旨的回目,歸納情節梗概,回目多由雙句組成,對仗工整,辭藻精煉。每回常以詩歌開場結尾,中間敘事,也多加插詩詞韻文。詩詞作用是總結或引起內容、品評人物、渲染氣氛。

每回有開端語和結束語,開首常用「話說」、「卻說」、「且說」引出正文,每回結尾慣用「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字眼,之後多用「正是」帶出偶句作結。內文有時夾有「看官」、「諸公」的稱呼。

運用白話寫作亦是長篇章回小說一大特色。文字淺白,通俗易懂,透過長篇章回小說,白話文學在明清兩代有所進展。

吳敬梓《儒林外史》、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李漁《肉蒲團》都屬於長篇章回小說。

1917 年 1 月,胡適在《新青年》發表<文學改良芻議>,提出「八不主義」:「一曰須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須講求文法,四曰不作無病呻吟,五曰務去爛調套語,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講對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語」,掀起白話文運動 (又稱新文學運動、文學革命)。他說:「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

同年 2 月,陳獨秀發表「文學革命論」,提出:「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推倒迂腐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瞭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宋元話本、明清章回小說,皆為是次白話文運動提供養分。

2019年11月30日 星期六

元代雜劇與散曲

元曲是雜劇和散曲的合稱。

雜劇由曲詞、賓白和科介組成,並有完整的故事情節。

1. 曲詞 - 歌唱部分,主角一人獨唱,其他角色可說白,但不能唱。

2. 賓白 - 說白,對話為賓,獨語為白。

3. 科介 - 關於劇中人物動作、表情、音響效果的舞台指示。

故事一般分四折 (段落),一套樂曲伴唱一折。四折之外,還可另加「楔子」。楔子常放在劇本開頭,相當於序幕,但也可放在折與折之間作為過場戲。楔子的作用是補充正文、簡介內容,或貫串劇情。雜劇末尾多有兩句或四句韻語作結,概括全劇內容,稱「題目正名」。

雜劇演員分末 (男角)、旦 (女角)、淨、丑四類。「正末」是劇中男主角,「正旦」是女主角。其他是配角,如外末、沖末、外旦、搽旦等。淨是畫花面的男配角。此外有孤、孛老、卜老、邦老等腳色。

元代四大雜劇,包括:《竇娥冤》、《漢宮秋》、《梧桐雨》、《趙氏孤兒》。

I.《竇娥冤》

全稱《感天動地竇娥冤》,是關漢卿的代表作,劇中批判元代官吏貪贓枉法,草菅人命,以及百姓有冤無路訴的黑暗現實和政治弊病。

II.《漢宮秋》

馬致遠作品。取材《漢書》、《後漢書》,關於西漢王昭君被派往匈奴和親的故事。

III.梧桐雨

全名《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白樸的代表作。取材白居易《長恨歌》和陳鴻《長恨歌傳》,講述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

IV.《趙氏孤兒》

全名為《趙氏孤兒大報仇》,作者為紀君祥,劇情敘述春秋時期晉貴族趙氏,被奸臣屠岸賈陷害,慘遭滅門,倖存下來的趙氏孤兒趙武長大後為家族復仇。

另有<倩女離魂>,全名為<迷青瑣倩女離魂>,鄭光祖創作,取材自陳玄祐《離魂記》。鄭光祖與關漢卿、馬致遠、白樸合稱為「元曲四大家」。

元代雜劇之所以興盛,原因有四:

a. 儒學衰微,「文以載道」被動搖,過往遭看不起的雜劇,因而得到自由發展的機會。

b. 雜劇內容反映現實,較受觀眾歡迎。

c. 商業經濟繁榮,都市興起,文娛需求增加,娛樂事業興盛,藝術表演社會化和商業化,有利戲劇發展。

d. 科舉廢除,文士在政治上無出路,才力無所用,遂將精力轉移,努力創作雜劇。

至於散曲,有小令和套數兩種形式。小令形式短小,語言精鍊。文人寫的小令多半典雅,民間的則偏向俚俗。套數又稱套曲、散套。

<天淨沙秋思>是馬致遠創作的一首小令: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全曲僅五句二十八字,卻抒發了一個飄零天涯的遊子在秋天思念故鄉,倦於漂泊的淒苦愁楚之情。語言簡潔凝練,意蘊深遠。

王國維《宋元戲曲考》評價元曲:

元曲之佳處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學,無不以自然勝,而莫著於元曲。蓋元劇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學問也;其劇作也,非有藏之名山,傳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興之所至為之,以自娛娛人。關目之拙劣,所不問也;思想之鄙陋,所不諱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顧也;彼但摹寫其胸中之感想與時代之情狀,而真摯之理與秀傑之氣,時流露於其間。故謂元曲為中國最自然之文學,無不可也。

2019年11月29日 星期五

宋詞的起源與演變

始創期:晚唐五代的「花間詞」

早於晚唐,溫庭筠、韋莊已開始寫詞,題材以兒女私情、離愁別緒、綺情閨怨為主。五代時,後蜀趙崇祚將類似題材的詞纂輯成集,稱《花間集》。《花間集》收錄十多位作家五百多首作品,那些作家被統稱為「花間派」。

溫庭筠<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韋莊<菩薩蠻其一>: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捲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絃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南唐經濟繁榮,致使文風昌盛。兩代君主皆好寫詞。

中主李璟有<浣溪沙>兩首。<浣溪沙其一>: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碧波間。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干。

<浣溪沙其二>:

手捲珠簾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裡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春色暮,接天流。

後主李煜更是一代詞聖,前期作品跟父親相似,偏向婉約細膩、兒女情長。

<一斛珠>:

曉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菩薩蠻>: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言詞溫軟綺麗,卿卿我我,呈現「花間詞」氣息。

晚期作品經歷亡國之痛,感慨益深,流露悲壯之情。

<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浪淘沙令>: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著名歌手鄧麗君曾用舊詞新唱的方式演譯<虞美人>,可見後主詞歷久不衰。

五代方面,後唐莊宗李存勗也有寫詞,還親自作曲,南宋李清照有<如夢令>,<如夢令>這個詞牌的曲便是李存勗創制,原名<憶仙姿>,詞句如下: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鸞歌鳳。長記別伊時,和淚出門相送。如夢,如夢。殘月落花煙重。

補充一點,每首詞都有詞牌,<菩薩蠻>、<一斛珠>、<如夢令>等都是詞牌名。詞人按照某一詞牌名所規定的音調 (旋律、節奏的總集合) 寫詞,其所寫的詞通常被貫以該詞牌名以作標識,故出現不同詞人皆寫有<菩薩蠻>、<一斛珠>等的情況。

另外,詩發展到唐代,已到達鼎峰,再難有所突破。詞正是詩漸趨衰微時出現的新文學形式,故詞可被視為「詩餘」,即詩的餘緒,或詩的下一階。

發展期:北宋婉約、豪放、格律三派鼎立

北宋詞分三派:婉約派、豪放派和格律派。

I. 婉約派

上承「花間詞」,題材仍舊寫男歡女愛之苦、離鄉思親之愁。表達手法較細膩,迂迴曲折,常描繪春花秋月、梧桐細雨、斜陽薄霧、煙柳紅樓等。用字則著重精巧、典雅、綺麗。代表人物有柳永、歐陽修、晏殊等。

柳永<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渺,歸思難收。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長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有洗滌一切、煥然一新的意味。

這個洗滌一切、煥然一新孰好孰壞?「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有「雨」、「霜風」、「殘照」,而且是「淒緊」,「關河」被「冷落」,洗滌一切、煥然一新當然是壞了。柳永慨嘆時光過得這麼快,唯一不變竟是「長江水」的「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渺,歸思難收」寫思鄉。「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滯留異地,感到無奈。最要緊是「想佳人、妝樓長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何解會思鄉?會不習慣異地生活?因為想念故鄉的佳人。

整首詞是典型的婉約派風格,卻不深奧,故有「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的講法。

歐陽修<玉樓春>:

樽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陽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都是寫兒女私情,離愁別緒,感慨時光飛逝。

II. 豪放派

始於范仲淹,成於蘇軾。

與婉約派不同,豪放派集中抒寫壯麗山河、歷史遺跡與典故、個人的豪情壯志,喜引國事入詞,並藉此反映民間生活。

表達手法上,講究直率坦誠、豪邁不羈,不以委婉為能事。

范仲淹<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講被迫在邊塞戍守的無奈。

<蘇幕遮>: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意境相當開闊。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滾滾長江東逝水,僅就景象來說,氣勢已很磅礡。江水流逝自孔子起多添了另一重意思 - 時光飛逝。隨著時日推移,「千古風流人物」都一個個退出歷史舞台,由此生出感慨。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是對歷史遺跡的詠懷。由此想像三國時的赤壁之戰,再想起赤壁之戰中不少豪傑。這是發思古之幽情。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思周瑜,「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思諸葛亮。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感慨自己已步入生命的晚期,再厲害的人物都敵不過歲月的沖刷,何不釋懷暢飲?

集抒寫歷史遺跡與典故、個人的豪情壯志於一身,此詞堪稱豪放詞的典型!

<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莫聽穿林打葉聲」,雨下得非常大,還要「吟嘯」、「徐行」,從容不迫,應對自如,這種豁達的態度,是豪放的一種表現。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由寫應對風雨自如,到講豁達面對人生。面對人生的種種橫逆,都不感到可怕,怕風雨來幹什麼?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視野很闊。

「也無風雨也無晴」,風雨橫逆不可怕,晴天順境自然也不可喜,心如止水,應對世間種種變化,頗有玄理、禪理的意味。用哲理入詞,亦是豪放詞一貫做法。

<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這是蘇軾思念亡妻之作,情感表達非常直白真摯。

俞文豹《吹劍錄全編吹劍續錄》有以下一段文字:

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

「柳郎中」即柳永,「學士」即蘇軾。「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恰好是婉約派、豪放派之分歧。

III. 格律派

專在詞的藝術技巧下功夫,刻意求工,鑽研聲韻,重視音律,講究辭藻,代表者有周邦彥。

<瑣窗寒寒食>:

暗柳啼鴉,單衣佇立,小簾朱戶。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灑空階、夜闌未休,故人剪燭西窗語。似楚江暝宿,風燈零亂,少年羈旅。

遲暮。嬉遊處。正店舍無煙,禁城百五。旗亭喚酒,付與高陽儔侶。想東園、桃李自春,小脣秀靨今在否。到歸時,定有殘英,待客攜尊俎。

成熟期:南宋三派的發揚光大

靖康之難,徽、欽二宗被俘,半壁江山失去,國仇家恨催生不少精彩的豪放派詞人,包括:

岳飛,<滿江紅>: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辛棄疾,<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和蘇軾一樣,辛棄疾也有柔情的一面,見<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婉約派方面,有李清照繼承。<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盃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主要抒發個人隻身飄零,孑然獨處的寂寞空虛,以及在動亂年代孤苦無依的愁懷。

順帶一提,李清照作品分前、後期,前期寫和丈夫趙明誠的婚姻生活,作品熱情明快天真。後期與丈夫離異、渡江避難,作品轉為纏綿淒苦、悽愴沉鬱,帶有深沉的傷感。

明人楊慎說:「宋人中填詞,李易安亦稱冠絕。」近代胡適亦言:「李易安乃是宋代的一個女文豪。」

格律派有姜夔,善紀遊與詠物,注重音律,琢煉字句。<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
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
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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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李清照<詞論>:

樂府聲詩並著,最盛於唐。開元、天寶間,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時新及第進士開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隱名姓,衣冠故敝,精神慘沮,與同之宴所。曰:「表弟願與坐末。」眾皆不顧。既酒行樂作,歌者進,時曹元謙、念奴為冠,歌罷,眾皆咨嗟稱賞。名士忽指李曰:「請表弟歌。」眾皆哂,或有怒者。及轉喉發聲,歌一曲,眾皆泣下,羅拜,曰:「此必李八郎也。」 自後鄭、衛之聲日熾,流靡之變日煩。已有『菩薩蠻』、『春光好』、『莎雞子』、『更漏子』、『浣溪沙』、『夢江南』、『漁父』等詞,不可遍舉。

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獨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樓吹徹玉笙寒」、「吹皺一池春水」之詞。語雖奇甚,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也。

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餘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又有張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絳、晁次膺輩繼出,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耶?蓋詩文分平仄,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且如近世所謂『聲聲慢』、『雨中花』、『喜遷鶯』,既押平聲韻,又押入聲韻;『玉樓春』本押平聲韻,又押上去聲韻,又押入聲。本押仄聲韻,如押上聲則協,如押入聲則不可歌矣。

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後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秦則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

此李清照審視晚唐五代至北宋諸位詞人,從而確立寫詞「別是一家」,反對詞為「詩餘」。

「獨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樓吹徹玉笙寒』、『吹皺一池春水』之詞。語雖奇甚,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也」寫南唐兩主。

「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耶?蓋詩文分平仄,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批評歐陽修、蘇軾等不識寫詞,所寫俱非上乘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