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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3日 星期三

真真女詩

今次我們集中談「真真國女兒詩」,這是「索隱派」的大問題。不過,在進入正題之前,先補充幾句前文未述及的要點。

寶黛有隔閡,上次我們是從黛玉成長的角度切入。可是,細讀原文,或者可以有另一種解釋。

寶黛交談是由襲人為母守喪的話題開始。黛玉問寶玉:「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回答:「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緊接二人就 dead air。我們不妨問,黛玉為何緊張要見襲人?

其實,黛玉和襲人的關係,並非如續書所寫,那麼惡劣。相反,二人關係是很好的。黛玉想知道襲人何時回來,想見襲人,是因為她不知自己何時大限將至,而此一自覺,跟其病情惡化是脫不了關係。

寶玉深愛黛玉,不能不知黛玉心中所想,於是心下一沉。到再說話,第一句就問:「如今的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這是寶玉亦察覺黛玉病情不輕。

愛人如此關心自己,怎能讓他更加擔心?所以黛玉說:「昨兒夜裡好了,只嗽兩遍」。但問題是她續道:「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失眠了,「好了」是寬解語,病況實不理想。

二人欲言又止,黛玉成長而寶玉不,是一個可能解釋。黛玉病重而寶玉不忍,是另一可能解釋。後一種解釋正好呼應全書「美中不足」的宗旨,以及明義詩「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

回到「真真國女兒詩」上,且看原文:

湘雲笑道:「快念來聽聽。」寶琴因念道: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眾人聽了,都道:「難為他!竟比我們中國人還強。」

真真國是什麼地方?有多種說法,莫衷一是:

(1) 真臘國 (柬埔寨)

(2) 阿拉伯伊斯蘭國家

(3) 荷蘭

(4) 台灣明鄭政權

(5) 茜香國

至於那首詩的內容,「索隱派」解成「反清復明」思想的體現,他們的看法大約是這樣:

<真真國女兒詩>暴露了《紅樓夢》實為「朱樓夢」,而朱姓為明朝皇室之「國姓」在清朝甚為敏感,代表著反清復明的夢想,若非有一定安全保障的人士恐不敢如此書寫,也無必要如此書寫。此外其詩句中更寫道:「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更加指出這位懷抱夢想的人士同時又居住在有著叢林的海島 (台灣) 上,於明末清初之際,僅僅東寧鄭氏符合這個情況。《紅樓夢》的故事情節與角色安排與鄭氏王族的歷史有著高度的相似性,而書中東府寧國府又恰巧對應東寧之稱,賈府賈政之名又影射假政權和「假鄭」,賈母大權在握實指鄭成功死後其妻董國太實攬大權。

概言之,「朱樓夢」指朱明政權,明朝亡了,故曰「昨夜」,「水國吟」指清朝,清朝正管治著,故曰「今宵」。

這種解法能否成立?作為一個說法未嘗不可,但通觀整部小說,曹雪芹「反清復明」意識並不強,他有無必要特別寫一個真真國女子,從其詩帶出「反清復明」思想?值得疑問。

從文本脈絡看,雪芹更想突出寶琴見多識廣,讀萬卷書兼行萬里路。

就詩的內容言,縱使「朱樓夢」真是指朱明政權,「水國吟」真是指清朝,那也表示一種事物不能久住,變幻原是永恆的狀態。

既然變是正常,古今皆然,「月本無今古」,為何人會不開心?因為「情緣自淺深」,人有情,有情,就會對某些人、某些事、某些地方在意些,某些不那麼在意,故「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整首詩的中心思想是在講:一切都變幻,不能久住,沒有錯,但人就是看不開啊,看不開是因為人有情。換言之,情是人之為人最重要的本質特徵 (essence),此和《紅樓夢》「大旨談情」的中心思想是呼應的、吻合的。

儘管由「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推測,真真國女子極有可能是「漢南」「朱樓」政權的後人,「漢南」為「水國」所佔,女子被迫於島上居住,撫今追昔,遂成此詩。

[附錄] 我們對「索隱派」應持有的態度

「索隱派」指《紅樓夢》有政治成分,部份故事人物及情節有弔明之亡、批評滿清、反清復明的傾向,這是沒問題的。曹雪芹以悲憫眾生的心態,小說家的筆法,寫盡眾生相,他不能不寫反清復明的人物,事實上,真真國女子「披著黃頭髮」,手持「倭刀」,又「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作詩填詞」,處處不能不令人聯想到荷蘭、台灣、明鄭政權。

然而,這是一回事,曹雪芹整部書的中心是否以反清復明,甚至仇清悼明貫穿,此乃另一回事,另一個問題。「索隱派」如果堅持《紅樓夢》是以反清復明 / 仇清悼明為宗旨,此乃過分詮釋,為吾人不敢苟同者。

故此,「索隱派」的若干觀點,可給予我們解讀《紅樓夢》的一種視域 (horizon),卻絕非唯一視域。同理,「自傳派」乃至「文學評論派」所主張,亦是眾多視域之一種而已,各家各派貴在求同存異,互相理解、交流,而非採「一言堂」的方式,以為自己所講都是真理,別人的都不妥當。

2021年11月2日 星期二

黛玉成長

寶玉往惜春房中看畫,

剛到院門外邊,忽見寶琴的小丫鬟名小螺者從那邊過去,寶玉忙趕上問:「那去?」小螺笑道:「我們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裡呢,我如今也往那裡去。」寶玉聽了,轉步也便同他往瀟湘館來。

抵達瀟湘館後,

不但寶釵姊妹在此,且連邢岫煙也在那裡,四人圍坐在熏籠上敍家常。紫鵑倒坐在暖閣裡,臨窗作針黹。一見他來,都笑說:「又來了一個!可沒了你的坐處了。」寶玉笑道:「好一副『冬閨集艷圖』!可惜我遲來了一步。橫豎這屋子比各屋子暖,這椅子上坐著並不冷。」說著,便坐在黛玉常坐的搭著灰鼠椅搭一張椅上。

讀《紅樓夢》,要讀出其美感,那種畫面的美,非其他小說可以相比。試觀瀟灑館內,眾美雲集,寶釵、寶琴、黛玉、邢岫煙,加上一個在旁邊做針黹的聰慧丫鬟紫鵑,靚人靚景,這是多麼美的一件事。不只美,還要借寶玉口中說出這幅美女圖的名稱,叫做「冬閨集艷圖」。有畫師若能把文字轉換成圖像,將會是一幅精彩的藝術作品。

寶玉坐到黛玉常坐的椅子上,亦別具匠心,暗示寶黛心有靈犀,兩位一體。之前寶釵坐到襲人的位置上為寶玉綉兜肚,亦含有深意,雪芹每步安排不是無的放矢。

因見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裡面攢三聚五栽著一盆單瓣水仙,點著宣石,便極口贊:「好花!這屋子越發暖,這花香的越清香。昨日未見。」黛玉因說道:「這是你家的大總管賴大嬸子送薛二姑娘的,兩盆臘梅、兩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他送了蕉丫頭一盆臘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負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轉送你如何?」寶玉道:「我屋裡卻有兩盆,只是不及這個。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轉送人,這個斷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藥吊子不離火,我竟是藥培著呢,那裡還擱的住花香來熏?越發弱了。況且這屋子裡一股藥香,反把這花香攪壞了。不如你抬了去,這花也清淨了,沒雜味來攪他。」寶玉笑道:「我屋裡今兒也有病人煎藥呢,你怎麼知道的?」黛玉笑道:「這話奇了,我原是無心的話,誰知你屋裡的事?你不早來聽說古記,這會子來了,自驚自怪的。」

寶琴送花,不是重點,重點是黛玉交代自己的病情。

「我一日藥吊子不離火,我竟是藥培著呢」、「況且這屋子裡一股藥香」,這些都是提示,透露黛玉病情慢慢惡化,需要不斷吃藥。

寶玉「我屋裡今兒也有病人煎藥呢」,別看輕這句,晴雯病重的同時,原來黛玉病情也不見得好,由此更顯晴為黛副。晴雯後來死了,寶玉撰《芙蓉女兒誄》悼念,其中「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是對著黛玉說。晴雯壽終,黛玉必不長命。加上誄文「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回歸仙界的時日已不遠矣。有學者指第七十八回後黛玉快將步入死亡,這絕對是合理的推想,而第五十二回此處就埋有伏線。

寶玉笑道:「咱們明兒下一社又有了題目了,就詠水仙臘梅。」黛玉聽了,笑道:「罷,罷!我再不敢作詩了,作一回,罰一回,沒的怪羞的。」說著,便兩手握起臉來。寶玉笑道:「何苦來!又奚落我作什麼。我還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臉來了。」

前八十回寫寶黛交往,常有此類活潑生動,互相調笑的描述,後四十回反而不見了,續書把握不到男女情愛的神韻。

寶釵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闋詞。頭一個詩題《詠<太極圖>》,限一先的韻,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一個不許剩。」寶琴笑道:「這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難人。若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歲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面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髮,打著聯垂,滿頭帶的都是珊瑚、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寶石;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的也沒他好看。有人說他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作詩填詞,因此我父親央煩了一位通事官,煩他寫了一張字,就寫的是他作的詩。」眾人都稱奇道異。寶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來我瞧瞧。」寶琴笑道:「在南京收著呢,此時那裡去取來?」寶玉聽了,大失所望,便說:「沒福得見這世面。」黛玉笑拉寶琴道:「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裡,自然都是要帶了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寶琴便紅了臉,低頭微笑不語。寶釵笑道:「偏這個顰兒慣說這些白話,把你就伶俐的。」黛玉道:「若帶了來,就給我們見識見識也罷了。」寶釵笑道:「箱子籠子一大堆還沒理清,知道在那個裡頭呢!等過日收拾清了,找出來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向寶琴道:「你若記得,何不念念我們聽聽?」寶琴方答道:「記得是首五言律,外國的女子也就難為他了。」寶釵道:「你且別念,等把雲兒叫了來,也叫他聽聽。」說著,便叫小螺來吩咐道:「你到我那裡去,就說我們這裡有一個外國美人來了,作的好詩,請你這『詩瘋子』來瞧去,再把我們『詩呆子』也帶來。」小螺笑著去了。

寶玉要看真真國女孩子作的詩,寶琴笑道:「在南京收著呢,此時那裡去取來?」寶玉大失所望,嘆道:「沒福得見這世面」。此見寶玉才智不如寶琴。

接著黛玉發功,笑拉寶琴道:「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裡,自然都是要帶了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這反映黛玉的聰明智力較寶玉高一籌。寶琴什麼反應,「便紅了臉,低頭微笑不語」,給黛玉說中她扯謊了。大觀園群芳中,能和寶琴並駕齊驅者,唯有黛玉,二人才智不分軒輊。

半日,只聽湘雲笑問:「那一個外國美人來了?」一頭說,一頭果和香菱來了。眾人笑道:「人未見形,先已聞聲。」寶琴等忙讓坐,遂把方纔的話重敍了一遍。

人未見,笑先聞,乃鳳姐 icon,而鳳姐之越禮,是因為有賈母寵愛及信任。

同樣是人未至,聲先聞,史湘雲為此,卻非出於受人寵愛,而是天生本性如此,越名教而任自然,真名士自風流。

關於真真國女兒詩,下文另詳。今且看寶琴唸詩後,

只見麝月走來說:「太太打發人來告訴二爺,明兒一早往舅舅那裡去,就說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親自來。」寶玉忙站起來答應道:「是。」因問寶釵寶琴可去。寶釵道:「我們不去。昨兒單送了禮去了。」大家說了一回方散。

寶玉因讓諸姊妹先行,自己落後。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道:「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黛玉還有話說,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也覺心裡有許多話,只是口裡不知要說什麼,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說罷。」一面下了階磯,低頭正欲邁步,復又忙回身問道:「如今的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黛玉道:「昨兒夜裡好了,只嗽兩遍,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面說,一面便挨過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一語未了,只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兩天好?」黛玉便知他是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自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與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

寶黛愛情歷經種種曲折,本來已經接近收成正果,心心相印,互相關懷、顧念。這一方面,我們過去已經講過。

但到了第五十二回,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情況,寶黛之間彷彿有口難言,見「黛玉還有話說,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也覺心裡有許多話,只是口裡不知要說什麼,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說罷。』」

為何一對愛人竟不敢將心聲吐露?竊以為跟黛玉的成長有密切關係。

雪芹沒直接交代二人關係何以發展至此,但一直追蹤著故事發展的讀者都知道,黛玉和寶釵和好了,寶釵的待人處事方式,多少對黛玉構成影響,此其一。復次,黛玉健康不太理想,病總是不好,當人面對壽命隨時終結,那份天真、爛漫不免被沉穩、實在取代。換句話說,也就是成熟起來。

從何得知黛玉成熟?雪芹安排了一個人作提示,那就是趙姨娘。試想想,平時趙姨娘路經瀟湘館,會特別進來瞧黛玉,說:「姑娘這兩天好?」不會吧!有人覺得趙姨娘暗中向黛玉下藥,故有此舉措。未必是這樣。雪芹是要借趙姨娘的來訪,以及黛玉的應答,突顯黛玉今時不同往日,她長大了,懂事多了。陪笑讓坐、講上「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自走來」、命人倒茶、使眼色叫寶玉暫時退避免生衝突,這是心細、小性兒、說話尖刻的黛玉所為嗎?黛玉轉變了,正因為有此一轉變,其與寶玉之間生起隔閡,所以彼此內心縱有萬語千言,都不敢向對方訴說。

關於黛玉後期此一轉變,歐麗娟觀察得很清楚,她說:

林黛玉到了後半段,就是從四十二回到四十五回之後,她有太多的改變。她其實會說應酬話……也會懂得虛禮周旋。比如有一次是趙姨娘剛好路過瀟湘館,林黛玉一看她來,就知道她是從探春處來,這是順路的人情,但是她可沒有因此就鄙夷她,或者怠慢她,她反倒還賠笑、倒茶,問姨娘好。當然她同時也使眼色叫寶玉趕快走,因為兩個人會有問題。所以林黛玉也不率真了吧?對於她不喜歡的趙姨娘,而且也知道趙姨娘根本是虛情假意,但她還是一樣能夠應酬。這一類的例子真的很多。後四十回裡,林黛玉會說好聽話,會請寶玉要好好地認真讀書,其實是延續前八十回後半對林黛玉所做的那個改變。

有人或許會問,這種發展至其極,將對寶黛愛情造成何種影響?我們不妨參考網上「紅樓不紅」<賈寶玉即便娶了黛玉,也會選擇拋棄她>:

可縱觀《紅樓夢》全書,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前期的確讓人羨慕,可是到了前八十回後期,林黛玉和賈寶玉之間的人生觀、價值觀明顯出現了偏差 – 林黛玉開始規勸賈寶玉應該立身正事,不應該繼續這麼沉溺在女兒堆裡了!換句話說,林黛玉逐漸「寶釵化」了。

……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的人生觀的裂縫則進一步擴大,林黛玉一直在走向成熟,脂硯齋批語曾有「後文中釵黛一體」的說法,可見《紅樓夢》末尾,黛玉、寶釵的人生觀、價值觀將會趨同,而就實際改變來看,很明顯是林黛玉開始出現「寶釵化」的傾向。

換句話說,如果賈寶玉和林黛玉如願成親,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娶的是黛玉版的「寶釵」。而賈寶玉是最厭惡世俗經濟的,批語云:「寶玉有情極之毒」,也就是說,賈寶玉的性情是不會改變的,在這樣的情況下,賈寶玉即便娶了黛玉,他的精神還是無法得到寄託,因為黛玉已經不是從前的黛玉了。

而賈寶玉的最終出家,則是看透世事、人情後的頓悟,這是他主觀上的精神獨立,與跟誰成親無關,即便娶的是黛玉,他還會選擇毅然出家。

據此回看正文,寶玉詢問「如今的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黛玉答以「昨兒夜裡好了,只嗽兩遍,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就非常有意思。

寶黛跟二寶最大的不同是,前者尚有關懷顧念的溫情在,後者則沒有,前者尚可維繫一淡如水的夫妻婚姻關係,後者則必然走向懸崖撒手。以筆者愚見,寶黛果真結成夫妻,寶玉未必出家,但其對黛玉之愛,必不如以前濃烈,是可以肯定的。

又黛玉開始出現持續咳嗽導致不能安睡的情況,這情況一直至接近八十回都未見好轉,黛玉死因與此相關。

寶黛一問一答後有批語一則:

此皆好笑之極,無味扯淡之極,回思則瀝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豈別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約一味淫情浪態之小說可比哉?

一問一答乃體貼的表現,男女愛情之流露,這自然不是「私奔暗約」、「一味淫情浪態」。情包含性,但不等於純粹的性,該分清楚。

2021年11月1日 星期一

洋藥治病

墜兒一事如何發展,雪芹暫且按下不表,轉寫晴雯的病況。

寫晴雯病況是表層,突出寶玉對晴雯的照顧及關懷是實質。同時由箇中描述,可知榮國府有別於傳統大家族,對西洋器物有一定程度的接受,思想比較前衛。

晴雯服了藥,至晚間又服二和,夜間雖有些汗,還未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次日,王太醫又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稍減了燒,仍是頭疼。

此見晴雯病情不輕,她本身容易火爆,身體又這個樣子,此已為後文戳墜兒手嚴懲墜兒,執意將墜兒趕出大觀園埋下伏筆。

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他嗅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了關竅。」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鑲雙扣金星玻璃的一個扁盒來,遞與寶玉。寶玉便揭翻盒扇,裡面有西洋琺琅的黃發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裡面盛著些真正汪恰洋煙。

脂批:

「汪恰」,西洋一等寶煙也。

鼻煙起源於美洲,1503 年,西班牙修道士隨同哥倫布第二次到美洲探險,發現了印第安人有吸聞鼻煙的奇特習俗,鼻煙由此被帶回歐洲,並於十七世紀盛行起來。明代隆慶年間傳入中國,成為上流社會的消費品。

早期的鼻煙為德國、西班牙、法國和泰國生產的製品 (尤以德國為多),價格昂貴,只有官僚及貴族才有能力購買。榮國府有「西洋一等寶煙」「汪恰」(牌子名),足證其地位之顯貴。

寶玉是榮國府的金叵羅,他擁有鼻煙很正常,重點是他竟取出來替晴雯治頭痛,這就不得了,那種社會身份階級的分野,在寶玉的心靈中,是不存在的。

那個鼻煙盒也很特別,「裡面有西洋琺琅的黃發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何等 sexy!完全是對傳統的一個衝擊。雪芹能描寫得如此細緻,又知道「汪恰」二字,其必親身使用過鼻煙,這是他生活經驗的一部份。脂硯齋能說出「汪恰」是「西洋一等寶煙」,她也必經歷過,故《紅樓夢》之為寫實小說。

關於《紅樓夢》西洋器物的描述,第五十一回:

說著,只聽外間房中十錦格上的自鳴鐘噹噹兩聲……

明萬曆九年 (1581 年),耶穌會士意大利人羅明堅首次將西洋自鳴鐘帶到中國廣州。明末有中國人仿製。

晴雯只顧看畫兒,寶玉道:「嗅些,走了氣就不好了。」晴雯聽說,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怎樣。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辣!快拿紙來。」早有小丫頭子遞過一搭子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醒鼻子。寶玉笑問:「如何?」晴雯笑道:「果覺通快些,只是太陽還疼。」寶玉笑道:「越性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說著,便命麝月:「和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了:姐姐那裡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做『依弗哪』,找尋一點兒。」麝月答應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節來。便去找了一塊紅緞子角兒,鉸了兩塊指頂大的圓式,將那藥烤和了,用簪挺攤上。晴雯自拿著一面靶鏡,貼在兩太陽上。

晴雯能夠扮起小姐,跟寶玉的重視和溺愛有密切關係。寶玉親自在卧房煎藥,拿出私人珍藏鼻煙給她嗅,更要向鳳姐借西洋膏藥給她貼,少了寶玉的愛護,晴雯能任性嗎?不能的。所以,成就晴雯的,是寶玉,當然導引晴雯入絕境的,也是寶玉。

「越性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可見寶玉實事求是,沒有中國中心、賤視西方的傾向。鳳姐長期存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反映她有持續頭痛的問題,這自然和榮國府的財政問題有關,表面笑臉迎人,暗地裡自家受苦,此便是鳳姐。

又「依弗哪」又「汪恰」,偏偏後四十回續書全然不見,這正是雪芹與續書者生活水平的差異,在文字上的反映。

麝月笑道:「病的蓬頭鬼一樣,如今貼了這個,倒俏皮了。二奶奶貼慣了,倒不大顯。」說畢,又向寶玉道:「二奶奶說了:明日是舅老爺生日,太太說了叫你去呢。明兒穿什麼衣裳?今兒晚上好打點齊備了,省得明兒早起費手。」寶玉道:「什麼順手就是什麼罷了。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說著,便起身出房,往惜春房中去看畫。

值得注意是「什麼順手就是什麼罷了。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寶玉不是所有禮都反對,他只反對重複的、繁文縟節的禮,由此開出「任其自然」,即「什麼順手就是什麼罷了」。以為寶玉反傳統反封建,是大錯特錯!

2021年10月31日 星期日

墜兒偷金

寶玉等雖在大觀園居住,但到了吃飯時間,仍需走到園外賈母或王夫人的住處吃。平常日子,問題不大。然而,「天又短又冷」,「來回的跑」就不是一件好事,特別是對身體較弱的姑娘們。鳳姐因此提議利用大觀園後園門裡頭的五間大房子,改建成廚房,平時「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裡,單給他姊妹們弄飯」,以後由李紈帶著姑娘們在園子裡吃飯,這樣便可避免「受了冷氣」。

賈母、王夫人都很認同鳳姐的主張,賈母甚至說:

正是這話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的大事多,如今又添出這些事來,你們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著我只顧疼這些小孫子孫女兒們,就不體貼你們這當家人了。你既這麼說出來,更好了。

竟與鳳姐心有靈犀。

薛姨媽、李嬸、邢夫人、尤氏婆媳皆在座,

賈母向王夫人等說道:「今兒我才說這話,素日我不說,一則怕逞了鳳丫頭的臉,二則眾人不伏。今日你們都在這裡,都是經過妯娌姑嫂的,還有他這樣想的到的沒有?」薛姨媽、李嬸、尤氏等齊笑說:「真個少有。別人不過是禮上面子情兒,實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順。」

重點是「別人不過是禮上面子情兒,實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順」,鳳姐不是完全的法家型人物,只知冷酷無情,沒真情實感。相反,她是真心體貼寶玉、黛玉等,為其設想,對賈母也是由衷的孝順。這份真摯的感情,在秦可卿喪禮中表現過一次,鳳姐為好友離世而哭。至此再一次表現,賈母正因為鳳姐有此特質,特別對她信任、寵愛。她彷彿在鳳姐身上看見年輕時的自己。

賈母點頭嘆道:「我雖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是好事。」鳳姐兒忙笑道:「這話老祖宗說差了。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怕活不長。世人都說得,人人都信,獨老祖宗不當說,不當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麼如今這樣福壽雙全的?只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歸了西,我才死呢。」賈母笑道:「眾人都死了,單剩下咱們兩個老妖精,有什麼意思。」說的眾人都笑了。

《紅樓夢》中人物的對白常帶有讖語性質。

「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是好事。」

鳳姐正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老祖宗只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麼如今這樣福壽雙全的?只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歸了西,我才死呢。」

鳳姐死時不過三十歲,屬於短命。至於賈母,雖是「福壽雙全」,但多過幾年就病死了 (此處運用了反諷)

寶玉因記掛著晴雯襲人等事,便先回園裡來。到房中,藥香滿屋,一人不見,只見晴雯獨卧於炕上,臉面燒的飛紅,又摸了一摸,只覺燙手。忙又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燒。因說道:「別人去了也罷,麝月秋紋也這樣無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紋是我攆了他去吃飯的,麝月是方纔平兒來找他出去了。兩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說什麼。必是說我病了不出去。」寶玉道:「平兒不是那樣人。況且他並不知你病特來瞧你,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說話,偶然見你病了,隨口說特瞧你的病,這也是人情乖覺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與他何干?你們素日又好,斷不肯為這無干的事傷和氣。」晴雯道:「這話也是,只是疑他為什麼忽然間瞞起我來。」寶玉笑道:「讓我從後門出去,到那窗根下聽聽說些什麼,來告訴你。」說著,果然從後門出去,至窗下潛聽。

「只見晴雯獨卧於炕上,臉面燒的飛紅,又摸了一摸,只覺燙手。忙又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燒。」寶玉對晴雯異常體貼,呼應其護花使者身份。

「秋紋是我攆了他去吃飯的」,好一個「攆」字,晴雯又在扮小姐。「麝月是方纔平兒來找他出去了。兩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說什麼。必是說我病了不出去。」此見晴雯疑心重,並且自我中心。黛玉也是疑心重並自我中心,故晴為黛副。

第四十四回曹雪芹交代過寶玉視平兒為「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他甚至對「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感到悅樂。刻下晴雯猜疑平兒人品,寶玉當然要替平兒澄清,一句「平兒不是那樣人」,多麼有力,當中實含有寶玉對平兒為人的信任和了解。

「況且他並不知你病特來瞧你,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說話,偶然見你病了,隨口說特瞧你的病,這也是人情乖覺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與他何干?你們素日又好,斷不肯為這無干的事傷和氣。」脂批稱此段為「寶玉一篇推情度理之談」,寶玉也有講道理、從他人角度考慮、著重和和氣氣的一面,足見其未突破、超出儒家。

只聞麝月悄問道:「你怎麼就得了的?」平兒道:「那日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裡各處的媽媽們小心查訪。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裡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裡,你們這裡的宋媽媽去了,拿著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子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著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良兒偷玉,剛冷了一二年間,還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樣,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事,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也生氣。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說:『我往大奶奶那裡去的,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裡呢,我就揀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後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麝月道:「這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麼這麼眼皮子淺。」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說的,這叫做『蝦須鐲』,倒是這顆珠子還罷了。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不好,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了。」說著便作辭而去。

回目有「俏平兒情掩蝦須鐲」,蘆雪广吃烤肉時,平兒不是不見了一個鐲子嗎?鳳姐當時笑道:「我知道這鐲子的去向。你們只管作詩去,我們也不用找,只管前頭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原來寶玉丫鬟墜兒順手牽羊,把鐲子偷起來了,宋媽媽發現,欲告知鳳姐,恰遇上平兒,為免生起事端,平兒只道:「我往大奶奶那裡去的,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裡呢,我就揀了起來」,竟將墜兒偷金一筆遮掩不提。

細析平兒向麝月解釋的說話,可歸納出若干重點:

(1) 怡紅院丫鬟偷竊非首次

之前已有一位名叫良兒的,因為偷玉,引發軒然大波。

(2) 寶玉執意偏袒丫鬟

良兒偷玉,寶玉堅持站到良兒一邊,爭勝要強,此變相助長丫鬟偷竊的不良風氣。

(3) 不提墜兒偷金,一來是要顧全寶玉面子,二來避免賈母、王夫人聽了生氣,三來令襲人和怡紅院眾丫鬟不會被標籤、歧視,四來防止晴雯這塊「爆炭」忍不住,一時氣上心頭,或打或罵,嚷出來不好。

寶玉聽見平兒這樣說,當然非常感動,之前他在晴雯面前表態信任平兒為人,刻下平兒亦懂得顧全他的面子,不令他難堪,兩相映襯,此乃曹雪芹的大手筆。

脂批:

妙!這才有神理,是平兒說過一半了。若此時從寶玉口中從頭說起一原一故,直是二人特等寶玉來聽方說起也。

此言雪芹安排寶玉只聽得後半,也經過一番精緻的思考。

墜兒是誰?那個與小紅關係友好,曾為小紅傳遞定情信物的。批語解釋她何以會偷金:

妙極!紅玉既有歸結,墜兒豈可不表哉?可知「姦賊」二字是相連的。故「情」字原非正道,墜兒原不情也,不過一愚人耳,可以傳姦即可以為盜。二次小竊皆出於寶玉房中,亦大有深意在焉。

小紅成了鳳姐得力助手,墜兒的結局也應該有所交代。

許多人認為,曹雪芹正面肯定男女情愛,觀乎「可知『姦賊』二字是相連的。故『情』字原非正道……可以傳姦即可以為盜。二次小竊皆出於寶玉房中,亦大有深意在焉」,將情 (姦)、盜連言,視為本質上相同,他對男女情愛其實不正面鼓吹,而視之為不好的事情。

平兒人如其名,處事和平,不得罪任何一方。至於鳳姐,她難道不知怡紅院丫鬟手腳不潔淨嗎?她通通知情,只是她不願再添仇家,寶玉又和她感情好,遂默許平兒的做法,不作進一步追究。

寶玉聽了,又喜又氣又嘆。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氣的是墜兒小竊;嘆的是墜兒那樣一個伶俐人,作出這醜事來。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了晴雯。又說:「他說你是個要強的,如今病著,聽了這話越發要添病,等好了再告訴你。」晴雯聽了,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寶玉忙勸道:「你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了平兒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領他這個情,過後打發他就完了。」晴雯道:「雖如此說,只是這口氣如何忍得!」寶玉道:「這有什麼氣的?你只養病就是了。」

寶玉為何要把聽到的話告知晴雯?有三個原因:

a. 他之前承諾過給晴雯偷聽;

b. 他為人率真正直,不喜歡說謊話;

c. 他非常重視晴雯

不過,寶玉這樣做是一回事,晴雯聽後會有什麼反應又是另一回事。果然不出平兒所料,「晴雯聽了,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只是這口氣如何忍得」,寶玉的話導致晴雯找墜兒出氣,他把平兒的如意算盤摔破了。

2021年10月30日 星期六

庸醫開藥

且說晴雯生病,寶玉請來大夫為她診症,

正說時,人回大夫來了。寶玉便走過來,避在書架之後。只見兩三個後門口的老嬤嬤帶了一個大夫進來。這裡的丫鬟都迴避了,有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上的大紅繡幔,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去。那大夫見這隻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尚有金鳳花染的通紅的痕跡,便忙回過頭來。有一個老嬤嬤忙拿了一塊手帕掩了。那大夫方診了一回脈,起身到外間,向嬤嬤們說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內滯,近日時氣不好,竟算是個小傷寒。幸虧是小姐素日飲食有限,風寒也不大,不過是血氣原弱,偶然沾帶了些,吃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說著,便又隨婆子們出去。

為何要刻意細寫晴雯的兩根指甲?她日後被攆出大觀園,死前給寶玉的東西中,便有其咬斷的兩寸長的指甲。這是一大伏筆!

彼時,李紈已遣人知會過後門上的人及各處丫鬟迴避,那大夫只見了園中的景緻,並不曾見一女子。一時出了園門,就在守園門的小廝們的班房內坐了,開了藥方。老嬤嬤道:「你老爺且別去,我們小爺羅唆,恐怕還有話說。」大夫忙道:「方纔不是小姐,是位爺不成?那屋子竟是繡房一樣,又是放下幔子來的,如何是位爺呢?」老嬤嬤悄悄笑道:「我的老爺,怪道小廝們才說今兒請了一位新大夫來了,真不知我們家的事。那屋子是我們小哥兒的,那人是他屋裡的丫頭,倒是個大姐,那裡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繡房,小姐病了,你那麼容易就進去了?」說著,拿了藥方進去。

曹雪芹很喜歡借別人之口作交代及補充,怡紅院給人的 first impression 是什麼?那位新請的大夫說了出來:「那屋子竟是繡房一樣」,這和寶玉生得像個女孩兒是呼應的。

老嬤嬤的話亦值得注意,「那人是他屋裡的丫頭,倒是個大姐,那裡的小姐?」此番重申,若晴雯聽了,不知會如何的不忿、不甘心。老嬤嬤的確道出了事實,但晴雯就是要扮小姐啊,再扮也扮不成真的小姐,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這是注定的悲劇。

寶玉看時,上面有紫蘇、桔梗、防風、荊芥等藥,後面又有枳實、麻黃。寶玉道:「該死,該死,他拿著女孩兒們也像我們一樣的治,如何使得!憑他有什麼內滯,這枳實、麻黃如何禁得。誰請了來的?快打發他去罷!再請一個熟的來。」老婆子道:「用藥好不好,我們不知道這理。如今再叫小廝去請王太醫去倒容易,只是這大夫又不是告訴總管房請來的,這轎馬錢是要給他的。」寶玉道:「給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兩銀子,才是我們這門戶的禮。」寶玉道:「王太醫來了給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醫和張太醫每常來了,也並沒個給錢的,不過每年四節大躉送禮,那是一定的年例。這人新來了一次,須得給他一兩銀子去。」寶玉聽說,便命麝月去取銀子。麝月道:「花大奶奶還不知擱在那裡呢?」寶玉道:「我常見他在螺甸小柜子裡取錢,我和你找去。」說著,二人來至寶玉堆東西的房子,開了螺甸柜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筆墨、扇子、香餅、各色荷包、汗巾等物;下一格卻是幾串錢。於是開了抽屜,才看見一個小簸籮內放著幾塊銀子,倒也有一把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塊銀子,提起戥子來問寶玉:「那是一兩的星兒?」寶玉笑道:「你問我?有趣,你倒成了才來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問人。寶玉道:「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作買賣,算這些做什麼!」麝月聽了,便放下戥子,揀了一塊掂了一掂,笑道:「這一塊只怕是一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識戥子,倒說咱們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外頭台磯上,笑道:「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半邊,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呢!這會子又沒夾剪,姑娘收了這塊,再揀一塊小些的罷。」麝月早掩了柜子出來,笑道:「誰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罷。」寶玉道:「你只快叫茗煙再請王大夫去就是了。」婆子接了銀子,自去料理。

榮國府中,醫術最高明者,非王太醫莫屬。胡庸醫開給晴雯的藥,被寶玉發現藥性太猛,是用來醫男人的,「他拿著女孩兒們也像我們一樣的治,如何使得」,遂改請王太醫來診症。

問題來了,胡庸醫也要被給予車馬費,「須得給他一兩銀子去」,寶玉請大夫替晴雯診症不是錯,錯就錯在為了晴雯的病,竟在未知會襲人的情況下,將襲人用來存放金錢的螺甸小柜子打開。不只打開,還要「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絲毫不珍惜其中金錢。

「那婆子站在外頭台磯上,笑道:『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半邊,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呢!這會子又沒夾剪,姑娘收了這塊,再揀一塊小些的罷。』麝月早掩了柜子出來,笑道:『誰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罷。』」試問襲人知道了,會有如何感受?她一心想做好寶玉的妾,照顧好他的起居生活,奈何寶玉不知她的心思,不懂得爭氣,此種落差,結合其一直以來和晴雯的不咬弦,對晴雯其實很不利。

第二十八回王夫人提到黛玉換了「吃那鮑太醫的藥」,黛玉原本是吃王太醫的藥,「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黛玉不久流不出淚,只覺心酸,鮑太醫看來也像胡庸醫般,濫竽充數。

一時茗煙果請了王太醫來,診了脈後,說的病癥與前相仿,只是方上果沒有枳實、麻黃等藥,倒有當歸、陳皮、白芍等,藥之分量較先也減了些。寶玉喜道:「這才是女孩兒們的藥,雖然疏散,也不可太過。舊年我病了,卻是傷寒內裡飲食停滯,他瞧了,還說我禁不起麻黃、石膏、枳實等狼虎藥。我和你們一比,我就如那野墳圈子裡長的幾十年的一棵老楊樹,你們就如秋天芸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連我禁不起的藥,你們如何禁得起。」麝月等笑道:「野墳裡只有楊樹不成?難道就沒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楊樹,那麼大笨樹,葉子只一點子,沒一絲風,他也是亂響。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寶玉笑道:「松柏不敢比。連孔子都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可知這兩件東西高雅,不怕羞臊的才拿他混比呢。」

茗煙是寶玉的心腹小廝,對寶玉忠心耿耿。他終於找來王太醫了。藥方上沒有枳實、麻黃等狼虎藥,代之以當歸、陳皮、白芍等,藥的分量亦較先減了些。寶玉才感放心,喜道:「這才是女孩兒們的藥」。

又寶玉知道孔子說過:「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可知其非完全不讀正經書。

說著,只見老婆子取了藥來。寶玉命把煎藥的銀吊子找了出來,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說:「正經給他們茶房裡煎去,弄得這屋裡藥氣,如何使得。」寶玉道:「藥氣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採藥燒藥,再者高人逸士採藥治藥,最妙的一件東西。這屋裡我正想各色都齊了,就只少藥香,如今恰好全了。」一面說,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囑咐麝月打點東西,遣老嬤嬤去看襲人,勸他少哭。一一妥當,方過前邊來賈母王夫人處問安吃飯。

在怡紅院為晴雯煎藥,不介意弄得滿屋子藥氣,寶玉對晴雯之重視,顯而易見。

正值鳳姐兒和賈母王夫人商議說:「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後大嫂子帶著姑娘們在園子裡吃飯一樣。等天長暖和了,再來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這也是好主意。颳風下雪倒便宜。吃些東西受了冷氣也不好;空心走來,一肚子冷風,壓上些東西也不好。不如後園門裡頭的五間大房子,橫豎有女人們上夜的,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裡,單給他姊妹們弄飯。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房裡支去,或要錢,或要東西;那些野雞、獐、狍各樣野味,分些給他們就是了。」賈母道:「我也正想著呢,就怕又添一個廚房多事些。」鳳姐道:「並不多事。一樣的分例,這裡添了,那裡減了。就便多費些事,小姑娘們冷風朔氣的,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連寶兄弟也禁不住,何況眾位姑娘。」賈母道:「正是這話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的大事太多了,如今又添出這些事來,……

新增廚房是榮國府盛極而衰的標誌之一,它引出柳嫂子 (大觀園內廚房主管,柳五兒之母)。柳嫂子因得罪迎春丫頭司棋,被司棋領著綴錦樓的丫頭們將大廚房一通亂砸。她更被牽連到「玫瑰露事件」。秦顯家的乘機收買通林之孝家的,企圖攆柳家母女出去,並接管廚房。「玫瑰露事件」卒之被平兒按下,柳嫂子冤情大白,回到內廚房管事。

2021年10月29日 星期五

晴雯病了

第五十一回回目後半部份有「胡庸醫亂用虎狼藥」。晴雯病了,胡庸醫診症,開出藥性過猛的藥,被寶玉發現,立即止住。

晴雯為何會病?一切須從襲人離開怡紅院,晴雯、麝月「輪流著帶管上夜 (值班守夜)」講起。

寶玉看著晴雯麝月二人打點妥當,送去之後,晴雯麝月皆卸罷殘妝,脫換過裙襖。晴雯只在熏籠 (熏籠,是放在炭盆上的竹罩籠,古代一種烘烤和取暖的用具,可薰香、熏衣、熏被) 上圍坐。麝月笑道:「你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晴雯道:「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鋪床,你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說著,便去與寶玉鋪床。晴雯嗐了一聲,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來鬧。」

晴雯雖是丫鬟,卻從不自覺身份地位低微,時常擺出小姐架子,所謂「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試觀「晴雯只在熏籠上圍坐」,丫鬟該是服侍主子,怎能這樣坐著?

連麝月都看不過眼,「你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曹雪芹是借麝月之口,批評晴雯「裝小姐」,不事勞動。

晴雯回答麝月值得留意,「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此反映晴雯什麼性格呢?太過依賴,太過受寵,恃寵生驕。

麝月是另一個襲人,受襲人調教。她央求晴雯:「好姐姐,我鋪床,你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竟換來晴雯擺出臭臉,「嗐了一聲,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來鬧。』」麝月心中有氣,可以肯定。

此時寶玉正坐著納悶,想襲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聽見晴雯如此說,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鏡套,划上消息,進來笑道:「你們暖和罷,都完了。」晴雯笑道:「終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來湯婆子還沒拿來呢。」麝月道:「這難為你想著!他素日又不要湯婆子,咱們那熏籠上暖和,比不得那屋裡炕冷,今兒可以不用。」寶玉笑道:「這個話,你們兩個都在那上頭睡了,我這外邊沒個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著。」晴雯道:「我是在這裡。麝月往他外邊睡去。」說話之間,天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簾幔,移燈炷香,伏侍寶玉卧下,二人方睡。

「湯婆子」是一家用器皿,在內灌熱水,外面套上套子,冬天可放在被窩暖被窩,睡覺時抱著取暖,又稱「錫夫人」、「湯媼」、「腳婆」、「燙婆子」。

麝月本來叫晴雯「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划子划上」,晴雯不肯動,最後由誰去做?竟是寶玉自己,「此時寶玉正坐著納悶……忽聽見晴雯如此說,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鏡套,划上消息」,他可是怡紅院的最高負責人啊!寶玉太溺愛晴雯,某程度上縱容出晴雯的傲慢,主子尚且不罵我,反護著我,我還要怕你們這些人幹什麼?從管理下屬的角度看,寶玉是失敗的,晴雯後來也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晴雯與寶玉同房,以便照應。麝月則睡在暖閣外邊。

至三更以後,寶玉睡夢之中,便叫襲人。叫了兩聲,無人答應,自己醒了,方想起襲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來。晴雯已醒,因笑喚麝月道:「連我都醒了,他守在旁邊還不知道,真是個挺死屍 (罵人睡得死) 的。」麝月翻身打個哈氣笑道:「他叫襲人,與我什麼相干!」因問作什麼。寶玉要吃茶,麝月忙起來,單穿紅綢小棉襖兒。寶玉道:「披上我的襖兒再去,仔細冷著。」麝月聽說,回手便把寶玉披著起夜的一件貂頦滿襟暖襖披上,下去向盆內洗手,先倒了一鐘溫水,拿了大漱盂,寶玉漱了一口;然後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涮了一涮,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與寶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賞我一口兒。」麝月笑道:「越發上臉兒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兒晚上你別動,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聽說,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與他吃過。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別睡,說著話兒,我出去走走回來。」晴雯笑道:「外頭有個鬼等著你呢。」寶玉道:「外頭自然有大月亮的,我們說話,你只管去。」一面說,一面便嗽了兩聲。

晴雯固然受寵,但麝月也不遑多讓,不然,她怎會「翻身打個哈氣笑道:『他叫襲人,與我什麼相干!』」我們敢對上司這樣說話嗎?

基本上,整個怡紅院的管理就有問題,脂批曾暗示:「『哎喲』『怪道』四字,一是玉兄手下無能為者。」怡紅院丫鬟皆是「無能為者」,又和寶玉過份縱容、溺愛、保護有關。

誠然,寶玉有少爺品性,好使喚人,三更半夜想喝茶,擾人清夢。可是,從「披上我的襖兒再去,仔細冷著」,他是會為丫鬟設想,懂得顧念、關心下人。這是非常難能可貴。

晴雯向麝月要茶漱口,「好妹子,也賞我一口兒」,此正是想嘗試當小姐被人服侍。她很聰明,知道等價交換,「好妹妹,明兒晚上你別動,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聽見有好處,怎會說不?故「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與他吃過」。

麝月出外看月光,

便開了後門,揭起氈簾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著素日比別人氣壯,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襖,便躡手躡腳的下了熏籠,隨後出來。寶玉笑勸道:「看凍著,不是頑的。」晴雯只擺手,隨後出了房門。只見月光如水,忽然一陣微風,只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吹,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麝月,只聽寶玉高聲在內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進來,笑道:「那裡就唬死了他?偏你慣會這蝎蝎螫螫老婆漢像的!」寶玉笑道:「倒不為唬壞了他,頭一則你凍著也不好;二則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別人,不說咱們是頑意,倒反說襲人才去了一夜,你們就見神見鬼的。你來把我的這邊被掖一掖。」晴雯聽說,便上來掖了掖,伸手進去渥一渥時,寶玉笑道:「好冷手!我說看凍著。」一面又見晴雯兩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覺冰冷。寶玉道:「快進被來來渥渥罷。」一語未了,只聽咯噔的一聲門響,麝月慌慌張張的笑了進來,說道:「嚇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裡,山子石後頭,只見一個人蹲著。我才要叫喊,原來是那個大錦雞,見了人一飛,飛到亮處來,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鬧起人來。」一面說,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怎麼不見?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寶玉笑道:「這不是他,在這裡渥呢!我若不叫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這小蹄子已經自怪自驚的了。」一面說,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了。麝月道:「你就這麼『跑解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寶玉笑道:「可不就這麼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揀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凍破了你的。」說著,又將火盆上的銅罩揭起,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素香放上,仍舊罩了,至屏後重剔了燈,方纔睡下。

晴雯趁麝月在外看月色,打算唬她一唬。豈知因穿不夠衣服 (只穿著小襖),加上剛從熏籠走出,熱身子一遇冷風,遂埋下病根。

寶玉也不是完全任由丫鬟胡鬧,他見晴雯外出,便馬上高聲在內喊道:「晴雯出去了!」試觀其解釋自己為何要這樣做:「頭一則你 (晴雯) 凍著也不好;二則他 (麝月) 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別人,不說咱們是頑意,倒反說襲人才去了一夜,你們就見神見鬼的」,寶玉何其懂事!他是寬仁的上司,因為寬仁,所以成就出怡紅院的溫馨和歡樂。

「偏你慣會這蠍蠍螫螫老婆漢像的」,「蠍蠍螫螫」指在小事情上過分關心、憐惜。全句形容人畏畏縮縮,膽小怕事,雖是漢子,卻婆婆媽媽的樣子。

「掖」是扶起,「渥」是沾潤。「寶玉笑道:『好冷手!我說看凍著。』一面又見晴雯兩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覺冰冷。寶玉道:『快進被來來渥渥罷。』」可見寶玉對晴雯關懷備至,一貫護花作風 (有謂寶玉對晴雯有男女愛情,筆者不敢苟同,他對任何女孩子都會這樣,不能據此認定他愛晴雯)。

「跑解馬」是古時候一個賣藝的行當,一般由年輕姑娘身穿短衣襟小打扮,在馬上做出各種好看的把式。麝月見晴雯穿著貼身的小衣,於是形容她像跑馬賣解的賣藝姑娘一般「伶伶俐俐」。

晴雯「跑解馬」似的打扮出去,偏偏外面天冷,「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凍破了你的」,加上麝月「將火盆上的銅罩揭起,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素香放上,仍舊罩了,至屏後重剔了燈,方纔睡下」,

晴雯因方纔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噴嚏。寶玉嘆道:「如何?到底傷了風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沒吃飯。他這會還不保養些,還要捉弄人。明兒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寶玉問:「頭上可熱?」晴雯嗽了兩聲,說道:「不相干,那裡這麼嬌嫩起來了。」說著,只聽外間房中十錦格上的自鳴鐘噹噹兩聲,外間值宿的老嬤嬤嗽了兩聲,因說道:「姑娘們睡罷,明兒再說罷。」寶玉方悄悄的笑道:「咱們別說話了,又惹他們說話。」說著,方大家睡了。

到了翌日,

晴雯果覺有些鼻塞聲重,懶怠動彈。寶玉道:「快不要聲張!太太知道,又叫你搬了家去養息。家去雖好,到底冷些,不如在這裡。你就在裡間屋裡躺著,我叫人請了大夫,悄悄的從後門來瞧瞧就是了。」晴雯道:「雖如此說,你到底要告訴大奶奶一聲兒,不然一時大夫來了,人問起來,怎麼說呢?」寶玉聽了有理,便喚一個老嬤嬤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說晴雯白冷著了些,不是什麼大病。襲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養病,這裡更沒有人了。傳一個大夫,悄悄的從後門進來瞧瞧,別回太太罷了。」老嬤嬤去了半日,來回說:「大奶奶知道了,說兩劑藥吃好了便罷,若不好時,還是出去為是。如今時氣不好,恐沾帶了別人事小,姑娘們的身子要緊的。」晴雯睡在暖閣裡,只管咳嗽,聽了這話,氣的喊道:「我那裡就害瘟病了,只怕過了人!我離了這裡,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說著,便真要起來。寶玉忙按他,笑道:「別生氣,這原是他的責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說他不是,白說一句。你素習好生氣,如今肝火自然盛了。」

晴雯是出了名的「爆炭」,性情急躁,遇事極易發作。此在老嬤嬤回說:「如今時氣不好,恐沾帶了別人事小,姑娘們的身子要緊的。」晴雯馬上生氣:「我那裡就害瘟病了,只怕過了人!我離了這裡,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可以為證。

「我離了這裡,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晴雯後來真的被攆出大觀園,未幾賈府就遭遇一連串大不幸。

2021年10月28日 星期四

鳳姐苦衷

《紅樓夢》有兩個世界,聯詩、猜謎屬理想世界的事,刻下由理想回到現實,寫鳳姐。

冬日天短,不覺又是前頭吃晚飯之時,一齊前來吃飯。因有人回王夫人說:「襲人的哥哥花自芳進來說,他母親病重了,想他女兒。他來求恩典,接襲人家去走走。」王夫人聽了,便道:「人家母女一場,豈有不許他去的。」一面就叫了鳳姐兒來,告訴了鳳姐兒,命酌量去辦理。

鳳姐是王夫人的左右手,自不待言。這裡反而要探討一下曹雪芹為何要寫走襲人。

一如既往,雪芹每筆都有深意,之前寫走薛蟠,是要讓香菱入大觀園學詩,引出一大段屬於香菱的故事情節。同理,八十回後寫死黛玉,是要讓寶釵正式成為寶玉妻子,引出一大段二寶相處的故事情節。

以此觀襲人因母親病重而暫時離開大觀園和榮國府,這是為晴雯的重戲份鋪路。觀乎回目「胡庸醫亂用虎狼藥」,受藥的便是晴雯。緊接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擺明車馬是以晴雯為主角,若襲人尚在怡紅院,晴雯怎會有發揮空間?所以一定要寫走襲人。

鳳姐兒答應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訴襲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將跟著出門的媳婦傳一個,你兩個人,再帶兩個小丫頭子,跟了襲人去。外頭派四個有年紀跟車的。要一輛大車,你們帶著坐;要一輛小車,給丫頭們坐。」周瑞家的答應了,才要去,鳳姐兒又道:「那襲人是個省事的,你告訴他說我的話:叫他穿幾件顏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著,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爐也要拿好的。臨走時,叫他先來我瞧瞧。」周瑞家的答應去了。

鳳姐對周瑞家的的吩咐,「臨走時,叫他先來我瞧瞧」,固然是鉅細靡遺,一絲不苟,其辦事認真嚴謹,可見一斑。

不過,更重要是,鳳姐知道王夫人的心意。什麼心意呢?王夫人默許襲人為寶玉之妾。

如何見得鳳姐知道?

「再將跟著出門的媳婦傳一個,你兩個人,再帶兩個小丫頭子,跟了襲人去。外頭派四個有年紀跟車的。要一輛大車,你們帶著坐;要一輛小車,給丫頭們坐。」這是丫鬟的待遇嗎?

另外,「你告訴他說我的話:叫他穿幾件顏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著,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爐也要拿好的。」儘管彼可以辯解:「榮國府是皇親國戚,其丫鬟回家返鄉,當然要有體面,不至令榮國府丟臉失威才是」,但換轉是小紅,或者是墜兒,會有相同待遇嗎?

由此便知襲人具有特殊身份地位,這是王夫人給她的,欣賞她懂得為寶玉設想,而鳳姐對整件事是知情的。

半日,果見襲人穿戴來了,兩個丫頭與周瑞家的拿著手爐與衣包。鳳姐兒看襲人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倒華麗;又看身上穿著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蔥綠盤金彩繡綿裙,外面穿著青緞灰鼠褂。鳳姐兒笑道:「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賞了你倒是好的;但只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著也冷,你該穿一件大毛的。」襲人笑道:「太太就只給了這灰鼠的,還有一件銀鼠的。說趕年下再給大毛的,還沒有得呢。」鳳姐兒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風毛兒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罷,先給你穿去罷。等年下太太給作的時節我再作罷,只當你還我一樣。」眾人都笑道:「奶奶慣會說這話。成年家大手大腳的,替太太不知背地裡賠墊了多少東西,真真的賠的是說不出來,那裡又和太太算去?偏這會子又說這小氣話取笑兒。」鳳姐兒笑道:「太太那裡想的到這些?究竟這又不是正經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體面。說不得我自己吃些虧,把眾人打扮體統了,寧可我得個好名也罷了。一個一個像『燒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話我當家倒把人弄出個花子來。」眾人聽了,都嘆說:「誰似奶奶這樣聖明!在上體貼太太,在下又疼顧下人。」一面說,一面只見鳳姐兒命平兒將昨日那件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拿出來,與了襲人。又看包袱,只得一個彈墨花綾水紅綢里的夾包袱,裡面只包著兩件半舊棉襖與皮褂。鳳姐兒又命平兒把一個玉色綢里的哆羅呢的包袱拿出來,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曹雪芹寫鳳姐之所以成功,是因為鳳姐不只得一面,她是多面的。好攬事、醋妒、得罪人多,鳳姐只得這些嗎?不是的。

「成年家大手大腳的,替太太不知背地裡賠墊了多少東西,真真的賠的是說不出來,那裡又和太太算去?」

原來鳳姐經常暗地裡替王夫人打點一切。

「太太那裡想的到這些?究竟這又不是正經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體面。說不得我自己吃些虧,把眾人打扮體統了,寧可我得個好名也罷了。一個一個像『燒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話我當家倒把人弄出個花子來。」

鳳姐替王夫人打點一切,王夫人是不知情的,換言之,鳳姐從中得不到半點益處。

既無益處可得,為何要繼續做?因為她要顧及自己的名聲,不想榮國府在自己當家之下,人人都像「燒糊了的卷子」、「花子」(即乞丐) 似的,所以寧願自己吃些虧,都把眾人打扮得有體面,「寧可我得個好名也罷了」。

「眾人聽了,都嘆說:『誰似奶奶這樣聖明!在上體貼太太,在下又疼顧下人。』」

榮國府中果真無人明白鳳姐的苦衷嗎?非也。有人說上面這句可能是恭維討好說話,但用上「嘆說」,該是出自肺腑的真心話吧!

第五十四回:

(賈母因說道:「一家子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房媳婦。惟有第十個媳婦最聰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順。這九個媳婦委屈,便商議說:『咱們九個心裡孝順,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老了,只說他好,這委屈向誰訴去?』大媳婦有主意,便說道:『咱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說去,問他一問,叫我們托生人,為什麼單單的給那小蹄子一張乖嘴,我們都是笨的。』眾人聽了都喜歡,說這主意不錯。第二日便都到閻王廟裡來燒了香,九個人都在供桌底下睡著了。九個魂專等閻王駕到,左等不來,右等也不到。正著急,只見孫行者駕著筋斗雲來了,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個魂忙跪下央求。孫行者問原故,九個人忙細細的告訴了他。孫行者聽了,把腳一跺,嘆了一口氣道:『這原故幸虧遇見我,等著閻王來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個人聽了,就求說:『大聖發個慈悲,我們就好了。』 孫行者笑道:『這卻不難。那日你們妯娌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裡去的,因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嬸子便吃了。你們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們吃了就是了。』」說畢,大家都笑起來。

鳳姐背後所作出的努力,賈母也是肯定的,欣賞的,對別人誤解鳳姐不以為然。

一個家庭中,多少有些默默付出,卻又不到處張揚的人,她們撐起整個家,猶如鳳姐獨力維繫榮國府般。

《吳氏石頭記》(《癸酉本石頭記》) 寫王熙鳳死後仍心繫榮國府,竟還魂殺內鬼,知命強英雄。雖然奇怪至極,但和鳳姐的心態是一脈相承的。鳳姐不會甘心自己努力半生的事業毀於一旦。

平兒走去拿了出來,一件是半舊大紅猩猩氈的,一件是大紅羽紗的。襲道:「一件就當不起了。」平兒笑道:「你拿這猩猩氈的。把這件順手拿將出來,叫人給邢大姑娘送去。昨兒那麼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齊整。就只他穿著那件舊氈鬥蓬,越發顯的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如今把這件給他罷。」鳳姐兒笑道:「我的東西,他私自就要給人。我一個還花不夠,再添上你提著,更好了!」眾人笑道:「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愛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氣的,只以東西為事,不顧下人的,姑娘那裡還敢這樣了。」鳳姐兒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還知三分罷了。」說著,又囑咐襲人道:「你媽若好了就罷;若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發人來回我,我再另打發人給你送鋪蓋去。可別使人家的鋪蓋和梳頭的家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們自然也知道這裡的規矩的,也不用我囑咐了。」周瑞家的答應:「都知道。我們這去到那裡,總叫他們的人迴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兩間內房的。」說著,跟了襲人出去,又吩咐預備燈籠,遂坐車往花自芳家來,不在話下。

由「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愛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氣的,只以東西為事,不顧下人的,姑娘那裡還敢這樣了」,可見鳳姐為人慷慨大方,不斤斤計較,對下人也極為疼愛、照顧,故平兒才敢於把鳳姐的東西拿給別人。

「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還知三分罷了。」平兒是鳳姐的知音、知己、知心友,二人非純粹的主僕、正室與妾侍的關係。

這裡鳳姐又將怡紅院的嬤嬤喚了兩個來,吩咐道:「襲人只怕不來家,你們素日知道那大丫頭們,那兩個知好歹,派出來在寶玉屋裡上夜。你們也好生照管著,別由著寶玉胡鬧。」兩個嬤嬤去了,一時來回說:「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裡,我們四個人原是輪流著帶管上夜的。」鳳姐兒聽了,點頭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老嬤嬤們答應了,自回園去。一時果有周瑞家的帶了信回鳳姐兒說:「襲人之母業已停床,不能回來。」鳳姐兒回明瞭王夫人,一面著人往大觀園去取他的鋪蓋妝奩。

余英時說:

原來寶玉進大觀園後,襲人因為得到王夫人賞識。所以特別自尊自重,和寶玉反而疏遠了。夜間同房照應寶玉的乃是晴雯,如果寶玉有什麼越軌行為,那麼晴雯的嫌疑可以說是最大。晴雯之終被放逐,也正坐此……其實燈姑娘的話豈止洗刷了寶玉和晴雯的罪名,而且也根本澄清了園內生活的真相。寶玉和最親密而又涉嫌最深的晴雯之間,尚且是「各不相擾」,則其他更不難推想了。(<紅樓夢的兩個世界>)

「你方唱罷我登場」,襲人暫時退出舞台,晴雯上場,究竟有什麼事情發生在她身上,下文另詳。

2021年10月27日 星期三

另作兩首

薛寶琴作<懷古十絕句>,上文已經分析,今將雪芹原文抄錄於下:

眾人聞得寶琴將素習所經過各省內的古跡為題,作了十首懷古絕句,內隱十物,皆說這自然新巧。都爭著看時,只見寫道是:

赤壁懷古 其一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

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游。

交趾懷古 其二

銅鑄金鏞振紀綱,聲傳海外播戎羌。

馬援自是功勞大,鐵笛無煩說子房。

鐘山懷古 其三

名利何曾伴汝身,無端被詔出凡塵。

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

淮陰懷古 其四

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

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

廣陵懷古 其五

蟬噪鴉棲轉眼過,隋堤風景近如何。

只緣占得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

桃葉渡懷古 其六

衰草閑花映淺池,桃枝桃葉總分離。

六朝梁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

青冢懷古 其七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撥盡曲中愁。

漢家制度誠堪嘆,樗櫟應慚萬古羞。

馬嵬懷古 其八

寂寞脂痕漬汗光,溫柔一旦付東洋。

只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衾尚有香。

蒲東寺懷古 其九

小紅骨賤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

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

梅花觀懷古 其十

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

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

眾人看了,都稱奇道妙。寶釵先說道:「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黛玉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這兩首雖於史鑒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裡,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探春便道:「這話正是了。」李紈又道:「況且他原是到過這個地方的。這兩件事雖無考,古往今來,以訛傳訛,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這古跡來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時節,單是關夫子的墳,倒見了三四處。關夫子一生事業,皆是有據的,如何又有許多的墳?自然是後來人敬愛他生前為人,只怕從這敬愛上穿鑿出來,也是有的。及至看《廣輿記》上,不止關夫子的墳多,自古來有些名望的人,墳就不少,無考的古跡更多。如今這兩首雖無考,凡說書唱戲,甚至於求的簽上皆有註批,老小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的。況且又並不是看了《西廂》《牡丹》的詞曲,怕看了邪書。這竟無妨,只管留著。」寶釵聽說,方罷了。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

值得注意是寶釵、黛玉及李紈的一段對話,反映各人不同的性格及處事作風。

寶釵家學淵源,為儒門女孔子,只知經史,對其他雜書不太看得起,尤其對才子佳人故事起反感。她因此覺得,前八首有真實歷史可據,可以接受,後兩首是虛構,應該重作。

「我們也不大懂得」一句妙,「無考」是一個原因,但並非全部原因,另一原因是後兩首觸及《西廂記》《牡丹亭》,觸及移人性情的邪書,為免教壞眾姊妹,於是以「我們也不大懂得」阻止後兩首與前八首並列。這一句話,一方面表示我們大家閨秀不看邪書,一方面巧妙避免後兩首登堂入室起作用。此是出於道德教化的考慮。

黛玉雖與寶釵義結金蘭,但二人價值觀畢竟有分歧。黛玉不同意寶釵所講,為什麼?「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竊以為這也是曹雪芹對寶釵的定評。

「膠柱鼓瑟」出自《文子.道德》:

老子曰:「執一世之法籍,以非傳代之俗,譬猶膠柱調瑟。聖人者,應時權變,見形施宜。世異則事變,時移則俗易,論世立法,隨時舉事。上古之王,法度不同,非故相反也,時務異也。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而法其所以為法者,與化推移。」

「膠柱鼓瑟」指將瑟的弦柱黏固,而後彈奏它,就無法彈出高低的音調。比喻做事拘泥而不知變通。

寶釵做人太死板僵硬,刻意經營,這種態度表現在對寶琴絕句的處理上,黛玉不太喜歡。加上《西廂記》《牡丹亭》都是她心中最愛,是她的愛情啟蒙,於是她便想出理由「這兩首雖於史鑒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裡,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從而保住後兩首。

尤其要留心是《文子》一書乃道家典籍,釵黛之爭,也是儒道之爭。另外,「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裡,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此見黛玉不只重經史,也欣賞及尊重民間戲曲,其視野、眼界較寶釵廣闊,不受儒家道德觀局限。

不過,黛玉並非有意給說話寶釵聽,見脂批:

余謂顰兒必有尖語來諷,不望竟有此飾詞代為解釋,此則真心以待寶釵也。

相比釵黛立足於平常習慣 / 自己喜愛,李紈的講法明顯較稱理,相對中立客觀。

李紈認為,古跡的事無考是無關宏旨的,「無考的古跡更多」,重點是《西廂記》《牡丹亭》乃「凡說書唱戲,甚至於求的簽上皆有註批,老小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的」。不能以「無考」一筆抹殺。

復次,以道德風教的理由禁絕《西廂記》《牡丹亭》,未免過於嚴猛,陷於家長主義式的專制,李紈說得好:「況且又並不是看了《西廂》《牡丹》的詞曲,怕看了邪書。這竟無妨,只管留著。」李紈的寬鬆,正好映襯出寶釵的嚴謹,寶釵猶如一把沉甸甸的金鎖,難怪嚮往「真名士自風流」的寶玉最後不要她。

懷古十絕

第五十一回的回目是「薛小妹新編懷古詩」,「薛小妹」指薛寶琴。

關於薛寶琴作<懷古十絕句>,台灣歐麗娟教授曾撰專文討論,稱為「懷古、詠史、詠物的詩類匯融」。她表示:

於《紅樓夢》所有詩詞作品中,就個別人物的創作現象而言,薛寶琴的<懷古十絕句>乃是完全出於一手的最大型組詩,數量比起賈寶玉<四時即事詩>、林黛玉<五美吟>都多出一倍有餘,遠非書中任何其他人物所能比擬;再從「詩歌類型」的角度來觀察,較諸賈寶玉<四時即事詩>的單純抒情、林黛玉<五美吟>的詠史抒懷,薛寶琴的<懷古十絕句>不但是唯一的懷古題材,更透過懷古、詠物、詠史這三種詩類的巧妙匯融,產生了「人 /  /  / 地」的多重指涉,可見這是整部小說中最複雜、最大膽,因而也用意最深微的詩學嘗試,這種創作手法也非任何其他詩篇所能望其項背。

大陸紅學家蔡義江亦曾評鑑寶琴<懷古十絕句>,他是如何說呢?歐麗娟援引以下一段:

這十首絕句其實就是《紅樓夢》的「錄鬼簿」,是已死和將死的大觀園女兒的哀歌。這就是真正的「謎底」。名曰「懷古」,實則悼今;說是「燈謎」,其實就是人生之「謎」。

她據此批評:

至於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一書因為是全面性評注的關係,對此組詩的典故注釋與寓意評析也未曾遺漏,唯典故注釋僅提供了詩言句意的通讀,寓意評析則在簡略中兼具意識形態的框架,就其所主張……比諸一般的品物猜測,已較具新意與深意,而且也更能從文本內部取得創作手法的呼應,可惜此說仍不免囿於猜謎解密的本質,只是謎底的範疇不同,由「品物」改為「人物」而已;且其人物評說也未嘗脫離紅學人物論常見的褒貶傾向,在簡單的對應為說之下,爭議難免。

然而,經筆者查找蔡氏原書,歐氏所引乃出自<大觀園女兒的哀歌 – 薛寶琴《懷古絕句十首》謎底試尋>,屬「備考」,即引伸發揮、抒發己見之文,蔡氏有一專章注釋<懷古十絕句>,下有一「鑒賞」部份:

薛寶琴常誇自己從小跟隨父親行商,足跡廣,見聞多。這是可信的。不過,說《懷古絕句十首》都是自己所親歷的地方的古跡則未免是信口編造。且不說她北至內蒙呼和浩特、南至交趾是否可能,即如蒲東寺、梅花觀本傳奇作者所虛構,又何從去尋找古跡呢?李紈關於「關夫子的墳多」的解說只是替她遮羞而已。寶琴對自己幼年經歷的誇耀和懷古詩的總的情調比較低沉是一致的,都曲折地反映出她原先的家庭已經每況愈下了,否則她何至於前來投靠賈府呢?不過,她眼前所過的總還是貴族小姐的奢華生活,她真正悲哀的日子將隨著四大家族的沒落而到來,那時候她還會再一次走得遠遠的,而且將以十分感傷的心情來回憶大觀園的生活……薛寶釵挑剔她妹妹做的蒲東寺、梅花觀二首,說是史鑒中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要她另做兩首,幾句話把寶釵衛道者的臉孔畫得十分維肖。黛玉笑她「矯揉造作」,可謂一語破的。

重要是「寶琴對自己幼年經歷的誇耀和懷古詩的總的情調比較低沉是一致的,都曲折地反映出她原先的家庭已經每況愈下了」,這似乎未為歐氏所發現,而屬蔡氏之洞見。

眾人單單只是聞得寶琴將素習所經過各省內的古蹟為題,作了十首懷古絕句,內隱十物,便「皆說這自然新巧」,歐麗娟認為,所謂「新巧」非關內容,而是指懷古、詠物之詩類匯融所產生的類型突破。此呼應了全書一再宣揚的「新妙」、「新奇」、「新鮮」、「新雅」、「新妙」、「清新」、「別致」、「別開生面」、「換新耳目」、「另立排場」、「改個新樣」、「弄個新樣兒」的最高藝術效果。

寶琴能寫出如此優秀的作品,跟其為人之完美有密切關係。早在清代,青山山農《紅樓夢廣義》:

寶琴丰度飄飄,無人間煙火氣。譬諸詩家,寶釵為能品,寶琴為神品,小喬身份,固遠勝大喬也。且以金玉之良緣,成諸人謀,孰若梅雪之佳偶,出諸天然。天下惟天然者為難能而可貴耳。美哉寶琴,夫何修而到此!

涂瀛《紅樓夢論贊.薛寶琴贊》:

薛寶琴為色相之花,可供可嗅、可畫可簪,而卒不可得而種,以人間無此種也。

謝鴻申<答周同甫>:

寶琴清超拔俗,不染纖塵,品格似出諸美之上。賈母內有孫女孫媳,外有釵玉諸人,無美不臻,心滿意足……今乃有加無已,疏不異親,必其態度丰神逈非凡豔,致人心折如此。作者嫌正寫無味,故從賈母一邊寫出,令人意會也,乃所願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仙氣飄逸、風姿綽約、清麗出眾,彷彿是寶琴的套版印象,此亦令她足以當黛玉的潛在競爭者。

先天稟賦好,再添以後天種種際遇,終令寶琴不如群釵「各有所偏、得失互見」,品格較為完美。

歐氏歸納出三大後天際遇:

1. 詩書教養

薛家是「書香繼世之家」,為寶琴提供優良教育資源。加上獲雙親鍾愛,自幼讀書識字,寶琴遂具有高度詩書文藝涵養。

兩條證據見出她才思敏捷,精熟典籍:

a. 寶琴先猜中李綺之燈謎,「這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黛玉及後才想到:「妙得很! 螢可不是草化的?」黛玉也是在寶琴得出正解的指引下,才依循該線索找出其間關聯。

b. 聯詩中寶琴出 13 句多於黛玉 11 句、寶釵 5 句。

2. 商家出身

寶琴雖然「年輕心熱」,連寶釵都說:「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們這琴兒就有些像你」,磊落率直、情不自掩的英爽性格卻未有失於率直鋒快,也不至於像黛玉陷溺於閨閣內幃之中,從「有心」落入「多心」,流於不顧人情世故的自我中心,箇中關鍵則在於寶琴出身商家富裕家庭。

寶琴有機會接觸貨利社會的複雜機變,透過錙銖算計獲取在群體世界中周旋應對的智慧。這一點,較諸毫無商賈背景的貴族閨秀們明顯不同。寶琴雖是不帶煙火的閬苑仙種,卻依然植根於塵世,其世界要比閨閣廣大得多。

3. 名士父教

寶琴「有心」又「嘴太直」、「年輕心熱」,得以有寶釵的圓熟卻不流於世故,該歸因於身為富商的父親同時兼具「名士」般的越俗胸襟。寶琴父親出門行商時,堅持把妻女帶在身邊,女兒得以周遊大江南北,足跡遍及大半天下,於是培養出一種廣遠灑脫的胸襟。寶琴不只讀萬卷書,更行萬里路,在從容優雅中打開世界,故為諸釵中最為均衡健全者。

歐麗娟覺得,有別於傳統婦女「向心型」的內斂人格取向,寶琴比較接近男性的外向伸展擴張的「離心型」模式,為「行遊佳人」。

她總結說:

就在「富商」與「高士」之間,薛寶琴特有的家世背景與教養方式提供了一個最佳的平衡點,使她的讀書識字、純真聰慧不會流於林黛玉式的幽閨自憐、小性傷人,又使她的商家出身不會偏向薛寶釵式的務實從俗,端莊而不矜持、執著而不陷溺、超然而不冷漠、務實而不現實;加上這般走遍天下的開闊閱歷, 使她得以從人群社會中脫身而出,於山水名勝中涵養超邁秀拔的氣度,終於培育出一種無人可及的完美人格。在眾釵「人各有當」卻也「人各有失」的人性風貌下,寶琴綜合了諸家所長,有寶釵的圓熟沉穩卻不深沉世故,有湘雲的誠摯坦蕩卻不率直粗豪,有探春的恢弘大器卻不過份剛硬,有迎春的隨遇而安卻不退縮無我,有黛玉的才華洋溢卻不偏執於個人世界而流於孤高自許,有鳳姐的精明幹練卻不沉溺於得失利害而失於「機關算盡」的現實庸俗。謝鴻申認為寶琴「品格似出諸美之上」,實不妨就此理解之。

<懷古十絕句>所涉及的地點、人物如下:

i. 地點:赤壁 / 區域:江南 / 相關朝代及人物:三國歷史人物

ii. 地點:交趾 / 區域:南蠻 / 相關朝代及人物:東漢初馬援

iii. 地點:鍾山 / 區域:江南 / 相關朝代及人物:南齊周子

iv. 地點:淮陰 / 區域:江北 / 相關朝代及人物:西漢初韓信

v. 地點:廣陵 / 區域:江南 / 相關朝代及人物:隋煬帝

vi. 地點:桃葉渡 / 區域:江南 / 相關朝代及人物:東晉桃葉

vii. 地點:青塚 / 區域:塞北 / 相關朝代及人物:西漢末王昭君

viii. 地點:馬嵬 / 區域:江北 / 相關朝代及人物:唐代楊貴妃

ix. 地點:蒲東寺 / 區域:江北 / 相關朝代及人物:《西廂記》紅娘 (虛構人物)

x. 地點:梅花觀 / 區域:江南 / 相關朝代及人物:《牡丹亭》杜麗娘 (虛構人物)

十首詩中,江南佔一半,共五首,江北佔三首,塞北、南蠻各一,空間跨度甚大,符合薛姨媽所說的「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

前八首是真實的「懷古詠史」,後兩首雖出於虛構的才子佳人戲曲,但誠如袁枚所言:「懷古詩乃一時興會所觸,不比山經地志,以詳核為佳。」(《隨園詩話》)

從形式上來看,以七絕體式寫懷古詩題的作法,以及十詠型的組詩規模,都帶有晚唐詠史懷古詩的印記。

從內容上著眼,寶琴這組詩一如晚唐懷古詠史之作,表現出一種傷悼的情調。王紅<試論晚唐詠史詩的悲劇審美特徵>指出:「晚唐詩人們的取材運思表現出與前人全然不同的特點。他們注意最多的已不是魏晉以來前輩詩人屢屢讚美的理想人物,……而將注意力更多地轉向雖不乏英雄業績但以失敗告終的末路英雄;高才遠志卻終身偃蹇的憔悴文士;以色事人、結局淒慘的薄命女子。……只有到了晚唐,悲劇性的歷史人物和事件第一次被大量地集中地吟詠唱嘆。」<懷古十絕句>所列舉的悲劇性的歷史人物,就有韓信、王昭君、楊貴妃、隋煬帝等,佔全組詩的一半。

由於<懷古十絕句>傳承著晚唐詩風,此印證了《紅樓夢》與中晚唐詩的嫡系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