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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8月31日 星期六

十、習齋之經世思想:《存治編》要義略述

習齋之經世思想主要表現在《存治編》。習齋之弟子李恕谷曾為《存治編》作序曰:

唐、虞、三代復見於今日乎?吾不得而知也;唐、虞、三代不復見於今日乎?吾不得而知也。謂復見於今,則漢、唐、宋、明以來政術風俗奚為而日降?謂不復見於今,彼古聖賢之所謂「人定勝天」、「挽回氣運」者果何物哉?宜吾習齋先生俯仰而三歎也!

七制而後,古法漸湮,至於宋、明,徒文具耳,一切教養之政不及古帝王。而其最堪搤腕者,尤在於兵專而弱,士腐而靡,二者之弊不知其所底。以天下之大,士馬之眾,有一強寇猝發,輒魚爛瓦解,不可收拾。黃巢之起,洗物淘城;李自成、張獻忠如霜風殺草,無當其鋒者,官軍西出,賊已東趨川、陝、楚、豫,至於數百里人煙斷絕。三代田賦出甲,民皆習兵,雖承平日久,禍起倉卒,亦斷不至如此其慘也。士子平居誦詩書,工揣摩,閉戶傝首如婦人女子;一旦出仕,兵刑錢谷渺不知為何物,曾俗吏之不如,尚望其長民輔世耶!三物賓興之世,學即所用,用即所學,雖流弊不至於此,又何怪乎先生之俯仰而三歎也!

先生自幼而壯,孤苦備嘗,隻身幾無棲泊;而心血屏營,則無一刻不流注民物,每酒闌燈炧,抵掌天下事,輒浩歌泣下。一日,與塨語,胞與淋漓,塨不覺亦墮淚。先生躍起曰:「此仁心也。吾道可傳矣!」是以比年從遊,勤有啟示,塨因得粗知其略,以為賢君相用之自有潤澤,而大綱所在,足為萬世開太平者,則百慮不易也。使先生早有為於世,唐、虞、三代於於然而來也,不寧快甚!乃今雙鬢頒白,尚托空言,豈天未欲治平耶,抑將用之於衰老時耶,亦使先生開其端,而更待夫後人耶?吾復不能知之矣。

康熙二十八年己巳,孟夏吉旦,蠡吾門人李塨頓首拜撰。

習齋之經世思想,以「王道」為總綱。此在<王道>說得很清楚:

昔張橫渠對神宗曰:「為治不法三代,終苟道也。」然欲法三代,宜何如哉?井田、封建、學校,皆斟酌復之,則無一民一物之不得其所,是之謂王道。不然者不治。

此見習齋之經世思想極重視「王道」,何謂「王道」?「王道」即因應當時環境,盡量恢復井田、封建、學校之法,使一民一物各得其所。

習齋<井田>有言曰:

或問于思古人曰:井田之不宜於世也久矣,子之《存治》,尚何執乎?曰:噫,此千餘載民之所以不被王澤也!夫言不宜者,類謂亟奪富民田,或謂人眾而地寡耳。豈不思天地間田宜天地間人共用之,若順彼富民之心,即盡萬人之產而給一人,所不厭也。王道之順人情,固如是乎?況一人而數十百頃,或數十百人而不一頃,為父母者,使一子富而諸子貧,可乎?

後世鼓吹井田不可行者,主要持兩個理由:一為「亟奪富民田」,一為「人眾而地寡」。習齋於此反駁了理由一。其以為,豪強之土地兼併當被抑制,不可因豪強不滿而不施行,只有如此,土地分配才得以平均,貧富才不致過於懸殊。

又或者謂畫田生亂。無論至公服人,情自輯也;即以勢論之,國朝之圈佔,幾半京輔,誰與為亂者?

「畫田生亂」乃另一反對井田制復行之理由,對此,習齋亦加以批駁。他以為,只要朝廷以公服人,加上朝廷現有大半京輔之土地所有權之優勢,「畫田生亂」根本不會出現。

且古之民四,而農以一養其三;今之民十,而農以一養其九;未聞墜粟於天,食土於地,而民亦不饑死,豈盡人耕之而反不足乎!雖使人余于田,即減頃而十,減十而畝,吾知其上糞倍精,用自饒也;況今荒廢至十之二三,墾而井之,移流離無告之民,給牛種而耕焉,田自更餘耳。故吾每取一縣,約其田丁,知相稱也。嘗妄為圖以明之。

所慮者,溝洫之制,經界之法,不獲盡傳。北地土散,恆恐損溝,(意夏禹盡力溝洫,必有磚炭砌塗之法。)高低墳邑,不便均畫。然因時而措,觸類而通,在乎人耳。溝無定而主乎水,可溝則溝,不可則否;井無定而主乎地,可井則井,不可則均。至阡陌廬舍,古雖有之,今但可植分草以代阡陌,為窩鋪以代廬舍,橫各井一路以便田車,中十井一房,以待田畯可也。

習齋規劃之細緻,可見其確有經世之才,歷代論復井田者多矣,但少有如此詳細者。

有聖君者出,推此意而行之,搜先儒之格議,盡當代之人謀,加嚴乎經界之際,垂意於厘成之時,意斯日也,孟子所謂「百姓親睦」,咸於此征焉。遊頑有歸,而士愛心臧,不安本分者無之,為盜賊者無之,為乞丐者無之,以富淩貧者無之,學校未興,已養而兼教矣。休哉,蕩蕩乎!故吾謂教以濟養,養以行教,教者養也,養者教也,非是謂與?

此習齋寄望有聖君可用自己之想法以致治。

習齋又有<井田經界圖說>:

孟子云:「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吾所以明井制必明里制也。周制,三百步為一里,百步為一畝,六尺為一步,每步長今步一尺,則三百步為里者,即今三百六十步之數也。然考之文,問之獻,又多異說,且謂周尺僅今七寸強。要之,不若即以今里、今畝、今步尺為准為甚明,且亦夫子從周之義也。以今里推之,方里之地,合該十二萬九千六百步。周之九百畝,當今五百四十畝,(今二百四十步為畝。)每區六十畝,內公外私。若田饒處,除公田內六畝給八家為場圃、廬舍,田窄給三畝為窩鋪,其地亦可桑。又通各井兩端為田車之路,宜縱者縱,宜橫者橫,隨邑人出入之便。十里一房,以處田畯。不云廳堂者,蓋田畯宜游井以勸,此直暫息,不成其所也。

以及<方百里圖說>:

公侯皆方百里,古也,何必圖?以古制久湮,人輒謂田少,故圖之以示田足也。一區方十里,當百井,一行方十里者十,當千井,共該一萬井也。即除墳邑、山川、林路,約天下之大勢,或有山川或無山川者增補言之,各百里內亦不減八千井,一井八家,共該六萬四千家。吾知百里內之人民,去二十以下及六十以上者,亦不過六七萬丁而已,即或人浮於田,一區二夫,一夫受二十七畝,亦足用也。又就《孟子注》徐氏所識田祿推之,大國之君取三百二十井,卿取三十二井,大夫八,上士四,中士二,下士一,共該三百六十七井。推之大國三卿、五下大夫、二十七上士、他官府史悉計之,交鄰、宗廟、優賓、禮賢、撫幼、養老、柔旅、勸工、補春、助秋等事,以及邑宰、庶人在官,約不至八千井而用足矣。餘則別貯,名曰「工倉」,諸侯不得擅開;王巡則以補助慶功,大凶則侯請以賑,三歲一散陳。又,十井一長,百井一百長,千井一千長,二千井一邑宰,一佐士。宰祿視大夫,佐士視上士,千長視中士,百長視下士,十長無祿。此方百里之大率也。天子之千里,侯之五十里,俱可推知,第王臣之祿重耳。

習齋論井田之詳盡有如此。

習齋<封建>曰:

或問于思古人曰:世風遞下,人心日澆,以公治之而害伏,以誠禦之而奸出。是以漢之大封同姓,亦成周伯叔諸姬之意,而轉目已成反畔;唐之優權藩鎮,僅古人甥舅伯侯之似,而李社即以敗亡。故宋鼎既定,盞酒以敬勳臣;明運方興,亦世官而酬汗馬。非故惜茅土也,誠以小則不足藩維,大則適養跋扈,封建之難也。子何道以處之,可使得宜乎?

思古人曰:善哉問!此不可以空言論也。先王遺典,封建無單舉之理,大經大法畢著咸張,則禮樂教化自能潛消反側,綱紀名分皆可預杜驕奢,而又經理周密。師古之意,不必襲古之跡。

使十侯而一伯。侯五十里,一卿,二大夫,三士;卿,天子命之。伯百里,一卿,三大夫,六士;卿與上大夫亦天子命之。侯畜馬二十五,甲士與稱;伯畜馬五十,甲士亦稱,有命乃起田卒焉;邊侯、伯,士馬皆倍其畜,有事乃起田卒焉。侯庶不世爵祿,視其臣而以親為差;侯臣不世邑采,取公田而以位計數;伯師不私出,列侯不私會。如此者,有事則一伯所掌二十萬之師,足以藩維,無事而所畜士馬不足並犯。封建亦何患之有?況三代建侯之善,必有博古君子能傳之者,用時又必有達務王佐能因而潤澤者,豈餘之寡陋所能悉哉!第妄謂非封建不能盡天下人民之治,盡天下人材之用爾。

後世人臣不敢建言封建,人主亦樂其自私天下也,又幸郡縣易制也,而甘於孤立,使生民社稷交受其禍,亂亡而不悔,可謂愚矣。如六國之勢,識者嘗言韓、魏、趙為燕、齊、楚之藩蔽,贏氏蠶食,楚、齊、燕絕不之救,是自壞其藩蔽也。侯國且如此,以天下共主,可無藩蔽耶!層層厚護,寧不更佳耶!《板》之詩云:「大邦維屏,宗子維城,無俾城壞,無獨斯畏。」道盡建侯之利,不建侯之害矣。如農家度日,其大鄉多鄰而我處其中之為安乎,抑吞鄰滅比而孤棲一蕞之為安乎?

況此乾坤,乃自堯、舜、夏、商、周諸聖君、聖相開物成務,遞為締造而成者也;人主享有成業,而顧使諸聖人子孫無尺寸之土,魂靈無血食之嗣,天道其能容耶?身為天子,皆其歷世祖功宗德,上邀天眷;顧不能覃恩九族,大封同姓,而僅僅一支私其富貴,宗廟其無怨恫耶?創興之際,攀龍附鳳,或運帷幄,或功汗馬,主臣同憂勞,共生死;一旦大業既成,不與之承天分地,為山河帶礪之盟,勳舊其何勸耶?

凡諸大義皆不遑恤,而君不主,臣不贊,絕意封建者,不過見夏、商之亡於諸侯與漢七國、唐藩鎮之禍而忌言之耳。殊不知三代以封建而亡,正以封建而久;漢、唐受分封藩鎮之害,亦獲分封藩鎮之利。使非封建,三代亦烏能享國至二千歲耶!夏以有仍再造,商有西伯率叛服殷,周則桓、文主盟尊王,周、召共和不亂。四百也,六百也,八百也,遞漸益長,是皆服衛疊疊,星環棋布,隱攝海外之覬覦,秘鎮朝闕之奸回,有以輔引王家天祚也;以視後日之一敗塗地,歷數日短者,封建亦何負人國哉!

即以三代敗亡論,受命者猶然我先王之股肱甥舅也,列辟無恙,三恪世修,失天下者仍以一國封之,是五帝、三王有數百年之天下,而仍有千萬年不亡之國也。使各修天子禮樂,事則膰之,喪則拜之,客而不臣,是五帝、三王有千萬年不亡之國,即有千萬年不降之帝王也。猗歟休哉!守此不替,有天下者誰不胥受其福乎!

且君非桀、紂,誰敢犯天下共主,來天下之兵耶?侯非湯、武,誰能合千八百國而為之王耶?君非桀、紂,其亡難也;侯非湯、武,王之難也,故久而後失之也。即君果桀、紂而侯果湯、武矣,本國之積倉自足供輜重,無俟掠人箱囷,炊人梁棟也;一心之虎賁從王之與國,自足以奉天伐暴,無俟挾虜丁壯,因而淫攜婦女也!南巢、牧野,一戰而天命有歸,無俟於數年數十年之兵爭而處處戰場也!耕者不變而市者不止,不至於行人斷絕而百里無煙火也;王畿鼎革而天下猶有君,不至於聞京城失守而舉世分崩,千百成群,自相屠搶,歷數年不能定也;王者綏定萬邦而屢有豐年,不至於耕種盡廢,九有蕩然,上幹天和,水旱相仍,歷三二世不能復也。蓋民生天地,咸沐封建之澤,無問興亡,皆異於後世如此。

而秦人任智力以自雄,收萬方以自私,敢於變百聖之大法,自速其年世,以遺生民氣運世世無窮之大禍,祖龍之罪上通於天矣!文人如柳子厚者,乃反為「公天下自秦始」之論,是又與於不仁之甚者也,可勝歎哉!

此習齋論封建。其對封建持捍衛之立場,不失儒者之本色。

習齋<學校>曰:

或問于思古人曰:自漢高致牢闕裏,歷代優意黌宮,建教訓之官,有臥碑之設,何嘗不存心學校也?似不待子計矣。思古人曰:嗟乎!學校之廢久矣!考夏學曰「校」,教民之義也。今猶有教民者乎?商學曰「序」,習射之義也。今猶有習射者乎?周學曰「庠」,養老之義也。今猶有養老者乎?

且學所以明倫耳。故古之小學教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大學教以格致誠正之功,修齊治平之務,民舍是無以學,師舍是無以教,君相舍是無以治也。迨於魏、晉,學政不修,唐、宋詩文是尚。其毒流至今日,國家之取士者,文字而已,賢宰師之勸課者,文字而已,父兄之提示,朋友之切磋,亦文字而已,不則曰「詩」,已為餘事矣。求天下之治,又烏可得哉?

有國者誠痛洗數代之陋,用奮帝王之猷,俾家有塾,黨有庠,州有序,國有學,浮文是戒,實行是崇,使天下群知所向,則人材輩出,而大法行,而天下平矣。故人才王道為相生。倘仍舊習,將樸鈍者終歸無用,精力困於紙筆;聰明者逞其才華,《詩》、《書》反資寇糧。無惑乎家讀堯、舜、孔、孟之書,而風俗愈壞;代有崇儒重道之名,而真才不出也。可勝歎哉!

《周禮大司徒》:「以鄉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一曰六德,知、仁、聖、義、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婣、任、恤。三曰六藝,禮、樂、射、禦、書、數。」

《鄉大夫》:「三年則大比,考其德行、道藝,而興賢者、能者。鄉老及鄉大夫帥其吏與其眾寡,以禮禮賓之。厥明,鄉老及鄉大夫,群吏獻賢能之書於王,王拜受之,登於天府,內史貳之。」(邱氏曰:「成周盛時,用鄉舉里選之法以取士。二十五家為閭,閭有胥;閭胥則書其敬、敏、任、恤者。百家為族,族有師;族師則書其孝、弟、睦、婣、有學者。五百家為黨,黨有正;黨正則書其德行、道藝。二千五百家為州,州有長;州長則考其德行、道藝而勸之。萬二千五百家為鄉,鄉有大夫;則三年大比,考其果有六德、六行而為賢,通夫六藝之道而為能,則是能遵大司徒之教而成材矣。於是鄉老及鄉大夫帥胥、師、正、長之屬,合閭、旅、州、黨之人,行鄉飲之禮,用賓客之儀以興舉之,書其氏名於簡冊之中,獻其所書於天府之上。天子拜而受之,以賢才之生,乃上天所遺,以培植國家元氣者也。」)

《王制》:「命鄉論秀士,升之司徒,曰選士。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升之學,曰俊士。升於司徒者,不征於鄉,升於學者,不征於司徒,曰造士。……大樂正論造士之秀者,以告於王而升諸司馬,曰進士。司馬辨論官材,論進士之賢者,以告於王而定其論。論定,然後官之;任官,然後爵之;位定,然後祿之。」

此為習齋之教育思想。值得注意的是,其主張以「三物」教萬民。所謂「三物」,一曰六德,知、仁、聖、義、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婣、任、恤。三曰六藝,禮、樂、射、禦、書、數。此和習齋重視實習、力行之想法是一脈相承的。

習齋對兵制亦有暢論,見於<治賦>:

慨自兵農分而中國弱,雖唐有府兵,明有衛制,固欲一之。迨於其衰,頂名應雙,皆乞丐、滑棍,或一人而買數糧;支點食銀,人人皆兵;臨陣遇敵,萬人皆散。嗚呼!可謂無兵矣,豈止分之云乎!即其盛時,明君賢將理之有法,亦用之一時,非久道也。況兵將不相習,威令所攝,其為忠勇幾何哉!

間論王道,見古聖人之精意良法,萬善皆備。一學校也,教文即以教武;一井田也,治農即以治兵。故井取乎八而陳亦取乎八。考之他書,類謂其法創自黃帝,備於成周,而以孔明之八陳實祖之。但帝王之成法既不可見,武侯之遺意又不得其傳,後世亦焉得享其用哉!

竊不自揣,覺於井田法略有一得,敢詳其治賦之要有九,治賦之便有九:

一曰預養。饑驥而責千里則愚。上宜菲供膳,薄稅斂,汰冗費,以足民食。一曰預服。嬰兒而役賁、育則怒。井之賢者為什,什之賢者為長,長之賢者為將,以平民情。一曰預教。簡師儒,申孝弟,崇忠義,以保民情。一曰預練。農隙之時,聚之於場。時,宰士一較射藝;月,千長一較;十日,百長一較;同井習之不時。一曰利兵。甲胄、弓刃精利者,官賞其半直,較藝賢者慶以器。一曰養馬。每井馬二,公養之,彷北塞喂法。操則習射,閑則便老行,或十百長有役乘之。一曰治衛。每十長,一牌刀率之於前,九人翼之於後。器戰之法具《紀效新書》。一曰備羨。八家之中,四騎四步。供役不過各二人。餘則為羨卒,以備病、傷或居守。一曰體民心。親老無靠不卒;老弱不卒。出戍給耕,不稅;傷還給耕,不稅。死者官葬。九者,治賦之要也。

一曰素練。隴畝皆陳法,民恆習之,不待教而知矣。一曰親卒。同鄉之人,童友日處,聲氣相喻,情義相結,可共生死。一曰忠上。邑宰、千百長,無事則教農、教禮、教藝,為之父母;有事則執旗、執鼓、執劍,為之將帥。其孰不親上死長!一曰無兵耗。有事則兵,無事則民,月糧不之費矣。一曰應卒難。突然有事,隨地即兵,無征救求援之待。一曰安業。無逃亡反散之虞。一曰齊勇。無老弱頂替之弊。一曰靖奸。無招募異域無憑之疑。一曰輯侯。無專擁重兵要上之患。九者,治賦之便也。

至於陳法:八千長率之於前;四邑將督之於後。左戰而右翼之,則左正而右奇;右戰而左翼之,則右正而左奇。前後之相應,內外之相接,無非前,無非後,無非左,無非右,無非正,無非奇,如迴圈,如鬼神,如天地。分張之,可圍敵之弱,合沖之,可破敵之堅;敵攻之不可入,入之不可出;居則為營,戰則為陳;亦烏可測其端,烏可窮其用也哉!

明代儒者亦有提倡軍事改革者,但其多從恢復府兵之處著眼(羅整菴即為其中一人),習齋則不然。細觀習齋之說,其所建議之兵制實更近漢制,乃「寓農於兵」,非「寓兵於農」。

另外,<八陳圖說>曰:

古伯國三萬二千全軍之陳也。綱目皆井形,表圓象天,里方象地,中軍象太極,四角象四象,八陳象八卦,旗幟五色象五行。南方火則旗紅。左旗鑲青者,以火之於木相從也。青宜鑲黑,而白之者,取易辨之也。黑宜白,而紅之者,別於青也。凡千長所率二千卒。每百長一小旗,從其將旗,中必異色,書長姓,姓同書字。四邑將皆繡絨旗,又各備一方繡旗。一面當敵,則二邑督四路之兵;如四面當敵,則佐士與邑將分督八路之兵。一面當敵,左右者應之,餘則皆否。如「天鳥」出戰,「雲虎」即為兩翼,「風龍」「地蛇」各安其位是也。戰者戰而守者守,如八表皆戰,而八里不動是也。下此而萬六千,或三千二百,或一千六百,神而明之,在乎人耳。

對於鄉舉里選,習齋亦主張恢復,<重征舉>曰:

嘗讀《禮》「聘則為妻,奔則為妾」,所以崇禮義,養廉恥也。故女無行媒不相知名,士不為臣不見。成湯之於伊尹也,三聘莘野,文王之於呂尚也,載旋渭濱。下至衰世,猶有光武就見之子陵,昭烈屢顧之諸葛。如四子者固有以自重,抑其君知所以重之也。近自唐、宋,試之以詩,弄之以文,上輒曰選士,曰較士,曰恩額,曰賜第;士則曰赴考,曰赴科,曰赴選。縣而府,府而京,學而鄉,鄉而會;其間問先,察貌,索結,登年,巡視,搜檢,解衣,跣足,而名而應,挫辱不可殫言。鳴呼!奴之耶,盜之耶?無論庸庸輩不足有為,即有一二傑士,迨於出仕,氣喪八九矣,宜道義自好者不屑就也。

而更異其以文取士也。夫言自學問中來者,尚謂「有言不必有德」,況今之制藝,遞相襲竊,通不知梅棗,便自言酸甜。不特士以此欺人,取士者亦以自欺,彼卿相皆從此孔穿過,豈不見考試之喪氣,浮文之無用乎,顧甘以此誣天下也!觀之宋、明,深可悲矣。

竊嘗謀所以代之,莫若古鄉舉里選之法。仿明舊制,鄉置三老人,勸農,平事,正風,六年一舉,縣方一人。如東則東方之三老,視德可敦俗、才堪蒞政者,公議舉之,狀簽某某深知其才德,兼以事實之,縣令即以幣車迎為六事佐賓吏人。供用三載,經縣令之親試,百姓之實征,老人復躋堂言曰,某誠賢,則令薦之府,呈簽某令深知其才德,亦兼以事實之,則守以禮征至。其有顯德懋功者,即薦之公朝,餘仍留為佐賓三載,經府守之親試,州縣之實征,諸縣令集府言曰,某誠賢,則府守薦之朝廷,呈簽某守深知其才德,亦兼以事實之,則命禮官弓旌、車馬征至京。其有顯德懋功者,即因才德受職不次,餘仍留部辦事,親試之三載。凡經兩舉,用不及者,許自辭歸進學。老人、令、守,薦賢者受上賞,薦奸者受上罰,則公論所結,私托不行矣,九載所驗,賢否得真矣。即有一二勉強為善,盜竊聲譽者,焉能九載不變哉!

況九載之間,必重自檢飭,即品行未粹者,亦養而可用矣。為政者復能久任,考最於九載、十二載或十七八載之後,國家不獲真才,天下不被實惠者,未之有也。

在兵制上,習齋主張「寓農於兵」,在選仕制度上,習齋則主張恢復「鄉舉里選之法」。習齋強烈之復古傾向,於論述經世思想時頗能反映。

至於宮刑,習齋撰有<宮刑>,其曰:

或有問于思古人曰:昔漢除宮刑,百世稱其仁。子言王道亦既詳矣,乃並微聞宮刑亦當復,無以法不嚴則易犯,故峻其法以仁斯民乎?

思古人曰:否,不然也。夫謂法不嚴則易犯,暴君酷吏假辭以飾其惡耳。吾所謂復古刑者,第以宮壺之不可無婦寺,勢也,即理也。倘復封建,則天下之君所需婦寺愈多,而皆以無罪之人當之,胡忍哉!且漢之除宮刑,仁而愚者也。漢能除婦寺哉?能除萬世之婦寺哉?不能除婦寺而除宮刑,是不忍宮有罪之人而忍宮無罪之人矣。

說者又謂刷童男女,不於民間,惟以官買,則是任民之願。嗟乎!狙民甚矣!小民何知?惟知利耳,以利誘民而宮之,豈天為民立君之意哉!今之貪利為盜者,惡自民也,上且誅之;若因民之貪,誘而宮之,惡自君矣。可勝慨哉!故封建必復宮刑,不封建亦必復宮刑也。惟願為政者慎用之耳。至肉刑之五,墨、辟今猶用之,劓、剕二刑不復可也。

此習齋主張恢復宮刑。

習齋復有<濟時>:

或曰:若子之言,非王政必不足治天下。顧漢末非行王道時也,孔明何以出?唐葉無行王道事也,鄴侯何以相?是必有濟時之策矣。況王政非十年經理,十年聚養,十年浹洽,不能舉也。倘遇明王賢相,不忍斯民之水火,欲急起拯之,而人材未集,時勢未可,將舍此無道。則所謂大用之而大效,小用之而小效者,又何說也?

思古人曰,王道無小大,用之者小大之耳。為今計,莫要於九典、五德矣。除制藝,重征舉,均田畝,重農事,征本色,輕賦稅,時工役,靜異端,選師儒,是謂九典也。躬勤儉,遠聲色,禮相臣,慎選司,逐佞人:是謂五德也。為之君者,充五德之行,為九典之施,庶亦駕文、景而上之矣。然不體聖學,舉聖法,究非所以致位育,追唐虞也。是在為君者。

此習齋認為漢、唐之政雖合於王道,但漢、唐之統治者卻「不體聖學」,不如三代。

<靖異端>:

古之善靖異端者,莫如孟子;古之善言靖異端者,莫如韓子。韓子之言曰:「人其人,火其書,明先王之道以教之。」善哉,三言盡之矣!

愚嘗取而詳推之。目前耕耘,皆三代之赤子,第自明帝作俑,無恥之民從而效尤,妄談禍福,侈說仙神,枝連蔓長,焚香講道者遂紛紛,其實猶然中國之民也,一旦收為左道之誅,豈不哀哉!

考古謀今,靖之者有九:一曰絕由,四邊戒異色人,不許入中國。二曰去依,令天下毀妖像,禁淫祠。三曰安業,令僧道、尼姑以年相配,不足者以妓繼之,俱還族。不能者各入地籍,許鬻寺觀瓦木,以易宅舍;給香火地或逃戶地,使有恆產。幼者還族,老而無告者入養濟院,夷人仍縱之去,皆所謂「人其人」也。四曰清檗,有為異言惑眾者誅。五曰防後,有窩佛老等經卷一卷者誅,獻一卷者賞十兩,訐窩者賞五十兩。六曰杜源,令碩儒多著辟異之書,深明彼道之妄,皆所謂「火其書」也。七曰化尤,取向之名僧長道,令近正儒受教。八曰易正,人給《四書》、《曲禮》、《少儀》、《內則》、《孝經》等,使朝夕誦讀。九曰明法,既反正之後,察其孝行或廉義者,旌表顯揚之,察其愚頑不悟者,責罰誅戮之,皆所謂「明先王之道以教之」也。

如此,則群黎不邪慝,家戶有倫理,男女無抑鬱之氣而天地以和,兆姓無絕嗣之慘而生齒以廣,征休召祥,蔑有極矣。且儉土木之浪費,杜盜亡之窩巢,驅遊手之無恥,絕張角等之根苗,風淑俗美,仁昌義明,其益不可殫計,有國者何憚而不靖異端哉!若惑於禍福之說,則前鑒固甚明也。

此習齋論清除異端之方法。

習齋思想之經世內容大致如上。李恕谷於《存治編》後又撰有<存治編書後>,今錄其全文,以終斯篇。其言曰:

先生《三存編》,《存性》、《存學》皆悟聖學後著,獨《存治》在前,乃壯歲守宋儒學時所作也。當是時,仁心布濩,身任民物之重已如是,其得聖道也蓋有由矣。

塨從游後,聞而悅之,著《瘳忘編》以廣其條件。張鵬舉文升著《存治翼編》,聚晤考究,歷有年所。及塨出遊四方,辨證益久,謬謂鄉舉里選,行之或亦因時酌略,而大體莫易。井田則開創後,土曠人稀之地,招流區畫為易,而人安口繁,各有定業時行之難。意可井者井,難則均田,又難則限田,與先生見亦頗不參差。

惟封建以為不必復古。因封建之舊而封建,無變亂,今因郡縣之舊而封建,啟紛擾,一。三代德教已久,胄子多賢,尚曰「世祿之家鮮克由禮」,況今時紈褲,易驕、易淫、易殘忍,而使世居民上、民必殃,二。郡縣即漢、唐小康之運,非數百年不亂,封建則以文、武、成、康之聖賢治之,一傳而昭王南巡,遂已不返,後諸侯漸次離析,各自為君,六七百年,周制所謂削地滅國,皆付空言,未聞彼時以不朝服誅何國也;矧於晚近,雖有良法,豈能遠過武、周!三。或謂明無封建,故流寇肆毒,遍地丘墟;竊以為宋、明之失在郡縣權輕,若久任而重其權,亦可弭變,且唐之藩鎮即諸侯也,而黃巢儼然流寇矣,豈關無封建耶?四。或又謂無封建則不能處處皆兵,天下必弱;竊謂民間出兵,處處皆兵,郡縣自可行,不必封建始可行也,五。而封建之殘民,則恐不下流寇,不觀《春秋》乎?列國君卿尚修禮樂,講信睦,然自會盟朝遇紛然煩費外,侵伐戰取,一歲數見,其不通魯告魯者殆又倍蓰,幸時近古,多交綏而退;若至今日,殺人狼藉,盈野盈城,豈減流寇?然流寇亡蹙而諸侯亡遲,則將為數十年殺運、數百年殺運,而禍更烈矣,唐之藩鎮為五季,金之河北九公,日尋干戈,人煙斷絕,可寒心也,六。天子世圻,諸侯世同,卿大夫獨非伯叔甥舅之裔耶,亦世采自然之勢也;即立法曰「世祿不世官」,必不能久行,周之列國皆世臣巨室可見矣;夫使天下富貴,數百年皆一姓及數功臣享之,草澤賢士雖如孔、孟,無可誰何,非立賢無方之道也。不公孰甚?欲治平何由?七。戊寅,浙中得陸桴亭《封建傳賢不傳子論》,蓋即郡縣久任也,似有當。質之先生,先生曰:「可,而非王道也。」商搉者數年於茲,未及合一,先生倏已作古矣。

於戲!此系位育萬物參贊天地之事,非可求異,亦非可強同也,因書於後,以待用者。

康熙乙酉二月,蠡吾門人李塨書於郾城寓署。

九、習齋對異端之呼喚(下):《存人編》要略

在《存人編卷三》,被收錄的文章有<明太祖高皇帝釋迦佛贊解>。何以習齋會寫此篇注解呢?習齋曰:

佛之害,至今日尚忍言哉!胥天下之周行而埂塞之,胥天下之人物而斬絕之。家家土偶,而不思野鬼入宅,足以招致不祥,戶戶誦經,而不知覆宗絕嗣之邪教,陰毒浸染,足以害人禍世。甚哉民乎,愚之可憐也!人徒見高皇帝龍潛皇覺,僧道入品,遂謂佛至明朝,實崇信之,不知高皇識見力量為三代後第一君,真龍川所謂「開眼運用,光如黑漆」者,其一時之誤,特倏爾云翳耳。今觀是贊,放邪衛正,乃益服其識之高,言之切,於世道人心大有功也。而或者謂佛家有謔贊體,太祖以之。予以為不然,謔伯夷者必謔以陳仲子,斷不謔以盜蹠;謔柳下者,必謔以胡廣,斷不謔以黃巢。況此《贊》之尾,刀斧森嚴,直使佛逃奸無所。世有鐵案殺人,以為謔者乎?即使姑從人言,謂太祖而果謔,此謔也亦率性之謔矣。不佞痛世之愚,妄為注釋,用公天下,至於辭則效訓諭俗說,庶使荒村父老子婦皆可聽睹,而不敢從事於筆墨之文也。

此篇之正文如下:

這個老賊,貪心不輟(習齋解釋:自有這個天地便有這個人,自有這個人便有這個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的人倫,佛氏獨滅絕之,自有這個天地人,便有這個生生不窮的道理,佛氏獨斬斷之;真是個殺人的賊了。高皇命名以此,王言何確也!至「老」之一字,更中其情。賊不老,猶或有悔心,猶或不巧於盜,猶或易撲捉;惟是他老熟於盜,生不回心,死不悔禍,善為淫詞詭術以欺天下,後世任是聰明伶俐的人都被他瞞過。吾儒之道,有天地還他個平成,有父子,還他個慈孝,有民物,還他個仁愛,因物付物,不作自私自利心。釋氏全空了不管,只要自己成個幻覺的性便了,真是貪利行私的;又全無悔意,竭力在那幻妄理上去做,盡力在那幻妄途上去走,則此貪心何時是輟?彼自家卻假說些甚麼清淨慈悲,非聖祖箕大眼,誰能指出他這個「貪」字?

將大地眾生,偷出三界火宅(習齋解釋:釋氏甘空寂,自謂「清涼世界」,故指兩間為「火宅」。不知乾坤中二氣五行全賴此火。天地非太陽真火則黑暗,人非命門真火則滅絕,忠臣孝子一副熱腸,愚夫愚婦一段熱情,釀成世界,這大地眾生離了火宅,便過不得日子。且釋氏亦自火宅中生出,即結成舍利子,亦是火宅中豆大火光。彼自己且偷出不去,又烏得偷出眾生哉!曰「偷出」者,聖祖原老賊一種偷出貪心而定罪耳。火便是世間生生不窮的種子,火宅便是世間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行走的去處,佛氏盡欲偷出,正名定罪,真是老賊了!)。

掩跡則假滅雙林,逃形在微塵剎界(習齋解釋:此是據佛事實而形容老賊之情狀也。謂在雙林之地,託名假死以掩其跡,又逃其形在微塵剎界,使人莫得擒捉也。然佛雖善逃善掩,天地如烘爐,日月如明鏡;彼在中間,終是不能逃得一步,止落了一個賊害天下之物。)。

五十年談許多非言,三教中頭一個說客(習齋解釋:佛說法不足五十年,言五十,舉成數也。其間如棄絕父母之言為非孝,背叛聖人之言為非法,如天上地下惟我為尊之言為非天地,如耳、目、口、鼻、身、意六賊之言為非人,總之皆非言也。「三教」者,世俗以儒宗孔子,道宗老子,桑門宗釋迦為三教。我夫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躬行六德、六行、六藝,非徒以口說者,而且為天地肖子,為眾生父母,至親也,不可言「客」。即老子玄牝守雌,微異吾儒,然孔子稱其猶龍,老子習於禮,自言以道治世,其鬼不靈,則亦非徒逞口說者。況當時為周柱下史,亦中國人臣也;生於苦縣,亦中國人子也;凡天下李姓皆祖之,亦中國人父也;不可謂之「客」。飛霞紫氣之說,乃後世道家者流妄托耳。惟釋迦空天地,空萬物,亦空其身,全無一些行實,專事口說。生於伽毗羅國,行於天竺國,與中國全無干涉,真是個客。且空天地,則天地孛蝕之客氣;空萬物,則萬物遊魂之客忤;自空其身,則此身追命之客鬼。「說客」二字,確乎不可易矣。然說客又坐之以「頭一個」者,何也?如儒之莊、列、儀、秦,道之五利、靈素,釋之佛圖澄、鳩摩羅什,或以口說,或以筆說,皆說客也,而不若釋迦為最。)。

普天下畫影圖形,至今捉你不得(習齋解釋:賊與帝王勢不兩立,有賊則帝王之教化不行,宇宙之民物不安,宜急急捉者故遍天下畫為影像,圖為形色。毬毛跣足,明是老賊之狀;破額裸身,明是老賊之體;閉目趺坐,明是老賊好為佚逸之態;亦易知易見,可一索而速擒者,乃至今捉之不得,則中國之禍何時已乎!人民何辜,遭此土偶作崇!太祖獨曰,吾將畫影圖形以捉之也。是大聰明,大手段;故末二句果然捉住。)。

呵呵呵!沒得說,眉毛不離眼上橫,兩耳依然左右側(習齋解釋:此一段,便是高皇捉住佛處。呵呵呵,大笑聲也。佛全憑口說,而今笑你將何說乎?你眉毛依然在眼上橫著,你何不空此眉?兩耳依然在左右長著,你何不空此耳?蓋五官、百骸是開闢來有的,五倫、百行是盡人外不了的。佛空父子,必是空桑頑石生的然後可;然縱生自空桑頑石,而空者猶是桑,頑者猶是石,豈是空的?空君臣,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地是天子的父母,四夷是天子的手足。佛若說空,則上不得天,入不的地,遁不得山林,逃不得外國,佛將安之?空兄弟、朋友,而又廣度生徒,是去絆而戴枷了,豈止不能空乎!空夫婦以絕生生之道,而自己卻欲結舍利子以長存,誰還說是空的!太祖指其易見處,就眉與耳言之,而老賊情狀畢露,伎倆盡窮,束手就擒矣。唐高祖沙汰一勅以後,錄捉賊之功,太祖其首乎!)!


《明太祖高皇帝釋迦佛贊》乃明太祖朱元璋留下之文字。明人每以朱元璋曾入皇覺寺為僧,後更成為皇帝,因而「謂佛至明朝,實崇信之」,習齋欲糾明人之愚見,遂借詮解《明太祖高皇帝釋迦佛贊》,指出太祖亦深惡佛教,從而使人遠離邪見。

細味習齋之解語,大意仍是從「壞人倫」、出世之遺害一邊著墨,其並未深入佛家各派之義理以作辯說也。

《存人編卷四》有<束鹿張鼎彝毀念佛堂議>,習齋述此篇由來云:

元藏拙草茅,素不慣交顯達。一時君子,蓋多其人,苦愚陋無由知。以尋父游遼左,貶節叩號,無門不入。奉天少京兆束鹿張先生為吾友尚夫兄,且憐苦子,為頒佈報帖所屬,是以得侍坐側,聞此議也。謹錄為喚迷助。

此篇之正文曰:

甲子,張子奉簡命督學奉天,既抵沈,適《通志》成,大京兆以其稿屬為讎校。見其志祠祀,錦北關有曰「念佛堂」者,喟然曰:風俗之不淑,民無禮也;人心之不正,上無教也。子輿氏曰:「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堯之所以治民者何也?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蚩蚩者氓,日用飲食,曉然於三綱、五常而不敢於邪慝斯已矣。錦州為我朝龍興地。太祖、太宗暨世祖,皆嘗以堯、舜之治治之者也。今上命吾儕來尹茲土,固將曰,爾受茲嘉師,庶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以無負我二三城堯、舜之民也。錦民者,竟群然以念佛為業,而又肆然鳩工庀材而樹之堂,而又巍然峙於都會之衢,而又煌然登諸《通志》,以昭示夫天下後世!所謂「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者,固如是耶?

余竊以為懼,爰召太守某君而議曰:「盍毀諸?」辭曰:「錦民之習於是也眾,且匪伊朝夕矣,仍之便。」予瞿然曰:「佛法至漢明始入中國,迄今千餘年,西方聖人之名遍海澨;凡名山大川,靡不有珠宮貝闕以供香火。然聖君賢相雖未能盡去髡發之侶,斷未有等釋氏於二帝、三王之道,迪萬世以祈雍熙者也。即蕭瑀、王欽若之徒,為聖君賢相所不齒,亦不敢播為令甲,以合掌當空閉門誦經之事號召乎寰區也。甚而至於佛圖澄之佐石勒,姚廣孝之佐成祖,身本緇衣,而得君行政,奏底定之勳,宜以其術易天下矣,卒亦未敢攛一言於制治之書,俾有室有家者,胥率彼天竺教,作六時梵誦也。子太守當堯、舜在禦,而乃使錦之民群然以念佛為業,肆然鳩工庀材而樹之堂,巍然峙都會之衢,煌然登諸《通志》以昭示天下後世,為蕭、王、佛、姚所不為,將何以無負嘉師而對揚天子之休命?至不矚於非義而諉諸眾且久,則甚矣子太守之飾也!

聞之義州鄉俗,故重佛、老及諸不經之神。有醫巫閭先生者,制祀外神文,祝而悉焚之,一時翕然,無或梗焉者。夫義之民眾矣;其俗亦非一日矣。醫巫閭不過一謝病鄉先生耳,非其有責也,非其有權也,乃毅然行之,而義州人無敢梗焉者,豈有他歟?躬行以導之,積誠以動之,坦白洞達以曉之,雖甚頑愚,固無不可格之民也。子太守保厘東郊,民之表也。誠破其飾而振其諉,何畏乎徒之繁而淫於俗者之深且久哉?若念錦土瘠涼,其材或可惜,則錦向有遼右書院,為明樊介福直指所建,借其地而復之,集郡之俊秀實其中,而課之以白鹿洞之規條,救俗育才,均有賴焉,其誰曰不宜!惟子太守勉旃!」弗應,默然而退。嗟呼!義,錦屬也。醫巫閭先生之子若孫猶有存者,甯無聞之而齒冷!


習齋遊遼左以尋父時,曾侍坐奉天少京兆束鹿張鼎彝之側,此乃張鼎彝議毀念佛堂之文。張氏之辟佛理由和習齋大約相近,故習齋收錄之。

卷四另有<辟念佛堂說>,習齋述此文之由來曰:

京兆方構前議,未成稿;予適入衙,歡然詔予曰:「辟異端,渾然素志也。念佛堂之設最為不經,盍為我辟之?」予退,草此以進。

此篇正文曰:

昔者聖人之治天下也,惟務生人,其生人也,務厚人之所以生。故父子,人之相生也者,教之孝慈;兄弟,人之同生者,教之友恭;夫婦,人之從生者,教之義順;君臣朋友,維人之生者,教之令共與信。恐人之未必克盡於是教也,為之立學校以宣行藝,鳴鞀鐸以警道路,導之也;為之法度藏諸王府,律令懸之象魏,示之也;入教者賞於祖,出教者刑於社,令民知所趨避也。聖人之公卿百執事以及州牧裏師,咸奉是以勤其職,聖人亦以是上下其績,此二帝、三王之治之所以隆,而風俗之所以美,為繼天立極之化也。

降及秦、漢,治雖不古,而君臣、父子、夫婦、朋友,凡天下之為生者,未之有改也。自漢明帝乃西迎以死教天下之妖鬼,入我天朝,其號曰佛。五蘊皆空,是死其心及諸臟腑也;以耳目口鼻為賊,是死其身形也;萬象皆空,是並死山川草木禽魚也;推其道易天下,男僧女尼,人道盡息,天地何依!是並死世界宇宙也。舉振古來十百聖人所以生天下之道法盡夷滅之,舉千萬載生民所以相生、從生、同生、維生者盡斬斷之。然人君迎之,親王奉之,歷代風靡,寺庵遂遍天下,仁人君子望清涼台,未嘗不痛心疾首也!

然寺庵雖儼然立,僧尼雖公然行,而都鄙不寺不庵之地,閭閻不僧不尼之人,猶未有異名別號以倡邪說者。迨紅巾、白蓮始自元、明季世,焚香惑眾,種種異名,旋禁旋出,至今日若「皇天」,若「九門」、「十門」等會,莫可窮詰。家有不梵剎之寺庵,人成不削髮之僧尼,宅不奉無父無君之妖鬼者鮮矣,口不誦無父無君之邪號者鮮矣。風俗之壞,於此為極!猶幸國朝嚴擅建庵觀寺廟私度僧尼之禁;淩遲無生老母,屠夷新河妖人。煌煌顯律,凜凜王章,愚民猶有不辨邪正,不畏生死,相聚會佛者,仁人君子所以聽佛聲,未嘗不痛心疾首,淫淫淚下也。噫!

愚民何知?妄謂念佛可以致福免禍耳。殊不思福者何?子孫昌、家業富之謂也,禍者何?絕子孫,無家業之謂也。彼佛者,有子孫耶?有家業耶?佛已無福,念之其可以致福耶?佛已大禍,念之其可以免禍耶?況天地鬼神昭昭在上,不可以偽言欺,苟不實踐忠孝,篤行仁義,即口稱忠臣孝子之名,日誦大仁大義之語,天地鬼神必且靳之福而降之禍。況口稱不忠不孝之非鬼,日誦賊仁殘義之邪言,天地鬼神其不益怒而加禍耶?以念佛求福,愚且妄矣!念佛已愚且妄,況聚為群社,立之室堂,公然建之城市,聞之官長,其幹法壞俗、又何等耶!是又愚之愚、妄之妄者矣!

今《錦州府志》有云「念佛堂」者,世未前聞。官吏非徒不之禁,而且顯登之記載,以長邪俗,汙典冊,奈何不知聖人生天下之教而忍於助死天下之教也!仁人君子所以閱《錦府祠祀記》,未嘗不痛心疾首,淫淫淚下也。噫!


此習齋為張氏所撰之「辟念佛堂」之文章。

<擬諭錦屬更念佛堂>為《存人編》最後一篇文章,其出現原因如下:

既呈前說,京兆遂出所議示予。予曰:「經世之文也。」然竊念議之辟之,不若直行文更之;遂草此進。

正文曰:

嗚呼錦守!天生蒼赤,爰賦恆性,敘為五典,厘為百善;順之吉,逆之凶。矧其棄之,鮮不殄滅!

越自東漢,皇天降割於我時夏,使西番妖法入惑我黔首,五典咸墮,百善俱廢,忍絕天性,謬托慈悲,苦戾人情,妄稱極樂。沙門輩復敢恣為幻灝,創為十王、陰獄諸危酷,恐栗我赤子;謂呼乃佛號,立致種種福,立脫種種難。

嗚呼!惟德動天,非修善克允,福弗幸邀;非改過克允,禍弗苟免;舉口而致,斯民疇不易從!始迷是非,繼反榮辱,終至不畏刑戮,生死是以,呼佛成俗,敢營堂城市,罔知禁忌。

嗚呼錦守!小人何知?惟君子心思;小人何識?惟君子耳目。素迪不勤,素戒不飭,今復顯登之志冊,以翼邪俗。嗚呼!予茲懼上幹天子降罰,傳譏於後世。

嗚呼錦守!易乃風俗,是責吾儕。其罷堂中所有,更匾額曰「鄉約所」仰承天子制,選老成德望,朔望講讀聖諭,訓正斯民,無俾終惡。

嗚呼!予聞茲土醫巫閭先生賀子欽易諸佛剎為書院,講朱考亭《白鹿洞規》,淑俗明季,當日士夫齊民胥安從之,罔有異。矧予暨汝,實屍名位,孰與鄉先生反掌丕變,信無梗!無俾志冊比觀,取羞賀賢。勖旃錦守!易一時羞,作千古美,錦守勖旃!


此乃習齋更改張氏之文後所得的新文章。

八、習齋對異端之呼喚(上):《存人編》要略

《存人編》乃習齋為了呼喚異端之徒回歸正道而作,卷一<喚迷途>之「第一喚」記寫作緣起曰:

此篇多為不識字與住持雲遊等僧道立說。此項人受惑未深,只為衣食二字,還好勸他。譬如誤走一條路,先喚那近者回來,我們這裏喚,那近的也先聽得。故第一先喚平常僧道。

正文曰:

凡人做僧道者,有數項:一項是本人貧寒,不能度日,或其父母貧寒,不能度日,艱於衣食,便度為僧道。一項是禍患迫身,逃走在外,或兵亂離家,無地自容,度為僧道。一項是父母生子女不成,信佛道,在寺廟寄名,遂舍入為徒。一項是偶因災禍,妄信出家為脫離苦海,或目觸寺廟傾倒,起心募化,說是建立功果,遂削髮為僧或戴發稱道人。大約是這幾項人。或有不得已,或誤當好事做,不是要惑世誣民,滅倫傷化。便是聖人出世,亦須哀憐而教化之,不忍收為左道之誅也。但你們知佛是甚麼人否?佛是西域番人,我們是天朝好百姓,為甚麼不做朝廷正經的百姓,卻做那西番的弟子?他若是個好人還可,他為子不孝他父母,為臣不事他君王,不忠不孝便是禽獸了,我們為甚麼與他磕頭?為甚麼做他弟子?他若是個正神還可,他是個西方番鬼,全無功德於我們。我們這房屋,是上古有個聖人叫有巢氏,他教人修蓋,避風雨虎狼之害,我們於今得住;我們這衣食,是上古有個聖人叫神農氏,教民耕種,又有黃帝元妃叫西陵氏,教人蠶桑,我們於今得吃,得穿;我們這田地,是陶唐時有個聖人叫神禹,把橫流的洪水都治了,疏江、淮、河、漢,鑿龍門,通大海,使水有所歸,我們於今得平土上居住;我們這世界,是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合漢、唐、宋、明歷代帝王聖賢,立禮樂刑罰,治得乾坤太平,我們才得安穩。所以古之帝王聖賢廟食千古,今之帝王聖賢受天下供奉,理之當然。佛何人,有何功德,乃受天下人香火?真可羞也,真可誅也!你們動輒說「賴佛穿衣,指佛吃飯」。佛若是個活的,不忠不孝,尚且不當穿天下人的衣,吃天下人的飯,何況佛是個死番鬼,與天朝全無干涉,你們焉能指他吃穿的?語云:「無功食祿,寢食不安。」你們又動輒念經宣卷,神要那西域邪言做甚麼,人要那西域邪言做甚麼,白白的吃了人家的,活時做個不妥當的人,死了還做個帶缺欠的鬼。我勸你有產業的僧人,早早積攢些財物,出了寺,娶個妻,成家生子;無產業的僧人,早早拋了僧帽,做生意工匠,無能者與人傭工,掙個妻子,成個人家。上與朝廷添個好百姓,這便是忠,下與祖父添個兒孫,這便是孝,使我上面千百世祖宗有兒孫,下面千百世兒孫有祖父,生作有夫婦、有父子、有宗族親友的好人家,死入祖宗墳墓,合祖宗父兄族人埋在一塊土,做個享祭祀的鬼。思量到此,莫道是遊食僧道,與住持僧道,便是那五臺山京都各寺觀大富貴僧道,也不該貪戀那無意味的財產。你們說,那有錢的僧道像甚麼?就是那內官家富貴,便黃金千兩,位享三公,斷了祖父的血脈,絕了天地生機,竟成何用!思之思之!

老僧人,老道士,見的明白!你們受苦一生,中甚麼用?無徒弟的,再不消度人了,誤了自己,又誤他人,神明也不佑;有徒弟的,早早教他還人倫。你若十分老,便隨徒弟去度日;若不十分老,也尋法娶妻,便不娶妻也還家。家下有房屋田產的固好,雖無田產、房屋,尋個手藝生理的也好,就兩者俱無,雖乞食度日,比做僧道也好。好在何處?現有宗族,合他有父兄、子侄情分,便病了,他直得照管你,便死了,他直得埋殯你,便做鬼,也得趁祖宗享春秋祭祀,豈不是好!若做僧道,莫說游僧遊道死在道路,狼拖狗曳的,便是住持的,若無徒弟也苦,雖有徒弟伏侍的,終是異姓人,比不得我兒女,是我骨肉,也比不得我宗族,是我祖宗一派,死了,異姓祭祀也無饗理。況世上那有常常住持的寺院,究竟作無祭祀的野鬼,豈不傷哉!

歸人倫事,最宜蚤圖。第一件,先要知前日由平民做和尚,是朝廷的逃民,是父母的叛子,是玷辱親戚朋友的惡事。古人云:「不忠不孝,削髮而揖君親:游手游食,易服而逃租稅。」只此四句,斷定和尚不是好人了。今日由和尚做了平民,是朝廷正道百姓,是父母歸宗孝子,是從頭有親戚有朋友的好事。古人云:「自新休問昔狂」,伊尹稱成湯改過不吝,自新便成的君子,改過便做的聖人。我之歸也,不忍我祖宗無後而歸也,不忍我父母無子而歸也,是謂之大仁;不願天下人皆有夫妻我獨為鰥夫而歸也,不願貴賤賢愚皆為朝廷效力獨我為猾民而歸也,不願昆蟲草木皆為天地廣生成我獨腐朽而歸也,是謂之大義。大仁大義之舉,而世人反以為不美事,名之曰「還俗」。夫謂之俗,必以為作僧道是聖果事、而今還於俗凡也,必以為是清雅事,而今還於俗鄙也,必以為新奇事,而今還於俗常也。嗟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此尼父之所大慮也。吾今正其名曰「歸人倫」,明乎前此迷往他鄉而今歸家也,明乎前此誤入禽獸之夥而今歸人群也,明乎前此逸出彝倫之外而今歸子臣弟友之中也。世人去家鄉數千里,見一本土人,輒涕泣不勝,一旦還鄉,則鄰里皆來看望,心安意樂,今之歸倫,何獨不然!僧道有歸人倫而來見吾者,吾必酒食待之,為之圖謀生理;吾黨有寄尺書口信於吾者曰,某處某僧道今歸倫於某府州縣某鄉為某姓名矣,吾必不遠百里,具儀往賀之。人之好善,誰不如我,鼓動天下,救濟生民,同志者共勉之!

你父母生你時,舉家歡喜,門左懸弧。歡喜者,以為他日奉養口體,承宗繼嗣,有所託矣;一旦為僧道,生不能養,死不能葬,使父母千萬年無掃墳祭主之人,一思赤子懷抱時,你心安不安?懸弧者,男子生下當為朝廷應差應甲,平定禍亂,大而為將,小而為兵,射獵四方,生人之義也;一旦為僧道,便為世間廢人,與朝廷無干,不但不為朝廷效戰鬥,並不當差納糧以供其上,回思懸弧之義,寧不自愧?

禽有雌雄,獸有牝牡,昆蟲蠅蜢亦有陰陽。豈人為萬物之靈而獨無情乎?故男女者,人之大欲也,亦人之真情至性也。你們果不動念乎?想欲歸倫,亦其本心也,拘世人之見,以還俗為不好耳。今無患矣,我將此理與你們說明了,更不可自己耽誤。

細思來,你們為僧道也只為吃碗自在飯。豈不思上自天子,下至庶人,皆有所事,早夜勤勞,你們偏偷安白吃,就如世間倉鼠木蠹一般了,是甚麼好?試看世上各行生理手藝,命中有飯吃,自然餓不著,你何必做僧道?你命中若不好,做僧道也受饑寒,況有一種赴苦做活種地灌園的僧道,一般受苦,為何廢了人倫?你們都思量思量,不可胡迷到底也!


此習齋喚醒不識字、只求衣食之僧道,以勸其還俗,據理力爭。

<喚迷途>之「第二喚」記寫作緣起曰:

此篇多為參禪悟道、登高座發偈律的僧人與談清靜、煉丹火、希飛升的道士立說,較前項人惑漸深,迷漸遠,喚回頗難。然此等率出聰明靜養之人,聰明人易馳高遠,故惑於異者多。仆以為聰明人易惑亦易悟,靜養人善思又善聽,況吾之俚言,如數一二,如辨黑白,如聞鐘鼓,亦易入者。一悟一思,而猛然醒,幡然改,同快人倫之樂,豈不美哉!

正文曰:

佛道說真空;仙道說真靜。不惟空也,並空其空,故《心經》之旨,「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不徒靜也,且靜之又靜,故《道德經》之旨,牝矣又玄,玄矣又屯屯。吾今以實藥其空,以動濟其靜,為僧道者不我服也,入之深,惑之固,方且望其空靜而前進之不暇,又焉能聽吾所謂實與動乎!今姑即佛之所謂空,道之所謂靜者窮之,而後與之言實與動。佛殊不能空也,即能空之,益無取;道殊不能靜也,即能靜之,益無取。三才既立,有日月則不能無照臨,有山川則不能無流峙,有耳目則不能無視聽;佛不能使天無日月,不能使地無山川,不能使人無耳目,安在其能空乎!道不能使日月不照臨,不能使山川不流峙,不能使耳目不視聽,安在其能靜乎!佛道之空靜,正如陳仲子之廉,不能充其操者也。即使取其願而各遂之,佛者之心而果入定矣,空之真而覺之大矣,洞照萬象矣,此正如空室懸一明鏡,並不施之粉黛妝梳,鏡雖明亦奚以為!曰大覺,曰智慧,曰慈悲,而不施之於子臣弟友,方且照不及君父而以為累,照不及自身之耳目心意而以為賊,天地間亦何用此洞照也!且人人而得此空寂之洞照也,人道滅矣,天地其空設乎?道者之心而果死灰矣,嗜欲不作,心腎秘交,丹候九轉矣,正如深山中精怪,並不可以服乘致用,雖長壽亦兩間一蠹。曰真人,曰至人,曰太上,而不可推之天下國家,方且盜天地之氣以長存,煉五行之精以自保,乾坤中亦何賴有此太上也!且人人而得此靜極之仙果也,人道又絕矣,天地其能容乎?世傳五百年雷震一次,此必然之理,蓋人中妖也,天地之盜也。

請問:若輩聰明人乎,愚蒙人乎?果愚蒙人也,宜耕田鑿井以養父母,以受天子之法制,不應妄為大言,鼓天下之愚民而立教門。若聰明人也,則以天地粹氣所鍾,宜學為公卿百執事,以勤民生,以佐王治,以輔扶天地,不宜退而寂滅,以負天地篤生之心。

朝廷設官分職以為萬民長,立法定律以防萬民欲。人雖賢智,只得遵朝廷法律而行,所謂「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也」。你們輒敢登高座談禪,使人跪問立聽,輒敢動刑杖,是與天子長吏爭權也;輒敢別定律令,號招士民,謂之受戒,各省直愚民呼朋引伴,赴北京五台受禪師法戒,是與天子爭民也。堂堂皇王之天下,儼然半屬梵王子之臣民,倘朝廷震怒或大臣奏參,豈不可懼!猛醒猛醒!

你們那個是西域番僧?大都是我天朝聰明人。欲求道,當求我堯、舜、周、孔之道,堯、舜、周、孔之道是我們生下來現成的道。此身是父母生的,父母生此身,如樹根長出身幹枝葉,若去父母,是樹根,還成甚麼樹!所以堯、舜、周、孔之道全在於孝,小而養口體,悅心志,大而顯親揚名,再大而嚴父配斷了天。自庶人上至天子,各隨分量,都要完滿,毫釐不盡,便是缺欠,便不可以為子,不可以為人。況敢拋卻父母,忍心害理,視為路人,還了得!此身合兄弟同生,都要相愛,有兄長,又如樹上生的前一節後一節,若離了兄,正如樹枝斷去前截,定後截都壞了。所以堯、舜、周、孔之道全在於弟,隅坐隨行,尊父母的嫡子,敬之如嚴君,愛父母的遺體,愛之如嬰兒。無貴無賤,各隨分量,都要完滿,分毫不盡,便是缺欠,便不可以為人弟,即不可以為人子,況敢拋卻兄長,忍心害理,視為路人,還了得!父母生下我,我又娶妻,作子孫的父母,他日子孫又長成作父母,故曰「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兄弟,有兄弟然後有朋友,有朋友然後有君臣」。故「堯、舜之道,造端乎夫婦」,此端字,是端倪的端字,如織布帛之有頭緒,如生草木之有萌芽,無頭緒則布帛沒處織,無萌芽則草木沒處生,無夫婦則人何處生?一切倫理都無,世界都無矣。且你們做佛弟子的,那一個不是夫婦生來的?若無夫婦,你們都無,佛向那裏討弟子?佛的父親若無夫婦,佛且無了,那裏有這一教?說到這裏,你們可知佛是邪教了,是異端了。假佛原是正道,原行得,他是西域的師,西域的神,我們有我中國的師,中國的神。自己的師長不尊,為甚麼去尊人家師長?自己的父母不孝,為甚麼去孝人家?何況原是邪教,原是異端!由其道,一步行不去,從他做甚?你們最聰明,說到這裏,莫道你們有才料,在世間做的別事,便做個農夫,做個乞丐,也不失為正人。為甚麼上高座,闔眼並手,跟番鬼談邪言,自欺以欺世也?思之思之!

佛輕視了此身,說被此身累礙,耳受許多聲,目受許多色,口鼻受許多味,心意受許多事物,不得爽利空的去,所以將自己耳目口鼻都看作賊。充其意,直是死滅了,方不受這形體累礙,所以言圓寂,言涅槃,有九定三解脫諸妄說,總之,是要不生這賊也,總之,是要全其一點幻覺之性也。嗟乎!有生方有性,若如佛教,則天下並性亦無矣,又何覺?無所謂昭昭,何所謂暗暗?如佛教,並幻亦不可言矣,又何佛怪哉!西域異類,不幸而不生天朝,未聞我天朝聖人之言性也,未見我天朝聖人之盡性也。堯、舜、周、孔之言性也,合身言之,故曰「有物有則」,「堯、舜性之;湯、武身之」。堯、舜率性而出,身之所行皆性也,湯、武修身以復性,據性之形以治性也。孔門後惟孟子見及此,故曰「形色天性,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形,性之形也;性,形之性也,舍形則無性矣,舍性亦無形矣。失性者據形求之,盡性者於形盡之,賊其形則賊其性矣。即以耳目論,吾堯、舜明四目,達四聰,使吾目明徹四方,天下之形無蔽焉,使吾耳聰達四境,天下之聲無壅焉,此其所以光被四表也。吾孔子視思明,聽思聰,非禮無視,非禮無聽。明者,目之性也,聽者,耳之性也。視非禮,則蔽其明而亂吾性矣,聽非禮,則壅吾聰而亂吾性矣。絕天下非禮之色以養吾目,賊在色,不在目也,賊更在非禮之色,不在色也。去非禮之色,則目徹四方之色,適以大吾目性之用。絕天下非禮之聲以養吾耳,賊在聲,不在耳也;賊更在非禮之聲,不在聲也。去非禮之聲,則耳達四境之聲,正以宣吾耳性之用。推之口、鼻、手、足、心、意咸若是,推之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咸若是,故禮樂繽紛,極耳目之娛而非欲也,位育乎成,合三才成一性而非侈也。彼佛,大之空天、地、君、親而不恤,小之視耳、目、手、足為賊害,惟闔眼內顧,存養一點性靈,猶瞽目人坐暗室,耳目不接天下之聲色,身心不接天下之人事,而方寸率思無所不妙,可謂妄矣,安在其洞照萬象也哉!且把自身為賊,絕六親而不愛,可謂殘忍矣;及其大言慈悲,則又苦行雪山,割肉餤鷹,捨身喂虎,何其顛倒錯亂也哉!

洞照萬象,昔人形容其妙曰「鏡花水月」,宋、明儒者所謂悟道,亦大率類此。吾非謂佛學中無此意也,亦非謂學佛者不能致此也,正謂其洞照者無用之水鏡,其萬象皆無用之花月也。不至於此,徒苦半生,為腐朽之枯禪;不幸而至此,自欺更深。何也?人心如水,但一澄定,不濁以泥沙,不激以風石,不必名川巨海之水能照百態,雖渠溝盆盂之水皆能照也。今使竦起靜坐,不擾以事為,不雜以旁念,敏者數十日,鈍者三五年,皆能洞照萬象,如鏡花水月。做此功至此,快然自喜,以為得之矣,或預燭未來,或邪妄相感,人物小有徵應,愈隱怪驚人,轉相推服,以為有道矣。予戊申前,亦嘗從宋儒用靜坐功,頗嘗此味,故身歷而知其為妄,不足據也。天地間豈有不流動之水,天地間豈有不著地、不見沙泥、不見風石之水!一動一著,仍是一物不照矣。故管道、楊傻,予存學編所引,出山便與常人同也。今玩鏡裏花,水裏月,信足以娛人心目,若去鏡水,則花月無有矣。即對鏡水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矣。若指水月以照臨,取鏡花以折佩,此必不可得之數也。故空靜之理,愈談愈惑,空靜之功,愈妙愈妄。吾願求道者盡性而已矣,盡性者實征之吾身而已矣,征身者動與萬物共見而已矣。吾身之百體,吾性之作用也,一體不靈則一用不具。天下之萬物,吾性之措施也,一物不稱其情則措施有累。身世打成一片,一滾做功,近自幾席,遠達民物,下自鄰比,上暨廟廊,粗自灑掃,精通燮理,至於盡倫定製,陰陽和,位育徹,吾性之真全矣。以視佛氏空中之洞照,仙家五氣之朝元,腐草之螢耳,何足道哉!

四卻子曰:「談仁義、孝弟、心性,如數家珍,明白愷切,不獨可喚僧道,即吾儒皆當各置一通於座右。」


此習齋勸「參禪悟道、登高座發偈律的僧人與談清靜、煉丹火、希飛升的道士」及早回頭,從事周、孔人倫之道,不要再用心於佛老之「鏡花水月」中。

<喚迷途>之「第三喚」記寫作緣起曰:

此篇是喚醒西域真番僧者。我天朝人誤走迷途,固皆呼之使轉矣,西域番僧獨非同生兩間者乎?他既各具人形,便各有人性。予嘗自謂,生遇釋迦,亦使之垂頭下淚,固以其人形必之也。況今番僧亦不幸而生乎西域,為其習俗所染,邪教所誤耳,何可不救之使歸人倫耶!你若識天朝字,自讀而自思之;若不識字,能解天朝語,可求人講與你們聽。

正文曰:

你雖不幸而不生天朝,你獨無父母耶?你父母生下你,你便不做人父母生人,可乎?是釋迦誣了你。你求人講上兩喚聽,便惺的釋迦是邪說了。你看天地是個大夫婦,天若無地,也不能化生萬物,天不能無地,夫豈可無婦!你看見婦人,果漠然不動念乎?這一動念,卻是天理不容滅絕處。只我天朝聖人,就這天理上修了禮義,定就婚姻禮法,使天理有節制,以別於禽獸。然禽獸雖無一定配偶,而游牝以時,也是禽獸的天理。若人無配偶,是禽獸的天理也無了,豈非天地父母惡物乎!你們也當從我天朝,行婚禮,配夫婦有一定配偶,這便是人道了。力不能回家的,便在天朝娶妻,學天朝人手藝,做個過活,成個人家,生下子女,萬萬世是你們後代了。力能回家的,將這喚迷途帶去,講解於你國人聽,教他人人知釋迦是邪教,也學我天朝聖人的道理,孝弟忠信,你們就是正道的祖師了,你們就是你國的聖賢了。與你國添多少人類,添多少親戚,添多少禮義,便是大有功德,天神必加福祉。你們子孫為官,為宦,為帝,為王,都是有的。你們看我天朝為帝為王的,為國公、侯、伯的,官宦的,多是羲、農、黃帝、堯、舜、周公、孔子子孫。我教你歸人倫,是慈悲乎?釋迦教你斷子絕孫,做個枯寂的鬼,是慈悲乎?你思量思量!

你們凡往天朝來的,都不是庸俗人,或奉你本國王命進來,妄說做國師的,或差來納貢的,或差來觀天朝虛實的,或彼處豪傑自拔,要到天朝顯才能的,或彼國不得志,求逞於天朝的,大都是聰明人。且說你國也有夫妻否?也有兒女否?也有鄰里鄉人否?也有君臣上下否?夫妻也相配合否?生兒女也愛他否?兒女愛父母否?兒女同生也彼此抬敬否?鄰里鄉人也相交好否?君臣上下也有名分否?吾知其必夫婦相配也,必父子相愛也,必兄弟同生者相敬也,必鄰里相好也,必上下有分也,這便是凡為人類者自然的天性,必有的道理。我天朝聖人,只因人自然之性,教人必有之道。因人有夫妻相配,便教他以禮相合。夫婦必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六禮備而後成,成後還要相敬如賓,相成如友,夫義婦順,這叫做「夫婦有別」。那佛斷絕夫婦的好,還是夫婦有別的好?因父子相愛,便教他父慈子孝。父慈不但幼時懷抱養育,大時還教他仁義,管他幹正事,子孝不惟衣食奉養,還要和敬並盡,朔望節令還行參拜禮文,沒後還有許多喪祭道理,這叫做「父子有親」。那佛斷絕父子的好,還是父子有親的好?因人兄弟相敬,便教他兄友弟恭。無論男兄弟,女兄弟,都是兄愛其弟,弟尊其兄,一坐一行都有禮法,不得欺侮,不得僭越,這叫做「長幼有序」。那佛兄弟無情的好,還是長幼有序的好?因人鄰里相好,便教他同類相交謂之朋,同志相愛謂之友,以實心相與,以實言相告,這叫做「朋友有信」。那佛棄絕人類入深山的好,還是朋友有信的好?因人上下有分,便教他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這叫做「君臣有義」。那佛斷絕君臣的好,還是君臣有義的好?我天朝道理,只有這五件,制許多刑政法度之文,禮樂兵農之具,水火工虞之事,都是要節宣這個,維持這個。當東漢時,有幾個沙門傳佛道入天朝,釀成無窮大禍,鳩摩羅什等又翻譯西域經文,傳有許多邪說,以惑天朝之民,這都是天地的罪人,你們更不可效尤。若能醒解我的言語,把我天朝聖人的道理傳往西方,將喚迷途翻譯成西方的言語,使人都歸人倫,都盡人倫,莫說父盡父道,子盡子道,君盡君道,臣盡臣道,你西方諸國享福無窮,只人也多生幾千萬,豈不是真善果!勉哉!


此篇乃習齋喚醒「西域真番僧者」的文字。由其曰「你看見婦人,果漠然不動念乎?這一動念,卻是天理不容滅絕處。只我天朝聖人,就這天理上修了禮義,定就婚姻禮法,使天理有節制,以別於禽獸。」,可見習齋把道德規範(即天理)視為自然情欲之有節,近於日後戴東原之立場。

卷二又有<喚迷途>之「第四喚」,習齋記述寫作緣起曰:

前三篇喚迷途之人已畢,此篇又專為名儒而心佛者立說。雖在五倫之中而見涉禪寂,如宋蘇東坡、明王弇州之徒,小有聰明,見聞濫博,啟口成辯,舉筆成文,不惟詞壇之雄,而無識之人且尊為儒者。其實邪正不明,得罪名教,一生學力,萬卷文章,只此一誤,舉無足觀,惜哉!

正文曰:

歐陽文忠與蘇文忠,人品學問,俱難軒輊,只佞佛一節,蘇斯下矣。佛之為邪,易明易見。長公之才,把筆何等氣力,立朝何等風節!到《大悲閣記》、《四菩薩記》等文,便卑鄙不堪,迷惑如田間村婦語,何其於堯、舜、周、孔之道頓忘,《四書》、《五經》之理遽萬里也!必是自幼生長川、蜀之地,習見僧人,多讀佛書,入鮑魚肆不覺其臭矣。文人看書,可不慎哉!

老泉(案:指蘇洵)傳家,原是文人伎倆,雖好讀《孟子》,只要討出文法,不是明道。故其夫妻皆佞佛,並其聰明子亦誤之矣,豈不可惜!

歐陽文忠公大有過人論頭,如說「聖人教人,性非所先」,其識高於程、朱一派。蓋聖人教人,只是六德、六行、六藝,端木子明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性道不可得聞」。程、朱一派好談性道,置起聖門時習事功不做,蓋亦隱為禪惑,不覺其非,卻說永叔為誤,異矣!如作《本論》,勝於柳、蘇諸人,但他亦是從文字起見,只作一篇好文字耳,亦不是全副力量衛聖道辟異端的人。公若向此處做工夫,與子瞻相交最深,自可一言而救正之,何至聽其惑迷而不返也!且與鄭公同在政府,若常講明邪正之理,鄭公亦必相感而化。以二公之賢而不能化,亦未聞辯論救正之語,固知其非用功於辟異者矣。且與韓、富二公,三賢秉政,大權在手,正當舉其所謂禮樂者實行之矣,乃亦全不掛口,益見其為文字之見,非孟子本領矣。

《本論》亦非確當之理。醫書云:「急則治其標,緩則治其本。」今佛氏之害彌天漫地,如人遍體瘡瘍。若是而言從容調理血氣乎,抑急須針膏擦洗之方也?佛之害中人,便昏亂狂顛,發作便窒氣絕生,正如風痰急症,風不散則立刻癱瘓,火不解則立刻譫語,痰不吐不下則立刻喪命。如是而言從容補陰陽乎,抑急須湯丸灸薰,散風降火,吐下頑痰之法也?佛之害在一日,則此一日中普天下添多少人為僧,便斷多少人血脈,如病瘟疫天嘷包,遲治一日便多傳染幾人。如是而言采參於朝鮮以補中,斬兕於羌國以解毒乎,抑現用防風、荊芥以汗之,芩、連、惡食、金銀花之屬以解之為當也?公之言曰:「幸有一不惑者,方艴然怒曰,將揮戈而逐之,有說而排之。千歲之患遍於天下,非一人一日所可為,民之沉酣入於骨髓,非口舌之可勝,莫若務本以勝之。」嗟乎!公第甚言當務本耳,不知卻味醫家急則治標及標本兼治之法矣。是聖人不生,禮樂不興,便任佛氏之滅倫傷化戕賊民生而不救乎?不幾如朝鮮之參,羌國之兕不至,遂聽瘟疫、天嘷包之死喪傳染而不治乎?何以為醫也!乾坤中揮戈逐佛、著說排佛者,若傅尚書、韓吏部、胡致堂,其表著者,公亦其一人矣。若非有公輩數人「不忠不孝」數語,《佛骨表》、《原道》、《本論》數文在,乾坤更不知何底矣。非一人所可為,雖千萬人亦一人之倡也,非一日所可為,雖千百年亦一日之積也,救得一人是一人,轉得一日是一日,正得一分是一分。又曰「民之沉酣骨髓,非口舌所可勝」,亦未之思也。積蚊成雷,累畫成冊。吾儒在上者則興禮樂以化民,在下者則崇仁義以明道,彼佛何所有哉!徒以口舌簧鼓,轉相惑誘,遂亂天下至此,吾獨不得以口舌救之乎!天相吾道,吾人而在上也,一面興禮樂,謹學校,以修其本,一面立法禁,施誥命,以治其標;天不相吾道,吾人而在下也,一面崇仁義,勵躬行,以修其本,一面詳辯論,著書說,以治其標。夫禮樂明,則人才出而操戈排佛者益眾,此本而標之之法也;辯論著,則君相悟而禮樂興,此標而本之之法也。庶幾其善醫矣。

愚蒙人為禿番所欺固可憐,聰明人未聞堯、舜、周、孔之道,見異而遷亦無怪。所可惡者,柳、富、蘇、王以絕世之才,讀孔子之書,有目而不分黑白,有耳而不辨鍾磬,時而堂堂正正,談理如海潮河決,時而窒心眯目,迷惑如村婦牧兒,最足以侈愚僧之口,迷俗人之向,此君子所深為痛恨者也。紙上雄文,立朝氣節,皆孔子所謂「其餘不足觀」者,功不抵其罪也。明之弇州輩,特一文士耳,未必有大君子與之交也;柳則友韓矣,富、蘇則友歐陽矣,柳、富、蘇之不虛心受益,韓、歐之不極盡規勸,均可憾也。今世而有韓、歐乎?遇友人之柳、富、蘇者,宜極盡其救正,正之不可而再,再之不可而三而四,此非小故也。今世而有柳、富、蘇乎?遇友人之如韓、歐者,則宜虛心受益,改轍自新,勿取誅於君子可也。試看賈島一詩僧耳,從昌黎而歸人倫,尚來千古美談,況吾儒中豪傑,而可自誤乎哉!

三代後,唐之昌黎,宋之程、朱,明之陽明,皆稱吾儒大君子,然皆有與賊通氣處,有被賊瞞過處,有夷、蹠結社處,有逗遛玩寇處,今略摘一二,與天下共商之;非過刻也,恐佛氏藉口,與儒之佞佛者倚以自解也。昌黎誅佛不遺餘力,死生以之,真儒陣戰將也。惜其貶潮州時,聞老僧太顛,召至州郭,與之盤桓,及其將行也,又留衣服為別。夫使太顛可教,則一二見可化之歸儒,不可教,則為不就撫之猾寇,又何久相盤桓,留衣相贈乎,不幾夷、蹠結社乎!及孟尚書聞其事,貽書致問,又稱太顛「頗聰明,識道理」,予閱答書至此,大為驚異,世豈有為僧之人而識道理者乎,豈有識道理之人而為僧者乎?則昌黎所見之道理必尚有微異於孔、孟者矣,則昌黎之交太顛必尚有微為瞞過者矣,不幾逗遛玩寇乎?周子《太極圖說》已多了無極二字。極乃房上脊檁,是最上之稱,又加以太字,是就無可名處強指之矣,又何所謂無極乎?至其言性,又不合加一惡字,故程、朱由此皆誤言氣質有惡,又言氣質為吾性害,是即為六賊之意浸過儒道分界矣。朱子盡力與象山辯無極二字,是即為佛之空,老之無隱蔽矣。至程子作詩,說「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又云「隔斷紅塵三十里,白雲紅葉兩悠悠」。朱子動輒說氣質雜惡,動輒說法門。陽明近禪處尤多。習俗移人,賢者不免。所謂與賊通氣者,此也。

儒之佞佛者,大約是小智慧人看道未貫上下,或初為儒者,而功力不加,畏聖道之費力,半途欲廢,又恥於不如人,遂妄談空虛以誇精微者,或貪名利,工文字,名為儒而實不解聖道為何物,亦如愚民見異端而驚喜者。至惑地獄禍福之說而從之者,民斯為下矣。何謂小智慧見道未貫上下者?彼多謂「佛之上截與吾儒同」,或竟謂「佛得其精,吾儒得其粗」,此其人學識未大,未能洞見性命之本及吾道體用之全,見宋、明儒者之所謂性無能出乎佛氏之上,一聞禪僧之談心性,遂傾心服之,謂上截儒釋原不異也。嗟乎!不幾如吾《存性編》中所云根麻而苗麥乎,天地間豈有此理!有上截本仁而下截不愛父母者乎?有上截本義而下截不敬君上者乎?抑其上截之原非仁義也?吾儒以仁義禮智信為性,而佛以空虛不著一物為性。以仁義為性,故忠孝者仁義之發也,仁義者忠孝之源也,後截之忠孝與上截之仁義,如樹之根與枝一體也。佛之上截總一空,故為不忠不孝之教,斷絕倫物,下截亦總一空也,又焉得上截同而下截始異哉!此輩猶能見宋、明儒者之性者也。至謂「佛得其精,吾儒得其粗」者,又並宋、明儒之性未之聞,平日徒以章句目儒業,即粗聞仁民愛物作用,亦第視為後起事。不知堯、舜之精一執中,三事六府之體也,三事六府,精一執中之用也;周、孔之一以貫之,三物四教之體也,三物四教,一貫之用也;如樹之根本枝幹,通為一體,未可以精粗分也。故無根本則無枝葉矣,無枝葉則非根本矣,梧檟之根,藏土千年,與穢腐同譏。彼佛氏固未可以精言也,又何者是其精乎?以腐穢為精,愚之愚者矣,何為以初為儒功,半途而廢,妄談虛空以誇精微者?人性皆善,雖甚惡人必有善念一動之時,雖甚濁世必有特起作聖之士。但吾儒之道,六歲教名、數,七歲教別,八歲教讓,九歲教數日,十歲學書、計、幼儀,十三歲學樂、舞,十五歲入大學,凡六德、六行、六藝,一切明親止至善者,俱步步踏實地去做。二十歲尚不許教人,到三四十,發揮其幼學者,進見之君民,退式乎風俗。今世全錯了路徑,少小無根本,粗者求之章句,精者求之靜敬,到數年或數十年後,全不見古人充實大化之我貺,全體大用之我醻,再進無工程之可據,回顧無基本之可惜,又恥於奔寶山半生作空手回之漢,遂放達者為莊周、李贄之流,謹飭者作龜山、定夫之輩。非以欺世也,略以自塗抹其作聖初心,而不染於禪者鮮矣。不知世降學晦,孔徑久荒,即虛花無果,前路弗憑,正宜返求之實地,雖六德之一德,六行之一行,六藝之一藝,不自失為儒也;即精力已竭,尺寸莫贖,惟當痛自悔恨,如漢武輪台之詔,亦自千古共諒,何必益為虛大而背叛於聖道之外哉!君子思之!何以謂名為儒而實不解聖道,亦如愚民之見異而喜者?自幼惟從事做破題,捭八股,父兄師友之期許者,入學、中舉、會試、做官而已,自心之悅父兄師友以矢志成人者,亦惟入學、中舉、會試、做官而已。萬卷詩書,只作名利引子,誰曾知道為何物!故以官長、進士、舉人,而聽講於村俗僧人,驚道妙而師事者有之,以秀才而信旁門邪說,入焚香會者有之,豈儒者而喪心至此乎,抑原未嘗於儒道參一解,行一步也?況做秀才而貪利肆行,為官長而染指負上,中氣必餒,中心必懼;明懼朝廷之法,幽懼鬼神之禍,一聞佛者顢頇之說,烏得不悅;一聞空名利之談,烏得不服;一聞懺悔消災之技,又烏得不甘心也?況僧道惑世誣民之巧,網亦密矣。地獄報應之說,僅足惑天朝之愚民,痘疹送生仙妃之說,僅足惑天朝之婦女,士大夫不之信也;又創為文昌帝君之神,謂司人間科甲貴賤;又恐其教之淡薄苦寂,士夫未必肯受也;又創為准提菩薩會,每月只幾日不食酒肉;又許那藉以遂其口腹之慾。予之以不得不悅,不得不服,不得不甘心之勢,而又開之以不甚苦而易從之門,烏得不莫之禦而從於邪也!雖然,天理自在人心,猛一覺照,愚蒙之夫無不可去邪而歸正,況我輩士夫聰明傑秀,高出尋常萬萬者乎!急出幽壑,返登喬木,是所望於今之君子!

地獄輪回之說,我天朝聖人全未道及。仲子路才一問事鬼神,問死,便截斷不與言。蓋人之與天地並大者,盡人道也。盡人道者,方且參天地,贊化育,盡幽明上下而自我治之,又焉得捨生人之理而不盡,暇問鬼道乎!故地獄無之乎?君子不道也。有之乎?則君子行合神明,自當上升為聖,為賢,為神。彼滅倫敗類不作生理之佛、之僧,生時已背叛人紀,脫離人群,不可以為人矣,死後其可對冥府之神乎?不知神之所欽重福利者,其在忠君孝親者乎,其在無父無君者乎?且不忠之臣,但愧忠臣耳;不孝之子,但愧孝子耳;而猶為君之臣、父之子也。設冥府果因生前之行而擬之罪,恐視夫舍君而不之臣,舍父而不之子,尚有輕重差等也,況不為亂臣賊子者乎!故明舍人道而好談幽冥,盡人皆不可,而佛僧更非所當言,奈何反以我輩全人倫之人,而聽彼言之妄?可謂愚矣!

禍福懺悔之理,若聽信僧言,更為可笑。古人云:「積善之家,降之百祥;積不善之家,降之百殃。」又云:「鬼神福善而禍淫。」《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此禍福正理也。成湯改過不吝,顏子不貳過,此悔過改過正理也。若能日畏天理,日畏王法,不作虧心事,尚矣!即貪財好色,做出無狀,猛然一醒,痛改昨非,成其今是,孝親敬長,忠君愛民,恤孤濟寡,救難扶危,真心實力,足以格天地,感鬼神,況於人乎!去卻半生惡,成此半生善,或掃去五分惡,成其五分善。昔伯夷不念舊惡,孔子見人一善而忘其百非,吾以為神明亦當如是。只真心自新,便為君子,自是朝野欽之,鬼神敬之,又何借佛力僧經,作三昧法水哉!今有人,罪惡種種,官府將依律定罪,或有言此人素孝,此人素弟,或有言此人素有大功於國君,有大功於生民,則周禮八議之法可行;若空言「再不敢了」,官其減罪乎?若言出於大聖大賢,或忠臣孝子,或朝廷貴人,官府或因而少滅其辜,亦未可知也。今誦西番邪妄之經,依佛氏不忠不孝之鬼,而求以免禍辟,如作竊盜而求強賊為之請討,罵兄嫂而借弒父母者為之先容,罪不更加之耶?願熟思之!


此習齋意圖喚醒「名儒而心佛者」,其中極盡批評之能事,被批評之人物包括歐陽修、蘇軾、宋代諸儒、陽明等。其強調禍福源於人之道德行為、聖人之道乃盡人之道等,此大約和儒家之一般共識相合,其雖不了解宋儒,但其同為儒家學者則無可疑。

習齋最後撰有<喚迷途>之「第五喚」,其記寫作緣由曰:

儒名而心禪者,大足為世道人心之害,既呼回之矣。世間愚民,信奉妖邪,各立教門,焚香聚眾者,固皆俗鄙無足道。然既稱門頭,亂言法道,群男女廢業而胡行,誘惑良民,甚至山野裏比皆遍,則其為害亦不小矣。愚民何知,不過不曉念佛看經之為非,不知左道惑眾之犯律,妄謂修善而為之耳。若不急急喚醒,恐他日奸人因以起事,則黃巾、白蓮之禍恐即在今日之「皇門」「九門」等會,上廑國家之憂,下坑小民之命。新河之事,不已可為覆車之鑒哉,此篇各因其愚而開明之,庶迷途上個個喚回,共由蕩平之正路,是予之願也。

正文曰:

吾觀當今天下,僧道是大迷途。其迷途中之岐途岔路,或有信佛,或有信仙,或仙佛兼奉,而各立教門,交相誘引,焚香惑眾,各省下蓋多名目,吾未之遍游而全知也。惟就吾之近地眼見者,一一正其誤而喚之回,則他省府州縣,名目雖不同,而凡不遵子臣弟友之道者,便是邪說,不安為朝廷百姓而名為道人者,便是左道,皆可類推而急醒改之。大率你們做頭行的,都說是正道,要化人,你們做小道人的,都不肯說是邪,只當是修善。這「善」字不明,「修」字不講,是天下大關係也。在位大人,惟大學首章三綱領是真善。實去明德,實去親民而止至善,自格物以至明德於天下,當先者便先加工夫,當後者便後加功夫,這便是真修善。外此者都不是善,都不是修善。無位的百姓,只今聖諭,朝廷官府立鄉耆鄉約講解教人的,木鐸老人朔望搖鈴曉諭的,便是真善;實去孝順父母,實去尊敬長上,實去教訓子孫,和睦鄉里,各安生理,勿作非為,便是真個修善。若去口中念不忠不孝的佛,聚會講無影無形的經,這不獨犯王法,大是得罪神明。你們聽那邪說久了,迷的深了,如今說是犯王法,你們不解。譬如你們姓張,你們的兒子卻說他不是你兒子,「我姓李」,你們容他不容他?朝廷以道化天下,我們就是他道中人,你們而今另立門頭,說「我別是一教」,這便是反了教了,便和你兒子不從你姓從人姓一般,朝廷怎麼容的?今日發文,明日發禁,你們不曾見麼?京中剮了甚麼「無生老母」,殺了許多倡邪道人,你們不曾聽的麼?你們那頭行哄你們說:「上頭不是拏持齋念佛的,是恐怕聚眾謀反。」不曉的聚眾謀反是別有律條,不與持齋相干。持齋念佛,叫做左道惑眾,是大犯法的,便是一個人持齋立教,也該問罪。又說:「他若是拏我,我便吃酒肉。」不知上面不是為你不吃酒肉,是為你另立教門。你如今可醒那犯王法的去處了麼?其得罪神明在何處?我說與你深微道理,你們也不解,且就明白的與你說:你們家下供佛的,供仙的,三世再無不得奇禍的,再無不得斷宗絕嗣的,再無不得惡疾的。這是怎說?他是忍心舍世的很鬼,他是無子無孫的絕魂,你們把那很鬼絕魂招到宅上,焉得不作禍?焉得有子孫?且如今人請幾個和尚道士來住在宅內,是好不好?且佛亦非以不好事故意加你,辟如一人吃著山藥甜,遇心愛的人,亦必教他吃山藥;又如溺者喜人溺,縊者喜人縊。佛以覆宗絕嗣為好,你們敬他,以氣相召,也叫你覆宗絕嗣,是必然的了。我們宅上自有當祭的五祀正神:門、戶、中溜、井、灶。古人祭五祀,或令庶人只祭二祀、一祀,至於士庶人各祭其祖先,又是古今通法。今你們不祭五祀,不祭祖父,專祀邪神,辟如你們兒子有酒食,只將去與張三、李四吃,反不孝父兄,你心下惱他不惱他,責懲他不責懲他?神明自是不容,加禍來,祖先自是不救,此所以得罪神明先靈也。你們如今可醒的了麼?你們當初原是要修好,只差走了路,拏著不好當好修。朝廷官府也還憐憫你們,也還寬待你們,從容曉諭,教你改圖。更有一等可惡的,聽見傳下禁旨,官府告示,反說是「颳風裏落病棗」,也把怕王法歸正道的好人,反說是病棗不耐風,你們執迷不醒不遵王法的倒是好棗,把王法比做狂風。而朝廷官府聽的此話,真個拏起來,殺起來,怎麼了得?有識者替你寒心,急醒,急醒!

上一段是大概勸諭天下走邪門的。我直隸隆慶、萬曆前風俗醇美,信邪者少。自萬曆末年添出個「皇天道」,如今大行,京師府縣以至窮鄉山僻都有。其法,尊螺蚌為祖,每日望太陽參拜,似仙家吐納采煉之術,卻又說受胎為「目連僧」,口中念佛,是殆仙佛參雜之教也。其中殊無好奇尚怪,聰明隱僻,大可亂世的人,不過幾個莊家漢,信一二胡謅亂講之人,當就好事做,不知犯王法,亂人道,得罪神明,亦不可不喚醒他。如你們不吃酒肉,古聖人經上說「為此春酒,以介眉壽」,又云「七十非肉不飽」,是聖人制下養老的物,若是不好,聖人便不教人吃了。若有一等性甘淡薄的人不愛吃也不妨,但不當胡說胡道。甚麼是胡說胡道?即如你們喚日光叫「爺爺」,月亮叫「奶奶」;那是天上尊神,我們是百姓最小最卑,那可加以名號?你看,北京才有日壇月壇,天子才祭的他,便是都堂道府也不敢祭,況我們愚民,每日三次參拜他做甚麼?我嘗教一「皇門道」人說:「你去一日三次參拜你縣官,看何如?」他說:「怕竹板打。」參拜縣官便怕板打,若去輕瀆朝廷,頭也斫了。你終日輕瀆那天神,還是降災不降災?所以你們多大災,多滅門,這個是犯王法,得罪神明的一端。又如你們把「日」改做「晌」,把「月」改做「節」之類,也只說是尊日月,不敢沖犯之意。不知我聖人書上說:「非天子不議禮,不考文。」那官府行文都叫「日月」,沒有改就「晌節」的禮,沒有改就「晌節」的文。你們私議私改,是又一天子了,看是小事,卻犯大法。又如你們把天上參宿叫就「寒母」,又叫「三星」;不知天官書上是「七星」,上面還有兩大星叫「參肩」,下面還有兩大星叫「參足」。你為甚麼把天神去了他手足?你們把天上房、心二宿,合成一座,叫就「暖母」,不知豎四星是「房」,橫彎三星是「心」,你們混雜二宿為一。律上說:「妄談天象者斬!」這信口胡說,卻犯了大法,你們那裏知道?又如你們男女混雜,叫人家婦人是「二道」,只管穿房入室,坐在炕頭上。不知我聖人的禮,男無故不入中門,女無故不出中門,叔嫂尚且不通問,父兄於女子既嫁而歸,尚且以客禮待之,至親骨肉亦必避嫌,那有婦女往異姓無乾的人家去上會的禮?那有異姓無乾的男子入人內室的禮?這大是壞人道,亂風俗,你們怎麼不顧體面?我不忍細說,你們思量思量!古人云:「天地之性人為貴。」我們在萬物中做個人,是至尊貴的,怎麼反以蟲類為祖師?便成個仙佛,也是人妖,也可羞。況你們見成了多少仙,多少佛?儘是無影妄談,你們從今莫信他了,回頭做朝廷好百姓,省做會的財物,孝父母,敬兄長,養子弟,省上會的工夫,作活計,過日子。只守王法,存天理,便是真正的善,便受真正的福,免得官府今日拏,明日禁,免得鄉人這個把持,那個訐告。

直隸區處,「皇門道」外,「九門」最多,其犯王法,得罪神明,是一理,何用多言!但你們愚民,若不就名色一一說破那不是處,你們不醒,必有說那門是邪,這門不是邪的,便不肯改邪歸正。「九門道」是斂錢給神掛袍上供的。你們思量,府縣官長叫人斂錢做衣穿否,做飯吃否?苟非異樣贓官,斷無此理,況於神乎!神要衣食做甚麼?辟如百姓有人斂錢與官做衣食,必是奸民,官府知道,必是打死。神亦如此,定加你罪。你看你那師傅們,都被惡災,都絕後了,你還不怕麼?又如你們申文上表上帝,你看,知府巡道那樣大官還上不得本,必自巡撫轉本。當初蠡縣道徐某,拏了殺官破城的大寇,以為有大功,差人上本,差官當拏赴刑都,將徐問罪,你們聞知否?道官尚且上本有罪,況你百姓上表於上帝,豈不大得罪麼?又如你們擺幾碗豆腐涼粉,請甚麼「玉皇上帝」、「東嶽天齊」、「城隍」、「土地」,我們聽的大為寒心。你們擺下那等東西,敢請縣官否?縣官且請不得,請許多尊神來做甚麼?褻瀆神明,罪必不赦,思量思量!又如你們供養仙佛在宅上,朝夕朔望焚香叩頭求福,你們思量,人家請幾個和尚道士常住宅內如何。定是不好。佛、菩薩、仙師,都是斷子絕孫,不忠不孝之鬼,凡招這邪氣在宅,自是不祥。看巫蠱鎮魘之術,但埋藏些骨董物件在宅上,便能禳禍,看那邪崇中惡之疾,但占些眚魅之氣在人身,便能為災,況常常供此惡鬼,豈不發凶!所以你們供邪神三世者,斷無不絕。你們想想是如此否?

他若「十門」,專以跪香打七為修善。你看,世間有錢的,叫人跪他幾炷香,便將錢與他,有這理否?便有之,是好人否?那有神明叫人跪他便給福的?可謂愚矣!世間豈有幾日不吃飯便得了道的,又豈有幾日不吃飯便可得福之理?這都是邪人弄個奇怪,驚哄你們,總不如信奉家宅正神,孝敬自己的祖父,方是正道。又若「無為」、「大乘」、「龍華」等,名目不一。即如古之黃巾、白蓮,隨時改變名色以欺愚俗,小之哄騙錢財,欺誘婦女,大之貽患於國家,釀禍於生民。前朝白蓮之害,近日新河之事,你們不曾聞乎?何不知懼也?你們陷於邪說者深,初聞吾言,未必不怒。請細細思量,方知我愛你們苦心也。看來也與你們無干,你們本心是修善,我們儒者不自明其道,無人講與你們聽,不知如何是善,卻差走邪路上去,我們殊深可愧也!

聞河南一省白蓮教中人,因自明朝山東某反,朝廷大禁,又改名「清茶會」,又叫「歸一教」,愚民從之者甚眾。其法,畫燃燈佛,供室中幽暗處,設清茶為供獻,閉口捲舌,念佛無聲,拈箸說法,指耳目口鼻皆是心性。你們不知道朝廷法,任你改換多少名色,就如「黃門」「九門」,一般都是犯禁的,只做好百姓,孝弟忠信,是善人。你們供燃燈佛,比人家念的阿彌陀佛、釋迦佛改了個名色,也不過是西域番人,當不得我天朝聖人,當不得我天朝皇上。我們現為天朝人,放著我天朝聖人的道不遵,我天朝皇上的法不遵,卻奉西番燃燈佛,這就不是了。我們愚民,只可做莊稼,做買賣,孝父母,敬尊長,守王法,存良心,便是本等,胡講甚麼心性?我們書上說「率性之謂道」,這子臣弟友便是率性來的,你孝父母便是為子的心性,你敬尊長便是為弟的心性。你們鋤田的人,胡講甚麼心性?胡說甚麼「歸一」?大凡邪教人都好說「三教歸一」,或說「萬法歸一」。莫道別的歸不得一,只我儒道祭自己的祖父,自家宅神,你們好祭西番死和尚,這歸一不歸一?要說一是性,你們把率性的子臣理都不知,卻尊他不忠不孝的佛,還歸甚麼一?要說一是空,越發不是了。只看我喚參禪悟道僧道的便醒的了,不必重敘。只你們要各人散去,務農,做生意,莫聚會胡說,便是好人。若有高年識字人愛隨個會,就遵朝廷法令講聖諭,大家相勸,年少做子弟的如何孝,如何做,年老做父兄的如何教子孫,成個孝慈風俗,和睦鄉里,各安生理,勿作非為,朝廷官府知道也歡喜。第一件,要知焚香聚眾,妨你莊農、買賣,正是不安生理,正是作非為了。

歷代帝王優禮儒生,做秀才時,便作養禮貌,一切差徭雜役,不以相煩。下自未入流,上至三公,皆用儒生做,而儒生不能身蹈道義,以式風俗,可愧一也。不為朝廷明道法,化愚民,可愧二也。不盡力辟辯佛仙二蠹,以救生民於荊棘,可愧三也。今日儒運,恐遭焚坑、清流之禍不遠矣!仆用是憂懼,輒為俚說,願凡為孔子徒者,廣為鈔傳,於以救生民,報國恩,回天意,庶仆懼心少下也。祝祝!


由於佛教主張出世,其敗壞人倫關係乃必然之結果。又北朝以來朝廷對佛教寺院禮待甚深,一方面給予寺院田地,一方面不用其交稅及服役,此除了令不少農民入寺為僧、尼外,另一邊廂即令國家之勞動人口及稅收大為減少。唐武宗、周世宗皆有滅佛之舉,此即源於佛教之盛行危及政權之存亡,非純然之宗教衝突也。習齋此喚屢言崇佛道者「犯王法」、「絕人倫」、得罪神明和朝廷,此大約仍是就「敗壞人倫關係」、「危及政權之存亡」兩處說,其他論證或有涉及下層人民迷信之成分,但要之此文乃是針對下層人民而寫,習齋這樣的論證方式亦無可厚非。吾人看此喚,或宜用習齋所言「請細細思量,方知我愛你們苦心也」作為心態,此即見習齋說法之真意義。

七、習齋對宋儒之批評(下):《存學編卷四》疏解

《存學編卷四》乃《存學編》最後一卷,其所載仍是習齋對於宋儒「性理」之評語。

程子曰:古人雖胎教與保傅之教,猶勝今日庠序、鄉黨之教。古人自幼學,耳目遊處所見皆善,至長而不見異物,故易以成就。今日自少所見皆不善,才能言便習穢惡,日日鑠銷,更有甚天理!

習齋評語:

既知少時缺習善之功,長時又習於穢惡,則為學之要在變化其習染,而乃云「變化氣質」,何也?

此習齋主張為學在「變化其習染」,非「變化氣質」,程子之說有誤。

勿謂小兒無記性,所歷事皆能不忘。

習齋評語:

所歷事皆不忘,乃不教之歷事,何也?

小兒歷事而不忘,此乃不待教而能者,習齋其實借此以暗示氣質之善。

如養犬者不欲其升堂,則時其升堂而撲之;若既撲其升堂,又復食之於堂,則使孰從?雖日撻而求其不升,不可得也。養異類且然,而況人乎!故養正者聖人也。

習齋評語:

先生倡明道學,病天下之空寂而尚浮文也,乃廢周公、孔子六藝而貴靜坐讀書,不幾撲其升堂又食於堂乎?雖日撻而求其不空寂浮文,何可得也!養正之功,或不若是。

此習齋不滿程子「廢周公、孔子六藝而貴靜坐讀書」。

朱子曰:古者初年入小學,只是教之以事,如禮、樂、射、禦、書、數及孝弟忠信之事。自十六七入大學,然後教之以理,如致知格物及所以為孝弟忠信者。

習齋評語:

既言此,何不學古人而身見之?要之,孔門稱古昔,程、朱兩門亦稱古昔,其所以稱者則不同也。孔門是身作古人,故曰「吾從周」;二先生是讓與古人,故曰「是難」。孔門講禮樂,程、朱兩門亦講禮樂,其所以講者則不同也。孔門是欲當前能此,故曰「禮樂君子不斯須去身」;二先生是僅欲人知有此,故曰「姑使知之」。

孔門重身體力行,程朱門下則重講論致知,此乃程朱之不如孔子處。習齋反覆論說,亦旨在辨此。

古人自入小學時,已自知許多事了,至入大學時只要做此功夫;今人全未曾知。古人只去心上理會,至於治天下皆自心中流出;今人只去事上理會。

習齋評語:

朱子歎人全未曾知,恐朱子亦未知之如渴飲饑食。如所云「古人入小學已知許多事,入大學只做此功」,何其真切也!而下文「古人心上理會」,「今人事上理會」之語,又與上文自相混亂矣。

朱子此語之本來意思是:古人因有入小學之習慣,藉學習灑掃應對以修敬,其一方面能知悉多些生活技能,所謂「自知許多事」,一方面亦學懂以敬待一切事,所謂「治天下皆自心中流出」。至於今人,因脫略了小學一段工夫,其只可直接從事上修習敬,所謂「今人只去事上理會」。

按朱子之本意,其說法實未嘗自相矛盾。然而,習齋不懂此意。按習齋之理解,朱子言「古人入小學已知許多事,入大學只做此功」,此似以為古人重視躬行實踐之學,但是,朱子於另一邊廂卻說「古人心上理會」之語,此明和朱子前一立場相矛盾,習齋本此,遂斥其說「與上文自相混亂」。

古人便都從小學中學了,所以大來都不費力。如禮、樂、射、禦、書、數,大綱都學了,及至長大,也更不大段學,便只理會致知窮理功夫。而今自小失了,要補填實是難;但須莊敬篤實,立其基本,逐事逐物理會道理,待此通透,意誠心正了,就切身處理會,旋旋去理會。禮、樂、射、禦、書、數,也是合當理會的,皆是切用;但不先就切身處理會道理,便教考究得些禮文制度,又幹自家身己甚事!

習齋評語:

「要補填」三字,見之大快,下卻云「難」,是朱子學教之誤,其初只是畏難而苟安。

按朱子之意,由於今人脫略了小學一段工夫,其修養工夫一面實有所不足。唯一的補救方法是「須莊敬篤實,立其基本,逐事逐物理會道理,待此通透,意誠心正了,就切身處理會,旋旋去理會。」,簡言之,即以未發涵養、已發窮理、敬義夾持之方式補足過往修養工夫的不足。至於「禮、樂、射、禦、書、數」,不是不學習,只是六藝相距今人之時日已遠,考究需時,且並不切近學者之生命,故朱子說不主張先考究禮文制度。

朱子的意思,本極平情而合理,但看在習齋眼中,其卻以為朱子「畏難而苟安」,不圖小學之修復乃「學教之誤」,此何嘗了解過朱子說此話之苦心?其評之不公允顯然易見。

古人小學教之以事,便自養得心,不知不覺自好了;到得漸長,漸更歷通達事物,將無所不能。今人既無本領,只去理會許多閑骨董,百方措置思索,反以害心。

習齋評語:

既如此,何故說上段話?可怪,可怪!

朱子既重視「小學教之以事」,卻又說小學一段工夫難填補,習齋因此不解,而云「可怪,可怪!」。

古人自能食能言便已教了,一歲有一歲工夫。到二十時,聖人資質已自有二三分。

習齋評語:

此周公以人治人,使天下共盡其性之道,所以聖賢接踵,太和在成周宇宙閑者也。朱子知之而不學之,豈不可惜!然愚於此二段,深幸《存學》之不獲罪於朱子矣!

此習齋批評朱子知周、孔重視實務技能學習之道而未學之,且以自著之《存學》為承弘周、孔之道之大任。

如今全失了小學工夫,只得教人且把敬為主,收斂身心,卻方可下工夫。或云敬當不得小學,某看來小學卻未當得敬。

習齋評語:

敬字字面好看,卻是隱壞於禪學處。古人教灑掃即灑掃主敬,教應對進退即應對進退主敬;教禮、樂、射、禦、書、數即度數、音律、審固、罄控、點畫、乘除莫不主敬。故曰「執事敬」,故曰「敬其事」,故曰「行篤敬」,皆身心一致加功,無往非敬也。若將古人成法皆舍置,專向靜坐、收攝、徐行、緩語處言主敬,乃是以吾儒虛字面做釋氏實工夫,去道遠矣。或云「敬當不得小學」,真朱子益友,惜其未能受善也。

小學之灑掃應對,人本可隨意而為,不一定能專心致志,如此而言,朱子說「小學卻未當得敬」未嘗沒有道理。然而,在習齋看來,敬實不能離開一切事務,包括灑掃應對、度數、音律、審固、罄控、點畫、乘除。朱子意圖外小學以言敬,此毋寧是外事務以言敬,外事務之敬莫過於流為「專向靜坐、收攝、徐行、緩語處言主敬」,此已近禪而非儒。習齋因此極力批評朱子,且以朱子未納「敬當不得小學」為「未能受善」。

嘗訓其子曰:「起居坐立,務要端莊,不可傾倚,恐至昏怠。出入趨步,務要凝重,不可僄輕,以害德性。以謙遜自牧,以和敬待人。凡事切須謹飭,無故不須出入。少說閒話,恐廢光陰,勿看雜書,恐分精力。早晚頻自檢點所習之業。每旬休日,將一旬內書溫習數過,勿令心少有佚放,則自然漸近道理,講習易明矣。」

習齋評語:

先生為學得力處,備見訓子一書,故詳錄之。充此氣象,原有非俗儒文士所可及者,然孔門學者果如斯而已乎?是在有志實學者自辨之。

習齋雖未表態,但由其字裡行間,已見他譏諷朱子教子實非本於孔門之學。

問:「《小學》載樂一段,不知今日能用得否?」曰:「姑使知之。古人自小即以樂教之,乃是人執手提誨,到得大來,涵養已就,稍能自立便可。今人既無此,非志大有所立,因何得成立?」

習齋評語:

孟子曰:「我知言。」蓋言者,心聲也,故一言而覘其終身,不可掩也。況朱子大儒,亦不自掩,固昭然可見者。如人問《小學》載樂不知今日能用之否,何不答曰,「書上所有都是要用,不用,載之何為」!而乃曰「姑使知之」。然則平日講學,亦不過使人知之而已,亦不過使人謂我知之而已。

此批評朱子之學只是著重使人知,未嘗教人用、行。

因論小學曰:「古者教必以樂,後世不復然。」問:「此是作樂使之聽,或其自作。」曰:「自作。若自理會不得,人作何益!古者國君備樂,士無故不去琴瑟。日用之物,無時不備於前。」

習齋評語:

言之親切如此,只不肯自做主意,作後世引路人,不作前聖接跡人。豈知歷代相接,都作引路人哉!此人人說引路之言而聖人之正路益荒也。

此習齋批評朱子只願作後世引路人,卻不願接續前聖之學,朱子之做法乃日後「人說引路之言而聖人之正路益荒」之肇因。

「前賢之言,都是佩服躬行,方始有功。不可只如此說過,不濟事。」

習齋評語:

不知是自悔語,是責人語,但將「博學之」改為「博讀書,博作文」,便不似聖門「佩服躬行」舊傳受。

朱子數則,知之真矣,而不行,何哉?


習齋眼中之朱子乃一書生,只重文字講論著述,不重實事,其因此驚訝朱子作此言。其實,朱子不是言「格物窮理」麼?「物」不是可以解釋作「事為」麼?明乎此,朱子態度何嘗有不同?其何嘗有自悔?此語何嘗只為責人而說? 說到底,習齋之語只反映他尚未能平情了解朱子罷了。

東萊呂氏曰:「教小兒先以恭謹,不輕忽,不躐等。讀書乃餘事。」

習齋評語:

佳。

先生輩何為只作餘事?


因反對著述講論,習齋不主張讀書,其稱許東萊之言及譏笑先生輩,亦出於此心態。

臨川吳氏曰:「古之教者,子能食而教之食,子能言而教之言。欲其有別也而教之異處,欲其有讓也而教之後長,因其良知良能而導之,而未及乎讀誦也。教之數,教之方,教之日,與夫學書計,學幼儀,則既辨名物矣,而亦非事乎讀誦也。弟子之職,曰孝,曰弟,曰謹,曰信,曰愛,曰親,行之有餘力而後學文。今世童子甫能言,不過教以讀誦而已,其視古人之教何如也!」

習齋評語:

草廬敘古教法,兩言非事讀誦,又曰「今世童子,不過教以讀誦而已,其視古人之教何如也!」其言一若甚厭夫讀誦之習者。五季之餘,武臣司政,民久不見儒生之治,世久不聞詩書之聲。積廢之極而氣數一返,周、程、張、朱適逢其會,以誦讀詩書,講解義理為倡,又粗文以道德之行,真不啻周公、孔子復出矣。此所以一樹赤幟而四海望之,一登高呼而數世應之,嗚呼盛哉!而流不可返、壞不可救之禍,實伏於此。吳氏亦猶行宋儒之道者,而出言不覺至是,蓋誦讀之焰已毀而舉世罔覺,又不容不露其幾也。而吾所甚懼,正在此幾也。文盛之極則必衰,文衰之返則有二:一是文衰而返於實,則天下厭文之心,必轉而為喜實之心,乾坤蒙其福矣。達而在上,則為三代,即窮而在下,如周末文衰,孔子轉之以實,雖救之未獲全勝,猶稍延二百年吾儒之脈。不然,焚坑之禍,豈待秦政之時哉!一是文衰而返於野,則天下厭文之心必激而為滅文之念,吾儒與斯民淪胥以亡矣。如有宋程、朱黨偽之禁,天啟時東林之逮獄,崇禎末獻忠之焚殺,恐猶未已其禍也,而今不知此幾之何向也。《易》曰:「知幾其神乎!」余曰:「知幾其懼乎!」

草廬一生踐行宋儒之道,卻「敘古教法,兩言非事讀誦,又曰『今世童子,不過教以讀誦而已,其視古人之教何如也!』其言一若甚厭夫讀誦之習者」。習齋據此奇怪之朕兆,推斷其可能導出之風氣:一為「文衰而返於實」,即由消除宋明理學之流弊而上接周、孔之實學之道;一為「文衰而返於野」,即由宋明理學之流弊而使人生厭文滅文之念,開出「宋程、朱黨偽之禁,天啟時東林之逮獄,崇禎末獻忠之焚殺」,以滅絕一切文化。習齋對可能開出後一種風氣深感憂懼。

程子曰:解義理若一向靠書冊,何由得居之安,資之深!不惟自誤,兼亦誤人。

習齋評語:

真語。

大體宋儒批評讀書之言,習齋皆推許,東萊之言如是,程子之言亦如是。

古之學者,優柔饜飫,有先後次序;今之學者,卻只做一場話說,務高而已。

習齋評語:

知及此矣,其教及門,乃亦未見古人先後次序,不又作話說一場而已哉!

此譏笑程門只知不做「一場話說」的道理,卻未有付諸實行。

今之學者,往往以游、夏為小,不足學;然游、夏一言一事,卻總是實。

習齋評語:

程子雖失聖門成法,而胸中所見猶實,故其言如此。朱子去此則又遠矣。

此又為習齋攻朱子烈於程子之一例。

問:「如何學可謂有得?」曰:「大凡學問,聞之知之皆不為得。得者,須默識心通。學者欲有所得,須是誠意燭理。」

習齋評語:

程、朱言學至肯綮處,若特避六藝、六府之學者,何也?如此段言「聞之知之皆不為得」,可謂透宗語矣。下何不云,「得者須履中蹈和,躬習實踐,深造以六藝之道,乃自得之也」?乃云「須默識心通」,不仍是知之乎!

此習齋譏程、朱不重踐履實行。

進學莫大於致知,養心莫大於理義。古人所養處多,若聲音以養其耳,舞蹈以養其血脈,今人都無;只有義理之養,人又不知求。

習齋評語:

學之患莫大於以理義讓古人做。程、朱動言古人如何如何,今人都無,不思我行之即有矣。雖古制不獲盡傳,只今日可得而知者盡習行之,亦自足以養人。況因偏求全,即小推大,古制亦無不可追者乎!若只憑口中所談、紙上所見、心內所思之理義養人,恐養之不深且固也。

此仍是批評程、朱不重視實踐。

對於古制不獲盡傳及有所不足,習齋未嘗不知,但他以為這些皆不是不可解決的問題,其曰「只今日可得而知者盡習行之,亦自足以養人。況因偏求全,即小推大,古制亦無不可追者乎」,此即是解決問題之可能方法。

程、朱極力強調「進學莫大於致知,養心莫大於理義」,又以為古制距今已遠,考究頗不易,不宜先行,此在習齋眼中全是藉口,其因此譏評曰「若只憑口中所談、紙上所見、心內所思之理義養人,恐養之不深且固也」。

學貴乎成;既成矣,將以行之也。學而不能成其業,用而不能行其學,則非學矣。

習齋評語:

程子論學頗實,然未行其言也。夫教者之身,即所以教也,其首傳所教者,即教者之身也。試觀程門,學成其業乎?用行其學乎?孔子攝相而魯治,冉、樊為將而齊北。二程在朝而宋不加治,龜山就征而金人入汴,謂之學成用行,吾不信也。

此習齋批評程子未行其言。其論證可分析如下:凡「學成其業」、「用行其學」的人皆能為國家帶來一些好的結果(如治世)。二程、龜山皆未能使國治,由此可見二程、龜山並未做到「學成用行」。

今之學者有三弊:溺於文辭,牽於訓詁,惑於異端。苟無此三者,則必求歸於聖人之道矣。

習齋評語:

可歎三弊誤此乾坤!先生濯洗亦未甚淨,故其流遠而益差也。向嘗謂程、朱與孔、孟各是一家,細勘之,程與朱亦各是一家。

程子尚斥「溺於文辭,牽於訓詁,惑於異端」為弊,朱子及其門人卻已「溺於文辭,牽於訓詁,惑於異端」而不自拔了,故習齋曰「細勘之,程與朱亦各是一家」。

張子曰:在始學者,得一義須固執,從粗入精也。又曰:若始求甚深,恐自茲愈遠。又曰:但掃拂去舊日所為,使動作皆合於禮。

習齋評語:

張子以禮為重,習而行之以為教,便加宋儒一等。

張子之學有實踐性格,故為習齋所讚賞。

既學而有先以功業為意者,於學便相害;既有意,便穿鑿創意作起事也。德未成而先以功業為事,是代大匠斫,希不傷手也。」

習齋評語:

所學既失其宗,又將古人成法說壞。試觀大學之道,才言「明德」,即言「親民」,焉得云無意於功業!且入學即是要作大匠,烏得謂之「代大匠斫」!仆教幼學道藝,或阻之曰:「不可,今世不如此。」予曰:「但抱書入學,便是作轉世人,不是作世轉人。但不可有者,躁進幹祿、非位謀政之心耳。」

宋儒每有重成德,輕事功之傾向,所謂「德未成而先以功業為事,是代大匠斫,希不傷手也」,即在此立場而發。細察宋儒此立場,其未嘗沒有道理。蓋人懷有一欲建功立業以揚名後世之心,此心即是一私心,私心作用得一分,公心即不曾立一分。只有淡薄事功,處若等閒,公心才得以被徹底確立。由此可見宋儒「重成德,輕事功」之有理。

然而,習齋似誤解了宋儒「事功」之意,以為「事功」指實用技藝,實用技藝本可和成德並進,何必一定要輕技藝呢?其於是曰「但抱書入學,便是作轉世人,不是作世轉人。但不可有者,躁進幹祿、非位謀政之心耳」,意指技藝之學實無損於公心之建立。宋儒之用心,習齋其實未曾理會過,讀者於此宜分別清楚。

上蔡謝氏曰:「學須是熟講,學不講,用盡工夫只是舊時人。『學之不講,是吾憂也』。仁亦在夫熟而已。

習齋評語:

子云:「學之不講」,是博學矣,又當審問、慎思、明辨以講之。若非已學,將執何者以講乎?今徒講而不學,誤矣!

此習齋指責上蔡誤解了孔子之「學之不講」。「學之不講」之真義當為「博學」,又「當審問、慎思、明辨以講之」,上蔡「徒講而不學」不足當之。

顏子工夫,真百世規範,舍是更無入路,無住宅。」

習齋評語:

極是!

顏淵只重躬行實踐,《論語》中甚少顏淵言說上之發揮,故習齋稱許之。

龜山楊氏曰:「今之學者,只為不知為學之方,又不知學成要何用。此事體大,須是曾著力來,方知不易。夫學者,學聖賢之所為也云云。若是只要博通古今,為文章,作忠信願愨,不為非義之士而已,則古來如此等人不少,然以為聞道則不可。且如東漢之衰,處士逸人與名節之士,有聞當世者多矣;觀其作處,責之以古聖賢之道,則略無毫髮彷彿相似。何也?以彼於道初無所聞故也。今時學者,平居則曰『吾當為古人之所為』,才有一事到手,便措置不得。蓋其學以博通古今、為文章、或志於忠信願愨,不為非義而已,不知須是聞道。

習齋評語:

諸先生自負聞道矣。愚以為責之以古聖賢之道,亦未盡彷彿也。即如先生當汴京垂亡之際,輕身一出,其所措置,徒見削奪荊公配饗,說道學話而已。

此斥宋儒自負聞道,實則相去聖學甚遠,理由仍是宋儒之不重實踐力行。

驗之於心而不然,施之於行事而不順,則非所謂經義。今之治經者,為無用之文,徼幸科名而已,果何益哉?

習齋評語:

仆謂為學者與此較則陋矣,何不與堯、舜、伊、周、孔、孟較!

此習齋批評宋儒不當和俗世讀書人比較,而當和堯、舜、伊、周、孔、孟比較。

學而不求諸孔、孟之言,亦末矣。《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

習齋評語:

多識自不可廢。博學乃只多讀書乎?

「學之不講」之真義當為「博學」,但「博學」是否只是多讀書即可?由習齋「博學乃只多讀書乎」,可見答案是否定的。

顏淵『請問其目』,學也;『請事斯語』,則習矣。學而不習,徒學也。譬之學射而至於彀,則知所學矣;若夫承梃而目不瞬,貫虱而縣不絕,由是而求盡其妙,非習不能也。」

習齋評語:

顏子「請問」,亦仍是問,未可謂之學;「請事斯語」,學也;「欲罷不能,進而不止」,乃習矣。龜山一字之誤,未為甚差。但說學必宜習之理最透,而未見其習者,無他,習其所習,非孔門所謂習也。

此條之要義是批評龜山之習非孔門之習,即非躬身力行。

延平李氏曰:「學問之道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若真有所見,雖一毫私慾之發亦退聽矣。久久用力於此,庶幾漸明,講學始有力耳。

習齋評語:

試觀孔、孟曾有「靜坐澄心,體認天理」等語否?然吾亦非謂全屏此功也。若不失周、孔六藝之學,即用此功於無事時亦無妨。但專用力於此,以為學問根本,而又以講說為枝葉,則全誤矣。

延平講學宗旨重在先透過「超越之逆覺體證」以見本心,再以此本心開展出一切之道德行為。其因此特別強調「默坐澄心,體認天理」。然而,於習齋之思想中,學並不可離開躬身力行,其因此特別強調「不失周、孔六藝之學」,而主張靜坐只可於無事時進行,不可以此為學問根本。

孔門諸子,群居終日,交相磋切,又得夫子為之依歸,日用之間,觀感而化者多矣;恐於融釋而脫落處,非言說所及也。不然,子貢何以言『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耶?」

習齋評語:

何不思孔門群居終日是作何事?何不思「性天不可聞」是何主意?乃動思過子貢以上耶!以孔子之道律之,恐有宋諸先生不免為「智者過之」一流。

此仍是批評有宋諸先生只重言說思辯,不重身體力行。

朱子曰:「今之為學甚難,緣小學無人習得,如今卻是從頭起。古人於小學小事中便皆存個大學大事得道理在,大學只是推將開闊去。向來小時做得道理存其中,正似一個坯素相似。

習齋評語:

余謂何難之有,只不為耳。即將藝之小者令子弟之幼者習之,藝之大者令子弟之長者習之,此是整飭身體,涵養性情實務。正心誠意非精,府修事和非粗。乃諸先生只懸空說存養而不躬習其事,卻說難,卻說今日小學全失,無人習。如此而言格致誠正修齊治平,皆虛而無據矣。然則豈惟小學廢,大學不亦亡乎!而乃集《小學》也,注《大學》也,何為也哉!

此習齋主張「藝之小者令子弟之幼者習之,藝之大者令子弟之長者習之」,以「整飭身體,涵養性情實務」,批評「諸先生只懸空說存養而不躬習其事,卻說難,卻說今日小學全失,無人習」,致令「格致誠正修齊治平,皆虛而無據」,小學廢而大學亡。

讀書如煉丹,初時烈火煆煞,然後漸漸慢火養,又如煮物,初時烈火煮了,卻須慢火養。讀書初勤敏著力,子細窮究,後來卻須緩緩溫尋,反覆玩味,道理自出。又不得貪多欲速,直須要熟,工夫自熟中出。

習齋評語:

朱子論學只是論讀書,但他處多入「理會道理」「窮理致知」等字面,不肯如此分明說。試看此處直言之如此十分精彩,十分有味,蓋由其得力全在此也。夫讀書乃學中之一事,何為全副精神用在簡策乎!

此習齋亦欣賞朱子論讀書之語,以為頗有見地,乃朱子之得力處。其唯一反對朱子的,只是不主張把學徹底化約為讀書,所謂「夫讀書乃學中之一事,何為全副精神用在簡策乎」。

學者只是不為己,故日間此心安頓在義理上時少,安頓在閒事上時多,於義理卻生,於閒事卻熟。」

習齋評語:

只因廢失六藝,無以習熟義理,不由人不習熟閒事也。今若一復孔門之舊,不惟好色好貨一切私慾無從參,博弈詩酒等自不為,即誦讀、訓詁、著述、文字等事亦自無暇。蓋聖人知人不習義理便習閒事,所以就義理作用處制為六藝,使人日習熟之。若只在書本上覓義理,雖亦羈縻此心,不思別事,但放卻書本,即無理會。若直靜坐,勁使此心熟於義理,又是甚難,況亦依舊無用也。

此習齋主張恢復六藝,因只有習行六藝,義理才得被習熟,好色好貨一切私慾才得被消去,博弈詩酒、誦讀、訓詁、著述、文字等事才不被從事。

或問:「為學如何做工夫?」曰:「不過是切己便的當。此事自有大綱,亦有節目云云。然亦須各有倫序。」問:「如何是倫序?」曰:「不是安排此一件為先,此一件為後,此一件為大,此一件為小。隨人所為,先其易者,闕其難者,將來難者亦自可理會。且如讀書,《二禮》、《春秋》有制度之難明,本末之難見,且放下未要理會亦得;如《詩》、《書》,直是不可不先理會云云。聖賢言語,何曾誤天下後世!人自學不至耳。」

習齋評語:

或問「為學如何做工夫」,又問「如何是倫序」,皆最切之問。朱子乃只左支右吾,說皮面語。大綱節目數語,尚可敷衍;至於「不是安排此一件為先,此一件為後,此一件為大,此一件為小」,便是糊混。夫古人教法,某年舞《勺》,某年舞《象》,某年習幼儀,某年學禮,何嘗不是安排一定,孰先孰後,孰大孰小哉!「知所先後」,《大學》又明言之矣。糊混幾句,已又說歸讀書,讀書又不教人理會制度等事,姑教避難取易。夫理會制度,已畏其難矣,況取其所謂制度者而身習之,身精之乎!此等語若出他人口,朱子必灼見其弊而力非之。師望既高,信口說去,不自覺如此,卻說「聖賢言語、何曾誤天下後世」。夫聖賢言語,誰曾道誤天下後世!其誤天下後世者,乃是不從聖賢言語耳。夫「學而時習之」,是魯《論》第一言,尚且不從,況其餘乎?

嘗閱《左傳》,至簡子鑄刑鼎,孔子歎曰:「晉其亡乎,失其度矣!」以為晉之亡在任刑威耳。而下文乃曰:「民在鼎矣,何以尊貴?貴何業之守?」蓋其失不在刑書而在鑄刑書於鼎。夫法度操於人,則民知範吾功罪者,吾上也;司吾生死者,吾上也;時而出入輕重以為平允者,皆吾上也。天下懍王,一國懍君,一獄懍吏。士農工商罔敢愆於職中、逸於職外者,惟吾上是神是嚴也。而上下定矣,貴賤辨矣,賢德彰矣。今銘在鼎,則國人必將以鼎為依據,而不知受法於天者王,守法者君,序守者卿大夫百執事,是使之忽人而重鼎。民不見所尊,必將不遵其度,不遵其度,必不守其業,故曰:「何以尊貴,何業之守」也。貴賤無序,何以為國!嗟乎!簡子但以刑書鑄於鼎而孔子知其亡,況漢、宋之儒全以道法摹於書,至使天下不知尊人,不尚德,不貴才,而曰「宰相必用讀書人」,不幾以守鼎吏為政乎!其所亡又豈止一晉乎!是以至此極也。非孔子至聖,孰能見鑄鼎之弊乎!吾願天下急思孔子之言,吾願上天急生孔子之人也。


此習齋仍是批評朱子之學不合符聖人之學的要求,及於漢、宋諸儒。其主要論點多已申述於前,今不復贅。

六、習齋對宋儒之批評(中):《存學編卷三》內容疏解

在上一章,我們已對《存學編》之卷二作了疏解,今且再就卷三之義理加以細緻之爬疏。

延平謂朱子曰:「渠所論難處,皆是操戈入室。須從源頭體認來,所以好說話。」

習齋評語:

「從源頭體認」,宋儒之誤也;故講說多而踐履少,經濟事業則更少。若宗孔子「下學而上達」,則反是矣。

對於延平強調「從源頭體認」,習齋以為此乃造成宋儒「講說多而踐履少,經濟事業則更少」之主因,反不如孔子「下學而上達」。

「渠初從謙開善處下功夫來,故皆就裏面體認。今既論難,見儒者路脈,極能指其差誤之處。自見羅先生來,未見有如此者。」

習齋評語:

朱子雖逃禪歸儒,惜當時指其差誤猶有未盡處。只以補填禮、樂、射、禦、書、數為難,謂待理會道理通透,誠意正心後,方理會此等,便是差誤。夫藝學,古人自八歲後即習行,反以為難,道理通透,誠意正心,乃《大學》之純功,反以為易而先之,斯不亦顛倒矣乎!況舍置道理之材具、心意之作用,斷無真通透、真誠正之理。即使強以其鏡花水月者命之為通透誠正,其後亦必不能理會六藝。蓋有三故焉:一者,游思高遠,自以為道明德立,不屑作瑣繁事。一者,略一講習,即謂已得,未精而遽以為精。一者,既廢藝學,則其理會道理、誠意正心者,必用靜坐讀書之功,且非猝時所能奏效。及其壯衰,已養成嬌脆之體矣,烏能勞筋骨,費氣力,作六藝事哉!吾嘗目擊而身嘗之,知其為害之鉅也。吾友張石卿,博極群書,自謂秦、漢以降二千年書史,殆無遺覽。為諸少年發書義,至力竭偃息床上,喘息久之,復起講,力竭復偃息,可謂勞之甚矣。不惟有傷於己,卒未見成起一才。比其時欲學六藝,何以堪也!祁陽刁蒙吉,致力於靜坐讀書之學,晝誦夜思,著書百卷,遺精痰嗽無虛日,將卒之三月前,已出言無聲。元氏一士子,勤讀喪明。吾與法乾年二三十,又無諸公之博洽,亦病無虛日。雖今頗知憤恨,期易轍而崇實,亦惴惴恐其終不能勝任也。況今天下兀坐書齋人,無一不脆弱,為武士、農夫所笑者,此豈男子態乎!差毫釐而謬千里,不知誰為之崇也,噫!

此習齋批評朱子不主張先習行禮、樂、射、禦、書、數,卻主張先「道理通透,誠意正心」,以為後者易於前者,此終毒害後世,使無數士人身體脆弱,淪為女兒態,為武士、農夫所笑。

值得注意的是,習齋此處用了三個友人的例子以證明朱學之遺害後世,其不重空談而重實證之作風,於此可見。

勉齋黃氏曰:先生年十四,慨然有求道之志,博求之經傳,遍交當世有識之士,雖釋、老之學,亦必究其歸趣。

習齋評語:

今世為學,須不見一奇異之書,但讀孔門所有經傳,即從之學其所學,習其所習,庶幾不遠於道。雖程、朱、陸、王諸先生語錄,亦不可輕看,否則鮮不以流之濁而誣其源之清也。朱子少時,因誤用功於釋、老,遂沾其氣味,而吾五百年有功於聖道之大儒,不能滌此歧途之穢,豈非宋、元來學者之不幸哉!

余細玩《朱子語錄》,亦有恍悟性學本旨處,但無如曾、孟者從旁一指,終不是判然出彼入此,故糊糊塗塗又仍歸周、程所說。或曰:「悟學宗如是其難。吾子天資猶夫人也,而謂獨明孔子學宗,吾滋惑矣。」予曰蓋有由也。吾自弱冠遭家難,頗志於學,兼讀朱、陸兩派語錄,後以心疾,無所得而萎塌。至甲辰,年三十,得交王子助予,遂專程、朱之學。乙巳丙午,稍有日進之勢。丁未,就辛里館,日與童子輩講課時文,學遂退。至戊申,遭先恩祖妣大故,哀毀廬中,廢業幾年,忽知予不宜承重,哀稍殺。既不讀書,又不接人,坐臥地炕,猛一冷眼,覺程、朱氣質之說大不及孟子性善之旨,因徐按其學,原非孔子之舊。是以不避朱季友之罪而有《存性》、《存學》之說,為後二千年先儒救參雜之小失,為前二千年聖賢揭晦沒之本源。倘非丁未廢歇,戊申遭喪,將日征月邁,望程、朱而患其不及,又焉暇問其誤否哉!


習齋批評朱子混雜有釋老之氣味,使「五百年有功於聖道之大儒,不能滌此歧途之穢」,此固不是實情,熟悉朱子學者自不難加以反駁。然而,此條值得大書特書的是:習齋之自道其為學經歷。按習齋之文字看,其早年曾一度極力用功於程朱之學,直至「戊申遭喪」,其「哀毀廬中,廢業幾年」,才忽地猛然有省,覺得程朱之學不是孔孟之舊旨。自此以後,其學思出現一轉向,遂大肆批評程朱,進而及於宋儒,寫下《存性》、《存學》兩編。近人有謂習齋批斥程朱尤烈於陸王,觀乎習齋自道為學經歷一段,習齋批評程朱之烈或出自習齋對程朱本曾用過一極大之功夫。

至若求道而過者,病傳注誦習之煩,以為不立文字,可以識心見性;不假修為,可以造道入德;守虛靈之識而昧天理之真,借儒者之言以文佛、老之說。學者利其簡便,詆訾聖賢,捐棄經典,倡狂叫呶,側辟固陋,自以為悟。

習齋評語:

此朱子極詆陸門之失處。然由孔門觀之,則除「捐棄經典、倡狂叫呶」外,其他失處,恐亦朱門所不能盡免也。

對於朱陸之異同,習齋似有一番新領會。其以為,朱、陸皆是空言心性、借儒者之言以文佛、老之說,不重實事踐行,和孔孟原旨相違,此是二者之同;至於二者之異,則是朱學門人仍重經典,行為態度較有收斂,陸學門人則不重經典,行事較倡狂,所謂「捐棄經典、倡狂叫呶」。

其於讀書也,必使之辯其音釋,正其章句,玩其辭,求其意,研精覃思以究其所難,平心易氣以聽其所自得。然為己務實,辨別義利,毋自欺,謹慎獨之戒,未嘗不三致意焉,蓋亦欲學者窮理反身而持之以敬也。從遊之士,迭誦所習以質其疑,意有未喻,則委曲告之而未嘗倦;問有未切,則反覆誡之而未嘗隱。務學篤則喜見於言,進道難則憂形於色。講論經典,商略古今,率至夜半。雖疾病支離,諸生問辯,則脫然沈屙之去體;一日不講學,則惕然常以為憂。摳衣而來,遠自川、蜀,文辭之傳,流及海外。

習齋評語:

可惜先生苦心苦功,此半幅述之悉矣。試問如孔門七十子者,成就幾人?天下被治平者幾世?明行吾道而異端頓熄者幾分?我夫子承周末文勝之際,洞見道之不興,不在文之不詳而在實之不修,奮筆刪定繁文,存今所有經書,取足以明道,而學教專在六藝,務期實用。其與端木、言、卜諸子以下,最少言語,至於天道性命之言尤少,是以學者用功省而成就多。五季之世,武臣司政,詩書高閣,至宋而周、程諸儒出,掀精抉奧,鼓動一時,自謂快事。惟安定胡先生,獨知救弊之道在實學不在空言,其主教太學也,立經義、治事齋,可謂深契孔子之心矣。晦庵先生,所宜救正程門末流之失而獨宗孔子之經典,以六藝及兵農、水火、錢谷、工虞之類訓迪門人,使通儒濟濟,澤被蒼生,佛、老熄滅,乃其能事也。而區區章句如此,謂之何哉!

習齋以為,孔門多重六藝、兵農、水火、錢谷、工虞等經世技藝之教授及學習,故能訓練出不同技能之人才,以成就治平之世及熄異端。至於朱子,由於不重視經世技能之學,汲汲於章句著述,其終不能救周、程諸儒之弊而使佛老仍熾盛、生民不受其澤。

至若天文、地誌、律曆、兵機,亦皆洞究淵微。文詞、字畫,騷人才士疲精竭神,嘗病其難;至先生,未嘗用意,而亦皆動中規繩,可為世法。

習齋評語:

天文、地誌、律曆、兵機數者,若洞究淵微,皆須日夜講習之力,數年歷驗之功,非比理會文字可坐而獲也。先生既得其淵微,奈何門人錄記言行之詳,未見其為如何用功也!況語及國勢之不振,感慨以至泣下,亦悲憤之至矣。則當時所急,孰有過於兵機者乎!正宜誘掖及門,成就數士,使得如子路、冉有、樊遲者相與其事,則楚囚對泣之態可免矣。乃其居恆傳心、靜坐主敬之外無餘理,日燭勤勞、解書修史之外無餘功,在朝蒞政,正心誠意之外無餘言,以致乘肩輿而出,輕浮之子遮路而進厭聞之誚。雖未當要路,而歷仕四朝,在外九考,立朝四旬,其所建白可概見也。莫謂孔、孟之暫效魯、滕,可如子遊、子賤、子路之宰邑光景否?故三代聖賢,躬行政績多實征,近今道學,學問德行多虛語,則所謂「天文、地誌、律曆、兵機,洞究淵微」者,恐亦是作文字理會而已。

此仍是批評朱子語。習齋根據朱門後學無人談及朱子躬行實踐「天文、地誌、律曆、兵機」之事,推斷所謂「天文、地誌、律曆、兵機,亦皆洞究淵微」只是朱子於文字上理會「天文、地誌、律曆、兵機」而已。其又根據朱學門人於宋亡時感慨涕泣,卻不能起力挽狂瀾之功用,推斷此和朱子教學重「居敬窮理」有關。朱子「居敬窮理」既無法培養出軍事等人才以拯宋亡,則謂朱子自身徹底懂得「天文、地誌、律曆、兵機」,此似不可被理解,更多是後學吹噓之辭罷了。

先生出,而自周以來聖賢相傳之道,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昭晰呈露!

習齋評語:

揚子雲曰:「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韓子駁之云:「夫楊、墨行,正道廢,孟子雖聖賢,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然賴其言,而今之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其大經大法,皆亡滅壞爛。所謂存什一於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夫孟子辟楊、墨而楊、墨果熄,尊孔氏而孔氏果尊,崇仁義,貴王賤霸,而仁義果崇,王果貴,霸果賤。至大經大法,如班爵、班祿、井田、學校,王道所必舉者,明則明,行則行,非後世空言之比,正子貢所稱「賢者識其大者」。子雲贊之一語頗易,文公議之。今朱子出,而氣質之性參雜於荀、揚,靜坐之學出入於佛、老,訓詁繁於西漢,標榜溢於東京,禮樂之不明自若也,王道之不舉自若也,人材之不興自若也,佛之日昌而日熾自若也。實學不明,言雖精,書雖備,於世何功,於道何補!然賴其講解,朝廷猶以《四書》、《五經》取士,周、孔之文不至盡沒,有志於學者承襲其跡,以主敬靜坐求道,不至盡奉釋、道名號,與二家鼎峙而已。若問自周以來聖賢相傳之道,則絕傳久矣。黃氏遽謂「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豈惟不足俟聖人於百世,恐後世有文人之雄如韓子者,亦不免其議也。

此習齋指朱子根本未有承接「自周以來聖賢相傳之道」,黃勉齋之言不合事實。何以習齋如此說呢?理由是倘若朱子承接周孔之道,氣質之性當不參雜於荀、揚,靜坐之學出入於佛、老,訓詁、標榜之風得以熄滅,禮樂、王道得以大行於天下,人材興盛而佛教漸衰。可是,事實卻正相反,此可證明朱子根本不是上承周孔之學,其「實學不明,言雖精,書雖備,於世何功,於道何補!」。

果齋李氏曰:先生之道之至,原其所以臻斯域者無他焉,亦曰主敬以立其本,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而敬者,又貫通乎三者之間,所以成始而成終也。故其主敬也云云,內則無二無適,寂然不動;外則儼然肅然,若對神明云云。其窮理也云云,字求其訓,句索其旨云云。始以熟讀,使其言皆若出於吾之口;繼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於吾之心。自表而達裏,自流而溯源,索其精微,若別黑白,辨其節目,若數一二云云,而後為有得焉。若乃立論以驅率聖言,鑿說以妄求新意,或援引以相糾紛,或假藉以相混惑云云,以為學者之大病,不痛絕乎此,則終無入德之期。蓋自孔、孟以降千五百年之間,讀書者眾矣,未有窮理若此其精者也云云。及其理明義精,養深積盛,充而為德行,發而為事業云云。入而事君,則必思堯、舜其君,出以治民,則必以堯、舜其民。

習齋評語:

李氏此贊,體用兼該矣。仆不必詳辯。但願學者取朱子之主敬窮理與孔門一質對,取朱子之事業與堯、舜一質對,則其學宗之稍異判然矣。總之,於有宋諸先生,非敢苟求。但以寧使天下無學,不可有參雜佛、老章句之學,寧使百世無聖,不可有將就冒認標榜之聖,庶幾學則真學,聖則真聖云爾。

習齋極力攻擊宋儒,特別是朱子,其用意究竟何在?此條習齋給予了答案,其用意「於有宋諸先生,非敢苟求。但以寧使天下無學,不可有參雜佛、老章句之學,寧使百世無聖,不可有將就冒認標榜之聖」。習齋反覆申說,苦口婆心,其欲達到之目的亦只如此簡單而已。

言論風旨之所傳,政教條令之所布,皆可為世法。而其「考諸先聖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則以訂正群書,立為準則,使學者有所依據循守以入堯、舜之道,此其勛烈之尤彰明盛大者。

習齋評語:

「考諸先聖而不謬」等語何其大,而乃歸之訂正群書乎?夫朱子所以盡力於此與當時後世所以篤服於此者,皆以孔子刪述故也。不知孔子是學成內聖外王之德,教成一班治世之材,魯人不能用,又不能薦之周天子,乃出而周遊,周遊是學教後不得已處;及將老而道不行,乃歸魯刪述以傳世,刪述又周遊後不得已處。戰國說客,置學教而學周遊,是不知孔子之周遊為孔子之不得已也。宋儒又置學教及行道當時,而自幼壯即學刪述,教弟子亦不過是,雖講究禮樂,亦只欲著書垂世,不是欲於吾身親見之,是又不知孔子之刪述為孔子之尤不得已也。況孔子之刪述,是刪去繁亂而僅取足以明道,正恐後人馳逐虛繁,失其實際也。宋儒乃多為註解,遞相增益,不幾決孔子之堤防而導氾濫之流乎!此書之所以益盛而道之所以益衰也。

孔子周遊列國及從事著書工作皆不得已,非有心為之。可是,宋儒卻自幼即一心從事於著書行世。此為宋儒、孔子一大不同。其次,孔子刪述「是刪去繁亂而僅取足以明道,正恐後人馳逐虛繁,失其實際也」,宋儒則「多為註解,遞相增益」,此為宋儒、孔子之另一不同。而此二不同正反映宋儒之不能承孔子,「決孔子之堤防而導氾濫之流」,開「此書之所以益盛而道之所以益衰」之氣象。習齋不滿宋儒學問之理由在此。

先生搜輯先儒之說而斷以己意,彙別區分,文從字順,妙得聖人之本旨,昭示斯道之標的。又使學者先讀《大學》以立其規模,次及《語》、《孟》以盡其蘊奧,而後會其歸於《中庸》。尺度權衡之既定,由是以窮諸經,訂群史以及百氏之書,則將無理之不可精,無事之不可處矣。

習齋評語:

先生昭明書旨,備勞心力,然所明只是書旨,未可謂得吾身之道也。蓋《四書》、諸經、群史、百氏之書所載者,原是窮理之文,處事之道。然但以讀經史、訂群書為窮理處事以求道之功,則相隔千里;以讀經史、訂群書為即窮理處事,曰道在是焉,則相隔萬里矣。茲李氏以先生解書得聖人之本旨,遂謂示斯道之標的,以先生使學者讀書有序,遂謂將無理不可精,無事不可處。噫!宋、元來效先生之彙別區分,妙得聖人之本旨者,不已十餘人乎?遵先生讀書之序,先《大學》、次《語》、《孟》,次《中庸》,次窮諸經,訂群史以及百氏,不已家家吾伊,戶戶講究乎?而果無理不可精,無事不可處否也?譬之學琴然:詩書猶琴譜也。爛熟琴譜,講解分明,可謂學琴乎?故曰以講讀為求道之功,相隔千里也。更有一妄人指琴譜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協聲韻,理性情,通神明,此物此事也。譜果琴乎?故曰以書為道,相隔萬里也。千里萬里,何言之遠也!亦譬之學琴然:歌得其調,撫嫻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節,聲求協律,是謂之學琴矣,未為習琴也。手隨心,音隨手,清濁、疾徐有常規,鼓有常功,奏有常樂,是之謂習琴矣,未為能琴也。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審也,詩歌惟其所欲也,心與手忘,手與弦忘,私慾不作於心,太和常在於室,感應陰陽,化物達天,於是乎命之曰能琴。今手不彈,心不會,但以講讀琴譜為學琴,是渡河而望江也,故曰千里也。今目不睹,耳不聞,但以譜為琴,是指薊北而談雲南也,故曰萬里也。

由習齋以琴藝喻《四書》、諸經、群史、百氏之書所載者,可見習齋眼中之聖人之道明顯為一knowing how的知識。由於聖人之道是knowing how,其自不能透過「讀經史、訂群書」以被窮盡,而必須經過學者親身之實踐履行。朱子卻因「搜輯、區分先儒之說」、「讀經史、訂群書」而被稱為「妙得聖人之本旨」,此其實並未算得上「窮理處事以求道」,只是稍明書旨而已,習齋因此批評朱子實未得聖人之本旨。

洙、泗以還,博文約禮兩極其至者,先生一人而已!

習齋評語:

「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乃孔門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之實功,明德親民百世不易之成法也。但孔門曰「博文約禮」,程、朱亦曰「博文約禮」,此殊令人不敢辨,然實有不待辨而判者。如孔門之「博學」,學禮,學樂,學射,學禦,學書、數以至《易》、《書》莫不曰學也,《周南》、《召南》曰為也。言學言為既非後世讀講所可混,禮、樂、射、禦、書、數又非後世章句所可托。況於及門之所稱讚,當時之所推服,師弟之所商搉,若《多學而識》、《不試故藝》、《博學而無所成名》、《文武之道未墜於地》、《文不在茲》、《游於藝》、《如或知爾》、《可使從政》諸章,皆可按也,此孔門之文,孔門之學也。程、朱之文,程、朱之博學,則李氏已詳言之,不必贅矣。孔門之約禮,大而冠婚、喪祭、宗廟、會同,小而飲食、起居、衣服、男女,問老聃,習大樹下,公西子曲禮精熟,夫子遜其能,可謂禮聖,言、曾諸賢,纖微必謹。以此約身,即以此約心,出即以此約天下,故曰「齊之以禮」。此千聖體道之作用,百世入道之實功。故《中庸》大聖人之道,至於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序君子之功,備著尊德性,道問學。而其中直指曰「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且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顯是以三千三百為至道。倘外此而別有率性,別有篤恭,子思亦得罪聖門矣。此孔門之禮,孔門之約也。程、朱之約禮,則惟曰「內而無二無適,寂然不動,外而儼然肅然,若對神明」而已。其博約極至與否,未敢易言,願學者先辨其文與禮焉可也。

朱子言,自周衰教失,禮樂養德之具一切盡廢,所以維持人心者惟有書。則宜追求其一切養德之具,而亟亟與同人講習之,以經書為佐證可也。而乃惟孜孜攻苦於書,其餘不甚重焉。且李氏亦知春秋時患在諸書煩亂而禮樂散亡,孔子刪定,為萬世道德之宗。乃朱子適丁文墨浩繁之時,而不能刪削其煩亂,反從而訓之增之,何也?夫朱子之所欲學者,孔子也,而顧未得孔子之心,未盡合孔子學教之法。吾為五百年之士子惜其不得為曾、孟,為五百年之世道惜其不得為殷、周,為五百年之生民惜其不得蒙教養,故深惜朱子之未得為孔子也。


習齋之評語有兩段,今且按其段旨分析如下:

在第一段評語中,習齋主要欲指出孔門之「博文約禮」內容為何,以別於程、朱之「博文約禮」。依習齋,孔門之「博文」是指學禮,學樂,學射,學禦,學書、數以至《易》、《書》、《周南》、《召南》,非後世之讀講、章句;至於孔門之「約禮」,是指以冠婚、喪祭、宗廟、會同,飲食、起居、衣服、男女等禮以約此身此心,出則以此約天下。程、朱之「博文」即大量之讀講、章句注解;「約禮」則「內而無二無適,寂然不動,外而儼然肅然,若對神明」。

在第二段評語中,習齋主要透過朱子之汲汲於讀書講論,積極從事訓詁章句之工作,卻不知「刪削其煩亂」,以論證朱子雖欲學孔子,卻未得孔子之心,合於孔子學教之法。朱子以後五百年,士子終因此誤入歧途,不得為曾、孟,世道不得為殷、周,生民不得蒙教養,習齋對此一切感到痛心疾首。

吳氏曰:「先生經史子集之餘,雖記錄雜說,舉輒成誦。」

習齋評語:

經史子集已惜其過用精神,況記錄雜說乎!

由習齋曰「經史子集已惜其過用精神」,可見習齋反對以泛觀博覽不同書籍為學,其更強調學之重心當在躬行實踐、身體力行。

北溪陳氏曰:「先生道巍而德尊,義精而仁熟;立言平正溫潤,清巧的實云云。辭約而理盡,旨明而味深。而其心度澄朗,瑩無渣滓,工夫縝密,渾無隙漏,尤可想見於辭氣間。故孔、孟、周、程之道,至先生而益明。所謂主盟斯世,獨先生一人而已!」

習齋評語:

試觀「道巍德尊,義精仁熟」二語,雖孔子不是過,而下面實指處,卻只是立言之「辭約理盡,旨明味深」而已,言其「心度澄朗」,「工夫縝密」,亦不外於辭氣想見之。蓋朱子身分原是如此,黃、李、吳、陳諸公,亦但能於虛字間崇獎,不能於實際上增潤。及總贊「主盟斯世」一語,尤是不覺道出本色。蓋王者不作,五霸疊興,相繼主盟,假仁義以明王章,聖賢亦不得已而取之,故孔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孟子曰:「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秦、漢而降,聖人不生,揚、韓、王、周、程、朱、陸、薛、王、馮、高諸子,相繼疊興,主盟儒壇,闡詩書以明聖道,天下靡然向風,自好之士多出其內。故五霸者,實德未修,雖天下服之而不敢帝,不敢王,名之曰霸而已;諸儒者,實學未至,雖天下宗之而不敢聖,不敢賢,渾之曰儒而已;其身分正同。迄今大儒相繼登壇於東林者,猶皆稱主盟,其取義確矣!

此習齋借批評北溪之稱許語,從而指出宋儒之學只是擅長文字議論,卻「實學未至,雖天下宗之而不敢聖,不敢賢,渾之曰儒而已」。

鶴山魏氏曰:「國朝之盛,大儒輩出,聲應氣求,若合符節。曰極,曰誠,曰仁,曰道,曰忠,曰恕,曰性命,曰氣質,曰天理人欲,曰陰陽鬼神,若此等類,凡皆聖門講學之樞要,而千數百年習浮踵陋,莫知其說者,至是脫然若沈屙之間,大寐之醒。至於朱文公先生,始以強志博見淩高厲空;自受學延平李先生,遏然如將弗勝,於是斂華就實,反博歸約。迨其蓄久而思渾,資深而行熟,則貫精粗,合內外,群獻之精蘊,百家之異指,毫分縷析,如示諸掌。張宣公、呂成公,同心協力以閑先聖之道,而僅及中身,論述靡定。惟先生巍然獨存,中更學禁,自信益篤。蓋自《易》《詩》、《中庸》、《大學》、《論語》、《孟子》,悉為之推明演繹,以至《三禮》、《孝經》,下迨屈、韓之文,周、程、張、邵之書,司馬氏之史,先正之言行,亦各為之論著。然後帝王經世之規,聖賢新民之學,燦然中興!」

習齋評語:

天命、陰陽、鬼神等,仆之愚未足與議,但以大半屬聖人所罕言不語者,而必「毫分縷析,如示諸掌」,何為也哉!至於推明古人之經書,論著先正之前言往行,此自吾儒學成後餘事。學成矣,則用於世以行之;如不用於世,亦可完吾性分以還天地,不著述可也。觀其時果有大理未明,大害未除,不得已而有所著述,以望後世之明之除之,亦可也。若文人之文,書生之書,解之論之,則不必矣。乃今以此等推演論著之既明,遂為「帝王經世之規,聖賢新民之學,燦然中興」,不其誣歟!無實功於道統,既不免堯、舜、孔、孟在天者之歎息,又無實征於身世,豈能服當日之人心乎!徒以空言相推,駕一世之上,而動擬帝王聖賢,此偽學之名所從來也!仆嘗妄議,宋代諸先儒,明末諸君子,使生唐、虞、三代之世,其學問氣節必更別,若只如此,恐亦不免偽學之禁,門黨之誅也。但宋、明朝廷既無真將相,草野既無真學術,則正宜用稱說《詩》、《書》,標榜清流者撐持其衰運,不宜誅之禁之以自速其敗亡也。要之似龍骨馬,司國柄者不可廢崇儒重道之典,而悲天憫人,儒者宜存返己自罪之心。故天下有弒君之臣,殺父之子,無與於孔子也,而孔子懼;天下有無父之墨,無君之楊,非孟子為之也,而孟子懼;蓋儒者之憫天下而厚自責如此。況真失學宗以誤斯人,則近代之禍,吾儒焉得辭其責哉!

此條反映了習齋數個重要的看法:

一、 習齋以為,對於聖人所不言之議題,如天命、陰陽、鬼神等,朱子竟可以「毫分縷析,如示諸掌」,此明展示朱子學非聖人之學。另外,朱子極力「推明古人之經書,論著先正之前言往行」,此乃儒者學成後餘事,非儒者為學之主要內容,魏鶴山卻因此稱許朱子令「帝王經世之規,聖賢新民之學,燦然中興」,此明不知朱學之不同於聖學,乃誣堯、舜、孔、孟之學也。

二、 朱門後學不知朱學之不是聖學,「徒以空言相推,駕一世之上,而動擬帝王聖賢」,其被給予偽學之名,此乃並非無據。習齋指出,理學之所以歷宋明兩代而未被徹底清除,全因「宋、明朝廷既無真將相,草野既無真學術,則正宜用稱說《詩》、《書》,標榜清流者撐持其衰運,不宜誅之禁之以自速其敗亡也......司國柄者不可廢崇儒重道之典」,並不是因理學之為聖學。

三、 由於理學不是聖學,於世無益,當今從事理學者,當改弦易轍,重投堯、舜、孔、孟之學之懷抱。人如何可有改弦易轍之心志呢?關鍵則在「存返己自罪之心」、「憫天下而厚自責」。

朱子曰:「敬夫高明,他將謂人都似他,才一說時,便更不問人曉會與否,且要說盡他個。故他門人敏底只學得他說話,若資質不逮,依舊無著摸。某則性鈍,讀書極是辛苦,故尋常與人言,多不敢為高遠之論,蓋為是身曾親經歷過,故不敢以是責人耳。《學記》曰:『進而不顧其安,使人不由其誠。』今教者之病多是如此。

習齋評語:

朱子與南軒一派師友,原只是說話讀書度日。較王、何清談,頗用力於身心,較韓、歐文字,猶規規於理性,白、蘇詩酒,既不能仿其矜持,佛、老空虛,又全不及其讀講,真三代後近於儒之學,磽薄氣運中不易得之豪傑也。然而身分如此,無能強增。故推獎處,或襯貼以聖賢、道統、躬行、經濟之語,至其比長競短,敘實指事,或推人,或自見,則皆在言詞讀作之中而無他也。且其病南軒者,恐亦朱子所以自狀,但其為失有淺深,遂自以為得中耳。愚嘗上書刁文孝,其答書亦不問人之疑與否,只自己說盡。想刁公亦非矜情自見,蓋素日所學,原是說話作文,更無他物與人耳。況講讀之學教,即循循有序,亦與《學記》之言時孫者不同。夫「進而不顧其安,使人不由其誠」,所謂「不學操縵,不能安弦;不學博依,不能安詩;不學雜服,不能安禮;不興其藝,不能樂學」。苟躁速引進而不顧其安,是教人躐等而不誠也,不時不孫也。故法乾上會謂其子九數已熟,甚悅。予曰:「且勿令知有乘歸法,使之小息,得一受用,方可再進。」正此意也。學者觀孟子《深造之以道》、《教者必以規矩》諸章,豈誦讀講說之學所可托哉!

對於朱子、南軒一派師友,習齋雖然認同其為「三代後近於儒之學,磽薄氣運中不易得之豪傑」,但是,無可否認的是,朱子、南軒等乃以「說話讀書度日」,其同重「說話讀書」,失於聖學(即經世實踐之學)自不能免,朱子、南軒於失中或有淺深,但其有失則同,習齋因此曰「且其病南軒者,恐亦朱子所以自狀」。

又習齋以為《學記》言時孫不是朱子的意思。朱子言時孫乃著重講讀學教之循循有序,然依習齋之意,《學記》之時孫乃就學習經世技能後運用之純熟言,倘學習技能時剛學會一項,尚未純熟而使心有所安,已另學別的一項,此即「躁速引進而不顧其安,是教人躐等而不誠也,不時不孫也」。按習齋之見,時孫完全不是強調講讀學教之循循有序,朱子有誤矣。

南軒、伯恭之學皆疏略云云。伯恭說道理,與作為自是兩件事。如云『仁義道德與度數刑名,介然為兩途,不可相通。』

習齋評語:

朱子說「禮、樂、射、禦、書、數補填難,且理會道理《詩》、《書》」,非是看道理《詩》、《書》與禮、樂、射、禦、書、數介然為兩途乎?只是不肯說明耳。古人云,「不知其人視其友」,觀此益信。

對於朱子評呂伯恭將道理與作為視作兩件事,習齋譏朱子有口批評他人,卻無心自我反省。據習齋,朱子把六藝割裂於道理《詩》、《書》,不把二者視為同一,此已是把道理與作為視作兩件事,此何嘗有異於伯恭?

東萊自不合做這大事記。他那時自感疾了,一日要做一年。若不死,自漢武、五季,只千來年,他三年自可了。此文字,人多云其解題煞有工夫,其實他當初作題目,卻煞有工夫,只一句要包括一段意。解題只現成,檢令諸生寫。伯恭病後,既免人事應接,免出做官,若不死,大段做得文字。」

習齋評語:

可惜一派師友,都是以作文字度日,死生以之!

朱子於南軒、伯恭皆不諱其短,交友之和而不同如此,豈惡聞異己之言哉!至今仕學皆先立黨,此所以道愈微,世愈衰。


對於朱子能指正南軒、伯恭之不足及缺點,習齋是欣賞的,但對於朱子等以「作文字度日」,其則不敢苟同。

明末有所謂「東林黨」與「閹黨」之爭,顏元處於明末清初之轉變時期,其發「至今仕學皆先立黨,此所以道愈微,世愈衰」,此未必和明末黨爭沒有關係。

問:「子靜不喜人論性。」曰:「怕只是自己理會不曾分曉,怕人問難,又長大了不肯與人商量,故一截截斷。然學而不論性,不知所學何事。

習齋評語:

不喜人論性,未為不是,但少下學耳。朱子好論性,又教人商量性,謂即此是學,則誤矣。故陸子對語時每不與說者,中不取也;不取朱子而不思我所見果是,何以不能服此友也。朱子此等貶斥,尤不取陸子;不取陸子而亦不思我所言果是,何以不能服此友也。子曰:「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兩先生豈未用此功歟!

象山學本上承孟子學而來,孟子尅就四端之心以言性,所謂「即心言性」,心性本體地自一,象山言心的文字不少,其何嘗不喜人論性?象山論心即是論性也!朱子不明乎此,只據其「心性不即不離」之理論,指責象山「不喜人論性」,更杜撰出一連串之理由猜測象山何以不言性,此完全是妄語,非真正有益於了解象山學。讀者於此,宜先分別清楚。

至於習齋之評,多少是有道理的,如上言,朱子其實仍是在自己之壁壘中批評象山,非入象山之室以操其戈,此和象山不理解朱學而攻朱子何以異?加上朱子、象山二人同不重實學(即習行六藝、兵農、水火等),其少下學(習齋眼中以實學為下學)一路仍同,於此而觀,二先生更沒什麼孰優孰劣可言了。

「子靜之學,看他千般萬般病,只在不知有氣稟之雜。」

習齋評語:

朱子之學,全不覺其病,只由不知氣稟之善。以為學可不自六藝入,正不知六藝即氣質之作用,所以踐形而盡性者也。

象山教人就本心之呈現而加以操持、存養、擴充,但朱子因不契於本心義,其心乃實然的形下的氣心,為有善有惡者,其於是批斥象山不了解心氣之有惡,即「不知有氣稟之雜」。然而,在習齋眼中,氣質乃全善而無惡者,其因此不同意朱子,而批評朱子之學「不知氣稟之善」,朱子「以為學可不自六藝入」之修養工夫亦有所偏。

「子靜說話常是兩頭明,中間暗,是如何?」曰:「是他那不說破處。他所以不說破,便是禪家所謂『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禪家自愛如此。

習齋評語:

禪家無鴛鴦,也不繡鴛鴦,焉得鴛鴦與人看!

習齋雖大力批評宋儒,但於程朱、陸王之間,其似攻擊程朱較烈,於陸王卻多婉言維護。此條即是一例。

子靜說良知良能,四端等處,且成片段,似經語,不可謂不是。但說人便能如此,不假修為存養,此卻不得。譬如旅寓之人,自家不能送他還鄉,但與說云,『 你自有田,有屋,大段快樂,何不便回去』!那人既無資送,如何便回去!又如脾胃受傷不能飲食之人,卻硬將飯將肉塞入他口,不問他吃得吃不得。若是一頓便理會的,亦豈不好,然非生知安行者,豈有此理!便是生知安行,也須要學。大抵子思說率性,孟子說存心養性,大段說破;夫子更不曾說,只說孝弟、忠信、篤敬。蓋能如此,則道理便在其中矣。

習齋評語:

陸子說「良知良能,人便能如此,不假修為存養」,非是言「不用修為存養」,乃認孟子「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二句稍呆,又不足朱子之誦讀訓詁,故立言過激,卒致朱子輕之。蓋先立其大,原是根本,而維持壅培之無具,大亦豈易言立也!朱子旅寓人、傷脾胃人二喻,誠中陸子之病,但又是手持路程本當資送,口說健脾和胃方當開胃進食,即是終年持說,依然旅寓者不能回鄉,傷脾胃者不能下嚥也。此所以亦為陸子所笑,而學宗遂不歸一矣。豈若周、孔子三物之學,真旅寓者之餱糧車馬、傷脾胃者之參術縮砂也哉!

既知夫子不說破,前乃譏陸子不說破是「禪家自愛」,何也?


象山學本認為人內在固有一四端之心,作為道德行為得以可能之根據,人只要於此心萌發時加以肯認、操存、擴充,人即可為善。此心為人知善知惡、為善去惡之知覺(道德的覺知)、能力,故曰「良知良能」,卻又非由工夫修養而得,乃人先天固有,故曰「不假修為存養」。象山之學基本上是承接孟子之進路,了解孟子心學者實不難知。然而,朱子由於對孟子本心義有不契,不信人有一全善的心理是一之本心,而將心視為形下的混有駁雜氣質之心,此思路下,象山所言「良知良能,人便能如此,不假修為存養」遂變成不顧人之現實才能之妄語,非一切實可行之工夫語,其舉旅寓人、傷脾胃人二喻,無非亦只是說象山之言無益於修養實踐,彼焉知象山之言不可單獨地看,而當配上四端之心此一大框架以觀?朱子明對象山有誤解,此亦不可掩者。

試觀習齋之評語,由其曰「陸子說『良知良能,人便能如此,不假修為存養』,非是言「不用修為存養」,乃認孟子「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二句稍呆,又不足朱子之誦讀訓詁,故立言過激,卒致朱子輕之。蓋先立其大,原是根本,而維持壅培之無具,大亦豈易言立也!」,此似認同象山之學有所不足。可是,朱子之學是否完全沒有問題呢?不然。由其曰「朱子旅寓人、傷脾胃人二喻,誠中陸子之病,但又是手持路程本當資送,口說健脾和胃方當開胃進食,即是終年持說,依然旅寓者不能回鄉,傷脾胃者不能下嚥也。此所以亦為陸子所笑,而學宗遂不歸一矣。」,則朱子之學亦有偏。大體上,象山之弊在呆看孟子語句,且立言過激;朱子之弊在徒發空言,不重實踐。習齋於是歸結道「豈若周、孔子三物之學,真旅寓者之餱糧車馬、傷脾胃者之參術縮砂也哉!」,此其實是說朱陸皆非正學,學當以周、孔為宗。

子靜之說無定,大抵他只是要拗。」

習齋評語:

細檢之,講學先生多是拗,只有多少耳。吾儒之道,有一定不易之理,何用拗!只因實學既失,二千年來,只在口頭取勝,紙上爭長,此拗之所從來也。

朱子斥象山「要拗」,但依習齋,朱子亦未嘗不求於「口頭取勝,紙上爭長」,與其批評他人「要拗」,不如歸咎此「要拗」之風氣乃由實學失傳所致。

問:「象山道『當下便是』。」曰:「看聖賢教人,曾有此等語無?聖人教人,皆從平實地做去云云。又平時告弟子,也須道是『學而時習』,『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習齋評語:

聖賢教人,原無象山「當下便是」等語,試看聖賢可曾有先生之學否?「學而時習之」,「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孔門是學靜坐訓解否?

先就朱子之語看,朱子之所以引象山此類之話頭,是要證明象山已有轉向靠近自己立場之趨向。然而,本文欲指出的是,朱子此做法注定不能成功。蓋象山從來未有不重「道問學」,其只是將「道問學」置於「尊德性」之下,作為「尊德性」之助緣。換言之,象山實未嘗棄置讀書、學習,其只是不以讀書、學習作為道德開展之主因,而以本心之呈現為主因而已。此思路下,象山屢說「學而時習之」、「行有餘力,則以學文」,不表示他已放棄本心呈現作為道德開展之主因之立場,此只表示他不廢棄讀書、學習,以讀書、學習為助緣。朱子之立場是以讀書、學習為成德工夫開展之主因,其根本不可和象山之立場同日而語,象山自然也不會屈己以從人。

至於習齋之評,其明顯誤解朱、陸之下學工夫為「學靜坐訓解」,「學靜坐訓解」不是聖人之學,則朱、陸之學同樣不是聖學明矣。

「但有聖賢之言,可以引路。」

習齋評語:

「有聖賢之言,可以引路」,今乃不走路,只效聖賢言便當走路。每代引路之言增而愈多,卒之蕩蕩周道上鮮見其人也。《詩》云,「如匪行邁謀,是用不得於道」,此之謂矣。

後儒每重發明先聖文字中之義理,以作為各人人生之指南,卻不強調躬行實踐之重要性,此猶如「今乃不走路,只效聖賢言便當走路」,此風發展下去,即「每代引路之言增而愈多,卒之蕩蕩周道上鮮見其人也」。而後儒過度重視發明先聖文字中之義理,此禍實肇始於宋儒。

因說子靜。云:「這個只爭些子才差了便如此,他只是差過了;更有一項,卻是不及。若是過底拗轉來卻好,不及底趲向上去便好。只緣他才高了便不肯下,才不及了便不肯向上,過的便道只是就過裏面求個中,不及的也道只就不及裏面求個中。初間只差了些子,所謂『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又曰:「某看近日學問,高者便說做天地之外去,卑者便只管陷溺;高者必入於佛、老,卑者必入於管、商。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習齋評語:

看朱子歎息他人,真是自以為中,居之不疑矣。若以孔門相較,朱子知行竟判為兩途,知似過,行似不及,其實行不及,知亦不及。又歎近日學者「高入佛、老,卑入管、商」,愚以為當時設有真佛、老,必更歎朱子之講讀訓解為耗神粗跡,有真管、商,必更歎朱子之靜坐主敬為寂守無用,恐不能出其上而令兩項人受憐也。若吾夫子中庸之道,舉其心性,可以使釋、道哭,言其作用,可以使管、商慚。儻朱子而幸遊其門,見其天高地厚,又豈敢遽自以為是乎!不得孔子而師,顏、曾而友,此朱子之大不幸也。

此習齋批評朱子之言自以為是,指斥其學「知似過,行似不及,其實行不及,知亦不及」,不足以同於孔門。其又以為朱子評學者「高入佛、老,卑入管、商」不當,理由是:朱子之學重講讀訓解,非真佛老;重靜坐主敬,非真管、商。他指出,只有孔子之學,才可使釋、道哭,管、商慚,朱子之自以為是,只反映其未得教於孔子之不幸也。

「陸氏會說,其精神亦能感發人,一時被他聳動底亦便清明,只是虛,更無底簟。『思而不學則殆』,正為無底簟便危殆也。『山上有木,漸,君子以居賢德、善俗』,有階梯而進,不患不到。今其徒往往進時甚銳,然其退亦速。才到退時,便如墮千仞之淵。」

習齋評語:

朱子指陸門流弊處,亦所以自狀。但朱子會說,又加會解會著,是以聳動愈多,頗有底簟。或問:「讀講著述雖是靠書本,然畢竟經傳是把柄,故頗有底簟否?」予曰:「亦是讀講經書,身心有所依據,不至縱放,但亦耗費有用精神,不如陸、王精神不損,臨事尚有用也。吾所謂頗有底簟者,蓋如講著此一書,若全不依此書行,不惟無以服人,己心亦難以安,故必略有所行,此處稍有簟底。只因原以講解為學而以行為襯貼,終不免掛一漏二,即所行者亦不純熟。不如學而時習,用全副精神,身心道藝,一滾加功,進銳不得,亦退速不得。即此為學,即此為行,即此為教,舉而措之,即此為治,真堯、舜宗子,文、周功臣,萬世聖賢之規距也。雖聰明如顏、賜,焉得不歎循循善誘,欲罷不能也哉!焉得不初疑為多學而識,後乃歎性天不可聞也哉!雖退怯如冉求,安得不悅之而終成其藝也哉!儻入程、朱之門,七十子皆流於禪林,二千九百人皆習為訓詁矣。鳴呼!吾安得一聖門徒眾之末而師之也哉!」或問:「宋儒掛一漏二,所行不熟,何處見?」予曰:「如朱子著《家禮》一書,家中亦行禮,至斬喪墨衰出入,則半禮半俗,既廢正祭,乃又於俗節墨衰行事,此皆失周公本意。至於婦人,便不與著喪服杖絰之制,祭時婦人亦不辦祭餚,至求一監視而亦若不得者,此何說乎?商人尚音,周人尚臭,皆窮究陰陽之秘,祭祀之要典也。諸儒語錄講薰蒿悽愴等,語亦痛切,似知鬼神情狀者,至於集禮,乃將笙磬脂膟等皆削去之,如此類不可勝述。不可見哉!」

對習齋來講,陸學勝在「精神不損,臨事尚有用也」,朱學則勝在「讀講經書,身心有所依據,不至縱放」,所謂「頗有底簟」。然而,陸學容易流於『思而不學則殆』,朱學則易於「耗費有用精神」,二者仍有不足。習齋以為,正確之學,其內容當是「學而時習,用全副精神,身心道藝,一滾加功,進銳不得,亦退速不得。即此為學,即此為行,即此為教,舉而措之,即此為治」,此乃「真堯、舜宗子,文、周功臣,萬世聖賢之規距也。雖聰明如顏、賜,焉得不歎循循善誘,欲罷不能也哉!焉得不初疑為多學而識,後乃歎性天不可聞也哉!雖退怯如冉求,安得不悅之而終成其藝也哉!」。

對於宋儒之學,習齋又斥之為「掛一漏二,所行不熟」,理由是「朱子著《家禮》一書,家中亦行禮,至斬喪墨衰出入,則半禮半俗,既廢正祭,乃又於俗節墨衰行事,此皆失周公本意。至於婦人,便不與著喪服杖絰之制,祭時婦人亦不辦祭餚,至求一監視而亦若不得者,此何說乎?商人尚音,周人尚臭,皆窮究陰陽之秘,祭祀之要典也。諸儒語錄講薰蒿悽愴等,語亦痛切,似知鬼神情狀者,至於集禮,乃將笙磬脂膟等皆削去之,如此類不可勝述。」。習齋批評,每有實質證據以支撐,或文字,或史實,或親身經驗,於此可見一斑。

邵庵虞氏曰:「孟子沒千五百年而周子出。河南兩程夫子云云,程門學者篤信師說,各有所奮力以張惶斯道。奈何世運衰微,民生寡佑,而亂亡隨之矣!悲夫!」

習齋評語:

許多聖賢張惶斯道下,卻繼之曰:「而亂亡隨之矣!」是何緣故?何其言而不思如此!

此仍是攻擊宋儒不是聖人,理由是其無助於世運之恢復,亂亡之不降臨。

草廬吳先生繼許文正公為祭酒,六館諸生以次授業。晝退堂後寓舍,則執經者隨而問業。先生懇懇循循,其言明白痛切,因其才質之高下,聞見之淺深,而開道誘掖之云云。一時皆有所觀感而興起矣。嘗與人曰:「天生豪傑之士不數也。夫所謂豪傑之士,以其知之過人,度越一世而超出等夷也。戰國之時,孔子之徒黨盡矣,充塞仁義若楊、墨之徒,又滔滔也。而孟子生乎其時云云。真豪傑之士哉!至於周、程、張、邵一時迭出,非豪傑孰能與於斯!又百年,子朱子集諸子之大成,則中興之豪傑也。以紹朱子之統自任者,果有其人乎?」

習齋評語:

懇懇循循,講論不倦,每至夜半,且寒暑不廢,其功可謂勤且苦矣,果有益於世乎,果成起一班人材乎?至其自負,亦不過「知之過人,度越一世」而已。朱子曰:「此道不拚生盡死理會終不解。」是其立志成功已不過如此。但朱子眼頗高,不肯明以自任,元儒識更下,故直出口而不覺,不足異也。所可異者,所見既小,而以為孟子亦只如此,則亦淺之乎言豪傑,易言道統矣!

吳澄乃元代之朱子學者,學宗朱子,而習齋又以朱學為偽學,其自不免不批評草廬。細閱其批評重點,要旨仍不出指責草廬:(1)無法培養不同類型之人才 (2)志向識見過小 (3)誤解孟子以同於周、張等豪傑。

五、習齋對宋儒之批評(上):《存學編卷二》疏釋

《存學編》卷二、三、四皆是<性理評>,今先就卷二加以疏釋。

程子曰:「邢明叔明辨有才氣,其於世務練習,蓋美才也。晚溺於佛,所謂『日月至焉而已』者,豈不惜哉!」

習齋評語:

朱子云:「程子死後,其高弟皆流於禪。」豈知程子在時已如此乎!蓋吾儒起手便與禪異者,正在徹始徹終總是體用一致耳。故童子便令學樂舞勺。夫勺之義大矣,豈童子所宜歌!聖人若曰,自灑掃應對以至參贊化育,固無高奇理,亦無卑瑣事。故上智如顏、貢,自幼為之,不厭其淺而叛道;粗疏如陳亢,終身習之,亦不至畏其難而廢學。今明叔才氣明辯,練達世務,誠為美才。但因程子不以六藝為教,初時既不能令明叔認取其練習世務莫非心性,後又無由進於位育實具,不見儒道結果。回視所長者不足戀,前望所求者無所得,便覺無意味,無來由,烏得不莫之禦而入於禪也!猶吾所謂明帝之好佛,非明帝之罪,而李躬、桓榮之罪也。

夫「日月至焉」,乃吾夫子論諸賢不能純仁分寸也。當時曾子、子貢之流,俱在其中。乃以比明叔之溺佛,程子不亦易言乎!


此習齋批評程子未有以六藝、「練習世務莫非心性」教邢明叔,致令明叔溺於禪佛。換個說法,即習齋認為恰當的教法當是以六藝、練習世務為教,重視實習力行。

明道謂謝顯道曰:「爾輩在此相從,只是學某言語,故其學,心與口不相應。盍若行之!」請問焉。曰:「且靜坐。」

伊川每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


習齋評語:

因先生只說話,故弟子只學說話,心口且不相應,況身乎,況家國天下乎!措之事業,其不相應者多矣。吾嘗談天道、性命,若無甚捍格,一著手算九九數輒差。王子講冠禮若甚易,一習初祝便差。以此知心中醒,口中說,紙上作,不從身上習過,皆無用也。責及門不行,彼既請問,正好教之習禮習樂,卻只云「且靜坐」。二程亦復如是,噫!雖曰不禪,吾不信也。

由「吾嘗談天道、性命,若無甚捍格,一著手算九九數輒差。王子講冠禮若甚易,一習初祝便差。」,可見習齋極力主張躬行實踐乃是出自親身之體驗、經歷,不是毫無原由。又其曰「以此知心中醒,口中說,紙上作,不從身上習過,皆無用也......正好教之習禮習樂,卻只云『且靜坐』......吾不信也」,可見習齋認為學不可只局限於文句義理之理解、言說講論之傳授,而更當著重於親身之躬行實踐,所謂「從身上習過」。

武夷胡氏曰:「龜山天資夷曠,濟以問學,充養有道,德器早成。積於中者純粹而宏深,見於外者簡易而平淡。閒居和樂,色笑可親;臨事裁處,不動聲色。與之遊者,雖群居終日,嗒然不語,飲人以和,而鄙吝之態自不形也。推本孟子性善之說,發明《中庸》、《大學》之道。有欲知方者,為指其攸趨,無所隱也。當時公、卿、大夫之賢者,莫不尊信之。」又曰:「先生造養深遠,燭理甚明,混跡同塵,知之者鮮。行年八十,志氣未衰,精力少年殆不能及。朝廷方向意儒學,日新聖德,延禮此老,置之經筵,朝夕咨訪,裨補必多。至如裁決危疑,經理世務,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

習齋評語:

無論其他,只「積於中者純粹而宏深」一語,非大賢以上能之乎?其中之果純粹與否,宏深與否,非仆所知。然朱子則已譏其入於禪矣,禪則必不能純粹巨集深,純粹巨集深則必不禪也。至混跡同塵氣象,《五經》、《論》、《孟》中未之見。非孟子所謂同流合污者乎?充此局以想,夷曠、簡易、平淡、和樂、可親諸語,恐或皆孟子所狀鄉原光景也。

習齋論學,頗有推倒宋儒權威之氣,此條即為一例。由其說胡氏稱許龜山「積於中者純粹而宏深」、「混跡同塵」、「夷曠、簡易、平淡、和樂、可親」,此只反映龜山之近禪、為一鄉原,這說法可謂是全幅推倒歷年來宋儒所建立的有關龜山之形象,其恰當與否且不論,但由此亦可見習齋膽量及氣魄之大。

陳氏淵曰:「伊川自涪歸,見學者凋落,多從佛教,獨龜山先生與謝丈不變。因歎曰:『學者皆流於異端矣!惟有楊、謝二君長進。』」

習齋評語:

嘗觀孔子歿,弟子如喪父母,哀慟無以加矣;又為之備禮營葬,送終無以加矣;又皆廬其墓三年,惓戀無以加矣;余情復見於同門友之不忍離,相向而哭皆失聲。其師弟情之篤而義之重,蓋如此也。迄後有宋程、朱兩門,以師弟著於乾坤,不惟自任以為真繼孔子之統,雖當時及門亦以為今之孔子矣,後世景仰亦謂庶幾孔門師弟矣。而其歿也,不過一祭一贊,他無聞焉。仆存此疑於心久矣,亦謂生榮死哀之狀必別有記載,寡陋未之見耳。殊不意伊川生時,及門已如此其相負也!涪之別也,日月幾何,而遽學者凋落,相率而從於佛也!又孰知所稱楊、謝不變者,下梢亦流於禪也!然則真承程子之統者誰也?非因二程失古聖教人成法,空言相結之不固,不如實學之相交者深乎!抑程門弟子之從佛,或亦其師夙昔之為教者去佛不遠也。程子闢佛之言曰:「彌近理而大亂真。」愚以為非佛之近理,乃程子之理近佛也。試觀佛氏立教,與吾儒之理,遠若天淵,判若黑白,反若冰炭,其不相望也,如適燕適越之異其轅,安在其彌近理也!孟子曰:「治人不治,反其智。」伊川於此徒歎學者之流於異端,而不知由己失孔子之教,亦欠自反矣。

有關程門後學多流入禪學的原因,此多少或和弟子誤解師說、禪學風氣熾盛有關,未必是二程思想之近禪所致。然而,習齋卻將程門凋零之局面一筆歸究於伊川之思想之近禪,此一方面是偏激欠思考之論,一方面亦未算得上是真正了解宋儒義理之真義(清儒多有在不了解宋儒義理之情況下批評宋儒之論,習齋可謂此風氣之其中一位開始者)。

問:「龜山晚年出,是不可曉。其召也以蔡京,然在朝亦無大建白。」朱子曰:「以今觀之,則可以追咎當時無大建白。若自己處之,不知當時所當建白者何事。」或云:「不過擇將相為急。」曰:「也只好說擇將相固是急,然不知當時有甚人可做。當時將只說種師道,相只說李伯紀,然固皆嘗用之矣。又況自家言之,彼亦未必見聽,據當時事勢亦無可為者,不知有大聖賢之材何如耳。」

習齋評語:

當時所稱大儒如龜山者,既自無將相材,又無所保舉。異世後追論,亦無可信之人,不過種、李二公而已。然則周、程、張、邵棺木尚新,其所成之人材皆安在哉?世有但能談天說性,講學著書,而不可為將相之聖賢乎!

或言「擇將相為急」,何不曰「當時龜山便是好將相,惜未信用」,乃但云「也只好說擇將相」,蓋身分亦有所不容誣也。噫!儒者不能將,不能相,只會擇將相,將相皆令何人做乎?末又云「當時事勢亦無可為者,不知有大聖賢之材何如耳」。是明將經濟時勢讓與聖賢做,尚得謂之道學乎?至於李公字行,種公名呼,此朱子重文輕武不自覺處。其遺風至今日,衣冠之士羞與武夫齒,秀才挾弓矢出,鄉人皆驚,甚至子弟騎射武裝,父兄便以不才目之。長此不返,四海潰弱,何有已時乎?獨不觀孔門無事之時,弓矢、劍佩不去於身也,武舞幹戚不離於學也!身為司寇,墮三都,會夾谷,無不尚武事也。子路戰於衛,冉、樊戰於齊,其餘諸賢氣象皆可想也。學喪道晦,至此甚矣!孔門實學,亦可以復矣!


宋儒學問之擅長處本在辨心性、正心術,至於政治、軍事等學問,早自北宋熙寧變法失敗後,宋儒已不再專門的研治。習齋以訓練不出將相責難周、程、張、邵,此根本不能同情的了解宋儒之學,對宋儒之優點亦未能正式加以正視。至於批評龜山只懂選擇將相,不能自任將相之職、朱子不自覺的重文輕武云云,此皆是對宋儒苛刻的斥責,倘讓龜山、朱子有一答覆之機會,其必曰:學有先後本末,心性之學乃一切政治、軍事技能之本,彼焉可本末倒置?宋儒未必不可回答,甚至反詰習齋之批評。

不過,從另一角度看,習齋之批評,多少反映宋代理學發展至明末清初,已衍生出種種流弊,包括將相之無法培養、社會上過度重文輕武之風習、儒門之欠缺經世人才等。這些雖非宋儒思想本身之問題(即非義理上的不一致、矛盾),但卻或多或少由宋代理學之講學重心傾向心性、理學之普及化所衍生。習齋因時弊而發批評、攻擊宋儒之言,此雖算不得是對宋儒作出客觀、平情的了解,但卻深刻的刺中了宋儒理學之弱點及不足處。於此而言,習齋所言仍有其合理性。

問:「龜山當時何意出來?」曰:「龜山做人也苟且,是時未免祿仕,故亂就之」云云。問:「或者疑龜山為無補於世,徒爾紛紛,或以為大賢出處不可以此議,如何?」曰:「龜山此行固是有病,但只後人又何曾夢到他地位在!惟胡文定以柳下惠『援而止之而止』比之,極好。」

習齋評語:

余嘗謂宋儒是理學之時文也。看朱子前面說「龜山做人苟且,未免祿仕,故亂就之」,此三語抑楊氏於鄉黨自好者以下矣。後面或人說「大賢出處不可議」,又引胡氏之言比之柳下惠,且曰「極好」;又何遽推之以聖人哉?蓋講學先生只好說體面話,非如三代聖賢,一身之出處,一言之抑揚,皆有定見。龜山之就召也,正如燕雀處堂,全不見汴京亡,徽、欽虜;直待梁折棟焚而後知金人之入宋也。朱子之論龜山,正如戲局斷獄,亦不管聖賢成法,只是隨口臧否。駁倒龜山以伸吾識,可也;救出龜山以全講學體面,亦可也。

此習齋批評朱子論龜山語前後不一,只懂說體面話,卻非如「三代聖賢,一身之出處,一言之抑揚,皆有定見」,只知「駁倒龜山以伸吾識,可也;救出龜山以全講學體面,亦可也」。

不過,吾人當知道,對一人物之議論,我們本可就著不同之層面、角度以予以極為不同,甚至相反之評價。宋儒(包括朱子)議論人物時善用此技巧,遂能從多方面評價一人,得出截然不同的評語。這些評語未必是自相矛盾的,只是宋儒思考較多面、較周密的反映而已。習齋不明乎此,徒看見兩句不同意思之說話,即譏朱子為講學先生,「只好說體面話」,此何嘗損得朱子,損得宋儒分毫?

上蔡為人英果明決,強力不倦,克己復禮,日有課程。所著《論語說》及門人所記遺語,行於世。

習齋評語:

要推尊上蔡,便言其「克己復禮,日有課程」。後面要說程門諸人見皆不親切之故,又言是「無頭無尾,不曾盡心」,毋乃自相矛盾乎?此處殊令人疑。

習齋批評朱子對上蔡之評論不一致,此可被接受。可是,更值得注意的是,朱子何以會作出如此的批評呢?根據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之分析,上蔡所承之學問路數乃明道之「學者須先識仁」,主張「以覺訓仁」。此和朱子「仁性愛情」,重視涵養、致知以見理之路數迥異。朱子不滿上蔡之說,以為其學說近於禪學,卻又礙於其為程門高弟而不敢鳴鼓而攻,朱子於是遂有這類自相矛盾、不一致之評語。習齋於此關節之表層有所見,是其才識處,但未免尚欠深入,有所不足。

上蔡直指窮理居敬為入德之門,最得明道教人之綱領。

習齋評語:

朱子稱「上蔡直指窮理居敬為入德之門,最得明道教人綱領」,仆以為此四字正諸先生所以自欺而自誤者也。何也?「窮理居敬」四字,以文觀之甚美,以實考之,則以讀書為窮理功力,以恍惚道體為窮理精妙,以講解著述為窮理事業,儼然靜坐為居敬容貌,主一無適為居敬工夫,舒徐安重為居敬作用。觀世人之醉生夢死,奔忙放蕩者,誠可謂大儒氣象矣;但觀之孔門,則以讀書為致知中之一事。且書亦非徒占畢讀之也,曰「為《周南》《召南》」,曰「學《詩》」、「學《禮》」,曰「學《易》」、「執《禮》」,是讀之而即行之也。曰「博學於文」,蓋《詩》、《書》六藝以及兵農、水火在天地間燦著者,皆文也,皆所當學之也。曰「約之以禮」,蓋冠婚、喪祭、宗廟、會同以及升降周旋,衣服飲食,莫不有禮也,莫非約我者也。凡理必求精熟之至,是謂「窮理」;凡事必求謹慎之周,是謂「居敬」。上蔡雖賢,恐其未得此綱領也。不然,豈有「居敬窮理」之人而流入於禪者哉!

習齋藉著批評朱子之「窮理居敬」為「以讀書為窮理功力,以恍惚道體為窮理精妙,以講解著述為窮理事業,儼然靜坐為居敬容貌,主一無適為居敬工夫,舒徐安重為居敬作用。」,結果只有如上蔡之流入禪學,賦予了「窮理居敬」一全新的內涵。其「窮理居敬」之新內涵為何?要言之,仍不出躬行實踐各項經世、日常技藝(即《詩》、《書》、《易》、《禮》、兵農等)。離開了實踐力行,即無所謂「居敬窮理」。

明道以上蔡誦讀多記為玩物喪志,蓋謂其意不是理會道理,只是誇多鬥靡為能。若明道看史不差一字,則意思自別。此正為己為人之分。

習齋評語:

謝良佐記問甚博,明道謂之曰:「賢卻記得許多,可謂玩物喪志。」良佐身汗面赤。明道曰:「此便是惻隱之心。」可見大程學教猶不靠定書本。仆掀閱至此,悚然起敬,以為此正明道優於伊川、紫陽處,又未嘗不愛謝公之有志也。使朱子讀此亦為之汗身赤面則善矣;乃曲為之說,謂渠是誇多鬥靡,不是理會道理,又引程子看史事證之,總是不欲說壞記誦一道,恐於己讀盡天下書之志有妨也。不知道理不專在書本上理會;貪記許多以求理會道理,便會喪志,不得以程子看史一字不差相混也。

伊川、朱子以「格物窮理」為修養工夫之核心,「格物窮理」範圍又太廣,於是不得不限於讀書一途。因此,程朱多重讀書。然而,只重讀書,此對道德心志之憤發、萌露未必能起直接的作用,象山即曾因此譏朱子之學為「支離」。欲救正伊川、朱子之病,關鍵當指出道德心志之憤發、萌露實可外於讀書一途,而更賴於當機之指撥、提點。明道從上蔡之身汗面赤指點惻隱之心,此正是當機指點之一例示。習齋對明道之做法極讚賞,而不同意伊川、朱子之埋首書冊,此見他或已洞悉伊川、朱子之學之不同於明道。惜其不懂正確的矯正伊川、朱子之法,卻一條鞭的言躬行實踐,此只失之更遠,道德主體永遠不能被確立。在培養有經世技能之人才上,習齋或勝於伊川、朱子,但在確立自律道德上,習齋實和伊川、朱子相差無幾矣。

問:「上蔡說橫渠以禮教人,其門人下梢頭低,只溺於刑名、度數之間,行得來因無所見處,如何?」曰:「觀上蔡說得偏了,這都看不得禮之大體,所以都易得偏。如上蔡說橫渠之非,以為欲得正容謹節,這是自好,如何廢這個得!如專去理會刑名、度數固不得,又全廢了這個也不得。」

習齋評語:

宋儒胡子外,惟橫渠之志行井田,教人以禮,為得孔、孟正宗。謝氏偏與說壞,譏「其門人下梢頭低,溺於刑名、度數」,以為橫渠以禮教人之流弊。然則教人不當以禮乎?謝氏之入禪,於此可見。二程平昔之所以教楊、謝諸公者,於此可想矣。玩「行得來因無所見」一語,橫渠之教法真可欽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此聖賢百世不易之成法也。雖周公、孔子,亦只能使人行,不能使人有所見;功候未到,即強使有所見,亦無用也。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道者,眾也。」此固歎知道之少,而吾正於此服周公、孔子流澤之遠也。布三重以教人,使天下世世守之,後世有賢如孟子者得由行習而著察,即愚不肖者亦相與行習於吾道之中,正中庸所謂「行而世為天下法」,歷八百年而猶在,幾百餘年而未衰。此周公、孔子之下梢頭原如是其低也,而其上梢頭亦未嘗高。制禮作樂,遵行遍天下,而周公之心,雖親賢之召公不盡知也。博文約禮,服習遍三千,而一貫之秘,雖聰穎之端木未之聞也。相隨半生,尚以「多學而識」認夫子,然則未聞性道之前,端木子與三千人不同以文禮為道乎?則橫渠之門人,即使皆認刑名、度數為道,何害也!朱子既見謝氏之偏而知橫渠之是,即宜考古稽今,及門人講而習之,使人按節文,家行典禮,乃其所也。奈何盡力誦讀著述,耽延歲月!迨老而好禮,又只要著《家禮》一書,屢易稿始成,其後又多自嫌不妥,未及改正而沒,其門人楊氏固嘗代為致憾矣。考其實,及門諸公不知式型與否,而朱子家祠喪禮已多行之未當,失周公、孔子之遺意者矣。豈非言易而行難哉!

由於習齋不主張死守書冊,其對明道之當機指點特別欣賞。而由於明道極重視躬行實踐,習齋以為此乃周公、孔孟之舊法,其對橫渠「志行井田,教人以禮」、「其門人下梢頭低,溺於刑名、度數」亦深加稱許,為之辯白。

尹彥明見伊川後,半年方得《大學》、《西銘》看。此意思好,也有病。蓋且養他氣質,淘潠去了那許多不好底意思,如《學記》所謂「未卜禘,不視學,遊其志也」之意。此意思固好,然也有病者。蓋天下有多少書,若半年間都不教他看一字,幾時讀得天下許多書?所以彥明終竟後來工夫少了。

習齋評語:

伊川雖失孔子學教成法,猶知不可遽語人以高深,猶知不全靠書冊,故遲半年方與門人《大學》、《西銘》看。至朱子則必欲人讀天下許多書,是將道全看在書上,將學全看在讀上,其學教之法又不逮伊川矣。吾謂《大學》可即與看,若《西銘》,雖姿性聰敏者,再遲數年與看,未為晚也。

習齋對伊川、朱子雖極力攻擊,但二人相較,由於伊川仍「知不可遽語人以高深,猶知不全靠書冊」,其相比朱子「將道全看在書上,將學全看在讀上」,伊川仍比朱子稍優勝。

和靖涪州被召,祭伊川文云:「不背其師則有之,有益於世則未也。」因言:「學者只守得某言語,已自不易;少間又自轉移了。」

習齋評語:

吾讀《甲申殉難錄》,至「愧無半策匡時難,惟餘一死報君恩」,未嘗不淒然泣下也!至覽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師有之,有益於世則未」二語,又不覺廢卷浩歎,為生民愴惶久之!夫周、孔以六藝教人,載在經傳,子罕言仁、命,不語神,性道不可得聞,予欲無言,博文約禮等語,出之孔子之言及諸賢所記者,昭然可考,而宋儒若未之見也。專肆力於講讀,發明性命,閑心靜敬,著述書史。伊川明見其及門皆入於禪而不悟,和靖自覺其無益於世而不悟,甚至求一守言語者亦不可得,其弊不大可見哉?至於朱子追述,似有憾於和靖而亦不悟也。然則吾道之不行,豈非氣數使之乎?

此習齋仍是批評宋儒如伊川、尹和靖、朱子等只知「專肆力於講讀,發明性命,閑心靜敬,著述書史」,卻不見其學之不合於孔孟重實行之傳統,為之感慨嘆息。

問:「伊川門人如此其眾,後來更無一人見得親切。或云遊、楊亦不久親炙。」曰:「也是諸人無頭無尾,不曾盡心在上面,也各家去奔走仕宦,所以不能理會得透。如邵康節從頭到尾,極終身之力而後得之,雖其不能無偏,然就他這道理,所謂成而安矣。如茂叔先生資稟便較高,他也去仕宦,只他這所學,自是合下直到,所以有成。某看來,這道理若不是拚生盡死去理會,終不得解。」

習齋評語:

伊川門人甚眾,後更無一人見之親切,非因伊川所教諸人所學俱失孔子實學之故乎!朱子乃云「是諸人無頭無尾,不曾盡心在上面」,試觀游、楊、謝、尹諸公,果是「無頭無尾,不曾盡心」者乎?又云「各去奔走仕宦,所以不能理會透;康節極終身之力而後有得;茂叔亦去仕宦,只他資稟高,合下直到」;然則必欲人不仕宦,不作事,終身只在書室中,方可得道乎?

習齋認為,伊川門人之見道不切實非出自「無頭無尾,不曾盡心」,亦非源自其「奔走仕宦」,而乃根於伊川之學本為一失去孔子實學傳統之學。所謂「實學」,即是對《詩》、《書》、《禮》、六藝、兵刑、農工等技能之躬行實踐與應用。

與叔文集,煞有好處,他文字極是實;說得好處,如千兵萬馬,飽騰伉壯。上蔡雖有過當處,亦自是說得透。龜山文字卻怯弱,似是合下會得易。游、楊、謝諸公當時已與其師不相似,卻似別一家。謝氏發明得較精彩,然多不穩貼。和靖語卻實,然意短,不似謝氏發越。龜山語錄與自作文不相似,其文大段照管不到;前面說如此,後面又都反了,緣他只依傍語句去,皆不透。龜山年高,與叔年四十七,他文字大綱立得腳來健,多有處說得好又切,若有壽,必然進。游定夫學無人傳,無語錄。

習齋評語:

如何只論人文字言語長短,語錄有無,非失聖門學宗,不實用功於明親,故無實事可稱舉乎?今有人議諸先生專在文字言語用功,或云只在言語文字論人品,必至群相嘩之曰,「彼大儒,不止是也。」乃考其實則竟如此!較歐、蘇諸公,但多講論性道之語,內地靜敬之功耳。試想三代前君臣獎贊,師弟敍述,或後人論斷前聖賢,曾有此口吻比例否?噫!恐不啻冰玉之相懸也!

此習齋批評朱子論程門學者時多重其文字言語,不重實事行為,此做法和三代前之「君臣獎贊,師弟敍述」重視實事行為完全不同。

上蔡之學,初見其無礙,甚喜之。後細觀之,終不離禪的見解。

習齋評語:

予於程朱、陸王兩派學宗正如是。

朱子本其反對「以知覺為仁」之說,指斥主張「以覺訓仁」之謝上蔡為禪。然而,在習齋眼中,孔孟之學本重實行,輕空談心性,程朱、陸王全是「閒議論」、高言心性而不重實行之輩,其根本和禪學無異,而有背於孔孟之學。

龜山未見伊川時,先看莊、列等文字。後來雖見伊川,然而此念熟了,不覺時發出來。游定夫尤甚,羅仲素時復亦有此意。

習齋評語:

聖人教人六藝,正使之習熟天理。不然,雖諄諄說與無限道理,至吃緊處依舊發出習慣俗雜念頭。

此習齋諷刺伊川之學非聖人之學,致令龜山、定夫等常於「吃緊處依舊發出習慣俗雜念頭」。其以為,正確之教學,當是教人以六藝,使之熟習天理。

一日,論伊川門人,云「多流入釋、老」。陳文蔚曰:「只是游定夫如此,恐龜山輩不如此。」曰:「只《論語序》便可見。」

習齋評語:

朱子論游、楊入釋、老處不知何指,但既廢堯、舜,周、孔六府、六藝之學,則其所謂不入釋、老者又果何指也!仆嘗論漢人不識儒,如萬石君家法,真三代遺風,不以儒目之;則其所謂儒,只是訓詁辭華之流耳。今觀朱門師弟一生肆力文字光景,恐或不免為游、楊所不屑也。

習齋對宋儒之批評,大體不外於指責:其只懂得玩弄「文字光景」,廢棄「堯、舜,周、孔六府、六藝之學」而入於老釋之陷阱中去。

看道理不可不仔細。程門高弟如謝上蔡、遊定夫、楊龜山輩,下梢皆入禪學去。必是程先生當初說得高了......少下面著實功夫,故流弊至此。

習齋評語:

仆意朱子未覺程門教法之失,既覺而復蹈之,何也?倘因此便返於實學,豈非吾道之幸哉!

「下面著實功夫」,是何物乎?將謂是靜敬乎?程門諸子固已力行之矣。將謂是禮、樂、射、禦、書、數之屬乎?朱子已云補填難,姑不為之矣。將謂是庸德庸言乎?恐禮、樂、射、禦、書、數所以盡子、臣、弟、友之職者既不為,又何者是其不敢不勉者乎?考其與及門日征月邁者,則惟訓解經傳,纂修書史,死生以之。或其所謂「下面著實功夫」者,未必是孔子所云「下學」也。


關於程門高弟流入禪學,朱子將箇中原因歸咎於程門教法之流於深奧,脫略了涵養致知等下學工夫。然而,習齋對朱子之講法只是部份贊同,卻非完全接受。習齋指出,程門教法確有所失,朱子沒有看錯,但是,脫略的下學工夫卻不是主敬涵養、窮理致知,而是對六藝之學習及實踐、應用。習齋認為,即便使人人皆主敬涵養、窮理致知,此只是令人懂得「訓解經傳,纂修書史,死生以之」,但此卻不是孔子所言之下學工夫,雖未沒入禪學,已與之相距不遠矣。

韓退之云:「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此說甚好。看來資質定了,其為學也只就他資質所尚處添得些小好而已。所以學者貴公聽並觀,求一個是當處,不貴徒執己自用。今觀孔門諸子,只除顏、曾之外,其他說話便皆有病。

習齋評語:

平日講學主變化氣質,此處卻云,「其為學也只就資質所尚處添些小好而已。」蓋諸先生認氣質有惡,不得不說變化,此處要說諸賢各得其性之所近,故又說「氣質已定,只添些小好」。且下云「學貴公聽並觀,求一個是當」,如果有此妙法,而諸賢徒執己見求之,固可憾矣;乃吾夫子亦不為之一指點也,何朱先生之大智而聖門師弟之大愚乎?則朱子所見之道與所為之學、所行之教,與聖門別是一家,明矣!至於求諸賢之短,又何不著實體驗諸賢之造詣何如,吾輩較之何如,乃只論其說話有病無病乎?仆謂不惟七十子之品詣非可輕議,便是二千九百餘人,既經聖人陶鎔,亦不易言也。自戰國橫議後,重以秦人之焚坑,漢儒之訓詁,魏、晉之清談,歷代之佛、老,宋、元之講讀,而七十子之身分久不明於世矣。吾嘗謂孔子如太陽當空,不惟散宿眾星不顯其光,即明月五星亦不出色,若當下旬之夜,一行星炯照,四國仰之如太陽然矣。故孔子奠楹後,群推有子為聖人,西河又推卜子為聖人。當時七十子身通六藝,日月至仁,倘有一人出於後世,皆足倡學一代,使人望為聖人,非周、程以下諸先生所可比也。近法乾王子有言:「後儒稍有不純,議廟典者動言黜退。聖門如冉求之聚斂,宰予之短喪,何可從祀?」予曰:「賢弟未之思耳。冉有固有虧欠處,其學卻實。如此案即缺一角,仍是有用之巨器,豈可舍也!故聖門一推政事之科,一在言語之列,不比後人虛言標榜,書本上見完全也。」王子曰:「然。」

此習齋認為宋儒不及孔門七十二弟子,包括冉求等,理由是孔門弟子重視實行,宋儒則好讀書講論。

延平李氏曰:「羅先生性明而修,行全而潔;充之以廣大,體之以仁恕;精深微妙,多極其至。漢、唐諸儒無近似者。」

習齋評語:

又是一聖人!宋固多聖人乎?

在習齋眼中,只有能熟習各種經世技能者才可謂之聖人,其因此不同意宋儒動輒評價人為聖人之風氣。

陳氏協曰:「先生可謂有德有言之隱君子矣!李公侗傳其學。公歿之後,既無子孫,及其遺言不多見於世。嘉定七年,郡守劉允濟始加搜訪,得公所著遵堯錄八卷,進之於朝。其書四萬言,大要謂藝祖開基,列聖繼統,若舜、禹遵堯而不變。至元豐改制,皆自王安石作俑,創為功利之圖,浸致邊疆之侮。是其畎畝不忘君之心,豈若沮、溺輩索隱行怪之比耶!」

習齋評語:

元祐、元豐之獄,迄無公論。要之荊公之欲強宋本是,而術未盡善。苟安者競為敵,洪水罔績,遂咎崇伯。然使即任濂、洛群哲,恐亦如四嶽群牧無如洪水何,未是神禹也。

宋儒對於王安石,多斥其心術不正,王霸並用。然而,細觀習齋此言,其卻未質疑荊公之心術,其只認為荊公之技術未盡善,致令新政失敗。其又譏諷濂、洛諸儒之無法矯正宋室流弊,非荊公一人獨然。習齋此番言論,可謂完全脫胎於宋儒,而開一新時代之風氣。

周氏坦曰:「觀先生在羅浮山靜坐三年,所以窮天地萬物之理,切實若此。」

習齋評語:

原來是用此功,豈不令孔子哀之乎!但凡從靜坐讀書中討來識見議論,便如望梅畫餅,靠之饑食渴飲不得。

此習齋反對於靜坐讀書中討個識見以閑議論,而主張躬行實踐,此方為孔子之學。

朱子曰:「李延平先生屏居山里,結茅水竹之間,謝絕世故四十餘年,簞瓢屢空,怡然自得。」

習齋評語:

試觀孔子前有「謝絕世故」之道學乎?

此批斥延平之學不是孔子之學。

先生從羅仲素學,講讀之餘,危坐終日,以驗夫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氣象為何如,而求所謂中者。若是者蓋久之,而知天下之大本真有在乎是也。

習齋評語:

昔孔門固有講誦,乃誦其所學,講其所學。如誦三代之禮、講三代之禮以學禮,誦樂章,講樂器、樂音、樂理以學樂,未有專以講誦為學者。至於危坐終日以驗未發氣象為求中之功,尤孔子以前千聖百王所未聞也。今宋家諸先生,講讀之餘,繼以靜坐,更無別功,遂知天下之大本真在乎是。噫!果天下之大本耶,果天下之理無不自是出耶?何孔門師弟之多事耶!

此習齋反對靜坐及專以講論為學,而強調「誦其所學,講其所學。如誦三代之禮、講三代之禮以學禮,誦樂章,講樂器、樂音、樂理以學樂」。

先生資稟勁特,氣節豪邁;而充養純粹,無復圭角。精純之氣,達於面目,色溫言厲,神定氣和。語默動靜,端詳閑泰;自然之中,若有成法。平居恂恂,於事若無可否。及其應酬事變,斷以義理,則有截然不可犯者。

先生之道德純備,學術通明,求之當時,殆絕倫比。然不求知於世,而亦未嘗輕以語人,故上之人既莫之知,而學者亦莫之識,是以進不獲行於時,退未及傳之於後。而先生方且玩其所安樂者於畎畝之中,悠然不知老之將至。蓋所謂「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者,先生庶幾焉!


習齋評語:

合二段觀之,則延平先生真一孔子矣。夫聞惡而信,聞善而疑者,小人也;仆即不肖,何忍以小人自居乎!但以唐、虞、三代之盛,亦數百年而後出一大聖,不過數人輔翼之。若堯、舜之得禹、皋,孔子之得顏、曾,直如彼其難,而出必為天地建平成之業,處亦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或身教三千以成天下之材,斷無有聖人而空生之者。況秦、漢後千餘年間,氣數乖薄,求如仲弓、子路之輩不可多得,何獨以偏缺微弱,兄於契丹,臣於金、元之宋,前之居汴也,生三四堯、孔,六七禹、顏;後之南渡也,又生三四堯、孔,六七禹、顏?而乃前有數聖賢,上不見一扶危濟難之功,下不見一可相可將之材,兩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與豫矣!後有數十聖賢,上不見一扶危濟難之功,下不見一可相可將之材,兩手以少帝付海,以玉璽與元矣!多聖多賢之世,而乃如此乎?噫!

此習齋以為在唐、虞、三代之盛世,聖人亦只數百年而出一位,處於外患日亟之兩宋,其根本不可能屢有聖人出現。又即使真的有不少聖人出現,何以這些聖人無法使兩宋政權得以延續?習齋本乎此兩點,遂質疑兩宋之聖人根本不是真聖人(即於唐、虞、三代出現之聖人),而只是宋儒利用文字言說誇大之結果。

先生少年豪勇,夜醉,馳馬數里而歸。後來養成徐緩,雖行二三里路,常委蛇緩步,如從容室中也。問:「先生如何養?」曰:「先生只是潛養思索。他涵養得自是別,真所謂『不為事物所勝』者。」

習齋評語:

孔子但遇可憫可敬,便勃然變色;忽而久,忽而速,似為事物所勝,乃是聖人。釋氏父子兄弟亦不動心,可謂「不為事物所勝」,卻是異端。

習齋以為,孔子行事本亦有「似為事物所勝」之時,但朱子卻因「不為事所勝」而稱許延平,此見朱子、延平明顯近於禪而非承接孔子之學(因釋氏亦不動心,可謂「不為事物所勝」)。

古人云「終日無疾言遽色」,他真個是如此。尋常人叫一人,一二聲不至,則聲必厲;先生叫之不至,不加於前也。尋常人去近處必徐行,出遠處必行稍急;先生出近處也如此,出遠處亦只如此。又如坐處壁間有字,某每嘗亦須起頭一看;若先生則不然,方其坐固不看也,若是欲看,則必起就壁下看之。其不為事物所勝,大率如此。

習齋評語:

行遠不加急;叫人不至,聲不加大;坐處有字,必不坐看;天地間豈有此理乎!莫謂「可以速則速,可以久則久」之孔子不如此,雖伯夷、柳下惠亦斷非如此氣象。

此仍是從朱子所言有關延平之言行上加以批評,指斥延平所學不是孔子之學。

先生居處有常,不作費力事。

習齋評語:

只「不作費力事」五字,不惟贊延平,將有宋一代大儒皆狀出矣。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天下事皆吾儒分內事;儒者不費力,誰費力乎!試觀吾夫子生知安行之聖,自兒童嬉戲時即習俎豆、升降,稍長即多能鄙事,既成師望,與諸弟子揖讓進退,鼓瑟,習歌,羽籥、幹戚、弓矢、會計,一切涵養心性、經濟生民者,蓋無所不為也。及其周遊列國,席不暇暖而輒遷,其作費力事如此,然布衣也。周公,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身為上公者也。而亦多材多藝,吐餔握發以接士,制禮作樂以教民,其一生作費力事又如此。此所以身當國鈞,開八百之祚於宗周,其人材至末流,猶堪為五霸之用。雖為布衣,布散三千人於天下,維二百年之國脈,其士風之塌壞,猶足供七雄之用。故曰「儒者天地之元氣」,以其在上在下,皆能造就人材,以輔世澤民,參贊化育故也。若夫講讀著述以明理,靜坐主敬以養性,不肯作一費力事,雖曰口談仁義,稱述孔、孟,其與釋、老之相去也者幾何!

「不作費力事」即不從事實行,此為習齋最所反對,故其大力批評延平。在習齋看來,周公、孔子皆常做費力之事。後人欲為聖人之學,其當向周、孔實行一面著力,倘其只知「講讀著述以明理,靜坐主敬以養性,不肯作一費力事」,雖天天以仁義宣之於口,此實無異於釋老。

先生廳屋書室,整齊瀟灑,安物皆有常處。其制行不異於人。亦嘗為任希純教授延入學作職事,居常無甚異同,頹如也。真得龜山法門。

習齋評語:

當斯世而身任教授,焉得無甚異同乎,又焉得以「頹如也」為德容乎?其與龜山之混跡同塵,一矣。宜朱子稱為「真得龜山法門」也。

此習齋斥延平之學同於龜山,流為禪學。

問:「先生所作李先生行狀,云『終日危坐,以驗夫喜怒哀樂之前氣象為如何,而求所謂中者』,與伊川之說若不相似。」曰:「這處是舊日下的語太重。今以伊川之語格之,則其下功夫處亦有些子偏。只是被李先生靜得極了,便自見得是有個覺處,不似別人。今終日靜坐,只是且收斂在此,勝如奔馳。若一向如此,又似坐禪入定。」

習齋評語:

看朱子前日所言,絲毫未穩,皆不難自駁倒。若有人以不肖性辨及孔子教法進,必豁然改悟。恨吾生也晚,不獲及門矣!

靜極生覺,是釋氏所謂至精至妙者,而其實洞照萬象處皆是鏡花水月,只可虛中玩弄光景,若以之照臨折戴則不得也。吾聞一管姓者,與吾友汪魁楚之伯同學仙於泰山中,止語三年。汪之離家十七年,其子往覓之,管能預知,以手畫字曰:「汪師今日有子來。」既而果然。未幾,其兄呼還,則與鄉人同也。吾遊北京,遇一僧敬軒,不識字,坐禪數月,能作詩,既而出關,則仍一無知人也。蓋鏡中花,水中月,去鏡水則花月無有也。即使其靜功綿延一生不息,其光景愈妙,虛幻愈深,正如人終日不離鏡水,玩弄其花月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何與於吾性廣大高明之體哉!故予論明親有云:「明而未親,即謂之明,非大學之明也。」蓋無用之體,不惟無真用,並非真體也。有宋諸先生,吾固未敢量,但以靜極有覺為孔子學宗,則斷不敢隨聲相和也。


對於延平「靜極生覺」,習齋不以為然,其以為此只是「玩弄光景」,所覺乃「鏡花水月」,「去鏡水則花月無有」。倘若再以「靜極生覺」」為孔子學宗,此更不當,為習齋所不敢苟同(當然,就義理上講,延平靜坐所見乃超越的本心,此心未嘗有異於孔子之仁、孟子之四端,其不同於孔孟者唯在見道之方法,習齋據「靜極生覺」斥延平學非孔子之學,此其實不盡準確)。

問:「延平先生何故驗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而求所謂中?」曰:「只是要見氣象。」陳後之曰:「持守良久,亦可見未發氣象。」曰:「延平亦是此意。」又問:「此與楊氏於未發前體驗者,異同何如?」曰:「這個亦有些病。那體驗字是有個思量了,便是已發;若觀時恁著意看,便是已發。」問:「此體驗是著意觀,只恁平常否?」曰:「此亦是以不觀觀之。」

習齋評語:

觀此及前節,則宋儒之不為禪者鮮矣,而方且攻人曰「近有假佛、老之似以亂孔、孟之真者」。愚謂充此段之意,乃是假佛、老之真以亂孔、孟之似耳。

此仍是習齋批評延平、朱子之假佛老以亂孔孟,無甚特別。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朱子言「那體驗字是有個思量了,便是已發;若觀時恁著意看,便是已發」,此其實是本著他以「思慮未萌,知覺不昧」言「未發」而說,朱子之「未發」乃形下之氣心和形上之性理平行而為兩行,「思慮未萌,知覺不昧」之經驗心見性理之渾然,此和延平之未發即超越之道德本心之展現顯然有別。朱子用自己的方法理解延平,此已是一誤解,更遑論習齋之不解延平和朱子了。

某舊見先生時,說得無限道理,也曾去學禪。先生云:「汝恁地懸空理會得許多,面前事卻又理會不得?道亦無奇妙,只在日用間著實用工夫處理會,便自見得。」後來方曉得他說,故今日不至無理會耳。

習齋評語:

原來朱子亦曾學禪,宜其濯洗不淨者,自貽伊戚矣!延平謂之曰,「汝懸空理會許多,而前卻理會不得。」理會面前者,惟周公、孔子之道。朱子自言不至無理會,以今觀之,日用間還欠理會。蓋二先生之所謂「面前事」,較釋氏之懸空而言耳。若二先生得周、孔而見之,其所以告之者,必仍如李先生之告朱先生也。

此習齋一再強調以周、孔之道為學。

猗歟先生,果自得師。身世兩忘,惟道是資。精義造約,窮深極微,凍解冰釋,發於天機。乾端坤倪,鬼秘神彰,風霆之變,日月之光,爰暨山川,草木昆蟲,人倫之至,王道之中,一以貫之,其外無餘;縷析毫差,其分則殊。體用渾全,隱顯昭融,萬變並酬,浮雲太空。仁孝友弟,灑落誠明,清通和樂,展也大成。婆娑丘林,世莫我知,優哉遊哉,卒歲以嬉。

習齋評語:

前資稟勁特二段已極推崇,此祭文中寫狀,尤極酣濃不遺餘力,延平雖賢,恐未能當之。昔吾寄書於友人任熙宇,因其長刀筆事,內有「蕭、曹之才,兼慕孔、孟之道」二語,任答書云:「凡譽人失實,即是自己離道。仆之駑下,輕誣以蕭、曹,即道兄須臾之離道。」予當時讀至此,悚然若魂飛,驚愧無地,自謂與任老相交,得力於此書者不淺也。朱子何其見游、楊諸公之明而推其師之侈也!抑篤服之切,不覺其過情歟?乃於靜坐之說,亦明不以為然,又可疑也。

此習齋以為朱子之祭文有言過其實之嫌,而根據自身寄書於任熙宇之經歷,習齋以為文辭之過分乃源於「須臾之離道」,其於是以為朱子亦有離道之嫌。

朱子曰:「胡文定曰:『豈有見理已明而不能處事者!』此語好。」

習齋評語:

見理已明而不能處事者多矣,有宋諸先生便謂還是見理不明,只教人明理。孔子則只教人習事,迨見理於事,則已徹上徹下矣。此孔子之學與程、朱之學所由分也。《二論》、《家語》中明明記載,豈可混哉!

此又見習齋之學和宋代理學一重要分界。依據習齋,人不能處事主要源於其尚未被教以習事(即教以熟習處事之技巧);但按朱子,人不能處事乃由於他見理未明。倘若見得理徹底,人必不致無能於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