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29日 星期二

賈母護玉

「寶玉挨打」一節有以下一段描寫:

賈政冷笑道:「倒休提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已經不孝;教訓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一發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說著,便要繩索來勒死。

如果寶玉罪在迫淫金釧,金釧已死,「將來之患」從何說起?就算寶玉真變成一「色鬼」,不見得將來必帶來大禍患,非勒死不可。據此便可知於賈政心目中,寶玉之罪另有所在,即:結交伶人,得罪忠順親王府。

寶玉被打至半死,誰來收拾局面?賈母。

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一句話未了,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乾淨了!」賈政見他母親來了,又急又痛,連忙迎接出來,只見賈母扶著丫頭,喘吁吁的走來。

賈母年紀老邁,健康狀況不太好,加上情緒激動,「聲氣」於是「顫巍巍」,「扶著丫頭,喘吁吁的走來」。

「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乾淨了!」這是老祖母和孫子共一條性命,可見賈母多麼溺愛寶玉。

賈政待王夫人尚且不懼怕,但一聽見賈母來了,就「又急又痛」,急什麼?怕被賈母責罵,不知如何是好。痛什麼?痛賈母不明白他恨鐵不成鋼的苦心。

賈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熱天,母親有何生氣親自走來?有話只該叫了兒子進去吩咐。」賈母聽說,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厲聲說道:「你原來是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可憐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教我和誰說去!」

「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反映賈母身形肥胖。

「可憐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教我和誰說去」,這等於批評賈政不是一個好兒子。對賈政來說,當然不好受。

賈政聽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為兒的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的如何禁得起?」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說著,不覺就滾下淚來。

避免寶玉行差踏錯以牽連整個賈府滅門,乃賈政對寶玉「往死裡打」的初衷。「光宗耀祖」未必稱得上,但至少是維護家門。

奈何賈母不明白,在她看來,賈政是遺忘了自己兒時也曾經頑皮、被父親教訓的慘痛經歷,亦對寶玉欠缺一份關懷、顧念、體諒。簡單講,就是她覺得他冷血無情。

賈政又陪笑道:「母親也不必傷感,皆是作兒的一時性起,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賈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賭氣的。你的兒子,我也不該管你打不打。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趕早兒離了你,大家乾淨!」說著便令人去看轎馬,「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乾答應著。賈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成人,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賈政聽說,忙叩頭哭道:「母親如此說,賈政無立足之地。」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裡乾淨,看有誰來許你打。」一面說,一面只令快打點行李車轎回去。賈政苦苦叩求認罪。

為何寶玉那麼痛恨仕途經濟、為官作宰?賈母說出個所以然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成人,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原來「長大成人,為官作宰」反令人的感情變得淡薄,寶玉是個「情癡」,自然要反對。

賈母是性情中人,寶黛皆重情,故她溺愛二玉。又元妃省親,哭得不能自已,她幼時是由賈母一手養育,受賈母影響很深。

賈母本疼愛賈政,賈政以前被父親賈代善教訓,她極可能出言規勸丈夫,故對相關片段印象深刻。誰知賈政長大,出仕為官,只知一大堆儒家義理,滿口仁義道德,要光宗耀祖,卻對自己童年的頑劣不復記得,對自己的親兒子亦無同情共感,「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趕早兒離了你,大家乾淨」、「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絕非出於一時意氣,而是有深刻的價值觀分歧在背後。

賈政是否真的無情、不孝順?從「忙叩頭哭道:『母親如此說,賈政無立足之地。』」、「賈政苦苦叩求認罪」看來,答案是否定的。他與賈母的芥蒂、隔閡,更多是成長的悲劇,人長大後變得成熟穩重的不得不已。

賈母一面說話,一面又記掛寶玉,忙進來看時,只見今日這頓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也抱著哭個不了。王夫人與鳳姐等解勸了一會,方漸漸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婦等上來,要攙寶玉,鳳姐便罵道:「糊塗東西,也不睜開眼瞧瞧!打的這麼個樣兒,還要攙著走!還不快進去把那藤屜子春凳抬出來呢。」眾人聽說連忙進去,果然抬出春凳來,將寶玉抬放凳上,隨著賈母王夫人等進去,送至賈母房中。

此見鳳姐非常重視賈母的心意,極盡討好之能事,這是她能在榮國府當家的主因。

彼時賈政見賈母氣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進去。看看寶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兒」一聲,「肉」一聲,「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丟下我,叫我靠那一個!」數落一場,又哭「不爭氣的兒」。賈政聽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勸賈母,賈母含淚說道:「你不出去,還在這裡做什麼!難道於心不足,還要眼看著他死了才去不成!」賈政聽說,方退了出來。

賈政、王夫人、賈母同一時間不開心,還不止,

此時薛姨媽同寶釵、香菱、襲人、史湘雲也都在這裡。襲人滿心委屈……

之前回數從未出現過如此大悲傷的局面,第三十三回乃首次。

順帶一提,周汝昌《紅樓夢新證》懷疑賈政非賈母親生,他說:

第三十三回……這段談話很顯然的說明幾件事:第一,賈母這次明白揭破了「沒養個好兒子」的真情,而賈政聽這話「不像」!如果照字解,「沒養好兒子」是「養了壞兒子」,並不等於「沒養一個兒子」。可是,如果只是母親申斥兒子不好,說兒子「壞」,兒子聽起來卻有什麼「不像」呢?我以為所謂「不像」,就是賈母當真怒急了,不顧一切!說到這一層一向諱言的過繼關係上來了。第二,賈母回溯她丈夫在日,是如何地善待群侄。第三,賈政過繼以後,賈母如何一手提掖長大,娶妻生子,為官作宰,但依然和她不一條心。第四,賈母北歸,乃是依隨過繼兒子而來,因他回京又在內務府作官,但她南京也許還有依靠,那是她的數十年的真老家,賈母聲言「回去」,就是變相地聲明斷絕母子關係。第五,寶玉乃是賈母的命根,破壞了寶玉,便是使她沒了立足之地。

是否屬實,不得而知,但從歷史上講,曹頫的確是過繼給曹寅,非李氏親生。

母親求情

王夫人進房,見賈政如火上澆油般,那板子發下去又狠又快,寶玉哪裡受得住?遂上前抱住板子,阻止賈政繼續打下去。

賈政道:「罷了,罷了!今日必定要氣死我才罷!」王夫人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自重。況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

中國人講說話是喜歡婉轉的,妻子對丈夫講說話,尤其是規勸,更要婉轉。寶釵借詞含諷諫,結果寶玉就出家了,因為受不住。

我們看看王夫人如何對怒火中燒的賈政說話。

她明明著緊寶玉,但一提要保住寶玉,不是會觸及丈夫死穴,令賈政更施狠手嗎?於是她故意略過不提,先講「老爺也要自重」,表示顧念,再搬出賈母,「況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以賈母鎮住賈政的作為。這一著甚是高明,也很細心。

賈政冷笑道:「倒休提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已經不孝;教訓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一發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說著,便要繩索來勒死。王夫人連忙抱住哭道:「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他死,豈不是有意絕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到底在陰司裡得個依靠。」說畢,爬在寶玉身上大哭起來。賈政聽了此話,不覺長嘆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

賈政的忿怒未有因王夫人搬出賈母而中止,王夫人唯有另覓計策。她採取什麼計策呢?動之以情。

「連忙抱住哭道」,「抱住」該是抱住賈政的腿。

「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請注意,由始至終,王夫人並無根本否定丈夫的做法。

「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今日越發要他死,豈不是有意絕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到底在陰司裡得個依靠。」此反映:

(1) 寶玉是王夫人在榮國府的唯一依靠;

(2) 寶玉與王夫人兩母子共一條命。

先談 (1)。由於賈珠早死,元妃入宮,賈政寵愛趙姨娘,王夫人要在榮國府站得住腳,寶玉出人頭地實在至關重要。這也是她汲汲於防止他人「教壞」寶玉的原因,她需要寶玉讀書考功名以保住自己的地位。

至於 (2),寶玉對王夫人而言雖然是一項投資,但母子之間不是完全沒有真感情。相反,彼此感情實極為深刻,「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到底在陰司裡得個依靠」即為其母子情的自然流露。脂批:

未喪母者來細玩,即喪母者來痛哭。

可見王夫人對寶玉是很疼愛的。世上母親哪個不是既以子女為投資,但又無微不至照顧子女?這種兩面性,這種矛盾,是每個父母都有的,王夫人也不例外,以為她像慈禧太后般狠毒,其實不盡準確,她是一位很值得人同情的母親。

「說畢,爬在寶玉身上大哭起來」,上述都是講,是言說,現在是行動,果然,賈政動容了,「聽了此話,不覺長嘆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王夫人的心意,他何嘗不知?他狠狠打寶玉,難道內心不痛苦?他倒是想寶玉能成大器啊!(事實上,二人同稱寶玉為「孽障」,「孽障」是反語,曹雪芹吸收、消化了莊子的詭詞表述,真意是「心肝兒肉」,二人都是愛子心切。)

到了這裡,賈政、王夫人都哭起來,

王夫人抱著寶玉,只見他面白氣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衣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不覺失聲大哭起來,「苦命的兒嚇!」因哭出「苦命兒」來,忽又想起賈珠來,便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此時裡面的人聞得王夫人出來,那李宮裁王熙鳳與迎春姊妹早已出來了。王夫人哭著賈珠的名字,別人還可,惟有宮裁禁不住也放聲哭了。賈政聽了,那淚珠更似滾瓜一般滾了下來。

李宮裁正是李紈,賈珠的遺孀。

周汝昌引述一位學者的觀察:

1980 年美國舉辦第一次國際《紅樓夢》大會。裡邊有一位女士,她貢獻的論文,就是專論寶玉挨打這個場面。她的論點是什麼呢,就是在這個特殊事件當中,每一個人的精神感情,他的身份、地位,他的表現反應都寫到了最高的層次,寫到了最好的水準,令人無限感動……打完了賈母也來了,王夫人也來了,全家姊妹包括李紈都來了。那兩個老太太,抱著一個打得半死的孩子,那哭得。李紈一聽,王夫人提她丈夫我要有賈珠大兒在這兒,打死你我還有個依靠呀,我今天靠誰呀。李紈一聽這個,賈珠是她的亡夫,她守了好多年寡了,她不好受,她也放聲大哭。這個時候,全部上上下下沒有人不是流淚的。說到這個,我才能夠體會我說的那位女士,寫得那個好。她說在場的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處境,不好過的地方。賈政看著這一屋的人都哭了,他那兒沒有辦法了,也坐在那兒,如泥雕木塑,也淚如雨下。那是活人呐,沒有感情。那個場面,但每一個我所見到的有限的所謂文學作品裡,我看的能寫這樣的場面,如此打動我。簡直是無以言傳的那種感情,我還沒有找到第二個例子。所以我說,1980 年我看到那位女士的論文,我簡直佩服得不得了。我說對,你這才真懂《紅樓夢》。我說這樣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藝術。寫人、寫境,整個的場面,這個氣氛,我沒有見過有第二個人。(《紅樓夢》的藝術個性)

補充一點,寫所有人一同流淚,之前回數也出現過,清虛觀打醮後寶黛爭吵便是。但今次範圍大得多,不再是寶黛、襲人、紫鵑,而是賈政、王夫人、李紈乃至賈母。一樣圍繞著寶玉做中心開展出去。

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

每逢府中出現大危機,賈母必發揮定海神針的作用,「寶玉挨打」一齣鬧劇,終由她來收科。

2021年6月28日 星期一

賈政大怒

寶玉和伶人蔣玉菡結交,惹得忠順親王府長史前來榮國府大興問罪之師,令賈政非常生氣。

賈政此時氣的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長史官,一面回頭命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一直送那官員去了。

誠然,寶玉已闖下大禍,但情況沒有最壞,只有更壞。賈環出場。

才回身,忽見賈環帶著幾個小廝一陣亂跑。賈政喝令小廝「快打,快打!」賈環見了他父親,唬的骨軟筋酥,忙低頭站住。賈政便問:「你跑什麼?帶著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裡逛去,由你野馬一般!」喝令叫跟上學的人來。賈環見他父親盛怒,便乘機說道:「方纔原不曾跑,只因從那井邊一過,那井裡淹死了一個丫頭,我看見人頭這樣大,身子這樣粗,泡的實在可怕,所以才趕著跑了過來。」

那井裡淹死的丫頭正是金釧。

賈政聽了驚疑,問道:「好端端的,誰去跳井?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克奪之權,致使生出這暴殄輕生的禍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顏面何在!」喝令快叫賈璉、賴大、來興。小廝們答應了一聲,方欲叫去,賈環忙上前拉住賈政的袍襟,貼膝跪下道:「父親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房裡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見我母親說……」說到這裡,便回頭四顧一看。賈政知意,將眼一看眾小廝,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後面退去。賈環便悄悄說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姦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話未說完,把個賈政氣的面如金紙,大喝:「快拿寶玉來!」

試觀賈環的舉動,帶著小廝像野馬般亂跑,鬼鬼祟祟講兄長寶玉的壞話。有什麼樣的兒子,就有什麼樣的母親,由此可見趙姨娘是何種貨色。

尤其甚者,趙姨娘故意對寶玉和金釧的事添油加醋,肆意扭曲,經賈環之口傳至賈政耳中,賈政本來已因忠順王長史的事,對寶玉恨得牙癢癢,刻下還加上「迫姦不遂,搞出人命」一條大罪,他於是再也按捺不住,誓要找出寶玉,好好教訓一頓。

脂批:

再逼下文,有不得不盡情苦打之勢。

賈政恨鐵不成鋼,將盡情苦打寶玉以洩忿。

一面說,一面便往裡邊書房裡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交與他與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乾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眾門客僕從見賈政這個形景,便知又是為寶玉了,一個個都是啖指咬舌,連忙退出。那賈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聲「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往裡頭去,立刻打死!」眾小廝們只得齊聲答應,有幾個來找寶玉。

周汝昌解釋賈政為何要毒打寶玉:

賈政為什麼打賈寶玉?僅僅是看不上他,考驗這個孩子,不讀書,不長進,不是。那個已經多年了,而且後來賈政也有了相當的寬容。你看他吩咐娘娘有命令,讓你跟著姐妹們住進新院子去讀書,以免荒廢。在這個時候,曹雪芹用特殊的筆墨,寶玉進了門,站在那兒,賈政抬目一看,神采飄逸,那個秀氣奪人,再一看賈環像個小野種。說賈政不覺得就把他平常厭惡寶玉的心情減去了幾分,這個就說賈政內心是完完全全太愛這個孩子。那個才情,世上無有。他不過是當時那個社會,特別是八旗家庭對待子弟嚴極了,做父親的不能帶出笑容來,見了總得教訓的眼光。你得懂這個,他那是做給人看的。他為什麼這麼苦打?他沒有人心嗎?賈環告狀,剛才那個忠順王府派人來找,說那個琪官沒了,城裡人說是你這個公子給藏起來的。我們王爺最喜歡這個戲子,你得趕緊交給我們。賈政簡直嚇壞了,你知道,賈政什麼身份?八旗內務部包衣,最怕王爺那一級,那個王爺那一級,那個政治鬥爭複雜萬分,他惹了,他全家就遭殃。他那簡直冒火三丈,吩咐寶玉說你不能動,他得送那個官走。這個時候賈環在院裡跑,像瘋子一樣跑,賈政看了喊打,一連喊了三個打字。不許跑,孩子見了爸爸還不站住。你怎麼了,賈環那個小孩,他那個心那麼壞,他跪下,他一看爸爸那個神情。我聽我媽媽說的,我寶玉哥哥強姦金釧,投井死了。

我請諸位聽眾,你們設身處地想一想。這個情景,那個賈政應該怎麼辦?這是要命的,就是他說的你再發展就是弑父弑君,都可以殺爸爸,都可以殺皇帝。這滅門之禍就來了,你看看你惹的那個王爺。其實呢,那個王爺,那個戲子也不是賈寶玉藏的,他哪裡有那個條件,他連大門都不許出,他自個也沒有錢。但是他知道是在離北京二十里的紫檀堡那裡有一所房子。他怎麼知道?誰藏的?北靜王。兩個王爺的鬥爭,賈家是倒的這個霉……(《紅樓夢》的藝術個性)

扼要言之,誤交損友,錯誤捲入北靜、忠順二王的權力鬥爭中,隨時牽連榮國府,乃寶玉的大罪狀。至於迫姦金釧,只是助燃劑,令賈政的怒火更加一發不可收拾。

那寶玉聽見賈政吩咐他「不許動」,早知多凶少吉,那裡承望賈環又添了許多的話。正在廳上乾轉,怎得個人來往裡頭去捎信,偏生沒個人,連焙茗也不知在那裡。正盼望時,只見一個老媽媽出來。寶玉如得了珍寶,便趕上來拉他,說道:「快進去告訴:老爺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緊,要緊!」寶玉一則急了,說話不明白;二則老婆子偏生又聾,竟不曾聽見是什麼話,把「要緊」二字只聽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讓他跳去,二爺怕什麼?」寶玉見是個聾子,便著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廝來罷。」那婆子道:「有什麼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賞了衣服,又賞了銀子,怎麼不了事的!」

「正在廳上乾轉」這個動作寫得好,充分反映寶玉內心的焦急。

「捎信」是指派人傳遞資訊,「連焙茗也不知在那裡」,寶玉此刻都算孤立至極。

寶玉生平最憎老婆子,偏偏身處危急關頭,唯一可以救他的,竟是一老媽媽,何其諷刺!奈何老媽媽「偏生又聾,竟不曾聽見是什麼話」,寶玉卒之「是禍躲不過」。

順帶一提,曹雪芹寫老媽媽誤把「要緊」聽成「跳井」、「你出去叫我的小廝來罷」聽成「有什麼不了的事?」老媽媽耳朵不靈光的形象馬上鮮活起來,也加劇本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氣氛。

寶玉急的跺腳,正沒抓尋處,只見賈政的小廝走來,逼著他出去了。賈政一見,眼都紅紫了,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等語,只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小廝們不敢違拗,只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賈政猶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眾門客見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奪勸。賈政那裡肯聽,說道:「你們問問他幹的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解勸。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你們才不勸不成!」

文學不是普通語文學習,普通語文學習僅著重表情達意,文學多了一層,講究藝術美。

藝術美是什麼一回事?要言之,是以如如呈現 (栩栩如生) 取代敍述 (沉悶乏味)。文學則是學習多樣化的呈現方式及手法。

以方才的老媽媽為例,不是說完她耳聾就了事,而是要用具體例子去呈現她如何聾法。

同樣道理,寫賈政恨鐵不成鋼,太直白了,改為「賈政一見,眼都紅紫了,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優伶……只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賈政猶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就鮮明、生動得多。

賈政下重手,寶玉哪裡能招架,終於「救兵」到了,正是母親王夫人。

眾人聽這話不好聽,知道氣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覓人進去給信。王夫人不敢先回賈母,只得忙穿衣出來,也不顧有人沒人,忙忙趕往書房中來,慌的眾門客小廝等避之不及。

留意脂批的提示:

為天下慈母一哭。

脂硯齋是將王夫人定性為「慈母」的,究竟她如何慈法?下文另詳。

2021年6月27日 星期日

長史找人

寶玉會過賈雨村,回來聽見金釧跳井自殺的消息,內心悲傷得很,進來被王夫人數落教訓,亦無話可說。適值寶釵進來,他乘機離開。一時間茫然不知所往,背著手,低著頭,一面感嘆,一面慢慢走著。忽然撞到一個人,正是父親賈政。

賈政道:「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嗐些什麼?方纔雨村來了要見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仍是葳葳蕤蕤 (案:萎靡不振的模樣)。我看你臉上一團思欲愁悶氣色,這會子又唉聲嘆氣。你那些還不足,還不自在?無故這樣,卻是為何?」

寶玉此時一心只為金釧之死傷感,父親的話,他哪裡聽得入耳,「只是怔呵呵的站著」,和平日的口齒伶俐判若兩人。

讀《紅樓夢》,不要放過曹雪芹每個描寫細節。寶玉本來背著手,甫聽見賈政喝了一聲「站住!」唬了一跳,不覺的倒抽一口氣,只得垂手一旁站了。由背著手到把手垂在兩旁,這是恭敬,也是緊張,寶玉是很怕賈政的,這個怕的心理,在行為動作上可以反映出。

另外,寶玉哀金釧之死,不是普通的哀,而是

恨不得此時也身亡命殞,跟了金釧兒去。

此乃情癡的表現。

忠順親王府有人來找賈政,

賈政聽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並不和忠順府來往,為什麼今日打發人來?」一面想,一面令「快請」,急走出來看時,卻是忠順府長史官,忙接進廳上坐了獻茶。

北靜王是王,忠順王是親王,一字之差,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

「親王」也者,當今天子之宗室兄弟,和皇帝關係非常密切,「王」便隔了一層,比較疏遠。榮國府與北靜王友好,卻「素日並不和忠順府來往」,此已為日後得罪聖上、慘遭抄家埋下伏筆。

長史官相當於今天的秘書長,屬幕僚性質。忠順親王的幕僚來找賈政,所為何事?

未及敘談,那長史官先就說道:「下官此來,並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來,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爺面上,敢煩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爺知情,且連下官輩亦感謝不盡。」賈政聽了這話,抓不住頭腦,忙陪笑起身問道:「大人既奉王命而來,不知有何見諭,望大人宣明,學生好遵諭承辦。」那長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辦,只用大人一句話就完了。我們府裡有一個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裡,如今竟三五日不見回去,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因此各處訪察。這一城內,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銜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下官輩等聽了,尊府不比別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啟明王爺。王爺亦云:『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只是這琪官隨機應答,謹慎老誠,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斷斷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轉諭令郎,請將琪官放回,一則可慰王爺諄諄奉懇,二則下官輩也可免操勞求覓之苦。」說畢,忙打一躬。

原來忠順親王府長史官千里迢迢來到榮國府,是要打探琪官蔣玉菡的下落。

之前蔣玉菡不是獲北靜王贈送茜香羅汗巾嗎?他突然不知所蹤,該和北靜王的安排有關。

而要緊的是,蔣玉菡不是普通戲子,而是忠順親王的心腹,掌握忠順親王府不少機密,證於「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只是這琪官隨機應答,謹慎老誠,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斷斷少不得此人。」

本來寶玉和蔣玉菡結交,純粹出於真誠的交心,刻下竟無緣無故捲入兩派權力鬥爭中,連累榮國府,此自然是他當初料想不到。

賈政聽了這話,又驚又氣,即命喚寶玉來。寶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趕來時,賈政便問:「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麼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於我。」寶玉聽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實在不知此事。究竟連『琪官』兩個字不知為何物,豈更又加『引逗』二字!」說著便哭了。賈政未及開言,只見那長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飾。或隱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說了出來,我們也少受些辛苦,豈不念公子之德?」寶玉連說不知,「恐是訛傳,也未見得。」那長史官冷笑道:「現有據證,何必還賴?必定當著老大人說了出來,公子豈不吃虧?既云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麼到了公子腰裡?」寶玉聽了這話,不覺轟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這話他如何得知!他既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別的瞞他不過,不如打發他去了,免的再說出別的事來。」因說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細,如何連他置買房舍這樣大事倒不曉得了?聽得說他如今在東郊離城二十里有個什麼紫檀堡,他在那裡置了幾畝田地幾間房舍。想是在那裡也未可知。」那長史官聽了,笑道:「這樣說,一定是在那裡。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罷,若沒有,還要來請教。」說著,便忙忙的走了。

「承奉」即是承命奉行,經賈政的口一講,琪官身份畢露。

蔣玉菡住在紫檀堡是有象徵意義,劉心武說:

蔣玉菡你讀成蔣玉函並不錯,因為實際上它的諧音就是說的一個玉匣子,或者說裝玉的匣子,函就是匣子的意思……那麼這個玉函後來藏在哪兒了呢?紫檀堡,一個紫檀做的更大的箱子裡面……忠順王府和北靜王府所爭奪的,一方要保、一方要奪的,就是一個最高的政治權力,就是在一個棋局當中最重要的那個東西,其實就是一個玉璽,就是過去皇帝的印章。明白這個意思了吧,皇帝的章是玉做的,擱在一個紫檀木的匣子裡面,藏在那裡面。

北靜王與忠順王搶蔣玉菡,實際是爭奪王權。

忠順王要對付北靜王,必先拿賈府開刀。可是,賈府還有一個靠山,就是深宮中的元妃。可以預期忠順王將想方設法除掉元妃。換言之,元妃之死、賈府被抄,皆弔詭地始於寶玉的真誠交友。

2021年6月25日 星期五

金釧自殺

第三十二回的回目是「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訴肺腑心迷活寶玉」,主角是寶黛。「含恥辱情烈死金釧」,主角是寶釵、襲人和王夫人。

寶釵、襲人對金釧死訊反應各異,前文已述。不要看輕這個細節,為何襲人能勸得動寶玉,寶釵不能,關鍵就在此處。同樣道理,為何賈政、王夫人勸不到寶玉讀書,元妃卻可以,關鍵也在一「情」字。元妃對弟弟有真摯感情的表露,讓寶玉感溫暖,於是寶玉改過來。

卻說寶釵來至王夫人處,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裡間房內坐著垂淚。

此乃鱷魚淚!鱷魚淚也者,傳說鱷魚在吞食人畜時,會一邊吃一邊流著眼淚,偽裝同情,現引申為專門諷刺那些一面傷害別人,一面裝出悲憫善良之態的陰險狡詐之徒,比喻惡人的假慈悲。

如果王夫人真的著緊金釧,為何堅決要攆她出去?絲毫舊情也不念?此見其為人虛偽矯情。

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問:「你從那裡來?」寶釵道:「從園裡來。」王夫人道:「你從園裡來,可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裡去。」王夫人點頭哭道:「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

我們嘗試逐句分析,看看王夫人有多不堪!

「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金釧被攆的主因是她教壞寶玉,「我一件東西」該指寶玉,寶玉可是人啊!原來在王夫人眼中,親兒子只不過是「我一件東西」,將人物化,為第一大不堪。

「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回看第三十回「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氣忿不過,打了一下,罵了幾句」,「打了」不是「幾下」,而是「一下」,更多是辱罵,說「下作小娼婦」一類難聽至極的話,王夫人講大話,且有所隱瞞,是第二大不堪。

「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第三十回金釧求情:「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最後「雖金釧兒苦求,亦不肯收留」,她哪裡對金釧清楚表示「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一再說謊以掩飾自己的罪過,為第三大不堪。

加上攆丫鬟等於送其入死路,王夫人怎會預計不到金釧的下場?「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那份驚訝,教人寒心。

對於王夫人的話,寶釵如何回應?

寶釵嘆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

冷靜地想理由為王夫人開解,對金釧之死全無憐憫痛惜之情。

王夫人點頭嘆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不安。」寶釵嘆道:「姨娘也不必念念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僕之情了。」

以為人命可以用金錢來抵償。

無情、不重視人的價值、以為錢財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俱為寶釵的缺點。

王夫人道:「剛纔我賞了他娘五十兩銀子,原要還把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他妝裹。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什麼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豈不忌諱。因為這麼樣,我現叫裁縫趕兩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口裡說著,不覺淚下。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來跟寶姑娘去。

「只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王夫人果真如此想,為何要攆金釧出去?此乃假話也!「口裡說著,不覺淚下」更見矯情。

寶釵拿自己的衣服給金釧做妝裹,旨在討王夫人的歡心。從來不忌諱鬼神,尤其是唯我獨尊的表現,鳳姐也不信因果報應,後來王夫人有意用寶釵取代鳳姐,因二人性格有類似的地方,寶釵是鳳姐的潛在競爭對手 (potential competitor)。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只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王夫人正才說他,因寶釵來了,卻掩了口不說了。寶釵見此光景,察言觀色,早知覺了八分,於是將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將他母親叫來拿了去。

「只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寶玉為金釧之死而垂淚,寶釵僅「察言觀色,早知覺了八分」、「將衣服交割明白」,並無情感反應,據此可知金玉結合,注定不是良緣,是孽緣。

2021年6月24日 星期四

寶襲對話

過去我們講過,曹雪芹很喜歡藉人物對話,補充前文所未述及。湘雲一段家世背景,由寶釵、襲人的互動補出,是一個顯例。

寶釵因而問道:「雲丫頭在你們家做什麼呢?」襲人笑道:「才說了一會子閑話。你瞧,我前兒粘的那雙鞋,明兒叫他做去。」寶釵聽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便笑道:「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情。我近來看著雲丫頭神情,再風裡言風裡語的聽起來,那雲丫頭在家裡竟一點兒作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麼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裡累的很。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口裡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我看著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

脂批:

真是知己,不枉湘雲前言。

未讀此段文字,史湘雲給人的印象是出身顯赫,但實情原來不是這麼一回事。

「寶釵聽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便笑道……」此乃謹慎的表現,避免走漏風聲,影響湘雲名譽。

「我近來看著雲丫頭神情」是鑒貌辨色。「再風裡言風裡語的聽起來」是見聞廣博,兩者皆為寶釵優點。

「那雲丫頭在家裡竟一點兒作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此見史家看似架勢,實則外強中乾,財政枯竭,湘雲更要親自做起家中的針線活。賈、史、王、薛同氣連枝,這預示賈府日後亦出現同樣問題。

「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裡累的很。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口裡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我看著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湘雲也有自己的苦處,無父無母,還要為史家做針線活做到「累的很」,卻又不好對人訴說,要維持樂觀開朗的形象。黛玉常說自己無父無母,寄人籬下,為此自傷自憐,其實,史湘雲何嘗不是如此?黛玉尚有外祖母賈母溺愛,不用做針黹,湘雲卻不得不做,誰更悲苦?誰更應自傷自憐?曹雪芹寫湘雲,也是要和黛玉作對比,以突顯黛玉真的太自我中心,湘雲則是樂觀積極。做人該學湘雲,不應學黛玉。亦只有和湘雲在一起,落難的寶玉才可以走至人生最後階段。

「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我看著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對別人的困難有同理心 (和同情心不同,同情心包含情感部分的感同身受,同理心強調以理性角度出發的理解),是寶釵又一優點。

襲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說:「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煩他打十根蝴蝶結子,過了那些日子才打發人送來,還說『打的粗,且在別處能著使罷;要勻凈的,等明兒來住著再好生打罷』。如今聽寶姑娘這話,想來我們煩他他不好推辭,不知他在家裡怎麼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塗了,早知是這樣,我也不煩他了。」寶釵道:「上次他就告訴我,在家裡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襲人道:「偏生我們那個牛心左性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裡這些活計上的人作。我又弄不開這些。」寶釵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說是你做的就是了。」襲人笑道:「那裡哄的信他,他才是認得出來呢。說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罷了。」寶釵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襲人笑道:「當真的這樣,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親自送過來。」

「三更天」是什麼一個概念?相當於晚上十一時至次日凌晨一時,在古代來說是很夜的了。「上次他就告訴我,在家裡做活做到三更天」,反映湘雲的工作量非常大。

「偏生我們那個牛心左性的小爺」後有一脂批:

多情的當有這樣牛心左性之癖。

李紈之子賈蘭也是「牛心古怪」,換言之,賈蘭亦是多情之人。不同的是,寶玉受盡寵愛,賈蘭卻遭冷落,二人言行因此迥異。

「說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罷了」後有一脂批:

痴心的情願。

黛玉對寶玉固然癡心一片,襲人何嘗不是?所以襲人後來嫁琪官,應該是不開心的,故入「薄命司」,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其中之一。

《紅樓夢》除了寫實,也是象徵主義小說。襲人的針黹,有象徵意義,象徵對寶玉日常生活起居的承擔,湘雲之前勉強受了,寶釵現在主動請纓,唯獨黛玉不喜針黹,對照三人和寶玉的關係,湘雲是寶玉晚年伴侶,寶釵是寶玉正式夫人,黛玉與寶玉差點成為夫妻,由此可知襲人叫人代自己做針黹一節別出心裁。

寶釵願意替襲人做針線活,二人等於結盟,然而她們性格始終有別:

一句話未了,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那裡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襲人唬了一跳,忙問:「那個金釧兒?」那老婆子道:「那裡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裡的。前兒不知為什麼攆他出去,在家裡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會他,誰知找他不見了。剛纔打水的人在那東南角上井里打水,見一個屍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他。他們家裡還只管亂著要救活,那裡中用了!」寶釵道:「這也奇了。」襲人聽說,點頭贊嘆,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這裡襲人回去不提。

金釧跳井自殺,襲人的反應是「點頭贊嘆,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具真摯的感情。寶釵呢?「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無自然流露的真感情,第一時間只想到別人。孔孟主張「推己及人」,必自己先有真感情,自己無情,夾硬向外推,是墨家的兼愛,是無父無君的禽獸,稱寶釵為女聖人,並不妥當。

Miss Liu 的一番話

中二時,Miss Liu 來到荃濟任教,她是我的世史科老師。當時的她不懂打扮,厚重的眼鏡,高音得刺耳的聲線,多少令人吃不消。印象中,中二世史課程為香港開埠史,以及法國大革命與拿破崙戰爭,在其教導下,我不甚了了,不過她偶然一句話,我至今仍然記得。

且說不知那一節課,書中有一幅圖片,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史太林四人的頭像從左至右並列,當時 Miss Liu 說了一句:「在俄羅斯,列寧民望是比較高的,史太林俄人就不太喜歡,其聲望不如列寧。」當時的我,驟聽此話,不明所以,只隨便記在腦海。但隨著深入閱讀蘇聯歷史,始知這話大有意思,絕非普通閒話。

列寧回國後,一改臨時政府作風,與同盟國簽署《布列斯特 – 立陶夫斯克條約》,退出一次大戰。他又提出「和平!土地!麵包!」1921 年推行新經濟政策,促進經濟成長。孫中山評價新經濟政策:

我們實行民生主義來解決中國的吃飯問題,對於資本制度只可以逐漸改良,不能夠馬上推翻……(俄國最初之共產主義,亦由六年間之經驗漸與民生主義相暗合。可見俄之革命,事實上實是三民主義。

俄國政府兩年前實行的政策,其原則與方針與我政府是完全不同的。但是俄國政府的現行政策 – 新經濟政策,其主要點與應在中國實行的我的《建國方略》如出一轍……這個政策在兩國實施的情況迥異,但是它們的政策基本上是相同的。

概言之,新經濟政策就是局部地容許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人民生活有改善,得到溫飽,擺脫飢餓,列寧名聲自然好了。

相比之下,史太林對俄羅斯人來說,是一場惡夢。1928 – 1934 年的農業集體化,致使中農和貧農被當作富農剝削,不少農民在入社前屠殺和出售牲畜,他們在絕望中毀壞工具、焚燒穀物,還時常參與縱火、暗殺等破壞活動。穀物總產量下降,直接導致烏克蘭、北高加索、伏爾加地區、哈薩克斯坦、西伯利亞等地出現嚴重飢荒,死亡人數高達 600 – 1000 萬。農民暴動此起彼落,蘇聯出動正規軍血腥鎮壓,尤其加深人民的怨恨。

一句說話,背後竟有一篇大文章,Miss Liu 都算厲害。她在大學時又副修日文,a i u e o 的日文發音,也是她在堂上教的,於讀日本史時甚有用。

中四、五選修世史,仍是 Miss Liu 教授。兩年後的她懂得打扮了,也沒有那厚重的眼鏡。每教一單元,她必自行剪裁、製作筆記,可謂用心。那兩年用英文寫了很多 essay type question,也做了很多 DBQ,記了很多 definition,即使補課,都有很多次。人總是懶散的,太過急迫,反而容易走向另一極端,終於我在中六選科沒有再選世史,一定程度上是怕了那種太 chur 的讀書方式。當然,這個選擇對我的人生前景影響極大,禍延至今,是後話。

2021年6月23日 星期三

錯誤表白

黛玉之所以在意金鎖與通靈寶玉匹配、大小金麒麟匹配,實際是擔心寶玉被奪走。

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麼,只是丟下了什麼金,又是什麼麒麟,可怎麼樣呢?」

當然,看在寶玉眼中,他只覺黛玉太不信任自己,情緒因此而起。

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來問道:「你還說這話,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

因為「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有了知己的認定,所以黛玉態度明顯軟化。

林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來,遂自悔自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麼的,筋都暴起來,急的一臉汗。」一面說,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戀愛中的少男少女,心靈特別敏感,寶玉發現黛玉的改變,

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三個字。

「你放心」確實為根治黛玉心病的靈丹妙藥。但這三字決不能流於言語宣示,還要有行動證明。

況且,黛玉那麼不肯示弱,「話說林黛玉與寶玉角口後,也自後悔,但又無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悶悶,如有所失」,她怎會願意承認自己多心?果然,

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方說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

「怔」是發呆、發愣的意思,黛玉發呆、發愣,正是「你放心」切中其心事的標誌。

黛玉尚要用假意試探,

寶玉嘆了一口氣,問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

仍是那個老問題,寶玉卻以為黛玉知他心中所想。

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

寶玉卒之和盤托出:

寶玉點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脂批:

真疼真愛真憐真惜中,每每生出此等心病來。

值得注意是黛玉的反應:

林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

再看寶玉:

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著黛玉。

這就是真正的、純粹的愛情的感覺,如「撞邪」般。

兩個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寶玉忙上前拉住,說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口裡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寶玉想說的那一句話,讀者仔細推敲,必知是「我愛你」。

可是,曹雪芹很聰明,在寶玉欲說未說前,馬上收住,而且是用黛玉一句「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以及一系列動作「拭淚」、「將手推開」、「頭也不回竟去了」收住。寶黛的心有靈犀充分表露,整個畫面亦很唯美,並不過於露骨。

《紅樓夢》的中心思想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黛玉去後,竟來了襲人:

寶玉站著,只管發起呆來。原來方纔出來慌忙,不曾帶得扇子,襲人怕他熱,忙拿了扇子趕來送與他,忽抬頭見了林黛玉和他站著。一時黛玉走了,他還站著不動,因而趕上來說道:「你也不帶了扇子去,虧我看見,趕了送來。」寶玉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並未看出是何人來,便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襲人聽了這話,嚇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薩,坑死我了!」便推他道:「這是那裡的話!敢是中了邪?還不快去?」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送扇子來,羞的滿面紫漲,奪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這裡襲人見他去了,自思方纔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想到此間,也不覺怔怔的滴下淚來,心下暗度如何處治方免此醜禍。

「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等於是「我愛你」,寶玉想向黛玉示愛、表白,卻對錯了襲人。

「敢是中了邪?」以「撞邪」形容愛情的感覺,是有文本根據,出自襲人之口,決非杜撰。

本來對錯襲人是沒有問題的,但襲人因而生起連串猜想,牽涉到黛玉,這就麻煩。

「不才之事」指不正經的事情。「自思方纔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將來難免不才之事」、「心下暗度如何處治方免此醜禍」,襲人終於提議王夫人將寶玉搬出大觀園。

正裁疑間,忽有寶釵從那邊走來,笑道:「大毒日頭地下,出什麼神呢?」襲人見問,忙笑道:「那邊兩個雀兒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

一如以往,寶黛聚首,寶釵後至。襲人「兩個雀兒打架」亦頗要緊,《紅樓夢》裡凡是貓兒狗兒打架、兩隻妖精打架,必指男女私情,情又和色為一體,「兩個雀兒打架」暗示寶黛有私情,難保他朝有上床性交之事,襲人為此深感憂慮。

《蘋果》之死

《蘋果日報》今天 (6 月 24 日) 出版最後一份實體報紙,從此結束二十六年辦報歷史。

誠如吳志森所言,二十六歲屬青年,青年英年早逝,率先受影響是香港報業生態。《東方》、《星島》、《文匯》、《大公》,清一色親共。《明報》雖以持平中立見稱,但近年已左傾。換句話說,代表右派立場,揭櫫西方自由、民主、人權的報紙,在香港可謂買少見少,所餘無幾。

曾幾何時,五十多年前,香港仍由英國人管治,左中右的報紙都可見於市面,左有《文匯》、《大公》,中間有《明報》、《星島》,右有《華僑日報》、《香港時報》、《萬人日報》等。不同政治立場的報紙百花齊放,市民才能接收多元的資訊,從中作出獨立思考和判斷,只可惜在中共及其傀儡管治下,香港這個優良傳統被毀滅殆盡,以後都是吹同一個調子,誠堪可惜!

關於《蘋果》種種,論者多矣,但一些說法必須澄清。

(1)《蘋果日報》之死,不是自殺,而是被政權逼迫得走投無路,無以為繼。

許多人藉近年紙媒銷售反應冷淡、《蘋果》內容質素每況愈下,論證《蘋果》做不住是遲早的事。這有一定道理,但是次《蘋果》出不到報紙,分明和港共凍結壹傳媒所有戶口,致使《蘋果》未能出糧造成。加上 5 高層被捕,連社論主筆李平亦不能倖免,與其說《蘋果》自行了斷,不如說它是「被自殺」,跟李旺陽當年的情況一樣。

(2) 商業營運不是罪。

另有一種評論,覺得黎智英辦報,太重市場反應,專揭名人陰私以吸引讀者。對此,筆者無意否認,事實上,狗仔隊對新聞行業帶來不良影響,是有目共睹的。

問題是,辦報完全不講究市場銷路、商業利益,又是否可行?即使專揭陰私,如果無受眾,成功怎麼可能?《蘋果》過去一些做法值得非議,但香港人亦應該反躬自省。畢竟,有什麼樣的讀者,就有什麼樣的報紙。

(3) 陷溺政治沒有錯,港式愛國招禍尤。

有謂黎智英 2014 年雨傘革命後對政治越來越熱衷,不只給予民主派經濟支持,更身體力行參與佔領、見外國政要,終於「上得山多終遇虎」,中共神經被觸動,傾覆其傳媒王國。

關於此一說法,我們不妨看看 1989 年八九民運時黎智英做了些什麼。他竟安排旗下的佐丹奴印製大量民運 T 恤,印上各式標語,給香港人穿上街遊行。愛中華人民共和國,希望中華人民共和國進步有民主,相信「一國兩制,港人治港」可助中港更好地互動,根本是其一貫立場!竊以為此也是當時香港人的一種獨特的愛國情懷。

因為有此信念,他不贊成激進的本土主張,予以遏抑。他也反對從根本上否定中共的管治。無奈中共背信棄義,先有 2014 年八三一決定,再有不斷升級的來自國家機器的暴力。苦戀多年,不見好夢,卻來惡夢,眼見保不住年青一代,唯有咬緊牙關,爭取外援。箇中無疑存有不少對政治形勢、對中共的誤判,那顆「作為香港人,應該主動關注及參與香港事務」的心倒是十分珍貴。與其說是陷溺政治太深招禍,不如說是「求仁得仁,又何怨」。

1956 年反右,提出改變社會主義制度、實行多黨制及政黨輪替者,俱被劃為右派分子,予以整肅。數十年過去,《蘋果》今日慘遭「滅門」,反映中共絲毫沒有進步,容不下異見聲音,距離文明相當遠。

七一遊行、初選、六四集會、《蘋果日報》都被消失了,下一個被消失的,會不會是香港人,不得而知。想起倪匡《追龍》的一段話:「要毁滅一個大城市,不一定是天災,也可以是人禍,人禍不一定是戰爭,幾個人的幾句話,幾個人的愚昧無知的行動,可以令大城市徹底死亡。不必摧毁大城市的建築物,不必殺害大城市的任何一個居民,甚至在表面上看來,這個大城市和以前一樣,但只要令城市原來的優點消失,就可以令它毁滅死亡。」

不過,米蘭.昆德拉亦說過:「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香港人,請牢牢記住自由、民主、人權的可貴,強權縱使能消滅一個蘋果,蘋果的種子仍會在不久的將來長出更多更大更美的蘋果。

黛玉心細

寶玉和湘雲交談,提到「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原來黛玉此時正在旁邊偷聽,曹雪芹很喜歡寫黛玉在旁偷聽,寶玉誦讀《芙蓉女兒誄》一節也是這樣。

原來林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裡,寶玉又趕來,一定說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珮,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藉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

黛玉為什麼對金鎖、通靈寶玉、金麒麟一類小巧玩物那麼在意,此處說出個因由來。講到底,還是在乎寶玉,要和寶玉在一起。

我們讀《紅樓夢》,要明白愛情是怎麼一回事,愛情是有獨佔性,想和對方的心靈和身體合而為一,無人會對自己的愛伴思念著別的異性而無動於衷,無人會對自己的愛伴跟別的異性接吻、摟抱、頭碰著頭、手牽著手而不咬牙切齒。如果沒有上述反應,那根本不是愛情,只是普通淡如水的感情而已。

試觀黛玉,都未去到心靈思念,身體接觸,只因小巧玩物之匹配,就吃起醋來,此便是愛情。「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藉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像極元配夫人擔心小三登堂入室,可謂醋勁十足。

不想剛走來,正聽見史湘雲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待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回去了。

黛玉心靈是非常敏感的,而且想東西想得特別細,「心較比干多一竅」不是浪得虛名。

此一大段心理描寫共分成四層:

(1) 所喜:

確認自己素日判斷正確,寶玉真是她的知己。

(2) 所驚:

為寶玉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自己,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感到驚訝。

(3) 所嘆:

a. 彼此既為知己,何必有金玉匹配之論出現?

b. 退一步,即使有金玉匹配之論出現,何必來一寶釵?

(4) 所悲:

A. 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站出來為自己作主。

B. 近日病情開始惡化,雖為知己,恐怕不能久待。

(1)、(2) 涉及寶黛主觀的心意,心意是相契了,但還有外在命運、際遇的一關,(3)、(4) 即屬之。有心一起,但無緣一起,此乃寶黛愛情悲劇一大關鍵。

「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之前我們不是提過黛玉換了家庭醫生嗎?是王夫人給她換的,至此病情便告惡化。「神思恍惚」、「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有謂「勞怯之症」便是肺癆,非也,「勞怯之症」該指血氣衰退、心內常恐怯不安的一種病,類似於心漏症。亦因為此,黛玉對寶玉總不放心,猜疑某程度上是病情的反映。

「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薄命」二字同見於《芙蓉女兒誄》,《芙蓉女兒誄》明祭晴雯,暗悼黛玉。「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卿」正是指黛玉。「卿何薄命」,誄文無交代,但黛玉早就用自己的話語交代,和自己的病情有關。

寶玉出門,見黛玉在前面走著,有拭淚之狀,忙趕上來慰問,

笑道:「妹妹往那裡去?怎麼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

他當然不知黛玉心中的愁思。

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

在愛人面前,勉強支持,苦撐精神。

寶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未乾,還撒謊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他拭淚。

寶玉是多麼關心、體貼黛玉。

林黛玉忙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作什麼這麼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的死活。」

究竟寶黛往後會發生什麼事,會否再起衝突,下文另詳。

2021年6月22日 星期二

善意提醒

賈雨村來找寶玉,寶玉一臉不耐煩,滿口抱怨。

正說著,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寶玉聽了,便知是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面蹬著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史湘雲一邊搖著扇子,笑道:「自然你能會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寶玉道:「那裡是老爺,都是他自己要請我去見的。」湘雲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處,他才只要會你。」寶玉道:「罷,罷,我也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並不願同這些人往來。」

賈雨村是個什麼人?專說假話,所講實非。「葫蘆僧亂判葫蘆案」時他已經露出陰暗面。刻下回回定要見寶玉,全因寶玉是榮國府未來的接班人,早些攀附有好處。此一種心理,其實和清虛觀張道士沒兩樣。張道士寶玉不見了,賈雨村寶玉也不想見,「我也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並不願同這些人往來」,此乃「正言若反」,雨村太俗 (即太功利、自私),與我輩等雅士道不同不相為謀。

這裡岔開談一個故事。魏晉名士嵇康,享負盛名,有一鍾會,深受司馬昭寵信,久仰嵇康大名,前往拜訪,嵇康假裝不理會,鍾會後來沒趣離開,乘機參嵇康一本,嵇康卒之被司馬昭所殺。曹雪芹有沒有以此一故事為藍本,不得而知。可是,但凡清雅之士,必厭惡與濁人同流合污,而有一定程度的傲視。寶玉也是這樣。

還有,「我也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並不願同這些人往來」是反諷,莊子許多話語都是反諷,寶玉受莊子影響甚深,非常清楚。

和寶玉乖僻不同,湘雲比較走中庸之道:

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些什麼!」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襲人道:「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裡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襲人和湘雲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帳話。」

這段非常重要。我們別誤會湘雲、寶釵規勸寶玉是出於同一心理。

湘雲率真樂天,跟寶玉情如兄弟,她不想寶玉行差踏錯,遂隨口說:「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此乃友人閒話家常的善意的提醒,點到即止,極其量只能說湘雲關心寶玉的人生前途,體貼著寶玉。

寶釵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她喜歡置身事外,一問搖頭三不知,突然走出來勸寶玉讀書考舉人進士,結識官宦人家,背後必有特別緣故。這個緣故,曹雪芹沒明寫,但可以猜得出來,她對寶玉,或者準確些說,是對金玉良緣有意思。寶玉既是自己未來夫君,自己又從小立志扶助丈夫幹一番事業,她自然急切對寶玉進行改造。寶釵日後多次勸寶玉讀正經書,百折不撓,也應該從此一角度來理解。

儘管二人心思各異,在寶玉看來,卻是一樣乏味,一樣混帳。之前寶玉待湘雲何其親厚,至此馬上變臉,說:「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不是寶玉與湘雲感情差了,而是他把自己的人生價值觀放得更高。湘雲尚且受到如此對待,遑論較疏的寶釵。「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是合理的。

有寶釵,當然少不了黛玉,二人是一對比。從襲人的話,可見寶釵有涵養,心地寬大,黛玉心細、小性兒,這是一般人的套版印象。但寶玉怎麼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他反而覺得黛玉才是其知己,彼此人生價值觀最相契。此乃襲人、湘雲俱無法體會。

2021年6月21日 星期一

湘雲針黹

《紅樓夢》充滿了伏筆,試觀以下一段:

湘雲笑道:「我只當是林姐姐給你的,原來是寶釵姐姐給了你。我天天在家裡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

驟眼看來,平常得很,湘雲在抒發感受。但後來我們知道,黛玉真是與寶釵和解,寶釵儼如黛玉的姐姐,恰巧黛玉是「沒了父母」,湘雲的話伏黛玉身在福中不知福。人總是如此,未得到就耿耿於懷,得到了又不知珍惜,黛玉也不例外。

曹雪芹對命運似乎下過一番探究工夫。除了人往往對他人預告自己的命運聽不入耳,人更時常不懂惜福、不能知禍。到覺悟了,已經太遲。

襲人道:「且別說頑話,正有一件事還要求你呢。」史湘雲便問:「什麼事?」襲人道:「有一雙鞋,摳了墊心子。我這兩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

襲人親手做鞋給誰?當然是寶玉。

「摳了墊心子」即將鞋面用剪刀挖鉸出各種花樣圖案,從背面再襯上別種顏色的料子。此乃極精緻的針線活。

按理晴雯針線很了不起,為何不找她?這裡二人存有矛盾就露出來。

襲人如此問湘雲,湘雲針線活的技巧應該也很好。

史湘雲笑道:「這又奇了,你家放著這些巧人不算,還有什麼針線上的,裁剪上的,怎麼教我做起來?你的活計叫誰做,誰好意思不做呢。」襲人笑道:「你又糊塗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們這屋裡的針線,是不要那些針線上的人做的。」史湘雲聽了,便知是寶玉的鞋了,因笑道:「既這麼說,我就替你做了罷。只是一件,你的我才作,別人的我可不能。」襲人笑道:「又來了,我是個什麼,就煩你做鞋了。實告訴你,可不是我的。你別管是誰的,橫豎我領情就是了。」

「我們這屋裡的針線」的「我們這屋裡」是指什麼?從「史湘雲聽了,便知是寶玉的鞋了」,可見是怡紅院。

「是不要那些針線上的人做的」,「那些針線上的人」即指晴雯。寶玉嬌縱晴雯,晴雯自然不用做針線活。

「你的我才作,別人的我可不能」,湘雲確實很尊重襲人。

不過,湘雲不太願意,亦有原因:

史湘雲道:「論理,你的東西也不知煩我做了多少了,今兒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襲人道:「倒也不知道。」史湘雲冷笑道:「前兒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子拿著和人家比,賭氣又鉸了。我早就聽見了,你還瞞我。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的奴才了。」寶玉忙笑道:「前兒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襲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話,說是新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女孩子,說扎的出奇的花,我叫他拿了一個扇套子試試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給這個瞧給那個看的。不知怎麼又惹惱了林姑娘,鉸了兩段。回來他還叫趕著做去,我才說了是你作的,他後悔的什麼似的。」

須知道針線活不是那麼容易做,要花費不少精神心力。湘雲不介意,做出個扇套子,上面「扎的出奇的花」,十分漂亮。豈知竟因寶黛發生誤會和衝突,扇套子遭殃了,被「鉸了兩段」。湘雲倒是用盡心思來做的。經歷過此,試問還有誰願意為寶玉做針線活?湘雲心不甘情不願是難怪的。當然,由「我才說了是你作的,他後悔的什麼似的。」寶玉是在意湘雲的。

雖則「不是冤家不聚頭」後,寶黛加深了解,但「不知怎麼又惹惱了林姑娘,鉸了兩段」反映此時的寶黛尚有零星誤會。誤會何時結束?在寶玉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黛玉以此認他為知己後。

史湘雲道:「越發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氣,他既會剪,就叫他做。」襲人道:「他可不作呢。饒這麼著,老太太還怕他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煩他做?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

曹雪芹寫小說又一特色,是喜歡透過人物對話,補充前文所未述及。像方才湘雲做扇套子、寶黛再起爭執等,之前回數從未提過,藉襲人和湘雲的話補出來。同樣道理,黛玉受賈母溺愛,不用做針線活,正文從未交代,至此才藉襲人口中說出。

「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還記得第十八回「林黛玉誤剪香囊袋」嗎?香袋兒是黛玉親自給寶玉做的,一個不愛做針黹的人願意拿起針線,花一年工夫做一個香袋,寶玉在黛玉心目中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曹雪芹沒明寫,但從細節處斟酌,就可以體會。寶釵為寶玉繡兜肚,也是極有意思的細節之一。

荃濟幾位已榮休的老師

我唸荃濟時,許多資深老師仍未離職,有幸受過幾位教導,皆各自有獨特的風采。

黃永年老師當年教我地理,人稱「地理黃」。他為人直爽,知識淵博,有一次不知測驗還是考試,我取得九字頭,他給我稱讚,說我在地理方面有潛質。可惜他教了我一年就退休,往後我對地理的興趣不及兩史、經濟、文學,終至高中未有選修,為一大憾事。

教我電腦的是陳偉仲副校長。陳偉仲副校長精於高中艱深數學,初中電腦是兼教。當時我有眼不識泰山,更不知他為何要長期一枴一枴的走路。後來讀得久了,才知他是數學高手,一次交通意外,令其腳受創終身,無法復完。迄今仍在我腦海留下深刻印象的,當數一次校內足球比賽,陳偉仲副校長擔任足球評述,那個年頭的荃濟,因為大家都是男生,又處於青春期,活力十足,多少愛踢和看足球。每逢球場有大賽,學生們在不同樓層一同望著球場,加上精彩的旁述,實在是一件賞心樂事。此乃荃濟獨有的歡樂。

中三那年,魏興華老師是我的中文老師,和一般教中文的不同,他沒有道學面孔,卻多了一難能可貴的風流、幽默,還有樂而不淫。每逢測驗、考試,他總會給我們班進行針對「性」訓練。適逢劉嘉玲裸照風波甚囂塵上,魏 sir 在課堂上亦毫不忌諱,講個眉飛色舞。另外,他不愛派影印的筆記,大段大段課文主旨,親手用粉筆以板書寫出,字跡過於潦草處,往往使我們需要花一段時間去猜,他卻從不理會,繼續沉醉於自己的書法世界。他亦不喜叫人起立,遇有同學正經嚴肅地站起,他總會揮手叫其坐下。曹雪芹在《紅樓夢》提到一類「正邪兩賦」之人。一方面正經,但另一方面又不受禮教規範,率性而為,魏 sir 庶幾近之。

和魏 sir 截然相反,該數李儀祖老師。我未受過李老師教導,但中二的時候,同班同學總愛作弄他,我因而約略窺見其為人。當時同學們每在他到隔鄰課室上課,便高聲尖叫「李老鼠」、「李老鼠」,李老師聽見,常常怒氣沖沖走至我們課室,破口大罵,嚴厲斥責。這其實是師道莊嚴的表現,無可厚非。可是,看在我們一眾小伙子眼裡,卻認定這位老師按捺不住脾氣,反作出更多挑釁去戲弄他。

林添波老師是我中三時的班主任,也教我數學,人稱「波仔 / 波 sir」。「波仔」教數,學不明白是正常的,因為他會在課堂上自己計起數來,他本身就是個數學天才嘛,要跟這一類老師學數,上課前一定要自己做一次那個單元的練習題,有了基礎,才上堂。不然的話,學習真的很困難。經過中三那年自修數學,上了中四,教數學的老師水平不太高,我亦能應付自如,這多少得益自「波仔」。

2021年6月19日 星期六

湘襲友好

第三十二回開始有一則脂批:

前明顯祖湯先生有《懷人》詩一截,堪合此回,故錄之以待知音。曰:無情無盡卻情多,情到無多得盡麽?解道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

「前明顯祖湯先生」即湯顯祖,曹雪芹顯然受他影響。《懷人》,周汝昌《紅樓夢新證》指出:

所引湯顯祖七絕,確見玉茗堂詩之九,題為『江中見月懷達公』。按達公指廬山歸宗寺僧真可。真可,字達觀,號紫柏。

「無情無盡卻情多,情到無多得盡麽?」人有情,方可言盡情,若無情,如何得盡?人世間一大特色是「情多」,故佛家稱呼人為「有情眾生」。

「解道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月中樹、影中波都是幻象、不真實,人如何了悟世間種種俱為幻象、不真實?不是透過斷情,而是「多情情盡處」。當人對不同關係都投放大量深刻的情感,終至事與願違,此時人即可步入無情無盡之境界,幻象亦告消失。

第一回:

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

「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大體與湯顯祖詩旨意相通,此也是《紅樓夢》的中心思想。

且看正文。

話說寶玉見那麒麟,心中甚是歡喜,便伸手來拿,笑道:「虧你揀著了。你是那裡揀的?」史湘雲笑道:「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

「印」不是指普通的印章,而是官印。

「丟了印平常」反映寶玉不重視為官作宰。「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可見寶玉重視湘雲多於做官。

襲人斟了茶來與史湘雲吃,一面笑道:「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史湘雲紅了臉,吃茶不答。

之前王夫人不是說過「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們著」?襲人在此予以呼應。

襲人道:「這會子又害臊了。你還記得十年前,咱們在西邊暖閣住著,晚上你同我說的話兒?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麼又害臊了?」

為何史湘雲對襲人特別好,給她親自送來戒指,一入大觀園二話不說去找她?謎底解開,原來襲人服侍寶玉前,曾服侍過湘雲,所謂「咱們在西邊暖閣住著」。

一個出色的小說家,不會將每樣東西都寫得很直白,文學講究呈現,直接敍述便流於單調,反落下乘。

曹雪芹不寫湘雲說很想念襲人,而是透過刻畫連串行為,呈現湘雲把襲人放在第一位,親自送戒指、入園馬上往怡紅院等。

對寶玉,也是不寫他摟著湘雲來疼,而是透過平凡而精煉的對白「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帶出他重視湘雲。

襲人還記得十年前和史湘雲在西邊暖閣住著,晚上跟她說悄悄話,這已經反映她重情念舊,跟史湘雲感情很好。

史湘雲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襲人笑道:「你還說呢。先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你梳頭洗臉,作這個弄那個,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來。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敢親近呢?」

「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是險筆,很容易令人誤會襲人無情,忠誠會隨主子而有改變。

事實卻不是這樣!襲人是念舊有情,只是礙於身份、禮數,她不能任意表露,「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敢親近呢?」史湘雲的身份是「小姐」,襲人卻是丫鬟。湘雲擺出「小姐」的姿態,襲人確實不好親近,襲人是很知分寸的。

史湘雲道:「阿彌陀佛,冤枉冤哉!我要這樣,就立刻死了。你瞧瞧,這麼大熱天,我來了,必定趕來先瞧瞧你。不信你問問縷兒,我在家時時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幾聲。」

湘雲天性率直,感情豐富,所以才會那麼在意襲入的話。她和襲人關係真的很好。

話未了,忙的襲人和寶玉都勸道:「頑話你又認真了。還是這麼性急。」史湘雲道:「你不說你的話噎人,倒說人性急。」一面說,一面打開手帕子,將戒指遞與襲人。襲人感謝不盡,因笑道:「你前兒送你姐姐們的,我已得了;今兒你親自又送來,可見是沒忘了我。只這個就試出你來了。戒指兒能值多少,可見你的心真。」史湘雲道:「是誰給你的?」襲人道:「是寶姑娘給我的。」湘雲笑道:「我只當是林姐姐給你的,原來是寶釵姐姐給了你。我天天在家裡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說著,眼睛圈兒就紅了。

襲人是寶釵的鏡像,「襲為釵副」,湘雲和襲人要好,她自然也不抗拒寶釵。

觀乎「我天天在家裡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加上「眼睛圈兒就紅了」,湘雲甚至是寶姐姐的小粉絲。

寶玉道:「罷,罷,罷!不用提這個話。」史湘雲道:「提這個便怎麼?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怪嗔我贊了寶姐姐。可是為這個不是?」襲人在旁嗤的一笑,說道:「雲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心直口快了。」寶玉笑道:「我說你們這幾個人難說話,果然不錯。」史湘雲道:「好哥哥,你不必說話教我噁心。只會在我們跟前說話,見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麼了。」

脂批:

豪爽情性如畫。

史湘雲很懂得寶玉,「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怪嗔我贊了寶姐姐。」非寶玉知己,焉能說出此話?

湘雲情性豪爽是肯定的,但更值得留意的是,她是長期和榮國府,特別是賈母有來往的親戚,寶釵得其歡心,又與襲人相知相識,比觀之下,黛玉被湘雲笑過,人緣也不太好,處境就相對孤立。

2021年6月18日 星期五

麒麟之配

湘雲往怡紅院找襲人,留下翠縷服侍。二人展開一段對話:

翠縷道:「這荷花怎麼還不開?」史湘雲道:「時候沒到。」翠縷道:「這也和咱們家池子裡的一樣,也是樓子花?」湘雲道:「他們這個還不如咱們的。」翠縷道:「他們那邊有棵石榴,接連四五枝,真是樓子上起樓子,這也難為他長。」史湘雲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樣,氣脈充足,長的就好。」翠縷把臉一扭,說道:「我不信這話。若說同人一樣,我怎麼不見頭上又長出一個頭來的人?」湘雲聽了由不得一笑,說道:「我說你不用說話,你偏好說。這叫人怎麼好答言?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多少一生出來,人罕見的就奇,究竟理還是一樣。」翠縷道:「這麼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闢地,都是陰陽了?」湘雲笑道:「糊塗東西,越說越放屁。什麼『都是些陰陽』,難道還有個陰陽不成!『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不是陰盡了又有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翠縷道:「這糊塗死了我!什麼是個陰陽,沒影沒形的。我只問姑娘,這陰陽是怎麼個樣兒?」湘雲道:「陰陽可有什麼樣兒,不過是個氣,器物賦了成形。比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翠縷聽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兒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著日頭叫『太陽』呢,算命的管著月亮叫什麼『太陰星』,就是這個理了。」湘雲笑道:「阿彌陀佛!剛剛的明白了。」翠縷道:「這些大東西有陰陽也罷了,難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蟲兒、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也有陰陽不成?」湘雲道:「怎麼有沒陰陽的呢?比如那一個樹葉兒還分陰陽呢,那邊向上朝陽的便是陽,這邊背陰覆下的便是陰。」翠縷聽了,點頭笑道:「原來這樣,我可明白了。只是咱們這手裡的扇子,怎麼是陽,怎麼是陰呢?」湘雲道:「這邊正面就是陽,那邊反面就為陰。」翠縷又點頭笑了,還要拿幾件東西問,因想不起個什麼來,猛低頭就看見湘雲宮絛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來問道:「姑娘,這個難道也有陰陽?」湘雲道:「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怎麼沒有呢!」翠縷道:「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雲道:「這連我也不知道。」翠縷道:「這也罷了,怎麼東西都有陰陽,咱們人倒沒有陰陽呢?」湘雲照臉啐了一口道:「下流東西,好生走罷!越問越問出好的來了!」翠縷笑道:「這有什麼不告訴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難我。」湘雲笑道:「你知道什麼?」翠縷道:「姑娘是陽,我就是陰。」說著,湘雲拿手帕子握著嘴,呵呵的笑起來。翠縷道:「說是了,就笑的這樣了。」湘雲道:「很是,很是。」翠縷道:「人規矩主子為陽,奴才為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湘雲笑道:「你很懂得。」

這段對話可分成三部份。

第一部份談「樓子花」。何謂「樓子花」?花冠重疊,呈複瓣的花,叫做「樓子花」。

湘雲「他們這個還不如咱們的」值得注意,賈府雖然是皇親國戚,史家也不遑多讓,第四回「葫蘆僧亂判葫蘆案」門子就講過賈、史、王、薛四家是同氣連枝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史家也很架勢,當然,賈府被抄,史家亦不能倖免。

第一部份的焦點是「花草也是同人一樣,氣脈充足,長的就好」,寫花是表層,背地裡是想講一個人乃至一個家族的成毀仰賴於氣運,有生氣,朝氣蓬勃,自然長得好,家族興旺,反之則是步向毀滅,此乃一重要伏線,伏賈府盛極而衰的關鍵在氣運之轉變。

第二部份談陰陽。扼要言之:

(1) 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多少一生出來,人罕見的就奇,究竟理還是一樣。

(2)「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不是陰盡了又有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

(3) 陰陽是個氣,器物賦了成形。蚊子、虼蚤、蠓蟲兒、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皆有陰陽。

自漢以降,歷魏晉、隋唐至清,氣化宇宙論一直是思想界的主流,中國人很長時間有宇宙論中心的傾向 (勞思光語),曹雪芹也不例外。

曹雪芹的思想,散見於《紅樓夢》各人物口中,賈雨村大談「正邪兩賦」是一例,史湘雲大談「陰陽二氣」又是一例。要之,「正邪兩賦」、「陰陽二氣」都是魏晉道家的共識。

西方古希臘柏拉圖撰有不同對話錄,喜歡透過人物互相對話,從而帶出及解釋哲學概念。試觀以上翠縷層層追問,湘雲步步答覆,與柏拉圖對話錄何其相似!

曹雪芹不只厲害在以柏拉圖對話錄的方式解釋陰陽,還優秀在把文學、哲學作有機結合。一大段陰陽氣論,純粹為講明哲學?非也,是要為金麒麟有公有母鋪路,金麒麟之匹配,成就寶玉、湘雲的姻緣。此為第三部份。

第四十九回寶玉曾說:

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

「精華靈秀」都是針對氣而言,寶玉篤信氣化宇宙觀,和湘雲同。

湘雲在薔薇架下拾到寶玉從張道士處取得的金麒麟。

湘雲舉目一驗,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

當「湘雲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語,正自出神」,寶玉來了,二人一起找襲人,期間寶玉發現自己遺落了金麒麟,湘雲拿出拾到的給他看……至此,金麒麟一配,伏二人為「白首雙星」。

有一則脂批:

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若蘭」指衛若蘭,跟馮紫英等並列,同為王孫公子。

有謂寶玉的金麒麟輾轉落入衛若蘭手上,後數十回射圃,他更佩帶此金麒麟。「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雙星」該指湘雲和衛若蘭,不關寶玉事。

然而,湘雲判曲:

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雲散高唐,水涸湘江」,衛若蘭或生離或死別,他怎會和湘雲同偕白首?

2021年6月17日 星期四

湘雲到訪

史湘雲再次到訪榮國府,寶釵、黛玉等忙前來相見。第三十一回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主角正是史湘雲,故該回後半可視為「雲妹妹」的正傳,有許多對她的描述。

曹雪芹在之前回數寫過湘雲,此處則從另一新角度描寫,所謂「皴染法」。

寶釵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還更愛穿別人的衣裳。可記得舊年三四月裡,他在這裡住著,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額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墜子。他站在那椅子後邊,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掛的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過去。後來大家撐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說:『倒扮上男人好看了。』」

原來史湘雲喜歡男性裝扮,而且活像寶玉。

人的外表往往反映內心,喜歡穿著得像男孩子般,湘雲是典型的女漢子,巾幗不讓鬚眉,率直爽朗,不拘小節。

「猛一瞧倒像是寶兄弟」,此句要緊,本來要寫湘雲是女漢子,沒必要加此一筆。曹雪芹加上了,旨在給讀者一種印象:寶玉、湘雲有「夫妻相」(兩人之間的相貌、面容乃至裝扮驚人地相似),外貌裝扮相似,心靈更加契合。

寶黛是知己,正文講得明白,但《紅樓夢》還有一對未被正文交代的知己,即寶玉和史湘雲。何以見得寶玉和湘雲是知己?撇開外貌裝扮,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敢於烤生鹿肉來吃的,只有湘雲和寶玉。又湘雲原型很可能是脂硯齋,第一回有脂批: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日淚筆。

據此,湘雲對落難後寶玉的境況很同情,很有痛感。周汝昌《紅樓夢新證》收有蔣瑞藻《小說考證》卷七引《續閱微草堂筆記》:

《紅樓夢》一書,膾炙人口,吾輩尤喜閱之。然自百回以後,脫枝失節,終非一人手筆。戴君誠夫曾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後,皆不與今同。榮、寧籍沒後,皆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為家,至淪於擊柝之流。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夫婦,故書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言也。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惜在京邸時未曾談及,俟再踏軟紅,定當假而閱之,以擴所未見也。

按曹雪芹原稿,寶玉、湘雲晚年成為相濡以沫的患難夫妻,這也是二人為知己一旁證。

林黛玉道:「這算什麼。惟有前年正月裡接了他來,住了沒兩日就下起雪來,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來,老太太的一個新新的大紅猩猩氈斗蓬放在那裡,誰知眼錯不見他就披了,又大又長,他就拿了個汗巾子攔腰繫上,和丫頭們在後院子撲雪人兒去,一跤栽到溝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說著,大家想著前情,都笑了。

此乃從黛玉憶述前事塑造湘雲。

不只穿著,湘雲行動亦像男孩子般,「和丫頭們在後院子撲雪人兒去,一跤栽到溝跟前,弄了一身泥水」,絲毫沒有嬌怯的大家閨秀之態。

寶釵笑向那周奶媽道:「周媽,你們姑娘還是那麼淘氣不淘氣了?」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氣也罷了,我就嫌他愛說話。也沒見睡在那裡還是咭咭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那裡來的那些話。」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們著。」

「睡在那裡還是咭咭呱呱,笑一陣,說一陣」,呼應寶釵「話口袋子」的稱呼。

「相看」即相親,湘雲已屆適婚之齡。「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們著」可見湘雲說話沒有顧忌。

魏晉道家有一派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以嵇康、阮籍為首),湘雲便屬此派,故以「真名士自風流」自許。

史湘雲問道:「寶玉哥哥不在家麼?」寶釵笑道:「他再不想著別人,只想寶兄弟,兩個人好憨的。這可見還沒改了淘氣。」賈母道:「如今你們大了,別提小名兒了。」

剛只說著,只見寶玉來了,笑道:「雲妹妹來了。怎麼前兒打發人接你去,怎麼不來?」王夫人道:「這裡老太太才說這一個,他又來提名道姓的了。」

「憨」是天真、樸實的意思,寶釵說「兩個人好憨的」,反映寶玉、湘雲都是率性自然,毫不矯飾。

寶玉率性自然,表現在對「別提小名兒」的違背上,依舊大聲稱呼「雲妹妹」。

寶黛雖是知己,但黛玉「心細、小性兒」,「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容易感傷落淚,這些皆和寶玉個性不相似,所以二人需要時間互相溝通、了解、磨合,其中也生出不少誤會。

湘雲不一樣,比較樂天、積極,口沒遮攔,是非常率直的一個女孩子。她更喜歡笑,前八十回基本上沒哭過。這令其與寶玉猶如一體,溝通、了解、磨合固然不需要,誤會也甚少發生。

成就刻骨銘心的愛情,猜疑、妒忌、介意、誤會不能缺少,黛玉是寶玉的愛人、初戀情人。但成就婚姻,更多需要同情、體諒,需要有「夫妻相」,湘雲和寶玉個性最接近,又最有「夫妻相」,湘雲是最理想的寶玉的結髮妻子 (寶釵對寶玉無同情、體諒,故非理想妻子人選)。

林黛玉道:「你哥哥得了好東西,等著你呢。」史湘雲道:「什麼好東西?」寶玉笑道:「你信他呢!幾日不見,越發高了。」湘雲笑道:「襲人姐姐好?」寶玉道:「多謝你記掛。」湘雲道:「我給他帶了好東西來了。」說著,拿出手帕子來,輓著一個疙瘩。寶玉道:「什麼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兒送來的那種絳紋石的戒指兒帶兩個給他。」湘雲笑道:「這是什麼?」說著便打開。眾人看時,果然就是上次送來的那絳紋戒指,一包四個。

寶玉才想到「你倒不如把前兒送來的那種絳紋石的戒指兒帶兩個給他」,湘雲已經包起帶來了,可見寶玉、湘雲心意相通。

林黛玉笑道:「你們瞧瞧他這主意。前兒一般的打發人給我們送了來,你就把他的帶來豈不省事?今兒巴巴的自己帶了來,我當又是什麼新奇東西,原來還是他。真真你是糊塗人。」史湘雲笑道:「你才糊塗呢!我把這理說出來,大家評一評誰糊塗。給你們送東西,就是使來的不用說話,拿進來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們的了;若帶他們的東西,這得我先告訴來人,這是那一個丫頭的,那是那一個丫頭的,那使來的人明白還好,再糊塗些,丫頭的名字他也不記得,混鬧胡說的,反連你們的東西都攪糊塗了。若是打發個女人素日知道的還罷了,偏生前兒又打發小子來,可怎麼說丫頭們的名字呢?橫豎我來給他們帶來,豈不清白。」

史湘雲率直,卻不是愚蠢,她清楚知道榮國府的丫頭、小廝有問題,隨時將簡單的帶東西複雜化,為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不如親力親為,用最簡單直捷的方式解決事件。

說著,把四個戒指放下,說道:「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這倒是四個人的,難道小子們也記得這們清白?」眾人聽了都笑道:「果然明白。」

此見湘雲記憶力好,有條不紊,而且口才了得。

寶玉笑道:「還是這麼會說話,不讓人。」林黛玉聽了,冷笑道:「他不會說話,他的金麒麟會說話。」一面說著,便起身走了。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只有薛寶釵抿嘴一笑。寶玉聽見了,倒自己後悔又說錯了話,忽見寶釵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寶釵見寶玉笑了,忙起身走開,找了林黛玉去說話。

黛玉介意湘雲的「金麒麟」,暗示「金麒麟」將會是寶玉、湘雲成為「白首雙星」的信物。

黛玉也介意寶釵的金鎖配寶玉的通靈寶玉,故寶釵一聽「他的金麒麟會說話」,就知道黛玉心事,她有所感,遂「抿嘴一笑」、「找了林黛玉去說話」。

晴雯撕扇

第三十一回的回目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晴雯撕扇是這一回的重點戲碼之一。

一時黛玉去後,就有人說「薛大爺請」,寶玉只得去了。原來是吃酒,不能推辭,只得盡席而散。晚間回來,已帶了幾分酒,踉蹌來至自己院內,只見院中早把乘涼枕榻設下,榻上有個人睡著。

請注意,寶玉是帶著醉意回怡紅院,此和之前的清醒狀態自不可同日而語。

寶玉只當是襲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問道:「疼的好些了?」只見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來,又招我!」寶玉一看,原來不是襲人,卻是晴雯。

晴雯不是普通丫頭,她的地位僅次於襲人。寶玉誤認晴雯為襲人,背後是想帶出二人地位相若。亦因為此,襲人和晴雯才會有矛盾。

寶玉將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發慣嬌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那兩句,你就說上那些話。說我也罷了,襲人好意來勸,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該不該?」

寶玉早上對晴雯說「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本非純粹發脾氣,他是有理由地作出規勸,豈知晴雯竟發起難來,刻下他重提一下,仍想晴雯有所反省。

另外,「你自己想想,該不該?」可見寶玉想他人去自省,不是強迫。

晴雯道:「怪熱的,拉拉扯扯作什麼!叫人來看見像什麼!我這身子也不配坐在這裡。」

顧左右而言他,是因為自知理虧,卻又不肯認錯。

晴雯的美貌是很出眾的,「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人既生得美,是尤物,自然有古今美女的通病,心高氣傲,不甘心承認自己有過失。事實上,黛玉跟寶玉吵架後,不是「也自後悔,但又無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悶悶,如有所失」嗎?晴雯和黛玉是同一個心境,二人都是難能可貴的美貌女子。

襲人和晴雯不同,她相貌很一般,張愛玲說:

襲人又並不怎麼美,與賈芸紅玉同是「容長臉」,戚本作「龍長臉」,近代通用「龍長臉」,專指男性,大概是高顴骨大圓眼睛、勁削的瘦長臉形。(《紅樓夢魘》)

加上呆呆笨笨,家中有親人,「心比天高,身為下賤」不可能出現在她身上,她沒有條件。

寶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為什麼睡著呢?」晴雯沒的話,嗤的又笑了,說:「你不來便使得,你來了就不配了。起來,讓我洗澡去。襲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他們來。」

寶玉的「笑」反映他已體會到晴雯的心意,原諒她了。兩人關係破冰。

「你不來便使得,你來了就不配了」,晴雯的思辯能力多麼強!她只是個丫鬟!為何「你不來便使得」?主子不在,稍微僭越一下,放肆一下,未嘗不可。為何「你來了就不配了」?主子在,身份尊貴,自己則地位卑微,故「不配」。

許多人評論晴雯時會說,她不自覺身份地位低,此非實情。她清楚地知道,而且懂得迴避。這一方面,她和襲人沒兩樣。

唯一晴雯跟襲人最大的分別是:襲人時刻盡忠職守,主子不在都不敢僭越、放肆,典型儒家「涵養須用敬」、「慎獨」的路數。晴雯的心靈卻是自由、跳脫,敢於越界。此一分歧,方是晴雯悲劇命運的總根源。

寶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還得洗一洗。你既沒有洗,拿了水來咱們兩個洗。」晴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作什麼呢。我們也不好進去的。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連蓆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麼洗了,笑了幾天。我也沒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兒也涼快,那會子洗了,可以不用再洗。我倒舀一盆水來,你洗洗臉通通頭。才剛鴛鴦送了好些果子來,都擺在那水晶缸裡呢,叫他們打發你吃。」

余英時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中指出:

第三十一回,寶玉要晴雯和他一起洗澡。晴雯笑說:「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作什麼呢。我們也不好進去的。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連蓆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麼洗了。」這番話初看起來好像頗有文章。其實,這只是作者的狡猾,故用險筆來引人入歧路的……事實上我們知道寶玉和晴雯一直乾乾淨淨的。

對於余氏的見解,筆者部份認同。晴雯與寶玉清清白白是無容置疑。不過,寶玉和碧痕是否沒任何關係發生,曹雪芹在此是否用險筆,不敢肯定。

先了解一下碧痕的背景。

第二十四回:

小紅道:「我何曾在屋裡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見了,往後頭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爺要茶吃,叫姐姐們一個沒有,是我進去了,才倒了茶,姐姐們便來了。」秋紋聽了,兜臉啐了一口,罵道:「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去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去,你可等著做這個巧宗兒。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碧痕道:「明兒我說給他們,凡要茶要水送東送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他去便是了。」

碧痕和秋紋是一伙,有份排擠小紅。

第二十六回:

誰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正把氣移在寶釵身上。

碧痕和晴雯是不咬弦的,對立的。

第二十七回:

晴雯一見了紅玉,便說道:「你只是瘋罷!院子裡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爖,就在外頭逛。」紅玉道:「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過一日澆一回罷。我喂雀兒的時候,姐姐還睡覺呢。」碧痕道:「茶爐子呢?」紅玉道:「今兒不該我爖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綺霰道:「你聽聽他的嘴!你們別說了,讓他逛去罷。」

在排擠小紅,避免寶玉的愛被分薄上,碧痕和晴雯有合作的地方。

第三十一回:

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鬟見吵鬧,都鴉雀無聞的在外頭聽消息,這會子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

雖然如此,碧痕、秋紋,還有麝月,同以襲人為馬首是瞻,而襲人和晴雯有矛盾,晴雯看不過眼襲人跟寶玉發生過床上性關係。

至此,脈絡就清晰了,要麼寶玉和碧痕真的也發生過性關係,要麼二人沒有但被晴雯誤會為有,晴雯把寶玉跟襲人的一段「雲雨私情」投射到碧痕身上。

寶玉笑道:「既這麼著,你也不許洗去,只洗洗手來拿果子來吃罷。」晴雯笑道:「我慌張的很,連扇子還跌折了,那裡還配打發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盤子,還更了不得呢。」寶玉笑道:「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

西方哲學有所謂「本質論」,扇有扇的本質,杯盤有杯盤的本質,本質是客觀實在,柏拉圖稱為「理型」(idea)。

從寶玉的話,他似認為扇、杯盤皆無固定本質,扇、杯盤的本質也不是客觀實在,而是因人而異,由人去賦予,不同人對同一物件可賦予不同本質,這和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存在先於本質」的觀點相契。

「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愛物」以不拿物出氣為判準,儒家講「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講仁心感通遍潤萬物,幫助萬物生長,從本心本性出發,給予萬物各自的存在價值,寶玉與宋明儒者的共識距離亦不遠。

儒家也好,存在主義也好,都是人文主義 (humanism,又譯作人本主義)。寶玉以人為本的意識是很強烈的。

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寶玉聽了,便笑著遞與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響的好,再撕響些!」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笑道:「少作些孽罷。」寶玉趕上來,一把將他手裡的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幾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這是怎麼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寶玉笑道:「打開扇子匣子你揀去,什麼好東西!」麝月道:「既這麼說,就把匣子搬了出來,讓他儘力的撕,豈不好?」寶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這孽。他也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著,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兒再撕罷。」寶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一面說著,一面叫襲人。襲人才換了衣服走出來,小丫頭佳蕙過來拾去破扇,大家乘涼,不消細說。

麝月是誰?「公然又一個襲人」,由麝月口中埋怨道:「這是怎麼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我可不造這孽。他也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撕扇,美則美矣,另一方面卻加劇了和襲人陣營的矛盾衝突。

2021年6月16日 星期三

沒有然後

好不容易走上五樓,來到最後一個房間,開門前,他反覆思量她會否在座位,終於開了門,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狹小得呼吸都感困難的空間,他望了望她空著的位置,彷彿偷取得一點滿足,便安份的坐下了。旁邊的圍板高高的阻擋著視線,他恨它,更恨坐在他和她中間的那個她。

基於工程緣故,原有的工作間轉移至五樓,但對他來說,是次遷移等於將他和倩恩那一丁點微小的交流都毀滅掉。遷移前,倩恩的工作桌就在他旁邊,倩恩很美,他喜歡在工作期間偷看她的頭髮、穿搭,望望她開門外出,然後回來,還有足夠幸運的話,倩恩會遲走,他必定留至最後一刻,待工作間只剩下他倆,便對她說聲再見,每次看到倩恩望著他,他都感到很溫暖。他希望可以一直這樣,奈何天意弄人……

「啪」的一聲,門打開又復關上,接著是一陣芳香,飄到那空的位置上。他知道是倩恩回來了。新工作間的佈局異常突兀。三張工作桌連成一氣,電腦都是向著牆壁,另有一張工作桌劃開,電腦也是面向牆壁,正是他的位置。是不把他當成團隊一分子嗎?是孤立他嗎?或許是,但他不在乎,他只在乎能否每天都看到女神般的倩恩出沒,跟她碰個面,打個招呼。可悲的是,以現在的安排,莫說交談,連碰面都難。自搬上來以後,個多月了,他再看不見她每天穿什麼衣服,甚至她的相貌都變得模糊,他只憑一陣幽香辨別她,不知為何,每想到此,他都很想哭。

「這裡可以加張枱,這裡可以加個櫃。」高層指手劃腳的構思房內佈置,他卻為著倩恩而苦惱。倩恩開口說話了,不是跟他,而是跟旁邊那位好姊妹,聽說這個「好姊妹」是「世界女」,很懂得攀關係,倩恩會被她帶壞嗎?但他又可以怎樣?反正面都難見了。回想幾個月前,那句「你係度做野慣唔慣呀?」何其親切!又有一次,她難得穿牛仔外套,配上大地色系長裙,他讚嘆:「你今天很美,搭配得很好。」她友善的回應:「謝謝。」何其溫暖!尤其難得的是,在鴉雀無聲、陌生冰冷的赤地,二人竟心思一致,「我都覺啲人好奇怪,點解可以完全唔講野。」或許越美好的東西越易破碎,原來不說話已不算最壞,最壞是每天連見面打個招呼都不容易。

倩恩離開工作間,今天學校考試,她要負責協助監考。他看了看監考流程,臉上微微一笑。至十時二十五分,他提早步入倩恩協助監考的課室,終於可以一見女神了,但倩恩臉上目無表情,嘴裡冷冷的道:「你睇住計時器,再按住個 rundown 做就可以,仲有冇問題要問?」連球炮發的語句,上司教下屬的口吻,還有那副不知從何處來的眼鏡,都令倩恩剎那變得陌生,這是他認識的她嗎?稍一遲疑,門子一晃,倩恩已悄悄離開課室,只剩下他,雖然不是急步,但也未免太快吧!

回到工作間,倩恩已在忙碌,邊接電話邊打字,哪裡注意到他?他知道一切又如往常,四時半她就會在他身後離開,頭也不回,翌日他回來,或見一空椅子,或見她望著電腦出神,總之往日的溫馨、默契,再沒有然後……

「Damon,你可以幫我做呢項工作嘛?」某老師叫道。

他多麼想說他不是叫 Damon,但有用嗎?

在這裡,沒有作為人的存在,哪怕只是最基本屬於你自己一個人的姓名。

晴雯吵鬧

晴雯得寶玉嬌縱,與襲人暗中較勁,之前我們都提過。散席後,寶玉回房長吁短嘆,

偏生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將股子跌折。寶玉因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麼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了。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

讀這段對話,不宜抽離孤立地看,要置於前文後理整個脈絡中看。

怡紅園丫鬟辦不到事,鳳姐見小紅時就露了口風,至開門一節,更明顯疏於職守。此處晴雯「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將股子跌折」,是分明的辦事不力,錯在丫鬟,寶玉予以教訓,不是發脾氣,而是適切的管理。平時不為意倒也罷了,焉有當面看見不教訓之理?

「寶玉因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這其實也不算破口大罵,跡近勸勉告誡。奈何「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可能觸及晴雯心事,她一心不願離開怡紅院、大觀園、榮國府,孤伶伶面對混濁的世界,遂「冷笑」,然後說了一大段話,反客為主。

「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此乃將寶玉合理的教訓扭曲成發少爺脾氣。

「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麼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了。何苦來!」此乃把之前辦事不力的地方扭曲成理所當然,理直氣壯說出來。

「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看死寶玉心疼眾丫鬟,不願攆走。

晴雯的話,反映她完全不像個丫鬟,竟是個被嬌縱慣了的小姐。

本來「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在寶玉平時看來,也沒什麼大不了,恰好他從一不快的散席中回來,正長吁短嘆,此未免「崩口人忌崩口碗」,於是「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

晴雯、寶玉口角正在升溫,襲人介入其中:

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寶玉道:「好好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也省了爺生氣。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伏侍爺的,我們原沒伏侍過。因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腳;我們不會伏侍的,到明兒還不知是個什麼罪呢!」

「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伏侍爺的,我們原沒伏侍過」、「因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腳」,晴雯尖刻用語背後,反映她與襲人之間有矛盾。襲人插口只有加劇火勢。

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話,又見寶玉已經氣的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他說「我們」兩個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酸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上『我們』了!」襲人羞的臉紫脹起來,想一想,原來是自己把話說錯了。

「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晴雯早就知道寶玉與襲人發生過「雲雨私情」,即床上性關係。她對此極為不屑,覺得襲人「鬼鬼祟祟」,是為了「攀高枝兒」,「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上『我們』了」正是對襲人「攀高枝兒」的譏諷。

晴雯這個人,是嬌縱慣了,但也有自己的原則,如嫉惡如仇、看不起耍手段往上爬的人、不出賣自己肉體以換權換利等,身為下賤,心比天高。

寶玉一面說:「你們氣不忿,我明兒偏抬舉他。」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道:「他一個糊塗人,你和他分證什麼?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兒是怎麼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塗人,那裡配和我說話呢!」襲人聽說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裡惱我,你只和我說,不犯著當著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們吵的萬人知道。我才也不過為了事,進來勸開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又不像是惱我,又不像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麼主意?我就不多說,讓你說去。」說著便往外走。

「你們氣不忿,我明兒偏抬舉他」,寶玉是感性主義者,一時情緒上頭,竟和晴雯賭起氣來。

襲人深知寶玉性格,加以勸導。晴雯卻拋出一句「我原是糊塗人,那裡配和我說話呢!」嘲諷襲人以聰明人自居。

襲人情商都算高,還可以冷靜論理,沒有大吵大鬧。可是,寶玉已經按捺不住:

寶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好不好?」晴雯聽了這話,不覺又傷起心來,含恨說道:「為什麼我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我出去,也不能夠。」寶玉道:「我何曾經過這個吵鬧?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吧。」說著,站起來就要走。襲人忙回身攔住,笑道:「往那裡去?」寶玉道:「回太太去。」襲人笑道:「好沒意思!真個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認真的要去,也等把這氣下去了,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這會子急急的當作一件正經事去回,豈不叫太太犯疑?」寶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說是他鬧著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寶玉道:「這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鬧些什麼?我經不起這吵,不如去了倒乾淨。」說著一定要去回。襲人見攔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鬟見吵鬧,都鴉雀無聞的在外頭聽消息,這會子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寶玉忙把襲人扶起來,嘆了一聲,在床上坐下,叫眾人起去,向襲人道:「叫我怎麼樣才好!這個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說著不覺滴下淚來。襲人見寶玉流下淚來,自己也就哭了。

「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好不好?」方才提到,「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觸及晴雯心事,吵鬧由此而起。刻下寶玉將時間提前,馬上「打發你出去」,晴雯更加焦急了,可以想像。

晴雯的反應很特別,「不覺又傷起心來,含恨說道」,對被攆離園又悲又恨。

「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晴雯的話,其實也是金釧的心聲 (金釧是晴雯的先導)。為何金釧被攆會選擇投井自盡?因出了大觀園,根本只會被糟蹋,再沒有能夠實現自我的空間和機會。她們恃寵生驕一回事,知道不能離開大觀園生活又是另一回事。所以晴雯聽了寶玉「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吧」,會「不覺又傷起心來」、會「含恨」、會哭道「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

寶玉情緒上頭,晴雯傷心欲絕,理性、冷靜的襲人在言語上無計可施,唯有採取實質行動,「只得跪下了」。她一跪下,碧痕、秋紋、麝月等「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這又是不寫之寫,碧痕、秋紋、麝月以襲人為馬首是瞻。

寶玉滴下淚來,襲人見寶玉流淚,也哭起來,加上晴雯,這是第二次集體痛哭 (第一次是清虛觀打醮後寶黛爭吵)。

結束是次集體痛哭的人,竟是黛玉。

晴雯在旁哭著,方欲說話,只見林黛玉進來,便出去了。林黛玉笑道:「大節下怎麼好好的哭起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寶玉和襲人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拍著襲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襲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鬧什麼?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寶玉道:「你何苦來替他招罵名兒。饒這麼著,還有人說閑話,還擱的住你來說他。」襲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麼樣,我先就哭死了。」寶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襲人笑道:「你老實些罷,何苦還說這些話。」林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作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作和尚的遭數兒。」寶玉聽得,知道是他點前兒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

第一次集體痛哭,有黛玉本人,第二次集體痛哭,有晴雯,黛玉進來,晴雯便出去了,「晴為黛影」是顯明的。

黛玉如何待襲人?且看以下線索:

(1) 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

(2) 一面說,一面拍著襲人的肩。

(3) 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

(4) 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

(5) 襲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麼樣,我先就哭死了。」

表現親暱,承認襲人「好嫂子」的地位,願為襲人之死而「先哭死」,黛玉待襲人是極好的,二人關係友善。

高鶚續書寫襲人不想黛玉做寶二奶奶,疑心黛玉「不是東風壓到西風,就是西方壓倒東風」,擔心自己下場猶如尤二姐、香菱,此完全不合曹雪芹原意。前八十回襲人和黛玉無互相猜疑,亦無衝突。

大家還記得的話,第一次集體痛哭 (寶、黛、襲、紫、賈母) 後,

林黛玉道:「我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

之後鳳姐跳出來,說:

對笑對訴,倒像『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了,那裡還要人去說合。

肯定了寶黛為一對,黛玉是公認的寶玉的正室夫人。

至此,第二次集體痛哭 (寶、襲、晴、碧、秋、麝) 後,

襲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寶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

取鳳姐而代之是黛玉,說:

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拍著襲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襲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鬧什麼?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

肯定了襲人為公認的寶玉之妾侍之地位。

兩節一前一後,互相對稱,由元配夫人肯定妾侍地位,亦很合理,這是《紅樓夢》對稱美的體現。

「林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作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作和尚的遭數兒。』」亦伏下寶玉日後兩度「懸崖撒手」(離寶釵出家為第一次,離湘雲回歸太虛幻境為第二次)。

2021年6月15日 星期二

弦外之音

且說襲人被寶玉誤踢,痛得口吐鮮血,

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滴下淚來。

此段描述有意思。

什麼叫做「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難道襲人平時懷有「後來爭榮誇耀之心」?懷有「後來爭榮誇耀之心」,不是意欲做寶玉的妾侍嗎?

在這麼一種心境下,受寶玉嬌縱的其他丫鬟,襲人必處處防範。誰最受寶玉嬌縱?第二十六回佳蕙說:「可氣晴雯、綺霰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裡去,仗著老子娘的臉面,眾人倒捧著他去。你說可氣不可氣?」換言之,是指晴雯、綺霰等。襲人、晴雯暗地裡在較勁,二人有矛盾,曹雪芹輕描淡寫帶了出來。

寶玉見他哭了,也不覺心酸起來,因問道:「你心裡覺的怎麼樣?」襲人勉強笑道:「好好的,覺怎麼呢。」寶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黎洞丸來。襲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這一鬧不打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太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可不好?」

寶玉是感性主義、經驗主義、直覺主義者,但凡看見女兒受苦,就二話不說要幫忙,更何況現在受苦的是襲人,故馬上「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黎洞丸來」。

襲人心思細密得多,考慮周全,「你這一鬧不打緊,鬧起多少人來」是第一步,「倒抱怨我輕狂」是第二步,「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是第三步,她雖為下人,思維水平卻甚高,故深得王夫人信任。

「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太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可不好?」此除了見襲人賢慧,「王太醫」三字也很重要,指定找他,王太醫醫術很高明。

寶玉聽了有理,也只得罷了,向案上斟了茶來,給襲人漱了口。襲人知寶玉心內是不安穩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則定要驚動別人,不如由他去罷:因此只在榻上由寶玉去伏侍。一交五更,寶玉也顧不的梳洗,忙穿衣出來,將王濟仁叫來,親自確問。王濟仁問其原故,不過是傷損,便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怎麼服,怎麼敷。寶玉記了,回園依方調治。不在話下。

寶玉這個人很複雜。他有魯莽衝動闖大禍的時候,也有悉心服侍女兒家的時候。他摧花,但又護花,兩在其身,所以是「正邪兩賦」。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虎符系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賞午。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兒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也只當是金釧兒昨日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林黛玉見寶玉懶懶的,只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日晚間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賈迎春姊妹見眾人無意思,也都無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端陽佳節」即端午節,農曆五月五日,距離元妃省親已有幾個月。

薛姨媽與王夫人是親姊妹,「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賞午」,十分合理。

值得注意是眾人都各懷心事,這在之前不甚多見,乃首次如此。

「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兒的原故」,寶玉心煩是因為寶釵。

「林黛玉見寶玉懶懶的,只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懶懶的」,黛玉不自在是因為她知道寶玉得罪了寶釵,體貼到寶玉的感受。

「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也只當是金釧兒昨日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王夫人跟寶玉有隔閡,是因為寶玉跟金釧調情,致使金釧被攆。

「鳳姐昨日晚間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鳳姐是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故不敢說笑。

「賈迎春姊妹見眾人無意思,也都無意思了」,賈迎春姊妹的不自在,源自眾人的心事。

整場散席基本上以寶玉為中心展開,寶玉對榮國府眾人開心與否起著關鍵作用。此乃一大伏筆,伏寶玉出家後,榮國府無人感歡快 (趙姨娘、賈環等除外)。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喜之時,他反以為悲。那寶玉的情性只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只願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只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林黛玉倒不覺得,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至自己房中長吁短嘆。

寶黛雖是兩個人一條心,二人的人生觀始終不同。

對黛玉來說,她面對盛筵必散的態度是:既然要散,何必要聚?何必有盛筵?一副老莊的口吻。

對寶玉而言,他就沒看得這麼開,他有執著,「那寶玉的情性只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只願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執著至其極,局面無法逆轉,只好撒手不管,「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此乃佛家由迷執到覺悟的形態。

2021年6月14日 星期一

襲人被踢

第三十回尾聲提到襲人為寶玉所踢: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子都放了學,進園來各處頑耍。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溝堵了,水積在院內,把些綠頭鴨、花鸂鶒、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內頑耍,將院門關了。襲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

寶玉見關著門,便以手扣門,裡面諸人只顧笑,那裡聽見。叫了半日,拍的門山響,裡面方聽見了,估諒著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寶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麼來。」襲人道:「讓我隔著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要不可開,叫他淋著去。」說著,便順著游廊到門前,往外一瞧,只見寶玉淋的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著忙又是可笑,忙開了門,笑的彎著腰拍手道:「這麼大雨地裡跑什麼?那裡知道爺回來了。」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及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便抬腿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我取笑兒了。」口裡說著,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你來了!踢在那裡了?」襲人從來不曾受過大話的,今兒忽見寶玉生氣踢他一下,又當著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麼樣,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著說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寶玉一面進房來解衣,一面笑道:「我長了這麼大,今日是頭一遭兒生氣打人,不想就偏遇見了你!」襲人一面忍痛換衣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不論事大事小事好事歹事,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兒順了手也打起別人來。」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你是安心了!素日開門關門,都是那起小丫頭子們的事。他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癢癢,他們也沒個怕懼兒。你當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他們也好些。才剛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

說著,那雨已住了,寶官、玉官也早去了。襲人只覺肋下疼的心裡發鬧,晚飯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間洗澡時脫了衣服,只見肋上青了碗大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寶玉雖說不是安心,因見襲人懶懶的,也睡不安穩。忽夜間聽得「噯喲」,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那牡秉燈來照。剛到床前,只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噯喲」一聲,睜開眼見了寶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麼?」寶玉道:「你夢裡『噯喲』,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襲人道:「我頭上發暈,嗓子裡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罷。」寶玉聽說,果然持燈向地下一照,只見一口鮮血在地。寶玉慌了,只說:「了不得了!」襲人見了,也就心冷了半截。

寶玉往往給人護花使者的印象,但他僅是護花使者嗎?不是。他也有不負責任、發少爺脾氣的時候。當他不負責任、發少爺脾氣時,嚴重甚至會摧花,金釧因他而死,襲人因他而傷,便是其中顯例。

曹雪芹寫人物,一大特色是立體,所謂立體,是指不面譜化。《三國演義》曹操、關羽都很面譜化,只有一面,但人似乎不那麼簡單,往往呈現出多面。寶玉又護花,又有少爺脾氣。又守禮教,又不喜歡繁文縟節。這種多面向、這種豐富,令其「貼地」,用賈雨村的原話說,人不能只有「大仁大惡」,還有一種叫做「正邪兩賦」,「正邪兩賦」就是立體。

從管理學的層面看,怡紅院丫鬟們在工作時間頑耍、嘻笑,兼將院門關了,主子回來都不知,此乃分明的疏於職守。誰造成?寶玉縱容造成。換句話說,寶玉是個缺乏管理能力的主管,怡紅院則是個管理不善的部門。

平時管理做得不好,就要有心理準備承受不良後果,偏偏寶玉看見「裡面諸人只顧笑」,竟不知自省,怒氣直往上沖,「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不只踢,還要破口大罵「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我取笑兒了。」其實,丫鬟們再錯,沒有寶玉推波助瀾,是不能成事的。沒事時嬌縱,到養得貓兒不懂捉老鼠,反而怪責起貓兒來,要出氣而後快,此是成熟、理智的人之所作所為嗎?寶玉不只不負責任,還諉過於人,這類人做榮國府的繼承人,榮國府焉能興旺?

襲人說:「讓我隔著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要不可開,叫他淋著去。」完全合情合理,盡忠職守。見到寶玉淋的雨打雞一般,笑的彎著腰拍手道:「這麼大雨地裡跑什麼?那裡知道爺回來了。」也是閒話家常,豈知寶玉「抬腿踢在肋上」,從「襲人只覺肋下疼的心裡發鬧,晚飯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間洗澡時脫了衣服,只見肋上青了碗大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我頭上發暈,嗓子裡又腥又甜」、「只見一口鮮血在地」,可見寶玉出腳極重,這是什麼樣子的護花!打重傷了人,才照顧、賠不是,這叫做護花嗎?以金釧為例,害得人家被攆,不久自殺,每年撮土為香紀念其生日,這是護花嗎?真正護花的話,為何不檢點些,令他人不為你而死?

「襲人從來不曾受過大話的,今兒忽見寶玉生氣踢他一下,又當著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麼樣,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著說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襲人一面忍痛換衣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不論事大事小事好事歹事,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兒順了手也打起別人來。』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你是安心了!素日開門關門,都是那起小丫頭子們的事。他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癢癢,他們也沒個怕懼兒。你當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他們也好些。才剛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身子很痛,仍照舊服侍,照舊把丫鬟失職的罪責扛上,照舊規勸,且為寶玉過火的行為找理由,襲人可算賢慧至極!

讀《紅樓夢》,要讀到深處,不要以為寶玉是好人,晴雯受委屈,寶玉也有缺點,晴雯、墜兒等基本上恃寵生驕,有失職的地方,襲人身處其中,吃了許多苦,所以值得同情。

從歷史地理的角度看中國史演進

(一)

商朝的首都是殷,殷即今河南省安陽縣小屯村,黃河中下游一帶,土地肥沃,適宜耕作,故商朝的經濟實力是很強的。商朝後來為周朝所滅,周朝起於渭水流域,因勢力在西北,故以鎬京為首都,鎬京即今西安市長安區斗門街道以北,灃河東岸。

商朝雖滅,但其殘餘力量仍盤踞中原地區,這也是周朝不敢在東邊建都一原因。三監亂起,周公親征,是由西向東征伐。往後第二次封建,基本上是加強西方姬姓勢力在東方,錢穆稱之為「武裝殖民」,是很恰當的。

中國古代東南西北都有外族,東有東夷,南有南蠻,西有西戎,北有北狄。鎬京地處西陲,其自然與西戎為鄰,受西戎威脅。犬戎是西戎部落的一支,於西周末年聯合申侯,攻入鎬京,殺死周幽王,平王東遷洛邑,開展東周。

洛邑又稱成周,即今洛陽市。周公為了加強對東方的控制,將殷頑民遷至洛邑,嚴加看管。東周雖以洛邑為首都,但由於周室衰微,歷史已把焦點放到齊晉等國上,出現所謂「春秋霸政」。

齊國臨近海濱,有漁鹽之利,其先富國,後強兵 (齊魯學的主張),桓公因而成為一方之雄。至於晉國,位於今山西省境內,是一固守的好地方,有別於齊國,其先強兵,後富國 (三晉學),厲行軍事改革,終至晉文公而成為一代霸主。

齊國是姜太公的封國,晉國是唐叔虞 (周武王之子、周成王同母弟) 的封國,故齊桓晉文皆能恪守周禮殘餘,尊周室,攘夷狄,抑兼併,禁篡弒。然而,自楚莊王開始,楚人乃南蠻之後,稱「王」而不稱「公」已是越禮的一個標誌,問鼎又是另一標誌。及至吳王夫差、越王勾踐先後稱霸,霸主之根據地越來越向南移,由中原禮樂文明之地移向未開化、野蠻的地方,卒之經「三家分晉」及「田氏篡齊」,一轉而為弱肉強食、以力假人的新軍國時代。

戰國七雄中,魏國最先崛起,初都安邑,後遷大梁 (今河南開封)。大梁地處平原,無險可守,這是魏國吃虧處。相比之下,秦國有崤 (山)、函 (谷關) 之固,進可攻,退可守,又得以遠離中原戰亂,休養生息,其歷秦孝公商鞅變法,遂一躍而為超級強國。

觀乎秦消滅六國、統一天下的步伐,韓國地少力弱、趙國「長平之戰」慘敗已無丁男、魏國大梁被水灌城,所以先滅。由中心向東擴充出去,滅楚、燕,最後是東邊的齊國。由西向東延伸,文化低的、強悍的剷除文化好的、柔弱的,此彷彿是周人滅商的摹本。不同的是,周武王、周公尚有憂患意識,有道德,秦始皇卻是不講道德,只知用暴力高壓。

始皇死,二世繼位,天下大亂。項梁、項羽起兵反秦,二人皆為江蘇人。另有劉邦「斬白蛇起義」,他是楚國沛豐邑中陽里 (今江蘇徐州豐縣) 人。

(二)

秦較六國為強,跟其長期與西戎為鄰有關。自殽之戰敗給晉後,秦穆公向西拓展,辟地千里。與西戎持續交戰,無疑令秦人越趨強悍,軍隊戰鬥力大增。戰國末期,足以與秦軍抗衡者,唯趙國之騎兵。趙國自武靈王起,長期與北方匈奴作戰,騎兵實力不俗。可惜趙括紙上談兵令趙軍重挫,秦軍於是再無敵手。

秦亡後,楚漢相爭,劉成項敗的關鍵,亦離不開地理。項羽雖為「戰神」,「力拔山兮氣蓋世」,但他做錯了一個決定,即以彭城為首都。彭城位於今江蘇省徐州市,被群山環繞,卻海拔不高,屬四戰之地 (四面平坦,無險可守,容易受攻擊的地方)。劉邦大軍能在短時間內攻佔彭城,跟彭城地理位置之不利不無關係。項羽以其個人統軍作戰之大能,挽救了一次,贏得睢水大捷,但時日一久,項羽軍勢轉衰,彭城始終是個負累。

項羽另一錯誤決定,是封劉邦做漢中王,控有巴蜀、漢中之地,而把關中地給秦降將。巴蜀物產豐富,有「天府之國」的美譽,漢軍不愁沒糧食。復次,巴蜀有鐵礦,可以用來鑄造兵器。再者,巴蜀是雲南馬起源地之一,屬西南產馬區,有馬就能夠有騎兵。關中老百姓飽受秦暴政之苦,本見劉邦前來,約法三章,歡喜不已,今項羽竟把關中地給章邯、司馬欣等,老百姓恨楚霸王而盼沛公,這對劉邦反攻中原也帶來優勢。

項羽烏江自刎,劉邦即皇帝位,建立西漢。漢初行郡國制,除長安附近郡縣直接隸屬中央政府,其他一律交各封國諸侯王管治。此其實是中央權力不夠大,未能延伸至各地方的結果。初時受限於跟劉邦一同打天下的異姓功臣,後來是劉姓宗室。「吳楚七國之亂」爆發,清一色在東邊及東南地區,隨著亂事平定,漢武帝不久用主父偃行推恩令 (意念始於賈誼「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全國遂復歸郡縣制,這亦是西漢最鼎盛的時候。

西漢為外戚王莽所篡。新莽末年,「關東饑旱數年,力子都等黨眾浸多」,「赤眉力子都、樊崇等以饑饉相聚,起於琅邪,轉鈔掠,眾皆萬數。遣使者發郡國兵擊之,不能克」。據此,赤眉起事,源於關東 (函谷關以東地區,即河南、河北、山東一帶) 饑旱。又「(天鳳) 三年 (公元 16 年) 二月乙酉,地震,大雨雪,關東尤甚,深者一丈,竹柏或枯。」關東天災連年,釀成大規模民變,新朝終被東邊的饑民集團埋葬。

東漢黨禍,遭宦官迫害的黨人,主要來自汝南、潁川、南陽、山陽、渤海等。黃巾亂起,遍及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八州。其中冀州領有渤海,荊州領有南陽,豫州領有潁川、汝南。何進與袁紹合謀,密召董卓入京殺宦官,何進是南陽人,袁紹是汝南人。曹操發跡,其手下智囊郭嘉、荀彧,俱為潁川人。汝南、潁川、南陽等地實主宰著東漢國運的升降。

(三)

三國曹魏繼承了東漢在中原的版圖,人口最多,物資最豐富,但因屬內陸地區,故軍隊以步兵、騎兵為主,不擅水戰。

孫堅、孫策、孫權三代經營,合力發展建業 (後改稱建康,今南京市),建業有長江天險,且近海濱,有漁鹽之利,經濟、軍事實力兩在於身,遂成為第二大強國,足與曹魏相抗衡。其水師甚至比曹魏優勝。

劉備發跡,得力於諸葛亮《隆中對》,曹魏在北方,孫吳據東南,都是不能染指,唯西南荊、益二州,因內部不穩,可以謀奪。「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至於益州,「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簡言之,即物產豐富,糧食充足。「若跨有荊、益,保其巖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脩政理,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

赤壁之戰,曹操敗於黃蓋「火燒連環船」,鐵索連舟這一愚蠢策略,和曹軍不適應水戰及江南氣候有關。孫吳以逸待勞,曹軍路途遙遠,士卒多疲乏,且補給線過長,故前者輕易擊潰後者。惟荊州被劉備佔有,這是江左政權的咽喉,呂蒙、陸遜聯合曹軍夾擊關羽,關羽大意失荊州,蜀漢固然受到嚴重傷害 (失去北伐的跳板),卻對孫吳維持國防安全帶來利益。

失去了荊州此一有利戰略位置,由益州出關中,需要經過險阻重重的蜀道,「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儘管有木牛流馬協助運輸,諸葛亮五次北伐依舊無功而還,「出師未捷身先死」。曹魏派鄧艾、鍾​會出兵滅蜀,西南落入中原政權手中,中原軍隊即可沿江東下,果然,曹魏為司馬氏所篡後,杜預、王濬沿江而下,孫皓投降,吳國滅亡。

西晉大體在曹魏、東漢的舊規模下苟延殘喘,仍以洛陽為首都。永嘉亂起,洛陽失陷,懷帝被虜,愍帝遷長安,不久亦被俘。晉室南渡,元帝於建康即皇帝位,這是借孫吳政權的舊屍體還魂,延續晉朝的壽命。

由於是江左政權,為保長江天險,荊襄上游不容有失,偏偏鎮守荊襄上游的將領不時引兵東下,意圖謀反,前有王敦,後有桓玄,致使東晉內亂頻仍。

淝水之戰,前秦苻堅八十萬大軍輸給東晉八萬北府兵,幾乎是重蹈曹操的覆轍 (長途跋涉令兵士疲於奔命、補給線過長等)。戰後,東晉收復青、益、梁、兗四州,邊界向北推移。歷南朝宋、齊,至梁,因發生西魏陷江陵 (蕭詧引西魏派于謹、楊忠等率兵攻打江陵),西魏奪得江陵附近八百里之地,以及襄陽等,江左政權從此失去長江天險,缺了天然屏障。陳朝很快被隋文帝消滅,跟西魏控有荊襄上游有密切關係。

(四)

永嘉亂後,五胡雲擾,所謂「五胡」,即匈奴、鮮卑、氐、羌、羯。匈奴雖長期與中原王朝為敵,其在五胡中卻是最弱,因地理位置最近中原農耕民族也。鮮卑距中原最遠,遊牧精神尚在,機動性強,其一南下,諸國相繼破滅,北魏太武帝卒之統一北方,史稱北朝。

北魏以平城為首都,平城有幾個主要問題:

(1) 連年出現天災 (如大旱),影響農作物收成。

(2) 糧食供應不足,卻無運漕之路,京邑民貧,需依賴關內各州以牛車運送糧食。

(3) 地寒,六月雨雪,風沙常起。

錢穆認為,與其因陋就簡的改造,不如另遷新都,徹底興築,以弘規制。此乃魏孝文遷洛陽之一因。

另外,北魏久已漢化,孝文亦有意吞併江南,洛陽無疑比平城更適合作為新政治、文化中心。

然而,逯耀東指出:

孝文帝為了實現他的文化理想而遷都洛陽,但因匆匆規劃洛陽的新都,許多平城建築色彩,被塗抹在洛陽的設計之中,這些色彩分別表現在洛陽的宮城建築,與都市計劃的坊里制度方面。(《從平城到洛陽 – 拓跋魏文化轉變的歷程》)

復次,孝文遷都洛陽後,政治軍事重心南移,忽略了以平城為中心的代北地區。南部全盤漢化,北部則保持著強烈的鮮卑化傾向,而門閥世族制度又將代北邊鎮的貴族排斥在外,使他們變為處於底層的庶姓,導致其產生強烈的不滿。慢慢地,全國分裂為以洛陽為中心的革新勢力,以及以平城為中心的保守勢力,新舊勢力的矛盾一直貫穿著北魏後期的歷史,終於引發一場大動亂,正是六鎮兵變。

北魏分成東、西魏,再發展為北周、北齊對峙。東魏開國君主高歡是胡化漢人,西魏宇文泰則是鮮卑宇文部後裔,來自代郡武川鎮。不少跟隨宇文泰入關者亦出身武川鎮,如楊忠、李虎、獨孤信等。北周武帝終滅北齊,西方壓倒東方,第一次是周公東征武庚,第二次是秦滅六國,北齊雖滅,其殘餘勢力仍潛藏在山東地區,於隋末發揮重大影響力。

楊堅篡北周自立,改國號隋。隋以大興城為首都,大興城位於舊長安城東南,舊長安城破敗狹小,水污染嚴重,故被棄用。大興城雖然新,但地處關中,糧食由東向西運不太方便,儘管文帝後來開廣通渠,西起大興城,東至潼關入黃河,「三門險灘」問題始終令關中長期乏食,至煬帝,索性營建洛陽為東都,這是「逐糧天子」的開始。

大業七年 (公元 611 年),河北山東大水,災情嚴重。可是,朝廷仍徵發壯丁民夫征遼東,山東老百姓、北齊官員之後 (如程知節,曾祖父程興,北齊兗州司馬,祖父程哲,北齊晉州司馬。如祖君彥,北齊僕射祖孝徵之子) 於是起來反叛,引發大規模民變。

楊素之子楊玄感在黎陽起兵 (以李密為謀士),攻打屯有重兵的洛陽失利,旋即敗亡。李淵在晉陽起兵,繞過洛陽直取長安,得以控有關中,站穩陣腳。虎牢一戰,李世民一舉平定洛陽王世充、河北竇建德兩大割據勢力,奠定唐朝基本版圖。

(五)

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提到,唐代中央政治革命成敗的關鍵在宮城北門 (玄武門) 的軍事勝負。從太宗立嗣至德宗、順宗朝,情況都是如此。

北門,既可指位於長安的李世民發動政變的玄武門,也可指洛陽宮城紫微宮的玄武門。要之,無論是長安的玄武門,抑或洛陽的玄武門,對內廷的安全都起著極重要的作用。

玄武門外有兩廊,禁軍的指揮中心就設置在這裡,稱為「北衙」,擁有堅固的城防工事和精銳的首都衛戍部隊。如果要發動政變,必須首先控制玄武門,因控制玄武門就可以控制內廷,繼而控制皇帝、朝廷乃至整個國家。

黃永年說:

玄武門之所以重要者,並非在於此門如何險要,如今軍事上所謂制高點之類,而在於守衛宮廷之禁軍屯營就在此門外邊。(政變俱以玄武門之得失及屯衛北門禁軍之向背為成敗之關鍵。(《六至九世紀中國政治史》)

脫胎自陳寅恪的觀點。

唐中葉以後,府兵一變而為募兵,未幾又轉成軍鎮。當時設十節度使,隴右、河西、安西、北庭、朔方屬「西北軍鎮系統」,防禦吐蕃、回紇,平盧、范陽、河東屬「東北軍鎮系統」,防禦契丹、靺鞨。

營州雜胡安祿山,控有東北諸軍鎮,跟中央朝廷的宰相楊國忠不和,矛盾益深。在祿山起兵作反前,先有蔥嶺喪師,後有征伐南詔失利,損兵折將,兩京空虛。祿山由范陽南下,沿途近乎無阻力,高仙芝、封常清負隅頑抗,也不過集結些烏合之眾,結果,「西北軍鎮系統」的代表人物哥舒翰被請出山守潼關 (此時哥已中風),西北諸軍鎮也陸續返回中原勤王,致使吐蕃、回紇有機可乘。代宗廣德元年 (公元 763 年),吐蕃便一度攻入長安,大掠而去。

肅宗即位,起用山人李泌,李泌看穿「賊所獲子女金帛,皆輸之范陽,此豈有雄據四海之志邪!」(《資治通鑑》) 主張先取范陽,毀賊地盤,但肅宗不接受,堅持要於父皇在世時收回兩京,更不惜向回紇借兵。終於,兩京飽受回紇蹂躪,安史叛軍退返河北,朝廷全無駕馭控制的能力。

安史亂歷時八年結束,其得以告終,實和領導層內鬥 (安祿山為兒子安慶緒所殺,史思明又殺安慶緒,思明卒之為兒子史朝義所殺)、部屬受唐朝利誘投降有關,非中央有足夠能力連根拔起,徹底剷除。

安史亂後,盧龍、成德、魏博三鎮 (合稱「河北三鎮」) 不聽中央朝令,截留賦貢,兼私自以親信為「留後」(繼承人)。當時河北之風氣,見於杜牧《唐故范陽盧秀才墓誌》:

秀才盧生名霈,字子中。自天寶後,三代或仕燕,或仕趙,兩地皆多良田畜馬。生年二十,未知古有人曰周公、孔夫子者,擊毬飲酒,馬射走兔,語言習尚,無非攻守戰鬬之事。

河北胡化嚴重,自成一國,竟與推崇儒家文化的中央割裂。然而,這卻為失意於中央朝廷之士提供另一個建功立業的渠道。

陳寅恪說:

(唐代自安史亂後雖號稱一朝,實成為二國。

除擁護李氏皇室之區域,即以東南財富及漢化文化維持長安為中心之集團外,尚別有一河北藩鎮獨立之團體,其政治、軍事、財政等與長安中央政府實際上固無隸屬之關係,其民間社會亦未深受漢族文化之影響,即不以長安、洛陽之周孔名教及科舉仕進為其安身立命之歸宿。故論唐代河北藩鎮問題必於民族及文化二端注意,方能得其真相所在也。(前引書)

大致妥當。

「河北三鎮」不受節制,中原及邊疆藩鎮則表態支持唐室,雙方的平衡關係令唐室得以延祚。及至李克用、朱全忠次第興起,取代「河北三鎮」,唐室距離衰亡已不遠矣!

另外,安史之亂期間,張巡、許遠死守睢陽,成功避免安史叛軍摧毀江南地區田地及物產。亂事平定後,憑藉隋煬帝建立的運河系統 (主要是通濟渠),東南物資源源不絕運至關中 (早在玄宗朝,裴耀卿已著手漕運改革,克服「三門險灘」問題),所謂「以東南錢穀養西北士馬」,唐室賴以不墮,慢慢休養生息。及至唐末,黃巢起事,波及全國,江南遭破壞,運河復淤塞,唐朝因此一命嗚呼。

(六)

唐朝末年,出現李克用、朱全忠鼎足而立的局面。

李克用是沙陀人,以晉陽 (今山西太原) 為根據地。晉陽城銅牆鐵壁,固若金湯,當年正是唐高祖李淵起兵反隋的地方。李克用控有戰鬥力極強的騎兵,「河東軍團」是五代遞嬗一重要因素。

跟晉陽重軍事不同,朱全忠以汴梁為根據地,是看中其經濟價值。自隋建運河系統,南方物資向上運送,不得不經汴梁。都於汴梁,儘管汴梁地處平原,無險可守,在戰略防禦上頗令人尷尬,其對政權卻有正面的經濟貢獻,源源不絕的物資輸入京師,經濟實力得以大幅增長。後來北宋太宗堅持都汴,其中一個原因也是為此。

晉、梁對峙的結果,以朱全忠篡唐自立先佔上風,未幾克用子李存勗繼承父志,揮軍南下,後梁滅亡,代之以後唐。後晉、後漢得國,俱仰賴河東晉陽的軍事實力。又五代只後唐都洛陽,其餘四朝皆以汴梁為都,可見汴梁的經濟效能越來越受重視。

值得一提的是,自五代起,傳統古都如長安、洛陽,要麼飽受過份耕作造成的荒漠化影響,要麼歷經戰火摧殘,難以修復。汴梁成為新寵,亦非無因。

後晉石敬瑭向耶律德光借兵,甘願割燕雲十六州予契丹,這是中國近古史一件大事,影響著北宋政局的發展。十六州的界線本身是長城一部份,將之割讓契丹,等於自動放棄長城的防禦功能,恰巧中原政權以地處平原之汴梁為都,這麼一來,如何攔截契丹馬足,遂成大問題。

宋太祖趙匡胤初建國,本欲兩路施展,既成立「封樁庫」累積金錢以贖回十六州,亦保存軍隊的戰鬥力,必要時出兵北伐。及至太宗上場,不知「封樁庫」功能,將所累積金錢用到不該用的地方去,軍隊也在攻打北漢晉陽城時消耗殆盡,強弩之末迎擊如狼似虎的契丹騎兵,自然落得兵敗收場,太宗亦受傷中箭。自此一轉而為戰略防禦,偃武修文,發展到極至是「以布帛換和平」,用經濟外交優勢補軍事上的不足,真宗年間的「澶淵之盟」是其開端。

十六州畢竟是個夢魘,「以布帛換和平」慢慢令北宋陷入財困,催生兩次變法 (慶曆及熙寧變法,都以失敗收場)。到徽宗時,同意「海上之盟」,聯金滅遼,說到底還是為了收回燕雲十六州,一勞永逸。當然,事情發展至得六座空城,金人洞悉宋朝虛實,領兵南下勒索,意外釀成「靖康之難」,這絕非徽宗所能料想。

康王趙構從金營出逃,至建康為李綱等主戰派大臣所擁立,即皇帝位,是為高宗。然而,兀朮窮追不捨,高宗出海,至返還大陸時,竟都臨安而不都建康,此有兩重考慮:

(1) 軍事上,高宗無意在前沿與金人對著幹,只想退守一隅,偏安江左。朱子曰:「建康形勢雄壯,然淮破則止隔一水 (一水謂長江也)。欲進取則都建康,欲自守則都臨安」。

(2) 經濟上,臨安「自三國以來,皆恃為賦財淵藪」、「面湖背海,膏腴沃野,足以休養生聚」,加上是運河系統南部的終點站,所謂「南至餘杭」,物資比較豐富。

雖然臨安有致命缺點「地下於西湖」,隨時被敵軍決西湖之水灌城 (辛棄疾曰:「斷皋亭之山,天下無援兵。決西湖之水,滿城皆魚鱉。」陳亮環視錢塘,喟然歎曰:「城可灌也。」),高宗一於少理。主戰派失勢,主和成主流,發展經濟是硬道理,其實在定都一刻就被決定。

既是江左政權,就要保住長江天險,跟東晉一樣。惜乎賈似道為相,對死守襄陽的呂文煥不給予經濟及軍事支援,文煥終在蒙古鐵蹄迫逼下孤立無助,憤而降元,襄陽一失守,蒙人沿江東下,不久南宋就滅亡了。

(七)

元朝首都大都,前身為安史大本營范陽,亂事平定後,「河北三鎮」據地自雄,與中央朝廷對抗,范陽因而長期處於胡化狀態,華夏傳統文化淡薄。至五代,燕雲十六州被割讓給契丹,范陽亦在其中,稱燕京。金人南下滅遼,以燕京為首都。在蒙古壓迫下,金人南遷汴京。忽必烈即位後,將燕京定為首都,稱大都。

長期受異族統治,大都的風俗乃至當地老百姓所使用的語言、文字、口音,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今天所謂普通話,即北方官話,內裡夾雜大量胡語,早已不是漢語的原汁原味,舉個例子,據王力考證,元代《中原音韻》已沒有入聲字。由於普通話沒有入聲,故用普通話讀唐詩宋詞,就不及粵語朗誦來得悅耳動聽,表現不出其藝術特點,喪失其神韻。

明太祖朱元璋將蒙古人逐返塞北,其定都是在南京應天府 (即建康),不是就地取材用大都,除了是怕蒙人軍事威脅,更重要是這個地方乃異族統治的地標,非華夏漢族傳統的正朔。燕王朱棣後來發動「靖難之變」,奪朱允炆的帝位,並把首都遷北京,易名順天,此絕非朱元璋意思,而是北京乃燕王地盤,燕王考慮到在南方做皇帝隨時惹起支持建文的臣民不滿,對自己不利,遂將首都改為北京。

誠然,燕王朱棣能發動軍事叛變,足證北京在明初乃一軍事據點,屯駐一定兵馬,用以防範塞北的蒙古人。往後的日子,北京一直作為明清兩朝的首都,直至蔣介石率領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成立國民政府,始復都南京。

地理影響歷史發展一顯例,見於明英宗任內的「土木之變」。英宗寵信宦官王振,王振慫恿英宗親征也先,明軍屢戰屢敗,士氣低落。當時軍隊駐大同,群臣求英宗南返,曹鼐等提議車駕宜從紫荊關 (今河北易縣西北) 進入,因此路為途程最短、最便捷。可惜王振不聽,堅持要英宗從他的家鄉蔚州 (今河北蔚縣) 經過,行四十里後,怕大軍過境時損壞莊稼,又急令軍隊東回宣府。這一轉折,終令明軍於土木堡被瓦剌軍追擊,土木堡地處平曠荒坡,四圍無險可守,兼缺乏水源,英宗卒之被俘,王振被殺。

明朝末年,後金 (由建州女真努爾哈赤創立) 崛起。「關寧錦防線」是明軍抗衡後金的主要據點,自山海關經寧遠至錦州。高第經略遼東,盡撤遼東軍民,僅袁崇煥死守寧遠。儘管袁崇煥在寧遠之戰擊敗皇太極後,恢復「關寧錦防線」,未幾復在寧錦之戰大勝後金軍,隨著袁崇煥被殺、松錦之戰明軍大敗,清軍佔領松山、錦州,寧錦防線瓦解,山海關變得異常重要。恰巧山海關總兵是吳三桂,其部隊是松錦之戰中少數突圍成功的明軍,李自成入北京,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即可將之顛覆,除了清兵本身厲害,農民軍乃烏合之眾,背後還有地理因素使然,因李自成失去山海關,根本阻擋不了清軍南下,此一態勢,早在松錦之戰後就形成,清朝後來封吳三桂為平西王,乃因三桂之地位及其倒戈異常重要,省卻清兵不少工夫。

(八)

安史之亂後,中原殘破,江南物資未被毀壞,經濟重心因此南移,自五代十國至兩宋,江南地區的經濟發展,可謂一日千里。南唐以金陵 (建康) 為都,歷李昪、李璟、李煜三代經營,富甲一方,連帶文化風氣亦甚昌盛。十國中同樣富庶而重文化發展者,唯後蜀。可惜南唐、後蜀終不敵北宋的軍事迫逼,其發展經濟的成果亦終被北人襲取。

南唐的成功,跟鄰近運河系統分不開。事實上,唐 (中唐以後) 宋帝國的蒸蒸日上,很大程度是運河系統運作順暢的結果,這一點,全漢昇《唐宋帝國與運河》便曾論證過。

由江南經濟富庶、文化昌盛,又導致越來越多南方知識分子入朝為官。早在中唐永貞革新,「二王」便來自南方,王叔文是越州山陰 (今浙江紹興) 人,王伾是杭州人。北宋慶曆變法,范仲淹是蘇州吳縣 (今江蘇省蘇州市) 人,歐陽修是吉州廬陵 (今江西省吉安市) 人。熙寧變法的主事人王安石,乃江西臨川人。呂惠卿則是閩南晉江人 (今福建泉州) 人。南方知識分子思想靈活,勇於革新,帶浪漫氣息,有治平理想,此不免與北方知識分子 (司馬光便是其中表表者) 的樸實守成格格不入,北宋兩場變法失敗收場,繼而開出持續不斷的黨爭,跟南方經濟文化水平急速上升,遠超北方,是有密切關係 (詳參錢穆《國史大綱》下冊)。

到了元代,泉州與埃及的亞歷山大港齊名,被馬可波羅譽為「世界第一大港」,屬中國東南沿海重要的商貿港口城市。明朝時,東南沿海城市不時和外國人做生意,西班牙在墨西哥、秘魯取得豐富白銀,用於菲律賓與華人 (經海上絲路而來的中國人) 的貿易中,大批白銀於是從美洲經菲島輸入中國。與西班牙人爭雄海上的葡萄牙人佔領澳門後,充當中日貿易媒介,滿足日本人對中國貨物的需求。十六、七世紀之交,日本為世界上僅次於美洲的盛產白銀之地。如是者,白銀源源不絕輸入中國 (王業健<全漢昇在中國經濟史研究上的重要貢獻>),適值大明寶鈔嚴重貶值,張居正改革時,便索性用白銀為稅收交納媒介,一律計畝徵銀,白銀一直至清代仍流通市面,鴉片戰爭之所以爆發,跟白銀大量向外流向英國、影響清廷稅收有關,追源溯始,和南方經濟蓬勃脫不了關係。

滿清以少數民族身份用武力入主中原,對江南地區一度進行屠殺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種下滿漢民族仇恨。鴉片戰爭後,清朝中央政府對地方控制減弱,對外賠款又經過稅收攤派方式轉嫁給老百姓,此終令民族矛盾死灰復燃。太平天國起事,直呼滿人為「清妖」,其以南京為首都,亦在於顯示對漢族正統的繼承。

(九)

洪秀全、馮雲山皆為廣東花縣 (今廣州市花都區) 人,位處帝國邊陲。「金田起事」之金田村則位於廣西省桂平縣,距離北京極遠,兼有宗教迷信氛圍。

太平天國以金陵為首都,格局儼如一江左政權,奈何其無法攻克湖南長沙,只能奪武漢沿江東下,曾國藩不久在長沙組織地方鄉勇湘軍 (太平天國攻長沙時,造成嚴重破壞,當地鄉紳出於守土保家之情,遂資助曾建軍),並命令李鴻章在安徽合肥建淮軍,太平天國卒之敗在漢人組織的地方鄉勇上,漢人地位因而在清中葉逐步上升,曾、左 (宗棠)、李更推動洋務運動的進行。

甲午戰爭,北洋艦隊被全殲,李鴻章喪失政治資本,代之而起是在天津小站練兵的袁世凱,其憑藉北洋新建陸軍,於民國初年叱吒政壇,以北京為其根據地 (故民國初年的北洋政府又稱民國北京政府)。

甲午戰敗消息傳至北京,適值北京舉行會試,康有為、梁啟超等上萬言書,提出「拒和、遷都、練兵、變法」主張,得到一千多人連署,史稱「公車上書」。康有為是廣東南海人,梁啟超是廣東新會人。二人未幾推動戊戌變法,百日後被慈禧發動的政變煞停,康梁出逃,六君子就義,袁世凱及榮祿在政變中站到慈禧一邊,袁是河南項城人,榮祿是滿洲親貴 (推薦袁小站練兵)。

義和團事件及八國聯軍之役後,體制內改革被體制外革命的呼聲取代。革命團體興中會,創始人是孫中山,孫乃廣東省香山縣翠亨村人,興中會總部設於香港 (已割讓給英國),誓詞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合眾政府」,此乃漢人排滿意識之延續,竊以為受太平天國老兵馮爽觀影響,孫年幼時很喜歡聽馮講太平天國故事。

華興會首腦黃興是湖南長沙人,光復會由江浙人組成,活躍於江浙一帶和南洋等地,宗旨為「光復漢族,還我山河,以身許國,功成身退」。合而觀之,晚清革命力量實以南方為骨幹,北方反為保守勢力。

1905 年,興中會、華興會、光復會等於日本東京合組中國革命同盟會 (簡稱同盟會)。時有清廷派遣新軍留日,同盟會乘機招攬革命黨人,滲透革命思想,四川保路運動爆發,湖北軍隊奉命入川鎮壓,新軍在武昌響起革命第一槍,新軍不少便是同盟會成員。

由於革命黨是南方人,康梁及其支持者也是南方人,南方各省立憲派在武昌起義後紛紛宣佈獨立,響應革命。又早在八國聯軍入北京,兩廣總督李鴻章、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閩浙總督許應騤等,已和外國達成協議,不向列強宣戰,以保存東南穩定,史稱「東南互保章程」。此亦給予東南各省脫離中央控制的基礎。

袁世凱以北洋陸軍作後盾,跟革命黨人議和,結果是袁迫清帝遜位,繼而任民國第一任總統。袁的地盤在北京,借口發生兵變,不隨蔡元培南下就職 (南方是革命黨人地盤)。袁未幾稱帝失敗,接著是護國之役、黎段相爭、張勳復辟、段祺瑞廢除《臨時約法》對德宣戰,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黨人,利用兩廣 (廣東、廣西) 作為根據地,成立護法軍政府,與之對抗。

二十年代聯俄容共後,中國國民黨以廣州為政治中心,向北討伐。北伐成功,蔣介石在南京成立國民政府,標誌著「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真正落實。無奈中國共產黨在蘇聯扶植下日益壯大,其利用鄉下農民對地主的不滿,施行階級鬥爭,打土豪分田地。國軍用先進德式裝備及軍隊剿匪,反受制於西南丘陵地帶,五次圍剿無功而還。進入三十年代,日寇加快侵華步伐,共黨休養生息,發展勢力,卒之以農村包圍城市,國府最後遷移台灣。

國民黨最大的問題是,只著眼於發展大城市,卻忽略了料理農村。此給共黨有機可乘,利用農村反噬城市。其又過於依賴飛機、坦克、機槍、鐵路運兵、陣地戰,這在遇到擅打游擊戰、運動戰的共軍時,不免綁手綁腳 (日本無法滅亡中國,原因也在此)。

和國府強調中華正朔不同,共黨無中華民族文化意識,只知與國府對著幹。彼叫「中華民國」,我叫「中華人民共和國」。彼都南京,我都北京。彼既不知「民國」二字來自 republic,乃「人民的國」,已包「人民」、「共和」兩概念;亦不知定都南京有其標誌性的歷史意義,即自明朝起逐走外族、由漢人當家作主之意涵,結果毛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一句「同胞們,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實際只不過是「一面倒親蘇」,以及往後數十年血河淚海的開始,根源則是無中華民族文化意識的共黨竊據大陸成功。

(十)

歷史由人物、事件構成,人物必在某一空間存在,事件必在某一空間發生,透過研究不同時間段空間的變遷及其影響,方能更準確了解人物和事件,更準確了解歷史。

嚴耕望憶述錢穆對史學的理解:

先生一開講,就說歷史學有兩隻腳,一隻腳是歷史地理,一隻腳就是制度。中國歷史內容豐富,講的人常可各憑才智,自由發揮;只有制度與地理兩門學問都很專門,而且具體,不能隨便講。但這兩門學問卻是歷史學的骨幹,要通史學,首先要懂這兩門學問,然後自己的史學才有鞏固的基礎。(《錢穆賓四先生與我》)

從歷史地理的角度,更準確地把握中國歷史的進程 (儘管只是粗糙地把握),乃本文撰寫的主要目的。

2021年6月13日 星期日

齡官畫薔

寶玉累得金釧被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

剛到了薔薇花架,只聽有人哽噎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架下那邊有人。如今五月之際,那薔薇正是花葉茂盛之際,寶玉便悄悄的隔著籬笆洞兒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裡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

薔薇花是一個象徵。象徵什麼?賈薔。這位女孩子蹲在薔薇花架下,代表她思念著賈薔,賈薔是其意中人。有謂《紅樓夢》是寫實主義小說,觀乎此,它同時是象徵主義小說。

賈薔的身份為何?第九回有交代:

原來這一個名喚賈薔,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的還風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親厚,常相共處。寧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僕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麼小人詬誶謠諑之辭。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去立門戶過活去了。這賈薔外相既美,內性又聰明,雖然應名來上學,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仍是鬥雞走狗,賞花玩柳。總恃上有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因此族中人誰敢來觸逆於他。

他是寧國府中人。

另外,第十八回記元妃省親時,

原來賈薔已從姑蘇採買了十二個女孩子,並聘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

剛演完了,一太監執一金盤糕點之屬進來,問:「誰是齡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齡官叩頭。太監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出戲,不拘那兩出就是了。』」賈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做《游園》、《驚夢》二出。齡官自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賈薔扭他不過,只得依他作了。賈妃甚喜,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額外賞了兩匹宮緞、兩個荷包並金銀錁子、食物之類。

據此推斷,那女孩子極有可能是齡官,脂硯齋稱她為「尤物」。

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痴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嘆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不但不為新特,且更可厭了。」想畢,便要叫那女子,說:「你不用跟著那林姑娘學了。」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面生,不是個侍兒,倒像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之內的,卻辨不出他是生旦淨醜那一個角色來。寶玉忙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次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沒意思了。」

謎底解開,果然就是齡官。

因寶玉滿心只有黛玉,故看到有女孩子流淚,第一時間便想到「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

「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頗有意思,寶玉一般稱呼寶釵為寶姐姐,此處卻喚成「寶兒」,要麼是手抄之誤,要麼是寶玉內心對寶釵有觀感的改變。

一面想,一面又恨認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痴看。

此乃從寶玉的視角寫齡官之美。

「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齡官可謂黛玉之鏡像。

「只管痴看」的「痴」是生起情來的意思,因生起情,故「不忍棄他而去」。

只見他雖然用金簪劃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用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裡用指頭按著他方纔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麼。」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裡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裡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外面的不覺也看痴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裡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裡不知怎麼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裡那裡還擱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曹雪芹寫愛情是充滿藝術美感。

齡官思念賈薔,沒有掏心掏肺大呼「賈薔我愛你」,而是不停地畫「薔」字,「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每一畫就是一次思念,畫了幾千個,即思念了幾千遍,很形象、很生動、很具體。

寶玉是護花使者,對方又生得像極黛玉,故有「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云云,既是體貼,又是憐惜。奈何情愛之樂與苦,從來只有當事人才能明白,任寶玉再同情共感,終究「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事實上,由「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寶玉連齡官為何不停畫「薔」字亦未弄清楚,有心了解不代表真的能了解,這是人生情愛中一大無奈。

二人各有所思,一個在畫,一個在看,中間由情來綰合,很美很美的一個畫面。

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致雨,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著那女子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時下雨。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要寫了,下大雨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臉,那女孩子只當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聲「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裡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寶玉的心靈非常珍貴。在他的世界裡,只有諸位姊姊妹妹,沒有自己,大公無私。

曹雪芹為了塑造寶玉護花使者的形象,用了動作和心理描寫。提醒齡官避雨而忘了自己被雨沾濕,是動作描寫。「這時下雨。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心裡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是心理描寫。經此兩筆,寶玉護花出自內心的不容已,躍然紙上。

齡官誤認寶玉是丫頭,跟賈母笑說寶玉是個丫頭投錯了胎相呼應。此見寶玉欠缺男子應有的剛陽氣,也無承擔感。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子都放了學,進園來各處頑耍。

齡官自然也不例外。

寶玉回到怡紅院,院門竟關上了,是什麼一回事?下文另述。

2021年6月12日 星期六

金釧被攆

鳳姐寶釵先後離去,寶玉從賈母住處出來,來到王夫人上房。

只見幾個丫頭子手裡拿著針線,卻打盹兒呢。王夫人在裡間涼榻上睡著,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也乜斜著眼亂恍。

金釧是王夫人貼身丫鬟,跟了王夫人十來年,本姓白,是玉釧的姐姐。第二十三回記她曾挑逗寶玉:

金釧一把拉住寶玉,悄悄的笑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

寶玉、金釧互相調情,該是慣常之事。

寶玉刻下看見金釧,

輕輕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帶的墜子一摘,金釧兒睜開眼,見是寶玉。寶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這麼著?」金釧抿嘴一笑,擺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他,就有些戀戀不捨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裡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出來,便向金釧兒口裡一送。金釧兒並不睜眼,只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裡拿環哥兒同彩雲去。」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去罷,我只守著你。」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去了。

這段文字有好幾重意思:

(a)「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這個「討」不是討來怡紅院做丫鬟,而是討來做妾。寶玉想要金釧做妾,金釧亦有做姨娘的自覺,只有王夫人被蒙在鼓裡。

(b)「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裡拿環哥兒同彩雲去」,金釧不只有做姨娘的自覺,而且深知賈環和其他婢女的關係 (彩雲是王夫人的大丫鬟),簡單講,這個女子是有心思的,她不是呆呆笨笨,此對王夫人而言,就很危險,她最怕又美又聰明的女子在寶玉身邊。

(c)「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這是「上得山多終遇虎」的必然結局,值得注意是「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王夫人用什麼理由趕走寶玉身邊又美又聰明的女子?「你教壞我的兒子」,後來晴雯被攆,都是同一理由,金釧被打伏下晴雯被逐。

(d)「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去了。」此見寶玉為人完全無道德責任感,無承擔可言,他卒之害死金釧,愧對金釧。

這裡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金釧兒聽說,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氣忿不過,打了一下,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喚了金釧兒之母白老媳婦來領了下去。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話下。

之前我們提過歐麗娟一番話:

這些被放進太虛幻境的丫鬟們,如襲人、晴雯、平兒、鴛鴦等等,之所以能有「百個裡頭挑不出一個來」(第三十九回) 的傑出能耐,除自身的優異稟賦之外,實際上還有賴於賈府的大族環境,才能獲得作高一層的鍛鍊打磨,而見多識廣、周全幹練……小門小戶的小家碧玉便缺乏這樣的養成條件,於是賈府的丫頭才會「比人家的小姐還強」。

對榮國府丫鬟來說,最壞的下場不是喪命,而是被攆出大觀園和榮國府,因這意味著她們從此墮入污濁的現實世界,不能再過著理想的、快樂的、潔淨的生活,發揮實現自我。

金釧最後不堪受辱,投井自盡,在某種意義上,正是體現黛玉《葬花吟》「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她的死,亦和情有關,悲劇和兒女私情是一體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