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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8日 星期六

酒神精神與竹林七賢

《悲劇的誕生》是德國哲學家尼采的處女作,書中建立起「藝術 - 人生 - 形而上學」相互貫穿的哲學,以酒神狄奧尼修斯為代表。尼采認為,酒神精神是人生救贖的力量,可化解現代社會過度重視理性所帶來的文化價值危機。

一個體現酒神精神的人,會處於一種「醉」的狀態。所謂「醉」的狀態,是一種狂喜而忘我的心理境界。在此境界下,個人與他人、個人與世界萬物之間的界線消失、藩籬破除,在和解與歡慶之中完全合而為一。尼采甚至說:

(醉了的人) 感到自己成了神;他如他在夢中所看見的神一般狂喜而且崇高地行動。人不再是藝術家,而已經成為了藝術品。」

相比太陽神阿波羅精神汲汲於要求人藏身在面紗之下平靜安坐、謹守節度,酒神精神教人將面紗撕破,透過忘我、自棄 (self-abandonment) 等毀滅個體的做法,以跟他人乃至天地萬物合而為一。人「短暫地成為原一本身,感受其對存在的無束縛貪婪與慾望」,以一種乍似狂暴但實際上極端清明的心靈狀態 (受酒神精神影響而獲得的大智大慧) 來面對生存之可怖。

藝術被尼采賦予了重要的角色和功能,「藝術比起科學,是面對世界更好方式……人只有以藝術形而上學,才能回應生存的荒謬。」

這裡有幾個命題值得注意:

(1)「生存是荒謬的」;

(2)「科學是面對生存的荒謬的其中一種方式」;

(3)「藝術是面對生存的荒謬的另一種方式,而且較科學好」。

將「人生」理解為「荒謬的生存」,乃後來存在主義者的共識,尼采被視為存在主義者,亦和此前設有關。

面對「荒謬的生存」,西方古希臘傳統教人用樂觀主義、科學理性精神應付,最典型是蘇格拉底。不過,尼采覺得蘇格拉底與其樂觀主義、科學理性精神注定行不通,終將因其「自以為無邊界極限」而失敗:

然而現在,科學受其強烈幻覺的鼓舞,無法阻擋地奔向其極限;而隱藏在邏輯本質中的樂觀主義將在科學的極限中沒破碎......當他 (科學家) 驚恐地看見邏輯在這極限中如何繞著自己轉圈並最終咬到自己的尾巴,一個知識的新型態 - 即悲劇知識 - 將突圍而出,只是為了能夠忍受而需要藝術作為藥物的治療與保護。

在尼采眼中,藝術更適合作為面對人生痛苦與荒謬的藉。人用審美的角度來看待人生境遇,此並非自欺、沉迷於幻象,而是讓自己更多勇氣力量面對自己的生命。

藝術是一渠道、方式、態度,讓人可以直面生存之荒謬,繼而衝破藩籬,泯去物我,達至天人合一,蔑視世俗禮教、道理 (尼采稱之為「形而上學的慰藉」)。最能代表酒神精神的藝術是音樂。

太陽神阿波羅精神堅持「這 (人生) 是一個夢!我要夢下去!」(It is a dream! I will dream on!),用《活得瀟灑》歌詞表述,就是「從來無愧疚這一生追趕我心裡美夢長期如戰鬥,總不捨,總不棄,不管總撲空即使風雨撲得洶湧,儘管天意任意作弄一生只管追蹤,心內有夢」,本質上是拒絕清醒的。

酒神狄奧尼修斯的精神卻是「在做夢的同時,知道夢就只是夢」(Dreaming and at the same time being aware that the dream is a dream),我們當然在過我們的人生,但人生終究是一場遊戲而已。以一種既陷入,但又超乎尋常地清醒的態度過活。用《活得瀟灑》歌詞表述,就是:「誰人能看透這一生可擺脫心裡欲求?誰人能看透了得失雖得到終不可永久拋開爭鬥,挽起衣袖,不牽不掛,是最自由瀟瀟灑灑的走,不問以後。」

《莊子》<齊物論>「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苔焉似喪其耦」,這是物我兩忘的心境,是尼采的「醉」的狀態。<大宗師>記顏回「坐忘」,「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這也是物我兩忘的心境,是尼采的「醉」的狀態。

因為「醉」,所以能「忘禮樂」、「忘仁義」,能明白「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這未嘗不是尼采撕破面紗的意思。

<應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至人」就是做到物我兩忘的人,其心如明鏡,虛一而靜,跟受酒神精神影響而獲得的清明心靈,也無分別。

<逍遙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此不正是同於「(醉了的人) 感到自己成了神;他如他在夢中所看見的神一般狂喜而且崇高地行動。人不再是藝術家,而已經成為了藝術品」嗎?

竹林七賢以嵇康、二阮、劉伶最具代表性。他們都崇尚《莊子》,繼承莊學的精神。

嵇康服食養生,與天地爭輝,某程度上是消去個人與世界萬物之間的界線。劉伶「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天人合一」的意態更明顯。

阮籍、劉伶嗜酒,此乃自棄。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阮籍「禮豈為我輩設耶」、阮咸守母喪時追鮮卑女婢,此乃將面紗撕破。

嵇康死於鍾會的誣陷,屬無妄之災。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其生命亦不見得不荒謬。

嵇康卒之寄情古琴,以琴曲排遣時日。阮籍醉心於嘯聲。阮咸則愛玩秦琵琶 (即現在的阮)。他們都是以藝術面對人生痛苦與荒謬

尤其甚者,<大人先生傳>和<酒德頌>頗有「(醉了的人) 感到自己成了神;他如他在夢中所看見的神一般狂喜而且崇高地行動」的況味。阮籍的青白眼、劉伶的騙酒喝,其行為亦儼如藝術品。

從莊子到竹林七賢,基本上體現著酒神狄奧尼修斯的精神。了解尼采對酒神精神的闡述,有助更好地了解莊子和竹林七賢。

2020年8月7日 星期五

《世說新語》中的「竹林七賢」

《世說新語》收有不少「竹林七賢」的言行事跡。

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於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任誕>)

今摘錄相關部份於下。

(一) 嵇康

嵇康乃一美男子。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容止>)

卓然獨立。

有人語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群。」答曰:「君未見其父耳!」(<容止>)

平時喜怒不形於色。

王戎云:「與嵇康居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德行>)

卻自有一股震懾當權者之威嚴,見鍾會戶外遙擲《四本論》,急步而走。

鍾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於戶外遙擲,便回急走。(<文學>)

鍾會擅長名理,前往找嵇康,豈知嵇康「揚槌不輟」,自顧自的打鐵,不發一言。鍾會懷恨在心。

鍾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鍾要于時賢雋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揚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簡傲>)

相比之下,嵇康對呂安極為友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駕」。何解嵇康用不一樣的態度對待鍾、呂二人?因呂安不凡,鍾會凡人也。凡人多少求功好名,攀附權貴。

嵇康與呂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駕。安後來,值康不在,喜出戶延之,不入。題門上作「鳳」字而去。喜不覺,猶以為欣,故作「鳳」字,凡鳥也。(<簡傲>)

嵇康不願與司馬氏同流合污,卒之惹來鍾會誣陷,事前,道士孫登曾經告誡他「君才則高矣,保身之道不足」。

嵇康遊於汲郡山中,遇道士孫登,遂與之遊。康臨去,登曰:「君才則高矣,保身之道不足。」(<棲逸>)

臨刑前,嵇康要了一座古琴,彈奏一曲《廣陵散》。「太學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可見他是太學生群體的領袖。

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太學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雅量>)

嵇康雖與山濤交絕。

山公將去選曹,欲舉嵇康;康與書告絕。(<棲逸>)

兒子嵇紹仍交山濤照顧。山濤安排嵇紹出仕為官。

嵇康被誅後,山公舉康子紹為秘書丞。紹咨公出處,公曰:「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政事>)

嵇紹為人仍不失儒家教養。

齊王冏為大司馬輔政,嵇紹為侍中,詣冏咨事。冏設宰會,召葛旟、董艾等共論時宜。旟等白冏:「嵇侍中善於絲竹,公可令操之。」遂送樂器。紹推卻不受。冏曰:「今日共為歡,卿何卻邪?」紹曰:「公協輔皇室,令作事可法。紹雖官卑,職備常伯。操絲比竹,蓋樂官之事,不可以先王法服,為伶人之業。今逼高命,不敢苟辭,當釋冠冕,襲私服,此紹之心也。」旟等不自得而退。(<方正>)

他終於在八王之亂中捨身保衛晉惠帝而身亡。

永嘉之亂後,晉室南渡,嵇康的聲無哀樂論、養生論向江左傳播。

舊云:王丞相過江左,止道聲無哀樂、養生、言盡意三理而已。然宛轉關生,無所不入。(<文學>)

(二) 阮籍

阮籍說話以謹慎見稱,常用玄遠之言取代臧否人物。

晉文王稱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 (<德行>)

其玄談水平,見於「勝公榮者,不得不與飲酒;不如公榮者,不可不與飲酒;唯公榮,可不與飲酒。」

王戎弱冠詣阮籍,時劉公榮在坐。阮謂王曰:「偶有二斗美酒,當與君共飲。彼公榮者,無預焉。」二人交觴酬酢,公榮遂不得一桮。而言語談戲,三人無異。或有問之者,阮答曰:「勝公榮者,不得不與飲酒;不如公榮者,不可不與飲酒;唯公榮,可不與飲酒。」(<簡傲>)

劉公榮與人飲酒,雜穢非類,人或譏之。答曰:「勝公榮者,不可不與飲;不如公榮者,亦不可不與飲;是公榮輩者,又不可不與飲。」故終日共飲而醉。(<任誕>)

他文采出眾。

魏朝封晉文王為公,備禮九錫,文王固讓不受。公卿將校當詣府敦喻。司空鄭沖馳遣信就阮籍求文。籍時在袁孝尼家,宿醉扶起,書札為之,無所點定,乃寫付使。時人以為神筆。(<文學>)

故深得司馬昭器重。

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於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簡傲>)

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司隸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喪,顯於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文王曰:「嗣宗毀頓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籍飲噉不輟,神色自若。(<任誕>)

唯嗜酒放縱。

步兵校尉缺,廚中有貯酒數百斛,阮籍乃求為步兵校尉。(<任誕>)

披頭散髮,裸袒箕踞,甚至影響到王平子、胡毋彥國、張季鷹、畢茂世。

王平子、胡毋彥國 (王隱《晉書》曰:「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髮,裸袒箕踞。其後貴游子弟阮瞻、王澄、謝鯤、胡毋輔之之徒,皆祖述於籍,謂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幘,脫衣服,露醜惡,同禽獸。甚者名之爲通,次者名之爲達也。」) 諸人,皆以任放為達,或有裸體者。樂廣笑曰:「名教中自有樂地,何為乃爾也!」(<德行>)

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任誕>)

畢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桮,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任誕>)

阮籍又不拘於禮教大防,曾說:「禮豈為我輩設也?」

阮步兵喪母,裴令公往弔之。阮方醉,散髮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於地,哭弔喭畢,便去。或問裴:「凡弔,主人哭,客乃為禮。阮既不哭,君何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我輩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時人嘆為兩得其中。(<任誕>)

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任誕>)

男女授受不親,他亦不太在意。

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任誕>)

只有仁孝之情,頗充斥於阮籍內心。

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後臨訣,直言「窮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任誕>)

阮籍為人雖然狂放,卻不願兒子仿效自己。

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曰:「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任誕>)

他擅長發出嘯聲,曾與人互相以嘯聲交流心曲。

阮步兵嘯,聞數百步。蘇門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傳說。阮籍往觀,見其人擁厀巖側。籍登嶺就之,箕踞相對。籍商略終古,上陳黃、農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問之,仡然不應。復敘有為之教,棲神導氣之術以觀之,彼猶如前,凝矚不轉。籍因對之長嘯。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復嘯。意盡,退,還半嶺許,聞上唒然有聲,如數部鼓吹,林谷傳響。顧看,迺向人嘯也。(<棲逸>)

《晉書》言蘇門山真人為孫登,但《世說新語》未有明言。

(三) 阮咸

受阮籍影響,阮咸亦嗜酒,一度與群豬共飲。

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閒共集,不復用常桮斟酌,以大甕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群豬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任誕>)

守母喪期間追姑家鮮卑婢,更是他的得意之作。

阮仲容先幸姑家鮮卑婢。及居母喪,姑當遠移,初云當留婢,既發,定將去。仲容借客驢箸重服自追之,累騎而返。曰:「人種不可失!」即遙集之母也。(<任誕>)

他和阮籍居道南,安貧樂道,跟居道北的阮氏家族有根本不同,後者較奢華。

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仲容以竿挂大布犢鼻㡓於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爾耳!」(<任誕>)

諸阮前世皆儒學,善居室,唯咸一家尚道棄事,好酒而貧。(《竹林七賢論》)

(四) 劉伶

劉伶貌醜,肆意放蕩,悠然獨暢,自得一時。

劉伶身長六尺,貌甚醜顇,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梁祚《魏國統》曰:「劉伶,字伯倫,形貌醜陋,身長六尺;然肆意放蕩,悠焉獨暢。自得一時,常以宇宙為狹。」)(<容止>)

生平作品只有《酒德頌》。

劉伶著酒德頌,意氣所寄。(<文學>)

劉伶嗜酒,見以下一條:

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婦曰:「敬聞命。」供酒肉於神前,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肉,隗然已醉矣。(<任誕>)

放浪形骸則見:

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㡓衣,諸君何為入我㡓中?」(<任誕>)

(五) 向秀

向秀初與嵇康為鄰居,志向相近。嵇康被殺,他為全身保命,不惜「今天的我打倒昨日的我」,說「巢、許狷介之士,不足多慕。」

嵇中散既被誅,向子期舉郡計入洛,文王引進,問曰:「聞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對曰:「巢、許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言語>)

向秀在「竹林七賢」中是最有學術貢獻者。他曾別出心裁,撰《莊子注》,可惜為郭象所剽竊。

初,注《莊子》者數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於舊注外為解義,妙析奇致,大暢玄風。唯秋水、至樂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義遂零落,然猶有別本。郭象者,為人薄行,有雋才。見秀義不傳於世,遂竊以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樂二篇,又易馬蹄一篇,其餘眾篇,或定點文句而已。後秀義別本出,故今有向、郭二莊,其義一也。(<文學>)

支道林後來在向秀、郭象對逍遙的理解上進一步發揮。

莊子逍遙篇,舊是難處,諸名賢所可鑽味而不能拔理於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馬寺中,將馮太常共語,因及逍遙。支卓然標新理於二家之表,立異義於眾賢之外,皆是諸名賢尋味之所不得。後遂用支理。(<文學>)

向、郭逍遙義:

夫大鵬之上九萬,尺鷃之起榆枋,小大雖差,各任其性。苟當其分,逍遙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資有待,得其所待,然後逍遙耳。唯聖人與物冥而循大變,為能無待而常通,豈獨自通而已。又從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則同於大通矣。

支氏逍遙論:

夫逍遙者,明至人之心也。莊生建言人道,而寄指鵬、鷃。鵬以營生之路曠,故失適於體外;鷃以在近而笑遠,有矜伐於心內。至人乘天正而高興,遊無窮於放浪;物物而不物於物,則遙然不我得,玄感不為,不疾而速,則逍然靡不適。此所以為逍遙也。若夫有欲當其所足;足於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猶饑者一飽,渴者一盈,豈忘烝嘗於糗糧,絕觴爵於醪醴哉?苟非至足,豈所以逍遙乎?

此向、郭之注所未盡。

(六) 山濤

山濤是司馬氏的姻親,他擅長銓選。

山司徒前後選,殆周遍百官,舉無失才。凡所題目,皆如其言。唯用陸亮,是詔所用,與公意異,爭之不從。亮亦尋為賄敗。(<政事>)

晉武帝撤州郡兵,山濤期期以為不可。

晉武帝講武於宣武場,帝欲偃武修文,親自臨幸,悉召群臣。山公謂不宜爾,因與諸尚書言孫、吳用兵本意。遂究論,舉坐無不咨嗟。皆曰:「山少傅乃天下名言。」後諸王驕汰,輕遘禍難,於是寇盜處處蟻合,郡國多以無備,不能制服,遂漸熾盛,皆如公言。時人以謂山濤不學孫、吳,而闇與之理會。王夷甫亦嘆云:「公闇與道合。」 (<識鑒>)

山濤妻子韓氏,亦頗有知人之明。

山公與嵇、阮一面,契若金蘭。山妻韓氏,覺公與二人異於常交,問公。公曰:「我當年可以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負羈之妻亦親觀狐、趙,意欲窺之,可乎?」他日,二人來,妻勸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視之,達旦忘反。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當以識度相友耳。」公曰:「伊輩亦常以我度為勝。」(<賢媛>)

山濤一直為晉室服務,「年踰七十,猶知管時任」,在朝中極具聲望。

山公以器重朝望,年踰七十,猶知管時任。(<政事>)

(七) 王戎

王戎自幼聰穎有膽識。

王戎七歲,嘗與諸小兒遊,看道邊李樹多子折枝,諸兒競走取之,唯戎不動。人問之,答曰:「樹在道邊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雅量>)

魏明帝於宣武場上斷虎爪牙,縱百姓觀之。王戎七歲,亦往看。虎承閒攀欄而吼,其聲震地,觀者無不辟易顛仆;戎湛然不動,了無恐色。(<雅量>)

至情至性。

王安豐遭艱,至性過人。裴令往弔之,曰:「若使一慟果能傷人,濬沖必不免滅性之譏。」(<德行>)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於此?」王曰:「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慟。(<傷逝>)

王戎、和嶠同時遭大喪,俱以孝稱。王雞骨支床,和哭泣備禮。武帝謂劉仲雄曰:「卿數省王、和不?聞和哀苦過禮,使人憂之。」仲雄曰:「和嶠雖備禮,神氣不損;王戎雖不備禮,而哀毀骨立。臣以和嶠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應憂嶠,而應憂戎。」(<德行>)

善發玄言。

諸名士共至洛水戲。還,樂令問王夷甫曰:「今日戲樂乎?」王曰:「裴僕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致;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箸。」(<言語>)

卻不貪小便宜。

王戎父渾有令名,官至涼州刺史。渾薨,所歷九郡義故,懷其德惠,相率致賻數百萬,戎悉不受。(<德行>)

王戎為侍中,南郡太守劉肇遺筒中箋布五端,戎雖不受,厚報其書。(<雅量>)

他因而曾與嵇、阮、山、劉在竹林酣飲。

嵇、阮、山、劉在竹林酣飲,王戎後往。步兵曰:「俗物已復來敗人意!」王笑曰:「卿輩意,亦復可敗邪?」(<排調>)

從「俗物已復來敗人意」,王戎在氣質上似未能免俗。觀乎往後的發展,王戎逐漸變得吝嗇、市儈、錙銖必較。

王戎儉吝,其從子婚,與一單衣,後更責之。(<儉嗇>)

司徒王戎,既貴且富,區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屬,洛下無比。契疏鞅掌,每與夫人燭下散籌算計。(<儉嗇>)

王戎有好李,賣之,恐人得其種,恆鑽其核。(<儉嗇>)

王戎女適裴頠,貸錢數萬。女歸,戎色不說。女遽還錢,乃釋然。(<儉嗇>)

「卿卿我我」的典故,亦出自王戎。

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於禮為不敬,後勿復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遂恆聽之。(<惑溺>)

王戎晚年彷彿懷念竹林之遊。

王濬沖為尚書令,著公服,乘軺車,經黃公酒壚下過,韋昭漢書注曰:「壚,酒肆也。以土為墮,四邊高似壚也。」顧謂後車客:「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飲於此壚,竹林之遊,亦預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羈紲。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傷逝>)

不過,根據《竹林七賢論》,「俗傳若此。潁川庾爰之嘗以問其伯文康,文康云:『中朝所不聞,江左忽有此論,皆好事者為之也。』」此條或許是後人杜撰。

2020年8月6日 星期四

董仲舒的哲學

要了解漢代儒學,董仲舒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其代表作有《春秋繁露》。

宇宙論

董子極力建構一個以元氣 (即天地之氣) 為首的宇宙論。元氣分陰分陽,再具體化而為五行以解釋萬物之生成。他說:

天地之氣,合而為一,分為陰陽,判為四時,列為五行。(《春秋繁露五行相生》)

仁貪之氣兩在於身。身之名取諸天,天兩,有陰陽之施。(《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人生界之東西只為其宇宙論之一小部份。換句話說,他以形上的天作為人倫價值規範之根源,說:

臣聞,天者,群物之祖也......故聖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亡私。(《漢書董仲舒傳》)

他又說:

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愛也;夏者,天之所以長也;德者,君之所以養也;霜者,天之所以殺也;刑者,君之所以罰也。(《漢書董仲舒傳》)

把自然之理同一於價值之理。

心性及修養工夫論

董子用氣來了解性,說:

性之名非生與?如其生之自然之資謂之性。性者質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又說:

人之誠 (實也,即由氣而成之實,即性也),有貪有仁。仁貪之氣兩在於身。身之名取諸天,天兩,有陰陽之施。身之兩也,有貪仁之性。(《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前一條以自然之質為性,後一條更明確反映性為氣性。

氣分陰陽,於是性有仁 () ()。董子說:

故性比於禾,善比於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為善也。善與米,人之所繼天而成於外,非在天所為之內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此條言人性不是先天地全善。人要為善,必須經過後天的學習和實踐。這顯然是荀子的路數,而與孟子的主張迥異。

董子論「心」:

栣眾惡於內,弗使得發於外者,心也。故心之為名,栣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栣」者,禁也。以禁制人內在之種種惡念來界定「心」,董子分明對人性抱持不信任的態度。

心超越於性而浮在性之上,且可對性之惡端之顯發加以禁制,這明顯是「以心改性」的進路。

由於董子不主張「性善」,後天的學習和實踐對人之成德異常重要。其於是高度強調君主對人民之施教:

天生民性有善質,而未能善,於是為之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民受未能善之性於天,而退受成性之教於王。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為任者也......萬民之性苟已善,則王者受命尚何任也?......今萬民之性,待外教然後能善......(《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他又說:

聖人以為無王之世,不教之名,民莫能當善。善之難當如此,而謂萬民之性皆能當之,過矣。(《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汲汲於肯定聖王教化是使人民為善之唯一方法,不相信人民能在未經教化之下為善。

政治、社會思想

董仲舒說:

......陰者陽之合,妻者夫之合,子者父之合,臣者君之合。物莫無合,而合各有陰陽。陽兼於陰,陰兼於陽,夫兼於妻,妻兼於夫,父兼於子,子兼於父,君兼於臣,臣兼於君。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陰道無所獨行。其始也不得專起,其終也不得分功,有所兼之義。是故臣兼功於君,子兼功於父,妻兼功於夫,陰兼功於陽,地兼功於天...... 此見天之親陽而疏陰,任德而不任刑也。是故仁義制度之數,盡取之天。天為君而覆露之,地為臣而持載之;陽為夫而生之,陰為婦而助之;春為父而生之,夏為子而養之;秋為死而棺之,冬為痛而喪之。王道之三綱,可求於天。天出陽,為暖以生之;地出陰,為清以成之。不暖不生,不清不成。然而計其多少之分,則暖暑居百而清寒居一。德教之與刑罰猶此也。故聖人多其愛而少其嚴,厚其德而簡其刑,以此配天...... (《春秋繁露基義》)

把君臣、父子、夫婦關係按照「陽尊陰卑」定為近於日後「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之三綱,且主張「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要求統一思想,此皆不為儒家所有而為韓非所主張。

關於「三綱」之由來,徐復觀曾指出,此乃源於《韓非子忠孝篇》:

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

這想法流傳至西漢而為儒家所吸收,因而轉成「三綱」。這種轉變可視為儒家思想對專制政治之一種妥協 (《中國思想史論集》)

至於對統一思想之要求,出自《韓非子問辯篇》:

言無二貴,法不兩適,故言行而不軌於法令者必禁。

董子將法家思想吸收、消化 (他也採納了部份法家對老子「無為」的解釋,建構「君主無為,臣下有為」的用人哲學),變為具體制度、政策,此一意義下,他是助長專制。

以天制君

不過,董子並非一面倒向極權獻媚。為了更好地鎮懾自信過人的漢武帝,董仲舒不惜加重「天」在儒學中的位置。「天」會利用種種自然「災異」向君主示警,提醒君主改正過失。這見解在先秦儒學中從未出現,乃「漢儒」吸收墨家「天志」的產物 (見胡適《中國中古思想史長編》)

勞思光批評:

漢代儒學受陰陽五行論影響最鉅,董仲舒提倡獨尊儒術,罷黜百家,披著儒家的外衣,行陰陽五行之論,天人相應之說既興;價值根源遂歸於一「天」;德性標準不在於自覺內心,而寄於天道;以人合天, 乃為有德。於是,儒學被改塑為一「宇宙論中心之哲學」。心性之精義不傳......而宇宙論之觀念,悉屬幼稚無稽之猜想。儒學有此一變,沒落之勢不可救矣。(《新編中國哲學史》卷二)

可是,誠如徐復觀所講,董仲舒的「天」的哲學大系統是當時專制政治趨於成熟的表現,董仲舒仍想堅守儒家政治理念,批判現實政治,力求限制專制君主及其酷烈的刑法,「近代對統治者權力的限制,求之於憲法;而董氏則只有求之於天,這是形成他的天的哲學的真實背景。」(《兩漢思想史》卷二)

「屈民而伸君」,這是助成君主專制,董子難辭其咎。可是,他的思想同時有「抑君以尊天」,「天」的內容為何?「仁義制度之數,盡取之天」(《春秋繁露基義》),「天」即道德秩序。以道抗勢,以道統規範政統,在政治取態上,董子何嘗有別於孔、孟、荀?

結語

和先秦儒學相比,漢儒思想比較駁雜 (滲雜陰陽家、墨家、法家的思想)、迷信 (重視天降災異)、偏重「禮」的一邊,但兩者的精神基本上是一貫的。

「以天制君」某程度上是過去讀書人面對絕對君權,迫於無奈下所玩弄的小把戲。可惜這個把戲很容易被拆穿,《漢書董仲舒傳》有以下一段記載:

先是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仲舒居家推說其意,草稿未上,主父偃候仲舒,私見,嫉之,竊其書而奏焉。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大愚。於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復言災異。

作為「始作俑者」的董仲舒因大談「天降災異」而險招殺身之禍,這正好反映「以天制君」的策略並不容易駕馭。儒者更應爭取制度設計上的改變,以人民作為權力的源頭 (即孫中山所言的「人民有權」),談災異、說鬼神或可作為民間傳說的一部份,卻不該是儒者用力的方向。

另外,將各家思想共冶一爐,容易造成強姦他人見解、騎劫他人立場的唯我獨尊,這亦不利於多元聲音的良性互動和溝通。董仲舒將韓非思想結合儒門學說,即扭曲了孔子的「正名」思想。

2020年8月5日 星期三

秦漢時期儒學與政治之互動

() 秦始皇坑儒真相

坑儒,有學者認為儒僅指方士,觀乎《史記秦始皇本紀》:

始皇聞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姦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訞言以亂黔首。」於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阬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後。益發謫徙邊。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蘇北監蒙恬於上郡。

被坑的四百六十餘人俱為「諸生」中之「犯禁者」,「諸生皆誦法孔子」,儒怎會是指方士?他們實為齊魯地區受孔子儒學薰陶的士人。

扶蘇同情「諸生」,等於背離法家意識形態,被外調是合理的。

順帶一提,漢高祖劉邦之弟劉交,曾與魯人穆生、白生、申培公一起到荀子的學生浮丘伯門下學習《詩經》,因坑儒事件,被迫離去。如果坑儒只是坑方士,非針對齊魯地區受孔子儒學薰陶的士人,劉交為何會有如此舉動?

秦始皇坑儒,除了怨恨侯生、盧生求不到仙藥,主要是他們抱持政治異見:

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並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於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於權勢至如此,未可為求僊藥。」於是乃亡去。(同上)

盧生,齊國人,博士。他不妥始皇,又跟其他博士官關係密切,同為齊魯地區受孔子儒學薰陶的士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基於管治需要,始皇下重手,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由此亦反映,齊魯地區受孔子儒學薰陶的士人是發揮著如何的一種功能,即制約、阻攔、批判現政權的力量。

() 博士官源自齊魯地區

早在戰國時,齊國的稷下學宮就是一儒學重鎮。大儒荀子曾為學宮之祭酒,相當於今天的大學校長。他的弟子眾多,部份在秦統一後被納入博士官系統中。

秦始皇受制於東方六國遺民勢力,不得不設博士官以示安撫。博士官的數目為七十,亦是取孔子門下「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鄭樵說:「秦時未嘗不用儒生與經學也」、「秦時未嘗廢儒」,確屬事實。

坑儒事件對博士官系統造成打擊,博士官人心惶惶,系統未幾解散,博士官流落民間,其中一人即為伏生。

伏生,山東濟南人,早年為秦朝博士官,專門研究《尚書》。焚書坑儒時,他把《尚書》藏於壁中。秦亡,伏生從壁中取出《尚書》,發現已散失數十篇,僅剩下二十餘篇。他憑記憶口授加以補完,漢朝廷派晁錯前往學習,用隸書抄寫《尚書》經文,稱為「今文尚書」。「今文尚書」後來發展成三家,分別是歐陽高的「歐陽氏學」、夏侯勝的「大夏侯氏學」、夏侯建的「小夏侯氏學」。

「今文尚書」之外,又有「今文易」、「今文詩」、「今文禮」、「今文春秋」。

施讐,孟喜、梁丘賀皆獲田王孫傳《易》,田王孫獲丁寬傳《易》,丁寬傳自田何,田何正是祖籍淄川 (今山東淄博),為齊人。相傳商瞿向孔子學習《易經》,六世至田何。

申培公開「魯詩學」,曾與劉交師從荀子門人浮丘伯,山東曲阜人。轅固生開「齊詩學」,他也是出身山東。

作《大戴禮記》的戴德,是后倉的四位弟子之一。作《小戴禮記》的戴聖,是戴德之弟,后倉,東海郡郯 (今山東郯城縣) 人。

授《公羊傳》的胡毋生,出身山東。

「今文經學」後來在政府中成為正統,建元五年 (公元前 136 ),武帝為《易經》和《儀禮》增置博士,與《書經》、《詩經》、《春秋》博士合為「五經博士」。公孫弘於元朔五年 (公元前 124 ) 又提出為「五經博士」設弟子員。博士弟子員於太學中跟隨博士學習,稱「太學生」。

「太學生」傳承著齊魯地區受儒學薰陶的士人的精神,積極發揮制約、阻攔、批判現政權的力量,做異見分子。東漢清議成風,牽頭的正是「太學生」。

() 漢初諸儒之具建設性及其思維特徵

漢高祖重用儒生叔孫通、陸賈、張蒼

叔孫通,薛縣人 (今山東滕州市),秦末曾任博士官,有阿諛逢迎以保全性命的舉動,人格不甚高尚。項梁、項羽起兵,叔孫通前往投靠。劉邦殺入彭城,叔孫通向漢軍投降,自此為劉邦服務。

項羽被打敗,劉邦稱帝,是為漢高祖。有見於大臣們在朝堂上經常做出失禮的行為,如飲酒爭論、醉後喧嘩,甚至拔劍擊打宮殿的支柱,叔孫通向漢高祖建議制訂宮廷禮儀,獲高祖同意。訂朝儀令漢高祖「吾迺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他因此對儒生改觀 (之前曾用儒生之禮帽尿溺),叔孫通備受重用。

陸賈,據《新唐書》記載,是齊宣王幼子通的後裔,能言善辯。他經常出使各諸侯國,鴻溝劃界,臣服南越國趙佗,都是其功勞。劉邦即位之初,重武力、輕詩書,陸賈進諫:「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乎?」建議「行仁義,法先聖」,提出「逆取順守,文武並用」的統治方略。他更總結秦朝滅亡的經驗教訓,撰《新語》。諸呂之亂後,他極力迎立漢文帝。

張蒼年輕時師從荀子,受《春秋左氏傳》一度仕秦為御史,輾轉投靠劉邦。他博覽群書,深通律曆,明於術數,《春秋左氏傳》後來傳洛陽人賈誼,賈誼乃張蒼的弟子。

三人或多或少跟齊魯地區有淵源,而且發揮著鞏固新政權的正面作用。值得注意的是,陸賈相信宇宙萬物都是「天地相承,氣感相應而成者」,聖人要「承天誅惡」。張蒼亦曾與魯人公孫臣議論「五德終始說」,深受陰陽家思想影響。「宇宙論中心」的思維傾向,並非到了董仲舒才出現。

賈誼,雒陽 (今河南洛陽) 人,從小研究詩經、書經,才學過人,文筆出眾。文帝時任博士,年僅二十二歲,乃朝廷中最年輕的一位博士。賈誼撰《過秦論》總結秦亡教訓為「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論治安策》主張「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無邪心」、《論積貯疏》鼓吹「今驅民而歸之農,皆著於本,使天下各食於力。末技、游食之民轉而緣南畝,則蓄積足而人樂其所矣。」重農抑商。武帝有「推恩令」及帶有國家社會主義色彩的經濟政策,啟發自賈誼。

有別於秦朝時的秉持異見,漢初諸儒都能夠作出正面、積極、具建設性的貢獻,通經足以致用。

唯大病初癒,需要清靜無為以休養,歷文景而至武帝,國力逐漸恢復,終有漢武帝尊崇儒學的措施。

() 漢武帝尊崇儒學,以及「左傾」作為儒生的共識

漢武帝初即位,打算重用儒生趙綰、臧等,一掃文景以來崇尚黃老無為的風氣。趙、王二人俱為申培公的弟子,遙承荀子。

趙、王迎申培公來朝,建議仿古制,設明堂辟雍,改曆易服,行巡狩封禪等禮儀,更要求武帝「不必事事請命太皇太后」,惹起太皇太后竇氏不滿,命武帝下令革去趙、王官職。趙、王身死,標誌著博士官系統改革現實的嘗試失敗了。

然而,隨著竇氏離世、武帝親政,「獨尊儒術」的局面終於出現。受武帝重用的儒生,先有董仲舒,後有公孫弘。

董仲舒,廣川 (今河北景縣) 人。早年用功讀書,以研治《公羊春秋》出名,與胡毋生齊名。景帝時任公羊博士,武帝舉「賢良文學」之士,他呈上對策,主張:「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罷黜百家,表章六經」。

公孫弘,菑川 (今山東) 薛縣人。年輕時家貧,曾在渤海海邊當牧豢奴。直到四十多歲,始用刀削竹青抄寫《春秋》誦讀學習。武帝招選「賢良文學」之士,六十歲的公孫弘以賢良被徵召入京,封為博士。

董氏曾說:

古者稅民不過什一,其求易共;使民不過三日,其力易足。民財內足以養老盡孝,外足以事上共稅,下足以畜妻子極愛,故民說從上。至秦則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又顓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荒淫越制,踰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又加月為更卒,已復為正,一歲屯戍,一歲力役,三十倍於古;田租口賦,鹽鐵之利,二十倍於古。或耕豪民之田,見稅什五。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轉為盜賊,赭衣半道,斷獄歲以千萬數。漢興,循而未改。古井田法雖難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鹽鐵皆歸於民。去奴婢,除專殺之威。薄賦斂,省繇役,以寬民力。然後可善治也。(《漢書食貨志》)

針對商鞅以降土地私有合法化造成「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局面,董仲舒建議「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鹽鐵皆歸於民」、「去奴婢」、「薄賦斂」、「省繇役」。

觀乎鹽鐵會議中「賢良文學」反對官營商業,主張節儉、藏富於民,重農抑商,廢止鹽鐵、均輸、平準、榷酤等與民爭利之法。董仲舒的意見似乎是「賢良文學」的共識,也是博士官系統所篤信。

名將霍去病異母弟霍光,支持「賢良文學」的「左傾」想法,外戚與儒生的聯合,於此已見端倪。

武帝死,霍光擁立昭帝。昭帝死,霍光先立昌邑王劉賀,再改立宣帝。漢宣帝自詡:「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儒法並用,陽儒陰法。然而,其兒子劉奭不以為然,重用蕭望之、周堪、劉向,三人都是博士官。

() 戚宦聯手打擊博士官

漢武帝「尊公羊家,詔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興」,漢宣帝則重用《穀梁》學者,立為學官,因其祖父劉據「少壯詔受公羊《春秋》,又從瑕丘江公受《穀梁》」。瑕丘江公,《史記》作江生,瑕丘 (山東濟寧) 人,申培公傳授他《穀梁春秋》、《詩經》。漢武帝時與董仲舒並稱,因為口吃,議論不如董仲舒,於是《公羊春秋》盛行,《穀梁春秋》衰微。不過,二人無疑同屬博士官系統。

漢元帝劉奭「柔仁好儒」,曾批評父親宣帝「持刑太深,宜用儒生」,被宣帝責怪「亂我家者,太子也!」平情而論,漢初有周勃、陳平,武帝朝有桑弘羊、汲黯,純用儒生似非漢朝延祚之正道,必須「霸王道雜之」。劉奭不明箇中內情,即位後重用蕭望之、周堪、劉向,這對漢室是有危險的。

蕭望之,字長倩,東海蘭陵 (今山東蘭陵) 人,通達五經,是「今文經學」中《齊詩》、《論語》的知名學者。宣帝時任太子老師,甘露三年 (公元前 51 ) 於石渠閣與諸儒講五經異同,可見其在博士官中地位崇隆。

周堪,字少卿,山東臨淄人,跟隨夏侯勝 (先世夏侯始昌山東曲阜人,通五經) 學習《書經》,並參加過石渠閣議論經書,劉奭以他為師。

劉向,字子政,原名劉更生,漢高祖之弟楚元王劉交的玄孫,博覽群書,精通天文星象。蕭望之周堪向元帝推薦劉向,劉向進入中央權力核心,奏章中不時以天災附會當時的政治現象,希望元帝「放遠佞邪之黨,壞散險詖之聚,杜閉群枉之門,廣開眾正之門」。換言之,他承繼著董仲舒的「以天意窒君威」(蕭公權語)

宋人高似孫稱劉向「炯炯丹心,在漢社稷」,清人凌揚藻稱他「孤忠自許,志不得行,而其精誠,更可貫金石矣!」可見蕭、周、劉集團是正義、光明的力量,有益於漢室。

然而,有一史高,乃宣帝祖母史良娣哥哥史恭的長子,即宣帝的表叔。他初時與蕭、周、劉等同為託孤之臣,隨著蕭望之等欲改弦更張,推行仁政,元帝又給予他們萬二分信任,史高備受冷落,因而與蕭望之產生嫌隙。外戚與博士官之間發生矛盾。

霍光以外戚身份支持「賢良文學」,是因為「賢良文學」的主張有助打擊其政敵桑弘羊。他並非真心誠意信服於「賢良文學」的主張,與「賢良文學」為伍,只是出於捍衛自身政治利益的需要。

史高因蕭、周、劉集團的上升而失勢,他自然不能再和博士官聯合,博士官以外,最接近權力來源者為宦官,史高於是勾結宦官弘恭、石顯,堅持恪守慣例,反對改革

蕭望之憂慮外戚、宦官擅權,向元帝建議糾正宦官出掌中書,此等於直接損害弘恭、石顯的既得利益,他們於是與史高聯手,對付蕭、周、劉蕭望之卒之自殺,周堪 (弟子張猛自殺) 罷官,劉向被免為庶人。博士官遭受打擊。

() 王莽篡漢改制是代表儒生實現其政治理想

博士官雖遭受打擊,但仍有很大的影響力。加上社會土地兼併嚴重,貧富極度不均,這令博士官的政治主張有號召力。漢室無法解決民生問題,尤其給予博士官口實宣揚「漢德已衰,新聖將興」。

早在昭帝時,眭弘就鼓吹「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後,以承順天命」。眭弘,山東滕州人,年長治《公羊春秋》,有弟子過百人。嚴彭祖和顏安樂後來宣揚眭弘的學問而發揚光大。

到了宣帝,又有蓋寬饒,言:「方今聖道浸廢,儒術不行,以刑餘為周召,以法律為詩書。」、「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若四時之運,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蓋寬饒,字次公,魏郡(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南)人,通經書為郡文學,舉孝廉為郎。

蕭、周、劉集團雖遭打擊,劉向卻誕下一子劉歆。

劉歆,字子駿年輕時精通《詩經》及《尚書》,曾獲漢成帝召見並授予官職。他有意繼承父親的事業,教授五經,且積極撰《七略》(宮中藏書目錄)。有見於太常博士 (即五經博士) 抱殘守缺,寫成<移讓太常博士書>,開罪了一眾博士官,換句話說,劉歆出身於博士官,卻超越了博士官。

劉歆和王莽相友善,王莽巨君,濟北王田安六世孫,田安為戰國時期齊國亡國之君齊王建的孫子。齊亡後,當地庶民依然稱呼田家為王家,田姓於是改為王姓。

元帝死,成帝尊母親王政君為皇太后,王政君是王莽的姑母。王鳳、王商、王音、王根憑藉跟王政君的親戚關係,先後以大司馬一職掌握朝政,生活奢華,耽於安逸。唯王莽節儉樸實,酷愛儒術,禮賢下士。他因此獲王政君重視,綏和元年 (公元前 8 ) 擔任大司馬。

王莽做了兩件事盡得儒生歡心:(1) 增加博士和博士弟子的名額,擴建太學和太學生宿舍,並於地方學校廣招生徒,以徵求各地奇才。(2)  捐出田地三十頃及以一百萬錢賑濟貧農,建二百個臨時居所安置貧民。遇有水旱災,必素食以示虔誠。另賜古稀老人及寡孤獨者布帛。

成帝死,哀帝繼位,傅太后、丁太后及其外戚傅喜、丁明得勢,王莽退居新野。哀帝死,王莽奉太皇太后王政君之命,重返朝廷擔任大司馬。政治、民生之越趨惡劣,令王莽更受儒生及人民的擁戴。公元 9 年,王莽篡漢自立,建國號「新」。

王莽雖為外戚,卻以儒聖自居。從偽造符瑞以迎合「五德終始說」和「讓國論」,到種種不合時宜的託古改制,他某程度上代表西漢諸儒將其政治理想 (如王田、禁止蓄婢等) 實現。

劉歆乘王莽崛起,充當其心腹,為其歌功頌德,有「國師」之稱。他把古文經 (魯恭王在孔子故居中發現) 列入學官,以別於西漢之推崇今文經。

思想上,劉歆認為「太極元氣」是宇宙的根本,在元氣尚未分化前,天、地、人混合為一。他又相信天人感應之說,並把孔子還原為一史學家、哲學家和教育家,不再將其神化。

隨著王莽改制失敗,西漢諸儒的政治藍圖被證明不可行。這是一整代儒者的失敗,非王莽一個人的過失。

() 東漢儒學之萎靡與魏晉玄學的興起

儒生本來有三重功能:

a. 為政府出謀獻策,提供具建設性的意見;

b. 監督政府施政,予以適切的批評;

c. 傳承先賢的學問。

王莽失敗後,博士官著力於 c,太學生傾向從事 ba 反而乏人問津。

東漢章帝建初四年 (公元 79 ),楊終奏:「宣帝博徵群儒,論定五經於石渠閣。方今天下少事,學者得成其業,而章句之徒,破環大體。宜如石渠故事,永為後世則。」白虎觀會議於是召開,聚集各地名儒討論五經異同

會議內容由班固紀錄,寫成《白虎通義》四卷。《通義》肯定了:

I. 氣化宇宙論

「始起先有太初,然後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混濁相連,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然後剖判,清濁既分,精曜出布,庶物施生。……故《乾鑿度》云:『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

II. 三綱五常

「子順父,妻順夫,臣順君,何法?法地順天」

「三綱之義,日為君,月為臣也」

「君有眾民,何法?法天有眾星也」

「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人皆懷五常之性,有親愛之心,是以綱紀為化,若羅網之有紀綱而萬目張也」

「君臣法天,取象日月屈信 (),歸功天也。父子法地,取象五行轉相生也。夫婦法人,取象六合陰陽,有施化端也」

這些都是董仲舒《春秋繁露》的見解,被予以系統化。

思想統一的好處是,儒門各家派的意見分歧被一掃而空。然而,它也帶來壞處,就是思想僵化,一乘不變,失去活力。

加上如漢光武帝舅舅樊宏的族曾孫樊準所言:「今學者蓋少,遠方尤甚。博士倚席不講,儒者競論浮麗,忘謇謇之忠,習諓諓之辭。」(《後漢書樊宏陰識列傳》,《北堂書鈔》:(樊準) 乃上疏曰:『今學約少,遠方尤甚,博士倚席不講,太學多治產業。』」) 博士官沉迷章句辨析,太學變成經濟生產場所,傳承先賢學問其實流於形式,讀儒書的人亦開始尚功利。

兩次黨錮之禍後,太學生不復談政府施政,儒生群體遂出現阮籍<大人先生傳>所描述的不堪狀況:

或遺大人先生書,曰:「天下之貴,莫貴於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則,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則磬折,拱若抱鼓。動靜有節,趨步商羽,進退周旋,咸有規矩。心若懷冰,戰戰慄慄。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擇地而行,唯恐遺失。誦周、孔之遺訓,嘆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為禮是克。手執珪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閭,長聞邦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揚聲名於後世,齊功德於往古。奉事君上,牧養百姓。退營私家,育長妻子。卜吉宅,慮乃億祉。遠禍近福,永堅固己。此誠士君子之高致,古今不易之美行也,今先生乃披髮而居巨海之中,與若君子者遠,吾恐世之嘆先生而非之也。行為世所笑,身無由自達,則可謂恥辱矣。身處困苦之地,而行為世俗之所笑,吾為先生不取也。」

值得注意是:

「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閭,長聞邦國」

「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揚聲名於後世,齊功德於往古」

「奉事君上,牧養百姓。退營私家,育長妻子。卜吉宅,慮乃億祉。遠禍近福,永堅固己」

何其自私!何其功利!

今汝尊賢以相高,競能以相尚,爭勢以相君,寵貴以相加,趨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殘也。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無窮之欲,此非所以養百姓也。於是懼民之知其然,故重賞以喜之,嚴刑以威之。財匱而賞不供,刑盡而罰不行,乃始有亡國、戮君、潰敗之禍。此非汝君子之為乎?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而乃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過乎!

大人先生這番話,是大張撻伐,鞭撻漢晉的儒生們,即博士官及太學生。

心術不正,思想單寡,天天鑽故紙堆,此距離儒家的初衷遠矣!

有心靈跳脫、稟氣極佳者,如何晏、王弼、嵇康、阮籍等,援引老莊道家義理入儒家詞句中,並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這對漢末儒學走出困局是有助益的。

() 山東諸儒作為穩定及鞏固政權的力量,兼論宋明新儒學之所以為新

西漢能夠出現治世,山東諸儒功不可沒。叔孫通訂朝儀、陸賈「行仁義,法先聖」、賈誼「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皆有效針對漢初管治問題而予以救正。換言之,山東諸儒乃穩定漢室政權的重要柱石。

唯社會經濟改革上,諸儒歸納前人意見,提出比較貼近「平均主義」的方案,此不免觸及大地主及商人的既得利益,容易惹起極大的反彈,王葬便是因貫徹「左傾」遭殃。

呂思勉說:「王莽的失敗,不是王莽一個人的失敗,乃是先秦以來言社會改革者公共的失敗。因為王莽所行,並不是王莽一個人的意見,乃是先秦以來言社會改革者公共的意見。王莽只是此等意見的集大成。經過這一次改革失敗之後,人遂群認根本改革為不可能,想把亂世逆挽之而至於小康的思想,從此告終了。中國的社會改革運動,至此遂告長期的停頓。」(《中國通史》)

山東諸儒講究經世致用,致用則必先通經,通經是手段,致用是目的。西漢時,通經是要明白經中的微言大義。到了東漢,微言大義一轉而為名物訓詁、章句辨析。有謂清代考據之學即漢學,其實只有東漢著重訓詁考據,西漢諸儒並非如此。西漢諸儒更近清中葉以後的常州學派 (以莊存與、莊述祖、莊綬甲、劉逢祿為代表人物,主要研究《公羊春秋》)

歷魏晉南北朝至隋唐五代,氣化宇宙論、「人之誠有貪有仁,仁貪之氣兩在於身」(董仲舒《春秋繁露》) 等仍是思想的主流。

直到兩宋,理學家拈出超越的天理以凌駕、妙運著氣,理氣二分正式取代了唯氣論。

另外,張橫渠言:「聖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正蒙大心篇>) 把心、性、天理一線貫通,心明顯不是「栣眾惡於內,弗使得發於外者」的經驗義的心,性亦非材質之性、食色之性,心是超越的道德本心,性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的幾希之性,此已完全擺脫荀學,而重歸孟子。

程明道言:「醫書言手足痿痺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以疾痛相感言仁,是孔子的原始洞見。漢儒言仁,喜歡從字的構形和本義切入,解成「相人偶」。明道與漢儒有根本分別。

宋明理學之所以被稱作「新儒學」,是因為其思想內涵跟兩漢以降儒生所篤信截然不同。兩個標誌性的轉變是:

i. 以往孔荀並稱,現在則孔孟連稱,荀子成為歧出。

ii. 以往治五經,現在則治四書 (《論語》、《孟子》、《大學》、《中庸》)

不過,宋初諸儒歐陽修等人 (<答李詡第二書>:「夫性,非學者之所急,而聖人之所罕言也」)、神宗朝改革家王安石、南宋事功學派葉適、明中葉張居正,仍沿襲漢儒思路,有趣的是,他們經學造詣不俗,且有極強烈的參與政治、革新政治的志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