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13日 星期日

齡官畫薔

寶玉累得金釧被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

剛到了薔薇花架,只聽有人哽噎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架下那邊有人。如今五月之際,那薔薇正是花葉茂盛之際,寶玉便悄悄的隔著籬笆洞兒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裡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

薔薇花是一個象徵。象徵什麼?賈薔。這位女孩子蹲在薔薇花架下,代表她思念著賈薔,賈薔是其意中人。有謂《紅樓夢》是寫實主義小說,觀乎此,它同時是象徵主義小說。

賈薔的身份為何?第九回有交代:

原來這一個名喚賈薔,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的還風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親厚,常相共處。寧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僕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麼小人詬誶謠諑之辭。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去立門戶過活去了。這賈薔外相既美,內性又聰明,雖然應名來上學,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仍是鬥雞走狗,賞花玩柳。總恃上有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因此族中人誰敢來觸逆於他。

他是寧國府中人。

另外,第十八回記元妃省親時,

原來賈薔已從姑蘇採買了十二個女孩子,並聘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

剛演完了,一太監執一金盤糕點之屬進來,問:「誰是齡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齡官叩頭。太監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出戲,不拘那兩出就是了。』」賈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做《游園》、《驚夢》二出。齡官自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賈薔扭他不過,只得依他作了。賈妃甚喜,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額外賞了兩匹宮緞、兩個荷包並金銀錁子、食物之類。

據此推斷,那女孩子極有可能是齡官,脂硯齋稱她為「尤物」。

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痴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嘆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不但不為新特,且更可厭了。」想畢,便要叫那女子,說:「你不用跟著那林姑娘學了。」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面生,不是個侍兒,倒像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之內的,卻辨不出他是生旦淨醜那一個角色來。寶玉忙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次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沒意思了。」

謎底解開,果然就是齡官。

因寶玉滿心只有黛玉,故看到有女孩子流淚,第一時間便想到「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

「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頗有意思,寶玉一般稱呼寶釵為寶姐姐,此處卻喚成「寶兒」,要麼是手抄之誤,要麼是寶玉內心對寶釵有觀感的改變。

一面想,一面又恨認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痴看。

此乃從寶玉的視角寫齡官之美。

「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齡官可謂黛玉之鏡像。

「只管痴看」的「痴」是生起情來的意思,因生起情,故「不忍棄他而去」。

只見他雖然用金簪劃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用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裡用指頭按著他方纔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麼。」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裡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裡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外面的不覺也看痴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裡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裡不知怎麼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裡那裡還擱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曹雪芹寫愛情是充滿藝術美感。

齡官思念賈薔,沒有掏心掏肺大呼「賈薔我愛你」,而是不停地畫「薔」字,「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每一畫就是一次思念,畫了幾千個,即思念了幾千遍,很形象、很生動、很具體。

寶玉是護花使者,對方又生得像極黛玉,故有「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云云,既是體貼,又是憐惜。奈何情愛之樂與苦,從來只有當事人才能明白,任寶玉再同情共感,終究「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事實上,由「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寶玉連齡官為何不停畫「薔」字亦未弄清楚,有心了解不代表真的能了解,這是人生情愛中一大無奈。

二人各有所思,一個在畫,一個在看,中間由情來綰合,很美很美的一個畫面。

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致雨,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著那女子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時下雨。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要寫了,下大雨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臉,那女孩子只當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聲「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裡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寶玉的心靈非常珍貴。在他的世界裡,只有諸位姊姊妹妹,沒有自己,大公無私。

曹雪芹為了塑造寶玉護花使者的形象,用了動作和心理描寫。提醒齡官避雨而忘了自己被雨沾濕,是動作描寫。「這時下雨。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心裡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是心理描寫。經此兩筆,寶玉護花出自內心的不容已,躍然紙上。

齡官誤認寶玉是丫頭,跟賈母笑說寶玉是個丫頭投錯了胎相呼應。此見寶玉欠缺男子應有的剛陽氣,也無承擔感。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子都放了學,進園來各處頑耍。

齡官自然也不例外。

寶玉回到怡紅院,院門竟關上了,是什麼一回事?下文另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