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31日 星期一

王維<相思>

<相思>是王維的五言絕句。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南國」指南方、江南。紅豆在江南生長,此豆該耐不住苦寒,而以溫馨暖和為其性。

「春來」指生氣盎然、萬花盛開的春季已然來臨,「發幾枝」意思是「不知又生出多少?」

這裡有一個典故。且說古時有一女子,因丈夫死在邊地,哭於樹下而死,化為紅豆,人稱它為「相思子」。王維寫紅豆,其實是借詠物而寄相思。所思為何?從另一詩題<江上贈李龜年>,可見答案是其朋友李龜年。

「願君多采擷」,「采擷」即採摘。叫李龜年採摘多些象徵相思的紅豆,含意呼之欲出,即希望好友多些想念自己,珍惜彼此之間的友誼。用語真摯動人,毫無雕琢。

最尾一句講出全詩重心,暗示到了南方也切勿忘記了我啊!

相比<靜夜思>、<登鸛雀樓>、<詠鵝>,<相思>沒有鮮明的景象,卻有濃濃的情意。

王維,祖籍山西祁縣,盛唐詩人,與李白、杜甫齊名。因精通佛學,號稱「詩佛」,
其字「摩詰」,取自佛教《維摩詰經》。

安史亂起,王維留在中原,好友李龜年避走江南。念及終身未必再見,遂成<相思>。李龜年早年入梨園,能演奏多種樂器,又能作曲,因而深受唐玄宗賞識。他與兄弟李鵬年、李鶴年在長安很顯赫,後流落四方,代宗大曆年間病逝於湘潭。

2020年8月30日 星期日

駱賓王<詠鵝>

<詠鵝>是駱賓王七歲時寫的一首詩。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開首「鵝鵝鵝」三字是擬聲詞,模擬鵝兒發出的叫聲。

「項」指鵝兒的頸項。鵝兒的頸項微微彎曲,謂之「曲項」。微微彎曲仰望著蔚藍的天空,歡樂地高歌,請注意,鵝兒是動物,不是人,按理不能高歌,這裡「向天歌」採用了擬人法,把鵝兒當人來寫。又望天歌唱,整個氣氛很悠然自得。

「白毛」指鵝兒身上白色的羽毛。「綠水」指碧綠清澈的湖水,「浮」有別於「游」,「游」是主動,「浮」是被動,隨水而動。鵝毛隨湖水而動,是近鏡的視覺描寫,亦反映出鵝兒十分寫意。

「紅掌」指鵝兒紅色的腳掌,划動、撥開水,泛起小波浪,叫做「撥清波」。結合上一句,鵝兒時而隨水而行,時而主動踼腳游向前,率性而為,一副逍遙的姿態。值得一提,此句也是近鏡的視覺描寫。另外,「白毛」對「紅掌」,「浮」對「撥」,「綠水」對「清波」,對得很工整。

全詩活像一幅鵝兒嬉水暢泳的情景圖。

駱賓王,浙江義烏人,七歲能詩,號稱神童,與王勃、楊炯、盧照鄰合稱「初唐四傑」。武則天專政,駱賓王支持徐敬業起兵,寫了著名的<討武曌檄>。敬業兵敗,賓王不知所終,一說身殉,一說剃髮出家,終身隱居。

2020年8月29日 星期六

王之渙<登鸛雀樓>與<涼州詞其一>

王之渙<登鸛雀樓>也是五言絕句,猶如一幅風景畫。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白日依山盡」,白日依傍著山慢慢落下,此時該是夕陽時分。

「黃河入海流」,黃河由西向東奔流,因西面地勢較高,東面多平原,地勢較平坦。「入海流」其實即是流入海,流入哪個海呢?渤海。

夕陽西下,黃河入海,這是多麼澎湃宏偉的景象,盡收入十個字中。

再看「白日」對「黃河」,「依山盡」對「入海流」,對得十分工整。兩句的藝術性甚高。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近似白話,毫無雕琢修飾,語調親切,如閒話家常。

前兩句寫遠景,後兩句拉回來寫登樓者。「欲窮」對「更上」,「千里目」對「一層樓」,全詩都對得很好。

綜合而觀,寫遠景部份,氣勢磅礡,給人難以接近、觀賞的感覺。轉入寫登樓者部份,原來只需稍移玉步,更上層樓,即可欣賞如斯奇景。上下貫穿,即充分突出鸛雀樓的優點,愛看美景者焉能不心動?

鸛雀樓位於山西蒲州,與黃鶴樓、岳陽樓、滕王閣並稱。因經常有鸛鳥在上面棲息築巢,故稱「鸛雀樓」,歷代文人登樓弔古抒懷者甚眾。

王之渙,祖籍山西太原,盛唐詩人。除了<登鸛雀樓>,他尚有<涼州詞>兩首,<其一>: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值得注意是第二句。城何以孤離?因為有「萬仞山」環抱,不止,接上第一句,還有黃河的阻隔。高山大河重重包圍,地處邊塞的孤城巍然屹立,蕭索感、荒涼感躍然紙上。

「羌笛」借代守邊將士,「楊柳」借代京師權貴,何解守邊將士不必怨京師權貴?「春風不度玉門關」,京師權貴根本未體驗過守邊的生活,不了解戍邊的困苦,怨又何必?

假如<登鸛雀樓>是幅風景畫,<涼州詞其一>就是篇說理文,解釋中央何以不能體恤邊防將士。對<涼州詞其一>,近人章太炎極為推崇,視之為「絕句之最」。

2020年8月28日 星期五

李白<靜夜思>

唸唐詩通常第一首就會唸李白的<靜夜思>。

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靜夜思>只有四句,每句五個字,屬於五言絕句,因為簡單易記,所以連小學生都會朗朗上口。

不過,<靜夜思>雖然簡單,卻充滿藝術性,懂得讀的人,會讀出它猶如一部動態的影片。

「牀前明月光」,五個字就交代出兩種景物:牀前、月光,用字多麼精煉,真是無多餘冗字。

月光如何明法?「疑是地上霜」。李白不是直接寫月光如何皎潔明亮,極盡形容之能事,而是作個比喻,彷彿像是地上的霜雪。霜雪當然是白,繞個彎就講出月光很白、很明亮。

今人寫景,喜歡直接,喜歡用形容詞、四字詞,其實最好是婉轉、含蓄,最好是多用比喻。這樣做,有朦朧美,藝術感強很多。

「舉頭望明月」,鏡頭影著作者仰望月光,月光又大又圓又潔白,這其實有團圓的意味,作者渴望團圓。

「低頭思故鄉」,由「舉頭」鏡頭慢慢下移到「低頭」,這還不是電影式的拍法?「舉頭」已流露出渴望團圓之意,「低頭思故鄉」,至此再無隱瞞,講白給讀者知自己心中所想。竊以為最後一句是全詩的詩眼。詩眼即詩歌中最能開拓意旨和表現力最強的關鍵字句。

綜合全詩看,首兩句寫景,後兩句寫人,併合起來,儼如一幅完整的畫。唐詩都有這個特色,用字簡潔,卻能塑造出鮮明、清晰的意景。

另外,「霜」、「鄉」同樣押陰平聲韻。「舉頭」對「低頭」,「望」對「思」,「明月」對「故鄉」,亦對得甚為工整。

2020年8月27日 星期四

從勢力均衡走向君主獨裁

雍正帝即位後,任命隆科多、馬齊、允禩、允祥為總理事務王大臣,這是平衡各方政治勢力的結果。

隆科多是雍正帝舅舅、九門提督。允祥少時由雍正生母撫養,一直站在雍正帝那邊。換言之,兩人屬雍正帝的自己人。

然而,當時朝廷內尚有「八爺黨」殘餘,包括允禟、允䄉諸位「阿哥」(對外則有允禵),還有一大批官員。他們不能即時被肅清,唯有找來精神領袖,略加提拔、重用,以示安撫。允禩能夠擺脫牢獄之苦,重返朝廷,即是為了避免「八爺黨」殘餘反叛。

至於馬齊,父親米思翰在康熙帝任內,不附和輔政四大臣,其又堅持撤藩,與康熙帝思想一致。馬齊雖因保奏允禩為儲而被罷官囚禁,卻有實際辦事能力,《清史稿馬齊傳》:

二十七年,遷左都御史。時俄羅斯遣使請定界,詔遣大臣往議。馬齊疏言:「俄羅斯侵據疆土,我師困之於雅克薩城,本可立時剿滅,皇上寬容,不忍加誅。今悔罪求和,特遣大臣往議,垂之史冊,關係甚鉅。其檔案宜兼書漢字,使臣並參用漢員。」詔如議行......三十五年,上親征噶爾丹,命馬齊檄喀喇沁、翁牛特兵備戰......四十九年,俄羅斯來互市,上念馬齊習邊事,令董其事,李榮保、馬武皆復起。尋命馬齊署內務府總管。五十五年,復授武英殿大學士。

他曾隨同索額圖、佟國綱代表清朝與俄國談判,簽訂《尼布楚條約》。俄國互市事宜,他亦有份負責。雍正帝要保持與俄國友好關係,馬齊不可去掉。於是,親信、八爺、實幹三派鼎立,成為雍正初年朝廷的形勢。

雍正二年 (1724 ),允䄉被革爵圈禁。四年 (1726 ),輪到允禩、允禟。允禵先在三年 (1725 ) 被革去多羅郡王,降授固山貝子。次年再革去固山貝子,禁錮於景山壽皇殿側。至此,「八爺黨」殘餘被肅清。

隆科多因以權謀私,結黨圖利,三年起被削職,五年 (1727 ) 被永遠禁錮,七年 (1729 ) 去世。總理事務王大臣剩下馬齊和允祥,雍正帝其實已經大權獨攬,勢力均衡不再。

他往後重用李衛、田文鏡、鄂爾泰等人,這些都是執行能力極高的官員,緊跟皇帝意旨辦事,如李、田協助推行攤丁入地,鄂爾泰推行改土歸流。此一趨向發展下去,軍機處的設立就順理成章,趙翼《簷曝雜記》記軍機處由來:

雍正年間,用兵西北兩路,以內閣在太和門外,人直者多,慮漏泄事機,始設軍需房於隆宗門內,選內閣中書之謹密者入直繕寫。後名「軍機處」。地近宮庭,便於宣召。為軍機大臣者,皆親臣重臣。於是承旨出政,皆在於此矣......

......世祖章皇帝親政之初,即日至票本房,使大學士在御前票擬。康熙中雖有南書房擬旨之例,而機事仍屬內閣。雍正以來,本章歸內閣,機務及用兵皆軍機大臣承旨。天子無日不與大臣相見,無論宦寺不得參,即承旨諸大臣,亦只供傳述繕撰,而不能稍有贊畫於其間也。

值得注意是,軍機大臣皆「親臣重臣」,「承旨出政」,「只供傳述繕撰,而不能稍有贊畫於其間」,君主獨裁至此正式確立。

允祥、張廷玉、鄂爾泰都是雍正一朝的首席軍機大臣。

2020年8月26日 星期三

李穆堂與雍正帝

李紱 (號穆堂) 自視甚高,博學多聞,對學問疏闊的士人深感不滿,卻「愛才如命,以識一賢、拔一士為生平大欲」。全祖望指他「以行道濟時為急,用世之心最殷」。不過,李紱從不窺上意、依附權貴、隨聲附和。加上不喜交際,勇於任事,旁人或視之為「賦性剛愎,難與共事」,即使雍正帝也指他「固執鄙見,妄自矜高」。

李紱之所以受雍正帝重用,跟蔡珽推薦有關。蔡珽,漢軍正白旗人,因懂醫理,被雍正帝器重。蔡珽與李紱「因性氣俱偏於戇拙,還相知識」,遂舉薦李紱給雍正帝。李紱在廣西立有事功,未滿兩年就擢升直隸總督。然而,君臣關係因田文鏡事件迅速惡化。

田文鏡,字抑光,漢軍正黃旗人。以監生任福建長樂縣丞,是為政治生涯之始。他辦事以嚴厲、深刻見稱,很配合雍正帝的處事作風。然而,隨著時日推移,反對他的人也越來越多,弄得「無一人不怨臣、不恨臣」。

雍正三年 (1725 ) 底,田文鏡展開反擊,接連參劾河南知府張玢、知州蔡維翰、知縣黃振國、邵言綸、汪諴等人,其中張、黃、邵、汪四人都是康熙四十八年 (1709 ) 的進士,而田文鏡又非科甲出身,使得田文鏡「不容讀書人在豫省做官」的傳言廣泛流傳。李紱為康熙四十八年進士,兼「愛才如命」,消息傳至他耳中,他於是在四年 (1726 ) 三月路經河南時,當面責備田文鏡「蹂踐讀書人」。

到了京師,李紱在雍正帝面前報告田文鏡寵信的知縣張球種種劣跡,雍正帝提醒田文鏡把事情查清楚,必要時放棄張球。豈料田文鏡不願息事寧人,一方面為張球辯護,一方面攻擊李紱等人為「朋黨」。雍正帝收到田文鏡奏摺,心裡開始起疑。

雍正帝令李紱查訪大逆不道、到處毀謗、惑亂人心者,李紱敷衍了事,田文鏡再借「朋黨」大造文章,李紱按耐不住,基於自己剛直、自信自負的性情,決定反駁田文鏡用人才需檢討。雍正帝不悅,斥他「一派好勝爭辯」。

適值「塞思黑」允禟突然逝世,李紱不願做雍正帝的替死鬼 (雍正帝一直想允禟自殺,連衣衾、棺木都準備好),故意矇矓其事,上奏允禟腹瀉而死,純屬意外。雍正帝對此極為不滿,批評李紱不把過程清楚說明,也不嚴厲譴責允禟為「冥誅」。至此,李紱與雍正帝關係決裂。

雍正帝痛責李紱:

不揣其本而齊其末,足見識慮卑淺,輕重倒置,甚昧政教之大體,朕深鄙之。……汝徒讀堯舜之書,實不知堯舜用人行政之道,所以章句腐儒,於吏治民生竟為無用之物。

「識慮卑淺」、「章句腐儒」對李紱絕對是極大的羞辱。

御史謝濟世上奏攻擊田文鏡,雍正帝更加相信黃振國、汪諴等人暗中與李紱、謝濟世結黨營私,排擠傾陷田文鏡。他因而大力支持田文鏡,稱讚田「秉公潔己,謝絕私交,實為巡撫中之第一」,嚴懲李紱、謝濟世、蔡珽等人。

曾靜案,曾靜聽到的流言從廣西而來。陸生柟案,陸生柟是廣西人,所著《通鑑論》充滿反清意識。偏偏李紱擔任過廣西巡撫。

李紱被免去直隸總督,雍正帝以長篇硃批大加斥責:

爾自被擢用以來,識見實屬平常,觀人目力亦甚不及朕,但取爾秉彝之良、直率之性而已。……爾誠不及朕遠甚,何也?朕經歷世故多年,所以動心忍性處實不尋常。……倘自以為能記誦數篇陳文、掇拾幾句史冊,而懷輕朕之心,恐將來噬臍莫及。朕非大言不慚,肆志傲物,徒以威尊凌下之庸主也,極當敬而慎之,五內感激,庶永遠獲益無窮。

高調誇讚自己「動心忍性處實不尋常」,貶視李為「記誦數篇陳文、掇拾幾句史冊」的腐儒,雍正帝似有意將自己看成「道統」與「政統」的結合,而此趨向始於康熙帝。

因為集「道統」與「政統」於一身,所以 (1) 要編《大義覺迷錄》,讓曾靜到各地宣講、認錯,顯示以理服人 (2) 以帝王之尊對《通鑑論》中的「封建」、「建儲」、「兵制」、「君主」等議論逐條反駁。

「道統」、「政統」分開,前者可以匡正後者,今康熙帝、雍正帝欲合二者為一,結果是私德有虧卻樂意迎合統治者的人得享高位及利祿,敢於批評時政、倡言儒家理想境界的人被整肅鬥倒。錢穆感慨道:

穆堂之在聖朝,得保首領已萬幸,尚何高言踐履功業!謝山深悲之,曰:「公平生以行道濟時為急,用世之心最殷,故三黜而其志未嘗少衰,浩然之氣亦未嘗少減。然而霜雪侵尋,日以剝落,菁華亦漸耗。」又曰:「公有萬夫之稟,及中年百煉,芒彩愈出。豈知血肉之軀,終非金石,竟以是蕉萃殆盡。」嗟乎!是可謂深識穆堂之志氣遭遇者矣。如是而言義理、經濟,幾何其不折入於訓詁考據之業者!

是很有道理的。

李紱歷經苦困,仍教諸生:

吾苟內省不疚,生死且不足動其心,何況禍福?禍福且不足動其心,何況得失?以此處境不難矣。

能夠保持典型的孟子心學風範,殊為難得!

[主要參考資料]

1. 王崇峻,<從李紱的罷黜看雍正帝的政治目的>。

2. 易宗夔《新世說》。

3. 全祖望,《鮚埼亭集》。

4.《雍正朝漢文硃批奏摺彙編》。

5.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

2020年8月25日 星期二

李穆堂思想概述

李紱,字巨來,號穆堂,江西臨川人。

康熙四十七年 (1708 ) 鄉試中舉,次年中進士,選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雍正四年 (1726 ) 劾河南總督田文鏡,被反告與謝濟世、蔡珽結黨營私,身繫獄中,後為朝廷所赦。

著有《陸子學譜》、《朱子晚年全論》、《陽明學錄》等書,力圖調和朱陸異同,學宗陸象山 (象山亦為江西人)。錢穆稱其為「有清一代陸王學者第一重鎮」(《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

李穆堂早年對經濟、文章感興趣。

弟於此道十四五歲,即有志焉。資薄質輕,乍起旋仆。因念小子有小德出入之云,遂略去疏節,止守大綱。全用力於經濟、文章。(<答徐編修晝堂書>,《穆堂初稿》)

受陸象山教人「切己自反,改過遷善」影響,「盡棄宿昔所習,沉潛反復於先生之書,自立課程」,從此不再「牽於俗學,玩物而喪志」。

紱自早歲,即知嚮往。牽於俗學,玩物而喪志三十餘年矣。再經罷廢,困而知反。盡棄宿昔所習,沈潛反復於先生之書,自立課程,從事於先生所謂切己自反,改過遷善者五年。於茲於先生之教,粗若有見焉。(<陸子學譜序>,《穆堂初稿》)

他著重躬行實踐,主張聖人之道在人倫之中。離開人倫,即無道可言,所謂「道外無事,事外無道」。

教之說何昉乎?<中庸>言「修道之謂教」。道惡在?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是也。……教莫古於唐、虞,使其契為司徒,敬敷五教。亦曰「父子有親, 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而已。孟子敘述三代之教,謂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者,所以明人倫也。……《周禮大司徒》以鄉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一曰六德,……二曰六行,……三曰六藝,皆五倫之所有事,所以相治相養,而遂其親義序別信之心者也。……其人之等,雖有君、卿、大夫、士、庶人之分,其人之業,雖有士、農、工、商、賈之別,而總其人之類,則曰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皆五倫之所處屬而已。是故天下無倫外之道,即無道外之人;天下無道外之人,即無道外之教。(<陸子學譜序>,《穆堂初稿》)

行必有其實指,其實行乃不迷。……則二氏之徒,未嘗不妄引天而謬談性。此曰天,彼亦曰天;此曰性,彼亦曰性。烏足以正道之名,以定學者之趨向哉?南宋以後諸儒,與二氏辯者,誤解本天、本性之說,終日言性、言心、言命,論愈多而聽欲熒。惟實指五倫為道,然後二氏之徒,無所容其身,無所置其喙。此<中庸>之功之所以為大,而道之所以明也。(<中庸明道論>,《穆堂初稿》)

聖人之學,在於躬行心得,由小學以至大學,齊治均平之業,咸出乎其中。此學之名與實也。(<來復堂集序>,《穆堂初稿》)

故陸子謂道外無事,事外無道,真得聖賢為學之法者。蓋皆因事而後有工夫也。(<書《朱子語類》後>,《穆堂初稿》)

反對終日空談心性,「懸空考索」,沉迷於抽象的哲學討論,只會妨礙人躬行。

義理與氣質為定名,心與性為虛位。……雖然學者苟有志於聖賢之學,躬行實踐可矣,何必言心性?孔子之自勉者,在子臣弟友。若命與仁,則罕言之。子貢亦謂「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孟子因告子論性而誤,故反覆與辨耳。其教門人而止曰孝弟而已,義利而已,未嘗言性。……吾非敢言心性也,吾嫉夫世之實行不修,於陽明子無能為役,而高言心性者也。(<心體無善惡說>,《穆堂初稿》)

凡欲知「道」者,直須躬行而後心得。若止懸空考索,終無定見。不過望塔說相輪而已。(<心體無善惡說>,《穆堂初稿》)

另外,「務讀書講論,博聞強記以為窮理格物」、「親書冊而勤討論」、「求之書冊,求之講論」皆非孔孟之學,孔孟之學旨在發明人固有之良心。

《詩》稱「天生蒸民,有物有則」,弟子職謂先生施教,弟子是則。惟能則謂之學,此學之所由名也。……學主於效法,就行言不就知言。蓋天生之則,本於良知。……至於效先生之教,亦非導之以知,止於親書冊而勤討論也。(<原學>,《穆堂初稿》)

<學記>稱「大學之教也,時教必有正業,退息必有居學。不學操縵,不能安弦。不學博依,不能安詩。不學雜服,不能安禮。不興其藝,不能樂學。」四者之中, 並無誦讀講論窮理格物之說。其論學之弊也,則曰:「今之教者,呻其佔畢,多其訊。」又曰:「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然則專務讀書講論,博聞強記以為窮理格物之事者,皆<大學>之所戒也。……烏有學為聖賢而專於講論以為窮理格物之事者哉?(<原學>,《穆堂初稿》)

豈有捨固有之良心而求之書冊,求之講論,以為外爍之事之學者哉?(<原學>,《穆堂初稿》)

受當時經史考證學風影響,穆堂常藉文獻歷史之考訂、書本文字之考索闡發陸王義理。以下是一些例子:

且道就行處言,不獨人道,即天道亦然。……蓋道即路也,北方人稱路皆曰道, 故天道、人道,皆就行處言。(<配義與道解>,《穆堂初稿》)

道猶路也。凡道,就所行者言。(<中庸明道論>,《穆堂初稿》)

<大學>自孔氏以來,漢註唐疏,守而弗失。列在學官,刻之碑版,未有言其缺失者。至明道程子始更張之。伊川程子又更張之。至朱子因伊川之次,有別以經傳,增補格物致知之義,於是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盡失其舊,身心與聞見分用。先求所以知<大學>之道,而無暇求所以行<大學>之道者。蓋<大學>至朱子而變古,非<大學>至朱子而復古也。(<大學攷>,《穆堂初稿》)

錢穆認為:

清儒爭朱陸者,則大率書本文字之考索為主,此則穆堂、白田自為其同,而與朱陸轉為異。(前引書)

可是,筆者覺得姜義泰<李穆堂對陸、王學術之維護述論>的講法較恰當:

穆堂雖然試圖從文獻考訂上闡發陸王,但在格物窮理與反求諸己等相關議題上,穆堂仍嚴守陸王思想的分際,並未走失陸王宗旨。

穆堂篤信「心即理」,見下列兩條:

學訓效,其義有二,而以效吾心之天則為本義......(<原學>,《穆堂初稿》)

蓋天生之則,本於良知。(<原學>,《穆堂初稿》)

穆堂根據《論語》原文,指「學文」是「行有餘力」才做的事。「日以讀書講論為致知之事」、「尋章摘句」、「齗齗於片言半語之間,終身聚訟」,只會令「萬物不皆備於我,而仁義禮智皆由外爍我也」、「此心茫然無所歸宿,卒不暇顧」。

子路何必讀書之對,夫子雖惡其佞,亦未有以折其非也。孔子教弟子,必餘力, 然後學文。其語子貢,自以為非多學而識。……然有志於聖賢之學者,亦惟以人倫日用實踐躬行為主。其行之而有餘力,然後玩心經籍以為退息之居學,庶乎其可。而或者鰓鰓然教人以咿唔佔畢,日以讀書講論為致知之事,謂入聖者,必由於此。是謂萬物不皆備於我,而仁義禮智皆由外爍我也。尋章摘句,如治絲而棼之。老師宿儒,齗齗於片言半語之間,終身聚訟,而此心茫然無所歸宿,卒不暇顧。(<古訓考>,《穆堂別稿》)

又明代朱子學者每好辯理氣二分抑或合一,看在穆堂眼裡,撇開道德實踐而寡頭地去辯理氣,根本無意思,純屬「無益之空言」。

足下所必欲置辨者,不過謂能視聽言動者,是氣,不是性耳。此則確遵朱子理氣決是二物之說。然明代從祀諸儒,皆謂理氣合一。而近日之講學者,復有取焉。足下其更思之。要之以此為辨,亦無益之空言也。(<答雷庶常閱《傳習錄》問目>,《穆堂初稿》)

關於朱陸異同,穆堂這麼看陸象山之學:

吾鄉為理學奧區。自宋以來,周子四官於江西,最後愛廬山,遂家焉,以濂名其溪。二程子受周子之學於南安,明道,又盧陵婿也。朱子知南康軍,修復白鹿書院,學者多興起。而象山陸子,奮乎金谿,兄弟互相師友,以躬行心得為學,以閒議論為戒。流風所披,至今江西學者,敦踐履,闇然自修,未嘗齗齗於章句口耳,號召徒眾,以樹講學之虛名。(<大學士高安朱公壽詩序>,《穆堂初稿》)

他因此不贊成朱子視陸學為禪:

朱子因陸子教人有發明本心之說,遂以頓悟目之,而其實非也。《陸子全集》二十八卷,余家所藏宋本,與明朝門州儒學藏本,撫州家祠本並相同,無片言增減,曾繙閱數十過,絕無頓悟二字。其平生教人,好舉木升川至,專以循序為主。積小以高大,盈科而後進。即鵝湖之詩,必曰:「涓流積至滄溟海,捲石崇成泰華岑。」此天下所共見共聞者,其不為頓悟之說,明矣。至於發明本心並非頓悟。孟子論乍見孺子入井,即所以發明惻隱之心,論嘑蹴之與不受,即所以發明羞惡之心。而不辨禮義而受萬鍾者,則謂之失其本心。陸子發明之意,不過如此。非如朱子所謂「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也。」(<發明本心說>,《穆堂初稿》)

自聖賢之學變而為科舉之業,剽竊口耳,不復以身心體認。陸子之書,未嘗寓目, 而道聽途說,隨聲附和。咸曰陸氏為頓悟之禪學,不知陸子全書具在,絕無此說,而循序之教則無時不然,無人不然,正與尚頓悟者相反。學者試取陸子全書讀之, 則知取寡女者不可誣以撾婦翁矣。(<發明本心說>,《穆堂初稿》)

即使象山喜講「心即理」,也不就是禪:

整菴又謂:「今人心學之說,混於禪學」,其意亦指陽明,其實亦非也。心學肇自唐虞堯舜授受,止曰「人心、道心」,未及所謂性也。其言雖出於古文《尚書》, 宋以來儒者,未有非之者也。<大學>言心而不及性,亦未嘗謂之禪。若謂盡心為正學,而明心為禪學,則朱子釋明德為虛靈不昧,豈非心乎?(<心性說>,《穆堂初稿》)

反而,天下之理無可窮盡,朱子之「格物」注定無法完成,聖人之境也注定無法達至。

舍本末之物,棄先後之知,而別求吾心於知天下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而後謂之物格。物果可窮乎?必物理極處無不到,而後謂之物格,而後可以知至,將終身無物格知至之時,及終身無意誠之日矣。(<大學攷>,《穆堂初稿》)

人情之叵測,物理之無窮,不止銀色之參雜,病症之變化。及其至也,聖人固有所不知,而不徧物。世豈有窮至天下事物之理極處無不到之人哉?(<書《王學質疑》後>,《穆堂初稿》)

穆堂以為,把讀書講論、知解理性氾濫誤解成孔孟之教,始於漢代儒者。

豈漢時崇信經典,儒者遂專以讀書為希聖之業,因傅會殘經,託於蝌蚪古文,不知聖賢為學,雖不廢書,實不專在書。(<古訓考>,《穆堂別稿》)

漢經師置祿養人,因以利祿治經,而隋唐以還,進士明經諸科,士人以治經為進身之階,而儒學遂為求富貴之具,學之名失,學之實益衰。其高者不過區區講論於訓詁章句,於身心無與。(<來復堂集序>,《穆堂初稿》)

盛極於南宋。

自南渡以後,學者不務其所當務,而疑其所不必疑。不汲汲然患其知之不行,而鰓鰓然患其行之不知。溺其志於章句訓詁之煩,而駕其說於意見議論之末。置其身於日用彝常之外,而勞其心於名物象數之中。未嘗一日躬行實踐,而詡詡然自以為講學。吾不知所講者何學也。(<原學>,《穆堂初稿》)

自朱子撰<格物補傳>,

始以學問思辨俱屬知,因以窮致事物之理為格物......於是古人為學之法乃一變。尋章摘句之弊,流為玩物喪志。齗齗於口耳之間,舉古人躬行實踐之學,不得而見之矣......(<原學>,《穆堂初稿》)

夫即物窮理,豈非伊川所謂求之於外,求之於末者乎?……蓋自<大學>補格致傳文,而孔孟之學,乃失傳矣。(<原學>,《穆堂初稿》)

換言之,朱子乃孔孟的大罪人,令孔孟遺教蕩然無存。

退一步,就算陸王心學有缺失,

且學術之傳,有得有失。雖聖如孔子,不能保後世所傳之無失。……子弓之後為荀卿。荀卿之後為李斯,乃有焚書之禍,亦豈足以上累孔子也哉?然則欲知致良知之學者,勿惑於俗儒之論而不以末流一二人之失,上累立教之師,亦可以曉然而無疑,奮然而從事矣。(<致良知說下>,《穆堂初稿》)

最後,穆堂講究經世致用:

孔子稱堯,亦稱成功文章。蓋聖德神功,與雜霸功利不同。且管仲之功,孔子亦稱之。乃謂唐虞治蹟不足邀儒者一盼,則亦過矣。(<書程山遺書後>,《穆堂初稿》)

朱子釋孔子賢於堯舜,亦就事功言之,則知矯語仁義而長貧賤者,未可以薄唐虞之治蹟也。自漢以來,惟諸葛武侯始著儒者之效,唐韓子、宋歐陽子,用之不盡。濂溪、明道,則十未用一。象山亦然,其餘雖欲用之,未必有用。直至明王文成公出,始大著儒者之效,一洗腐儒之恥,而世俗無知小人,謬附講學者,輒以空言詆之。不知此輩何所用於天地間也。人極之不立,豈可徒咎溺於嗜慾之人也哉?(<書程山遺書後>,《穆堂初稿》)

然平心而論,整菴與陽明,同在武宗之時,天下多故,身為大臣,離事自全而已。能抗劉瑾乎?能誅宸濠乎?能靖粵西之亂乎?此實學與虛說之辨,不敢為鄉先達諱也。(<心性說>,《穆堂初稿》)

錢穆有以下一段評語,分判出穆堂之學非屬事功學派:

蓋陸王之學,既以躬行實踐為主,而躬行實踐,必歸鵠於功業濟世,乃為內聖外王,有體有用,足以證其踐行之圓滿而庶幾於無憾。此與從事章句訓詁,即於文字講論爭是非者絕不同。故穆堂盛推陽明,以其功業之發見,徵學說之虛實,此正陸王言本心、言良知最精最高之詣,絕非陷溺功利,偏心雜霸,空為此畔援之勢論也。(前引書)

李穆堂汲汲於批判朱子,高舉陸王,竊以為是對在朝以程朱顯貴的理學名臣看不過眼。熊賜履<答楊同年收學書>:

文成之學術,雜乎禪者也;文成之事功,純乎霸者也。唯其禪也故霸,唯其霸也故禪,二者一以貫之也。

文成即王陽明。理學名臣受清朝皇帝寵信,斥陸王心學為禪,重事功近霸道。穆堂力圖駁斥之,這等於衝擊清朝官方意識形態。

相比中共一律要求學者以馬列主義講歷史、講哲學,清朝至少未有迫逼李穆堂認錯、接受思想改造,從這一方面看,清朝的思想自由較中共治下為大。

穆堂以知性闡發陸王良知教,也隱約有牟宗三經驗認知心、超驗道德本心兩層的分設,與「良知坎陷」有若干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