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兩漢儒學,一般集中討論董仲舒,但漢儒決不只董子一人,以一武帝朝的董子涵蓋所有兩漢儒學,顯然有不妥。今筆者嘗試加上賈誼、劉向、揚雄、《白虎通義》、徐幹的著作,以窺探兩漢儒學思想的共通點。
(一) 宇宙論:氣化宇宙論的發展與確立
賈誼是西漢文帝時期人。他曾說:
德有六理。何謂六理,道德性神明命,此六者德之理也。六理無不生也。已生而六理存乎所生之內。是以陰陽天地人,盡以六理為內度。內度成業,故謂之六法。六法藏內,變流而外遂。外遂六術,故謂之六行。是以陰陽各有六月之節,而天地有六合之事,人有仁義禮智聖之行,行和則樂,與樂則六,此之謂六行。陰陽天地之動也,不失六行,故能合六法。人謹修六行,則亦可以合六法矣。然而人雖有六行,微細難識,唯先王能審之。凡人弗能自至,是故必待先王六教,乃知所從事。是以先王為天下設教,因人所有,以之為訓。道 (導) 人之情,以之為真。是故內法六法,外體六行。以與 (興)《詩》、《書》、《易》、《春秋》、《禮》、《樂》六者之術,以為大義,謂之六藝......(《新書・六術》)
徐復觀有以下的解釋:
道是未分化而周流不息之「一」。道創生萬物,便分化凝聚而為「德」。賈誼之所謂理,據《道德說篇》,乃條理之理,對道之「混成」狀態而言。「德有六理」是說德的自身,含有「道、德、性、神、明、命」等六理。六理是德自身的條理。就體言之稱為德,條理言之則稱為理。此處之理與德,是等同的。道凝聚分化而為德,德中仍有道。德可條理為六理,六理中仍有德,否則失掉了它的本性。所以六理中仍有道德在裡面......「六理無不生也」,即是六理會創生一切。已生而六理即存乎所生之內......「內度」,是指存於生命之內的法度......「內度成業,故謂之六法」,「成業」,是指內度可以成為事業;因其可成為事業,而非僅潛存於生命內之理,所以又稱之為六法......外遂則為六術,此六術皆表現於人的行為,「故謂之六行」。六行也是對術的解釋。六術六行,是六理六法向行為上的落實,亦即是由內在之德,向客觀世界的落實。陰陽的六行,表現為六月之節,天地則表現為六合之事,而人六行的內容是「仁義禮智聖」,再加上「樂」。(《兩漢思想史・卷二》)
另外,賈誼又說:
道冰 (凝) 而為德,神載於德,德者道之澤也。道雖神,必載於德,而頌 (容) 乃有所因以發動變化而為變。
性者,道德造物,始有形,而道德之神,專而為一氣,明其潤益厚矣。濁而胶相連在物之中為物 (性)、莫 (性) 生氣,(氣) 皆集焉,故謂之性。(兩條見《新書・道德說》)
儘管已有「氣性」一觀念存胸中,賈誼並未仔細表出,傾向全以道、德之演化解釋萬物之出現及變化,五行在其思想中亦未被用上,這和後來漢儒大談陰陽五行有分別。
到了董仲舒,他明白地說:
天地之氣,合而為一,分為陰陽,判為四時,列為五行。(《春秋繁露・五行相生》)
仁貪之氣兩在於身。身之名取諸天,天兩,有陰陽之施。(《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以元氣 (即天地之氣) 為首,分陰分陽,再具體化而為五行以解釋萬物之生成。
他更說:
臣聞,天者,群物之祖也......故聖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亡私。(《漢書・董仲舒傳》)
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愛也;夏者,天之所以長也;德者,君之所以養也;霜者,天之所以殺也;刑者,君之所以罰也。(《漢書・董仲舒傳》)
直接以形上的天作為人倫價值規範之根源,混淆了應然、實然兩層次。
《白虎通義》是東漢章帝建初四年 (公元 79 年) 召開的白虎觀會議的紀錄,是次會議由太常、大夫、博士、議郎、郎官及諸生、諸儒在白虎觀陳述見解,「講議五經異同」,意圖彌合今、古文經學。故此,《白虎通義》堪稱代表著東漢諸儒之想法。
《白虎通義・天地》:
始起之天,始起先有太初,後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混沌相連,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然後剖判清濁。既分,精出曜布,度物施生。精者為三光,號者為五行。行生情,情生汁中,汁中生神明,神明生道德,道德生文章。故《乾鑿度》云:「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兆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陽唱陰和,男行婦隨也。」
細分太初、太始、太素,是使氣化宇宙論更精密、更完備。
至於引《乾鑿度》:「陽唱陰和,男行婦隨也」,仍是以形上的天作為人倫價值規範之根源,跟董子沒兩樣。
(二) 心性論:材質性與認知心
賈誼以氣論性,詳見:
性者,道德造物,始有形,而道德之神,專而為一氣,明其潤益厚矣。濁而胶相連在物之中為物 (性)、莫 (性) 生氣,(氣) 皆集焉,故謂之性。(《新書・道德說》)
至於心,賈誼特別著重「心以虛為體,以術為用」。他說:
對曰:道者所從接物也。其本者謂之虛,其末者謂之術。虛者言其精微也,平素而無設儲也,術也者,所從制物也,動靜之數也。凡此皆道也。(《新書・道術》)
徐復觀解釋:
賈誼將道分解為虛與術,而以虛為本,以術為末。虛乃道在人心中的本來面貌,術乃道在人生中所發生的具體作用。若使用後來的體用兩詞,則就道體現於人心而言,虛是體而術是用。(《兩漢思想史・卷二》)
《新書・道術篇》又有以下一段文字:
曰:請問虛之接物何如?對曰:鏡儀 (正) 而居,無執不臧 (藏),美惡畢至,各得其當。衡虛無私,平正而處;輕重畢懸,各得其所。明主者南面而正,清虛而靜,令名自宣,命物自定;如鑒之應,如衡之稱。有亹 (勉) 和之,有端隨之,物鞠其極,而以當施之,此虛之接物也。
虛為心之體,賈生以鏡言虛,則其以鏡喻心明矣。《荀子・解蔽》:
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心未嘗不臧也,然而有所謂虛;心未嘗不兩也,然而有所謂壹;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謂虛;不以所已臧害所將受謂之虛。心生而有知,知而有異;異也者,同時兼知之;同時兼知之,兩也;然而有所謂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謂之壹。心臥則夢,偷則自行,使之則謀;故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不以夢劇亂知謂之靜。未得道而求道者,謂之虛壹而靜。作之:則將須道者之虛則人,將事道者之壹則盡,盡將思道者靜則察。知道察,知道行,體道者也。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坐於室而見四海,處於今而論久遠。疏觀萬物而知其情,參稽治亂而通其度,經緯天地而材官萬物,制割大理而宇宙裡矣。恢恢廣廣,孰知其極?睪睪廣廣,孰知其德?涫涫紛紛,孰知其形?明參日月,大滿八極,夫是之謂大人。夫惡有蔽矣哉!
荀子之心為一認知心,以「虛壹而靜」、「大清明」為特徵。賈生亦強調人有認識、判斷等心知之明,且說:
德之理盡施於人。其在人也,內而難見,是以先王舉德之頌 (容) 而為辭語以明其理,陳之天下,令人觀焉,垂之後世,辯議以審察之以轉相告。是故弟子隨師而問受,博學以達其知,而明其辭以立其誠。
人雖有六行,微細難識......必待先王六教,乃知所從事。(兩條俱見《新書・六術》)
著重後天學習,其心當為認知心。
董仲舒言性,見以下兩條:
性之名非生與?如其生之自然之資謂之性。性者質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人之誠 (實也,即由氣而成之實,即性也),有貪有仁。仁貪之氣兩在於身。身之名取諸天,天兩,有陰陽之施。身之兩也,有貪仁之性。(《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前一條以自然之質為性,後一條更明確反映性為氣性。
氣分陰陽,於是性有仁 (善) 貪 (惡)。董子說:
故性比於禾,善比於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為善也。善與米,人之所繼天而成於外,非在天所為之內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董子論「心」:
栣眾惡於內,弗使得發於外者,心也。故心之為名,栣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栣」者,禁也。以禁制人內在之種種惡念來界定「心」,董子分明對人性抱持不信任的態度。
心超越於性而浮在性之上,且可對性之惡端之顯發加以禁制,這明顯是「以心改性」的進路,同於荀子。
惟其不傾向講心之虛明靈覺義,亦不用鏡喻心,有別於賈誼。
劉向《說苑・建本》:
人之幼稚童蒙之時,非求師正本,無以立身全性。夫幼者必愚,愚者妄行;愚者妄行,不能保身,孟子曰:人皆知以食愈饑,莫知以學愈愚,故善材之幼者必勤於學問以修其性......夫學者,崇名立身之本也,儀狀齊等而飾貌者好,質性同倫而學問者智;是故砥礪琢磨非金也,而可以利金;《詩》、《書》壁立,非我也,而可以厲心。夫問訊之士,日夜興起,厲中益知,以分別理,是故處身則全,立身不殆,士苟欲深明博察,以垂榮名,而不好問訊之道,則是伐智本而塞智原也,何以立軀也?騏驥雖疾,不遇伯樂,不致千里;干將雖利,非人力不能自斷焉;烏號之弓雖良,不得排檠,不能自任;人才雖高,不務學問,不能致聖。水積成川,則蛟龍生焉;土積成山,則豫樟生焉;學積成聖,則富貴尊顯至焉。千金之裘,非一狐之皮;臺廟之榱,非一木之枝;先王之法,非一士之智也。故曰:訊問者智之本,思慮者智之道也。《中庸》曰:「好問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積小之能大者,其惟仲尼乎!學者所以反情治性盡才者也,親賢學問,所以長德也;論交合友,所以相致也。《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之謂也。
「勤於學問以修其性」,性是待修,則其為一材質性、自然之資。「勤於學問」旨在「修其性」,這是以心改性,心能學能問,當為認知心。
《說苑・辨物》一開首:
顏淵問於仲尼曰:「成人之行何若?」子曰:「成人之行達乎情性之理,通乎物類之變,知幽明之故,睹遊氣之源,若此而可謂成人。既知天道,行躬以仁義,飭身以禮樂。夫仁義禮樂成人之行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易》曰:「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夫天文地理、人情之效存於心,則聖智之府。
以完成義而非根源義看仁義,「天文地理、人情之效存於心」便是「聖智之府」,心明顯具有認知思慮能力,同於今人所言之理智。
揚雄說:
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氣也者,所以適善惡之馬也與?(《法言・修身》)
其也是以氣言性,性本身無善惡,有待後天的修養文飾。
又說:
學者,所以修性也。視、聽、言、貌、思,性所有也。學則正,否則邪。(《法言・學行》)
「學者,所以修性也」跟劉向「勤於學問以修其性」是一致的。
又說:
或問:「人何尚?」曰:「尚智。」(《法言・問明》)
智即認知心靈,以認知心靈的持續學習琢磨自然之材質性,使之為善。
《白虎通義・情性》:
情性者,何謂也?性者,陽之施;情者,陰之化也。人稟陰陽氣而生,故內懷五性六情。情者,靜也,性者,生也,此人所稟六氣以生者也。故《鉤命決》曰:「情生於陰,欲以時念也;性生於陽,以就理也。陽氣者仁,陰氣者貪,故情有利欲,性有仁也。」
這和董仲舒的講法沒有分別。
徐幹《中論・法象》:
夫法象立,所以為君子。法象者,莫先乎正容貌,慎威儀。是故先王之制禮也,為冕服采章以旌之,為珮玉鳴璜以聲之。欲其尊也,欲其莊也,焉可懈慢也!夫容貌者,人之符表也。符表正,故情性治;情性治,故仁義存;仁義存,故盛德著;盛德著,故可以為法象,斯謂之君子矣。
要「正容貌,慎威儀」,必先學習先王所制之禮。「正容貌,慎威儀」可治情性,則情性有未被治的狀態,此一情性為自然之質,為材質性。
《中論・治學》:
孤居而願智,不如務學之必達也。故君子心不苟願,必以求學;身不苟動,必以從師;言不苟出,必以博聞。是以情性合人,而德音相繼也......人雖有美質,而不習道,則不為君子。
強調後天學習,要博聞強記,要跟從師長,否則只有美質,不能成君子,心應為認知心,為智。
(三) 工夫論:聖王教化與勤勉學習
如上所引,賈誼說:
德之理盡施於人。其在人也,內而難見,是以先王舉德之頌 (容) 而為辭語以明其理,陳之天下,令人觀焉,垂之後世,辯議以審察之以轉相告。是故弟子隨師而問受,博學以達其知,而明其辭以立其誠。
人雖有六行,微細難識......必待先王六教,乃知所從事。(兩條俱見《新書・六術》)
董子則說:
天生民性有善質,而未能善,於是為之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民受未能善之性於天,而退受成性之教於王。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為任者也......萬民之性苟已善,則王者受命尚何任也?......今萬民之性,待外教然後能善......(《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又說:
聖人以為無王之世,不教之名,民莫能當善。善之難當如此,而謂萬民之性皆能當之,過矣。(《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汲汲於肯定聖王教化是使人民為善之唯一方法,不相信人民能在未經教化之下為善。
劉向說:
勤於學問以修其性。
學者所以反情治性盡才者也,親賢學問,所以長德也;論交合友,所以相致也。(兩條見《說苑・建本》)
揚雄說:
學以治之,思以精之,朋友以磨之,名譽以崇之,不倦以終之,可謂好學也已矣。
孔子習周公者也,顏淵習孔子者也」、「有教立道,無止,仲尼。有學術業,無止,顏淵。(兩條俱見《法言・學行》)
二人皆重視後天勤勉學習聖王所教,離此工夫,不能為善。
徐幹談治學,亦重先王教化及後天積累:
學也者,所以疏神達思,治情理性,聖人之上務也......學者,心之白日也。故先王立教官,掌教國子,教以六德,曰:智、仁、聖、義、中、和;教以六行,曰:孝、友、睦、婣、任、恤;教以六藝,曰:禮、樂、射、御、書、數;三教備而人道畢矣。學猶飾也,器不飾則無以為美觀,人不學則無以有懿德。有懿德故可以經人倫,為美觀,故可以供神明。(《中論・治學》)
大體上,漢儒都是以知識的進路成就道德,有「泛認知主義」的弊病。
(四) 天降災異 (以天意窒君威 / 以天制君)
賈誼、揚雄皆不好言災異,屢言災異者,首為董仲舒。
《漢書‧董仲舒傳》有以下一段記載:
先是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仲舒居家推說其意,草稿未上,主父偃候仲舒,私見,嫉之,竊其書而奏焉。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大愚。於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復言災異。
險些玩出禍的背後,是讀書人面對絕對君權,抗拒無力之餘,但又想堅守儒家政治理念,批判現實政治,力求限制專制君主及其酷烈的刑法的善良用心。徐復觀說:「近代對統治者權力的限制,求之於憲法;而董氏則只有求之於天,這是形成他的天的哲學的真實背景。」(《兩漢思想史‧卷二》)
好言災異的還有劉向:
晉侯問於士文伯曰:「三月朔,日有蝕之,寡人學惛焉,詩所謂:『彼日而蝕,于何不臧』者,何也?」對曰:「不善政之謂也;國無政不用善,則自取謫於日月之災,故不可不慎也。政有三而已:一曰因民,二曰擇人,三曰從時。」(《說苑‧政理》)
《白虎通義‧災變》:
天所以有災變何?所以譴告人君,覺悟其行,欲令悔過修德,深思慮也。《授神契》曰:「行有玷缺,氣逆于天,情感變出,以戒人也。」
可見下迄東漢「天降災異 (以天意窒君威 / 以天制君)」仍是思想主流。
總括而言,兩漢諸儒思想之骨幹為荀子、鄒衍之學,夾雜部份道家、法家思想 (如三綱)。
跟清儒不同,漢儒講究聖王教化,著重通經致用,以學術匡正政治,不為知識而知識,把漢儒完全等同清儒,是抹殺了兩漢儒學之獨特性。
2019年10月1日 星期二
2019年6月21日 星期五
論秦漢時期儒學與政治之互動
(一) 秦始皇坑儒真相
坑儒,有學者認為儒僅指方士,觀乎《史記・秦始皇本紀》:
始皇聞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姦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訞言以亂黔首。」於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阬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後。益發謫徙邊。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蘇北監蒙恬於上郡。
被坑的四百六十餘人俱為「諸生」中之「犯禁者」,「諸生皆誦法孔子」,儒怎會是指方士?他們實為齊魯地區受孔子儒學薰陶的士人。
扶蘇同情「諸生」,等於背離法家意識形態,被外調是合理的。
順帶一提,漢高祖劉邦之弟劉交,曾與魯人穆生、白生、申培公一起到荀子的學生浮丘伯門下學習《詩經》,因坑儒事件,被迫離去。如果坑儒只是坑方士,非針對齊魯地區受孔子儒學薰陶的士人,劉交為何會有如此舉動?
秦始皇坑儒,除了怨恨侯生、盧生求不到仙藥,主要是他們抱持政治異見:
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並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於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於權勢至如此,未可為求僊藥。」於是乃亡去。(同上)
盧生,齊國人,博士官。他不妥始皇,又跟其他博士官關係密切,同為齊魯地區受孔子儒學薰陶的士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基於管治需要,始皇下重手,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由此亦反映,齊魯地區受孔子儒學薰陶的士人是發揮著如何的一種功能,即制約、阻攔、批判現政權的力量。
(二) 博士官源自齊魯地區
早在戰國時,齊國的稷下學宮就是一儒學重鎮。大儒荀子曾為學宮之祭酒,相當於今天的大學校長。他的弟子眾多,部份在秦統一後被納入博士官系統中。
秦始皇受制於東方六國遺民勢力,不得不設博士官以示安撫。博士官的數目為七十,亦是取孔子門下「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鄭樵說:「秦時未嘗不用儒生與經學也」、「秦時未嘗廢儒」,確屬事實。
坑儒事件對博士官系統造成打擊,博士官人心惶惶,系統未幾解散,博士官流落民間,其中一人即為伏生。
伏生,山東濟南人,早年為秦朝博士官,專門研究《尚書》。焚書坑儒時,他把《尚書》藏於壁中。秦亡,伏生從壁中取出《尚書》,發現已散失數十篇,僅剩下二十餘篇。他憑記憶口授加以補完,漢朝廷派晁錯前往學習,用隸書抄寫《尚書》經文,稱為「今文尚書」。「今文尚書」後來發展成三家,分別是歐陽高的「歐陽氏學」、夏侯勝的「大夏侯氏學」、夏侯建的「小夏侯氏學」。
「今文尚書」之外,又有「今文易」、「今文詩」、「今文禮」、「今文春秋」。
施讐,孟喜、梁丘賀皆獲田王孫傳《易》,田王孫獲丁寬傳《易》,丁寬傳自田何,田何正是祖籍淄川 (今山東淄博),為齊人。相傳商瞿向孔子學習《易經》,六世至田何。
申培公開「魯詩學」,曾與劉交師從荀子門人浮丘伯,山東曲阜人。轅固生開「齊詩學」,他也是出身山東。
作《大戴禮記》的戴德,是后倉的四位弟子之一。作《小戴禮記》的戴聖,是戴德之弟,后倉,東海郡郯 (今山東郯城縣) 人。
授《公羊傳》的胡毋生,出身山東。
「今文經學」後來在政府中成為正統,建元五年 (公元前 136 年),武帝為《易經》和《儀禮》增置博士,與《書經》、《詩經》、《春秋》博士合為「五經博士」。公孫弘於元朔五年 (公元前 124 年) 又提出為「五經博士」設弟子員。博士弟子員於太學中跟隨博士學習,稱「太學生」。
「太學生」傳承著齊魯地區受儒學薰陶的士人的精神,積極發揮制約、阻攔、批判現政權的力量,做異見分子。東漢清議成風,牽頭的正是「太學生」。
(三) 漢初諸儒之具建設性及其思維特徵
漢高祖重用儒生叔孫通、陸賈、張蒼。
叔孫通,薛縣人 (今山東滕州市),秦末曾任博士官,有阿諛逢迎以保全性命的舉動,人格不甚高尚。項梁、項羽起兵,叔孫通前往投靠。劉邦殺入彭城,叔孫通向漢軍投降,自此為劉邦服務。
項羽被打敗,劉邦稱帝,是為漢高祖。有見於大臣們在朝堂上經常做出失禮的行為,如飲酒爭論、醉後喧嘩,甚至拔劍擊打宮殿的支柱,叔孫通向漢高祖建議制訂宮廷禮儀,獲高祖同意。訂朝儀令漢高祖「吾迺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他因此對儒生改觀 (之前曾用儒生之禮帽尿溺),叔孫通備受重用。
陸賈,據《新唐書》記載,是齊宣王幼子通的後裔,能言善辯。他經常出使各諸侯國,鴻溝劃界,臣服南越國趙佗,都是其功勞。劉邦即位之初,重武力、輕詩書,陸賈進諫:「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乎?」建議「行仁義,法先聖」,提出「逆取順守,文武並用」的統治方略。他更總結秦朝滅亡的經驗教訓,撰《新語》。諸呂之亂後,他極力迎立漢文帝。
張蒼年輕時師從荀子,受《春秋左氏傳》,一度仕秦為御史,輾轉投靠劉邦。他博覽群書,深通律曆,明於術數,《春秋左氏傳》後來傳洛陽人賈誼,賈誼乃張蒼的弟子。
三人或多或少跟齊魯地區有淵源,而且發揮著鞏固新政權的正面作用。值得注意的是,陸賈相信宇宙萬物都是「天地相承,氣感相應而成者」,聖人要「承天誅惡」。張蒼亦曾與魯人公孫臣議論「五德終始說」,深受陰陽家思想影響。「宇宙論中心」的思維傾向,並非到了董仲舒才出現。
賈誼,雒陽 (今河南洛陽) 人,從小研究詩經、書經,才學過人,文筆出眾。文帝時任博士,年僅二十二歲,乃朝廷中最年輕的一位博士。賈誼撰《過秦論》總結秦亡教訓為「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論治安策》主張「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無邪心」、《論積貯疏》鼓吹「今驅民而歸之農,皆著於本,使天下各食於力。末技、游食之民轉而緣南畝,則蓄積足而人樂其所矣。」重農抑商。武帝有「推恩令」及帶有國家社會主義色彩的經濟政策,啟發自賈誼。
有別於秦朝時的秉持異見,漢初諸儒都能夠作出正面、積極、具建設性的貢獻,通經足以致用。
唯大病初癒,需要清靜無為以休養,歷文景而至武帝,國力逐漸恢復,終有漢武帝尊崇儒學的措施。
(四) 漢武帝尊崇儒學,以及「左傾」作為儒生的共識
漢武帝初即位,打算重用儒生趙綰、王臧等,一掃文景以來崇尚黃老無為的風氣。趙、王二人俱為申培公的弟子,遙承荀子。
趙、王迎申培公來朝,建議仿古制,設明堂辟雍,改曆易服,行巡狩封禪等禮儀,更要求武帝「不必事事請命太皇太后」,惹起太皇太后竇氏不滿,命武帝下令革去趙、王官職。趙、王身死,標誌著博士官系統改革現實的嘗試失敗了。
然而,隨著竇氏離世、武帝親政,「獨尊儒術」的局面終於出現。受武帝重用的儒生,先有董仲舒,後有公孫弘。
董仲舒,廣川 (今河北景縣) 人。早年用功讀書,以研治《公羊春秋》出名,與胡毋生齊名。景帝時任公羊博士,武帝舉「賢良文學」之士,他呈上對策,主張:「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罷黜百家,表章六經」。
公孫弘,菑川 (今山東) 薛縣人。年輕時家貧,曾在渤海海邊當牧豢奴。直到四十多歲,始用刀削竹青抄寫《春秋》誦讀學習。武帝招選「賢良文學」之士,六十歲的公孫弘以賢良被徵召入京,封為博士。
董氏曾說:
古者稅民不過什一,其求易共;使民不過三日,其力易足。民財內足以養老盡孝,外足以事上共稅,下足以畜妻子極愛,故民說從上。至秦則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又顓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荒淫越制,踰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又加月為更卒,已復為正,一歲屯戍,一歲力役,三十倍於古;田租口賦,鹽鐵之利,二十倍於古。或耕豪民之田,見稅什五。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轉為盜賊,赭衣半道,斷獄歲以千萬數。漢興,循而未改。古井田法雖難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鹽鐵皆歸於民。去奴婢,除專殺之威。薄賦斂,省繇役,以寬民力。然後可善治也。(《漢書・食貨志》)
針對商鞅以降土地私有合法化造成「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局面,董仲舒建議「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鹽鐵皆歸於民」、「去奴婢」、「薄賦斂」、「省繇役」。
觀乎鹽鐵會議中「賢良文學」反對官營商業,主張節儉、藏富於民,重農抑商,廢止鹽鐵、均輸、平準、榷酤等與民爭利之法。董仲舒的意見似乎是「賢良文學」的共識,也是博士官系統所篤信。
名將霍去病的異母弟霍光,支持「賢良文學」的「左傾」想法,外戚與儒生的聯合,於此已見端倪。
武帝死,霍光擁立昭帝。昭帝死,霍光先立昌邑王劉賀,再改立宣帝。漢宣帝自詡:「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儒法並用,陽儒陰法。然而,其兒子劉奭不以為然,重用蕭望之、周堪、劉向,三人都是博士官。
(五) 戚宦聯手打擊博士官
漢武帝「尊公羊家,詔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興」,漢宣帝則重用《穀梁》學者,立為學官,因其祖父劉據「少壯詔受公羊《春秋》,又從瑕丘江公受《穀梁》」。瑕丘江公,《史記》作江生,瑕丘 (今山東濟寧) 人,申培公傳授他《穀梁春秋》、《詩經》。漢武帝時與董仲舒並稱,因為口吃,議論不如董仲舒,於是《公羊春秋》盛行,《穀梁春秋》衰微。不過,二人無疑同屬博士官系統。
漢元帝劉奭「柔仁好儒」,曾批評父親宣帝「持刑太深,宜用儒生」,被宣帝責怪「亂我家者,太子也!」平情而論,漢初有周勃、陳平,武帝朝有桑弘羊、汲黯,純用儒生似非漢朝延祚之正道,必須「霸王道雜之」。劉奭不明箇中內情,即位後重用蕭望之、周堪、劉向,這對漢室是有危險的。
蕭望之,字長倩,東海蘭陵 (今山東蘭陵) 人,通達五經,是「今文經學」中《齊詩》、《論語》的知名學者。宣帝時任太子老師,甘露三年 (公元前 51 年) 於石渠閣與諸儒講五經異同,可見其在博士官中地位崇隆。
周堪,字少卿,山東臨淄人,跟隨夏侯勝 (先世夏侯始昌,山東曲阜人,通五經) 學習《書經》,並參加過石渠閣議論經書,劉奭以他為師。
劉向,字子政,原名劉更生,漢高祖之弟楚元王劉交的玄孫,博覽群書,精通天文星象。蕭望之、周堪向元帝推薦劉向,劉向進入中央權力核心,奏章中不時以天災附會當時的政治現象,希望元帝「放遠佞邪之黨,壞散險詖之聚,杜閉群枉之門,廣開眾正之門」。換言之,他承繼著董仲舒的「以天意窒君威」(蕭公權語)。
宋人高似孫稱劉向「炯炯丹心,在漢社稷」,清人凌揚藻稱他「孤忠自許,志不得行,而其精誠,更可貫金石矣!」可見蕭、周、劉集團是正義、光明的力量,有益於漢室。
然而,有一史高,乃宣帝祖母史良娣哥哥史恭的長子,即宣帝的表叔。他初時與蕭、周、劉等同為託孤之臣,隨著蕭望之等欲改弦更張,推行仁政,元帝又給予他們萬二分信任,史高備受冷落,因而與蕭望之產生嫌隙。外戚與博士官之間發生矛盾。
霍光以外戚身份支持「賢良文學」,是因為「賢良文學」的主張有助打擊其政敵桑弘羊。他並非真心誠意信服於「賢良文學」的主張,與「賢良文學」為伍,只是出於捍衛自身政治利益的需要。
史高因蕭、周、劉集團的上升而失勢,他自然不能再和博士官聯合,博士官以外,最接近權力來源者為宦官,史高於是勾結宦官弘恭、石顯,堅持恪守慣例,反對改革。
蕭望之憂慮外戚、宦官擅權,向元帝建議糾正宦官出掌中書,此等於直接損害弘恭、石顯的既得利益,他們於是與史高聯手,對付蕭、周、劉。蕭望之卒之自殺,周堪 (弟子張猛自殺) 罷官,劉向被免為庶人。博士官遭受打擊。
(六) 王莽篡漢改制是代表儒生實現其政治理想
博士官雖遭受打擊,但仍有很大的影響力。加上社會土地兼併嚴重,貧富極度不均,這令博士官的政治主張有號召力。漢室無法解決民生問題,尤其給予博士官口實宣揚「漢德已衰,新聖將興」。
早在昭帝時,眭弘就鼓吹「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後,以承順天命」。眭弘,山東滕州人,年長治《公羊春秋》,有弟子過百人。嚴彭祖和顏安樂後來宣揚眭弘的學問而發揚光大。
到了宣帝,又有蓋寬饒,言:「方今聖道浸廢,儒術不行,以刑餘為周召,以法律為詩書。」、「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若四時之運,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蓋寬饒,字次公,魏郡(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南)人,通經書為郡文學,舉孝廉為郎。
蕭、周、劉集團雖遭打擊,劉向卻誕下一子劉歆。
劉歆,字子駿,年輕時精通《詩經》及《尚書》,曾獲漢成帝召見並授予官職。他有意繼承父親的事業,教授五經,且積極撰《七略》(宮中藏書目錄)。有見於太常博士 (即五經博士) 抱殘守缺,寫成<移讓太常博士書>,開罪了一眾博士官,換句話說,劉歆出身於博士官,卻超越了博士官。
劉歆和王莽相友善,王莽,字巨君,濟北王田安六世孫,田安為戰國時期齊國亡國之君齊王建的孫子。齊亡後,當地庶民依然稱呼田家為王家,田姓於是改為王姓。
元帝死,成帝尊母親王政君為皇太后,王政君是王莽的姑母。王鳳、王商、王音、王根憑藉跟王政君的親戚關係,先後以大司馬一職掌握朝政,生活奢華,耽於安逸。唯王莽節儉樸實,酷愛儒術,禮賢下士。他因此獲王政君重視,綏和元年 (公元前 8 年) 擔任大司馬。
王莽做了兩件事盡得儒生歡心:(1) 增加博士和博士弟子的名額,擴建太學和太學生宿舍,並於地方學校廣招生徒,以徵求各地奇才。(2) 捐出田地三十頃及以一百萬錢賑濟貧農,建二百個臨時居所安置貧民。遇有水旱災,必素食以示虔誠。另賜古稀老人及鰥寡孤獨者布帛。
成帝死,哀帝繼位,傅太后、丁太后及其外戚傅喜、丁明得勢,王莽退居新野。哀帝死,王莽奉太皇太后王政君之命,重返朝廷擔任大司馬。政治、民生之越趨惡劣,令王莽更受儒生及人民的擁戴。公元 9 年,王莽篡漢自立,建國號「新」。
王莽雖為外戚,卻以儒聖自居。從偽造符瑞以迎合「五德終始說」和「讓國論」,到種種不合時宜的託古改制,他某程度上代表西漢諸儒將其政治理想 (如王田、禁止蓄婢等) 實現。
劉歆乘王莽崛起,充當其心腹,為其歌功頌德,有「國師」之稱。他把古文經 (魯恭王在孔子故居中發現) 列入學官,以別於西漢之推崇今文經。
思想上,劉歆認為「太極元氣」是宇宙的根本,在元氣尚未分化前,天、地、人混合為一。他又相信天人感應之說,並把孔子還原為一史學家、哲學家和教育家,不再將其神化。
隨著王莽改制失敗,西漢諸儒的政治藍圖被證明不可行。這是一整代儒者的失敗,非王莽一個人的過失。
(七) 東漢儒學之萎靡與魏晉玄學的興起
儒生本來有三重功能:
a. 為政府出謀獻策,提供具建設性的意見;
b. 監督政府施政,予以適切的批評;
c. 傳承先賢的學問。
王莽失敗後,博士官著力於 c,太學生傾向從事 b,a 反而乏人問津。
東漢章帝建初四年 (公元 79 年),楊終上奏:「宣帝博徵群儒,論定五經於石渠閣。方今天下少事,學者得成其業,而章句之徒,破環大體。宜如石渠故事,永為後世則。」白虎觀會議於是召開,聚集各地名儒討論五經異同。
會議內容由班固紀錄,寫成《白虎通義》四卷。《通義》肯定了:
I. 氣化宇宙論
「始起先有太初,然後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混濁相連,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然後剖判,清濁既分,精曜出布,庶物施生。……故《乾鑿度》云:『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
II. 三綱五常
「子順父,妻順夫,臣順君,何法?法地順天」
「三綱之義,日為君,月為臣也」
「君有眾民,何法?法天有眾星也」
「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人皆懷五常之性,有親愛之心,是以綱紀為化,若羅網之有紀綱而萬目張也」
「君臣法天,取象日月屈信 (伸),歸功天也。父子法地,取象五行轉相生也。夫婦法人,取象六合陰陽,有施化端也」
這些都是董仲舒《春秋繁露》的見解,被予以系統化。
思想統一的好處是,儒門各家派的意見分歧被一掃而空。然而,它也帶來壞處,就是思想僵化,一乘不變,失去活力。
加上如漢光武帝舅舅樊宏的族曾孫樊準所言:「今學者蓋少,遠方尤甚。博士倚席不講,儒者競論浮麗,忘謇謇之忠,習諓諓之辭。」(《後漢書・樊宏陰識列傳》,《北堂書鈔》:「(樊準) 乃上疏曰:『今學約少,遠方尤甚,博士倚席不講,太學多治產業。』」) 博士官沉迷章句辨析,太學變成經濟生產場所,傳承先賢學問其實流於形式,讀儒書的人亦開始尚功利。
兩次黨錮之禍後,太學生不復談政府施政,儒生群體遂出現阮籍<大人先生傳>所描述的不堪狀況:
或遺大人先生書,曰:「天下之貴,莫貴於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則,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則磬折,拱若抱鼓。動靜有節,趨步商羽,進退周旋,咸有規矩。心若懷冰,戰戰慄慄。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擇地而行,唯恐遺失。誦周、孔之遺訓,嘆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為禮是克。手執珪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閭,長聞邦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揚聲名於後世,齊功德於往古。奉事君上,牧養百姓。退營私家,育長妻子。卜吉宅,慮乃億祉。遠禍近福,永堅固己。此誠士君子之高致,古今不易之美行也,今先生乃披髮而居巨海之中,與若君子者遠,吾恐世之嘆先生而非之也。行為世所笑,身無由自達,則可謂恥辱矣。身處困苦之地,而行為世俗之所笑,吾為先生不取也。」
值得注意是:
「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閭,長聞邦國」
「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揚聲名於後世,齊功德於往古」
「奉事君上,牧養百姓。退營私家,育長妻子。卜吉宅,慮乃億祉。遠禍近福,永堅固己」
何其自私!何其功利!
今汝尊賢以相高,競能以相尚,爭勢以相君,寵貴以相加,趨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殘也。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無窮之欲,此非所以養百姓也。於是懼民之知其然,故重賞以喜之,嚴刑以威之。財匱而賞不供,刑盡而罰不行,乃始有亡國、戮君、潰敗之禍。此非汝君子之為乎?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而乃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過乎!
大人先生這番話,是大張撻伐,鞭撻漢晉的儒生們,即博士官及太學生。
心術不正,思想單寡,天天鑽故紙堆,此距離儒家的初衷遠矣!
有心靈跳脫、稟氣極佳者,如何晏、王弼、嵇康、阮籍等,援引老莊道家義理入儒家詞句中,並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這對漢末儒學走出困局是有助益的。
(八) 山東諸儒作為穩定及鞏固政權的力量,兼論宋明新儒學之所以為新
西漢能夠出現治世,山東諸儒功不可沒。叔孫通訂朝儀、陸賈「行仁義,法先聖」、賈誼「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皆有效針對漢初管治問題而予以救正。換言之,山東諸儒乃穩定漢室政權的重要柱石。
唯社會經濟改革上,諸儒歸納前人意見,提出比較貼近「平均主義」的方案,此不免觸及大地主及商人的既得利益,容易惹起極大的反彈,王葬便是因貫徹「左傾」遭殃。
呂思勉說:「王莽的失敗,不是王莽一個人的失敗,乃是先秦以來言社會改革者公共的失敗。因為王莽所行,並不是王莽一個人的意見,乃是先秦以來言社會改革者公共的意見。王莽只是此等意見的集大成。經過這一次改革失敗之後,人遂群認根本改革為不可能,想把亂世逆挽之而至於小康的思想,從此告終了。中國的社會改革運動,至此遂告長期的停頓。」(《中國通史》)
山東諸儒講究經世致用,致用則必先通經,通經是手段,致用是目的。西漢時,通經是要明白經中的微言大義。到了東漢,微言大義一轉而為名物訓詁、章句辨析。有謂清代考據之學即漢學,其實只有東漢著重訓詁考據,西漢諸儒並非如此。西漢諸儒更近清中葉以後的常州學派 (以莊存與、莊述祖、莊綬甲、劉逢祿為代表人物,主要研究《公羊春秋》)。
歷魏晉南北朝至隋唐五代,氣化宇宙論、「人之誠有貪有仁,仁貪之氣兩在於身」(董仲舒《春秋繁露》) 等仍是思想的主流。
直到兩宋,理學家拈出超越的天理以凌駕、妙運著氣,理氣二分正式取代了唯氣論。
另外,張橫渠言:「聖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正蒙・大心篇>) 把心、性、天理一線貫通,心明顯不是「栣眾惡於內,弗使得發於外者」的經驗義的心,性亦非材質之性、食色之性,心是超越的道德本心,性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的幾希之性,此已完全擺脫荀學,而重歸孟子。
程明道言:「醫書言手足痿痺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以疾痛相感言仁,是孔子的原始洞見。漢儒言仁,喜歡從仁字的構形和本義切入,解成「相人偶」。明道與漢儒有根本分別。
宋明理學之所以被稱作「新儒學」,是因為其思想內涵跟兩漢以降儒生所篤信截然不同。兩個標誌性的轉變是:
i. 以往孔荀並稱,現在則孔孟連稱,荀子成為歧出。
ii. 以往治五經,現在則治四書 (《論語》、《孟子》、《大學》、《中庸》)。
不過,宋初諸儒歐陽修等人 (<答李詡第二書>:「夫性,非學者之所急,而聖人之所罕言也」)、神宗朝改革家王安石、南宋事功學派葉適、明中葉張居正,仍沿襲漢儒思路,有趣的是,他們經學造詣不俗,且有極強烈的參與政治、革新政治的志趣。
坑儒,有學者認為儒僅指方士,觀乎《史記・秦始皇本紀》:
始皇聞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姦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訞言以亂黔首。」於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阬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後。益發謫徙邊。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蘇北監蒙恬於上郡。
被坑的四百六十餘人俱為「諸生」中之「犯禁者」,「諸生皆誦法孔子」,儒怎會是指方士?他們實為齊魯地區受孔子儒學薰陶的士人。
扶蘇同情「諸生」,等於背離法家意識形態,被外調是合理的。
順帶一提,漢高祖劉邦之弟劉交,曾與魯人穆生、白生、申培公一起到荀子的學生浮丘伯門下學習《詩經》,因坑儒事件,被迫離去。如果坑儒只是坑方士,非針對齊魯地區受孔子儒學薰陶的士人,劉交為何會有如此舉動?
秦始皇坑儒,除了怨恨侯生、盧生求不到仙藥,主要是他們抱持政治異見:
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並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於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於權勢至如此,未可為求僊藥。」於是乃亡去。(同上)
盧生,齊國人,博士官。他不妥始皇,又跟其他博士官關係密切,同為齊魯地區受孔子儒學薰陶的士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基於管治需要,始皇下重手,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由此亦反映,齊魯地區受孔子儒學薰陶的士人是發揮著如何的一種功能,即制約、阻攔、批判現政權的力量。
(二) 博士官源自齊魯地區
早在戰國時,齊國的稷下學宮就是一儒學重鎮。大儒荀子曾為學宮之祭酒,相當於今天的大學校長。他的弟子眾多,部份在秦統一後被納入博士官系統中。
秦始皇受制於東方六國遺民勢力,不得不設博士官以示安撫。博士官的數目為七十,亦是取孔子門下「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鄭樵說:「秦時未嘗不用儒生與經學也」、「秦時未嘗廢儒」,確屬事實。
坑儒事件對博士官系統造成打擊,博士官人心惶惶,系統未幾解散,博士官流落民間,其中一人即為伏生。
伏生,山東濟南人,早年為秦朝博士官,專門研究《尚書》。焚書坑儒時,他把《尚書》藏於壁中。秦亡,伏生從壁中取出《尚書》,發現已散失數十篇,僅剩下二十餘篇。他憑記憶口授加以補完,漢朝廷派晁錯前往學習,用隸書抄寫《尚書》經文,稱為「今文尚書」。「今文尚書」後來發展成三家,分別是歐陽高的「歐陽氏學」、夏侯勝的「大夏侯氏學」、夏侯建的「小夏侯氏學」。
「今文尚書」之外,又有「今文易」、「今文詩」、「今文禮」、「今文春秋」。
施讐,孟喜、梁丘賀皆獲田王孫傳《易》,田王孫獲丁寬傳《易》,丁寬傳自田何,田何正是祖籍淄川 (今山東淄博),為齊人。相傳商瞿向孔子學習《易經》,六世至田何。
申培公開「魯詩學」,曾與劉交師從荀子門人浮丘伯,山東曲阜人。轅固生開「齊詩學」,他也是出身山東。
作《大戴禮記》的戴德,是后倉的四位弟子之一。作《小戴禮記》的戴聖,是戴德之弟,后倉,東海郡郯 (今山東郯城縣) 人。
授《公羊傳》的胡毋生,出身山東。
「今文經學」後來在政府中成為正統,建元五年 (公元前 136 年),武帝為《易經》和《儀禮》增置博士,與《書經》、《詩經》、《春秋》博士合為「五經博士」。公孫弘於元朔五年 (公元前 124 年) 又提出為「五經博士」設弟子員。博士弟子員於太學中跟隨博士學習,稱「太學生」。
「太學生」傳承著齊魯地區受儒學薰陶的士人的精神,積極發揮制約、阻攔、批判現政權的力量,做異見分子。東漢清議成風,牽頭的正是「太學生」。
(三) 漢初諸儒之具建設性及其思維特徵
漢高祖重用儒生叔孫通、陸賈、張蒼。
叔孫通,薛縣人 (今山東滕州市),秦末曾任博士官,有阿諛逢迎以保全性命的舉動,人格不甚高尚。項梁、項羽起兵,叔孫通前往投靠。劉邦殺入彭城,叔孫通向漢軍投降,自此為劉邦服務。
項羽被打敗,劉邦稱帝,是為漢高祖。有見於大臣們在朝堂上經常做出失禮的行為,如飲酒爭論、醉後喧嘩,甚至拔劍擊打宮殿的支柱,叔孫通向漢高祖建議制訂宮廷禮儀,獲高祖同意。訂朝儀令漢高祖「吾迺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他因此對儒生改觀 (之前曾用儒生之禮帽尿溺),叔孫通備受重用。
陸賈,據《新唐書》記載,是齊宣王幼子通的後裔,能言善辯。他經常出使各諸侯國,鴻溝劃界,臣服南越國趙佗,都是其功勞。劉邦即位之初,重武力、輕詩書,陸賈進諫:「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乎?」建議「行仁義,法先聖」,提出「逆取順守,文武並用」的統治方略。他更總結秦朝滅亡的經驗教訓,撰《新語》。諸呂之亂後,他極力迎立漢文帝。
張蒼年輕時師從荀子,受《春秋左氏傳》,一度仕秦為御史,輾轉投靠劉邦。他博覽群書,深通律曆,明於術數,《春秋左氏傳》後來傳洛陽人賈誼,賈誼乃張蒼的弟子。
三人或多或少跟齊魯地區有淵源,而且發揮著鞏固新政權的正面作用。值得注意的是,陸賈相信宇宙萬物都是「天地相承,氣感相應而成者」,聖人要「承天誅惡」。張蒼亦曾與魯人公孫臣議論「五德終始說」,深受陰陽家思想影響。「宇宙論中心」的思維傾向,並非到了董仲舒才出現。
賈誼,雒陽 (今河南洛陽) 人,從小研究詩經、書經,才學過人,文筆出眾。文帝時任博士,年僅二十二歲,乃朝廷中最年輕的一位博士。賈誼撰《過秦論》總結秦亡教訓為「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論治安策》主張「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無邪心」、《論積貯疏》鼓吹「今驅民而歸之農,皆著於本,使天下各食於力。末技、游食之民轉而緣南畝,則蓄積足而人樂其所矣。」重農抑商。武帝有「推恩令」及帶有國家社會主義色彩的經濟政策,啟發自賈誼。
有別於秦朝時的秉持異見,漢初諸儒都能夠作出正面、積極、具建設性的貢獻,通經足以致用。
唯大病初癒,需要清靜無為以休養,歷文景而至武帝,國力逐漸恢復,終有漢武帝尊崇儒學的措施。
(四) 漢武帝尊崇儒學,以及「左傾」作為儒生的共識
漢武帝初即位,打算重用儒生趙綰、王臧等,一掃文景以來崇尚黃老無為的風氣。趙、王二人俱為申培公的弟子,遙承荀子。
趙、王迎申培公來朝,建議仿古制,設明堂辟雍,改曆易服,行巡狩封禪等禮儀,更要求武帝「不必事事請命太皇太后」,惹起太皇太后竇氏不滿,命武帝下令革去趙、王官職。趙、王身死,標誌著博士官系統改革現實的嘗試失敗了。
然而,隨著竇氏離世、武帝親政,「獨尊儒術」的局面終於出現。受武帝重用的儒生,先有董仲舒,後有公孫弘。
董仲舒,廣川 (今河北景縣) 人。早年用功讀書,以研治《公羊春秋》出名,與胡毋生齊名。景帝時任公羊博士,武帝舉「賢良文學」之士,他呈上對策,主張:「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罷黜百家,表章六經」。
公孫弘,菑川 (今山東) 薛縣人。年輕時家貧,曾在渤海海邊當牧豢奴。直到四十多歲,始用刀削竹青抄寫《春秋》誦讀學習。武帝招選「賢良文學」之士,六十歲的公孫弘以賢良被徵召入京,封為博士。
董氏曾說:
古者稅民不過什一,其求易共;使民不過三日,其力易足。民財內足以養老盡孝,外足以事上共稅,下足以畜妻子極愛,故民說從上。至秦則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又顓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荒淫越制,踰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又加月為更卒,已復為正,一歲屯戍,一歲力役,三十倍於古;田租口賦,鹽鐵之利,二十倍於古。或耕豪民之田,見稅什五。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轉為盜賊,赭衣半道,斷獄歲以千萬數。漢興,循而未改。古井田法雖難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鹽鐵皆歸於民。去奴婢,除專殺之威。薄賦斂,省繇役,以寬民力。然後可善治也。(《漢書・食貨志》)
針對商鞅以降土地私有合法化造成「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局面,董仲舒建議「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鹽鐵皆歸於民」、「去奴婢」、「薄賦斂」、「省繇役」。
觀乎鹽鐵會議中「賢良文學」反對官營商業,主張節儉、藏富於民,重農抑商,廢止鹽鐵、均輸、平準、榷酤等與民爭利之法。董仲舒的意見似乎是「賢良文學」的共識,也是博士官系統所篤信。
名將霍去病的異母弟霍光,支持「賢良文學」的「左傾」想法,外戚與儒生的聯合,於此已見端倪。
武帝死,霍光擁立昭帝。昭帝死,霍光先立昌邑王劉賀,再改立宣帝。漢宣帝自詡:「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儒法並用,陽儒陰法。然而,其兒子劉奭不以為然,重用蕭望之、周堪、劉向,三人都是博士官。
(五) 戚宦聯手打擊博士官
漢武帝「尊公羊家,詔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興」,漢宣帝則重用《穀梁》學者,立為學官,因其祖父劉據「少壯詔受公羊《春秋》,又從瑕丘江公受《穀梁》」。瑕丘江公,《史記》作江生,瑕丘 (今山東濟寧) 人,申培公傳授他《穀梁春秋》、《詩經》。漢武帝時與董仲舒並稱,因為口吃,議論不如董仲舒,於是《公羊春秋》盛行,《穀梁春秋》衰微。不過,二人無疑同屬博士官系統。
漢元帝劉奭「柔仁好儒」,曾批評父親宣帝「持刑太深,宜用儒生」,被宣帝責怪「亂我家者,太子也!」平情而論,漢初有周勃、陳平,武帝朝有桑弘羊、汲黯,純用儒生似非漢朝延祚之正道,必須「霸王道雜之」。劉奭不明箇中內情,即位後重用蕭望之、周堪、劉向,這對漢室是有危險的。
蕭望之,字長倩,東海蘭陵 (今山東蘭陵) 人,通達五經,是「今文經學」中《齊詩》、《論語》的知名學者。宣帝時任太子老師,甘露三年 (公元前 51 年) 於石渠閣與諸儒講五經異同,可見其在博士官中地位崇隆。
周堪,字少卿,山東臨淄人,跟隨夏侯勝 (先世夏侯始昌,山東曲阜人,通五經) 學習《書經》,並參加過石渠閣議論經書,劉奭以他為師。
劉向,字子政,原名劉更生,漢高祖之弟楚元王劉交的玄孫,博覽群書,精通天文星象。蕭望之、周堪向元帝推薦劉向,劉向進入中央權力核心,奏章中不時以天災附會當時的政治現象,希望元帝「放遠佞邪之黨,壞散險詖之聚,杜閉群枉之門,廣開眾正之門」。換言之,他承繼著董仲舒的「以天意窒君威」(蕭公權語)。
宋人高似孫稱劉向「炯炯丹心,在漢社稷」,清人凌揚藻稱他「孤忠自許,志不得行,而其精誠,更可貫金石矣!」可見蕭、周、劉集團是正義、光明的力量,有益於漢室。
然而,有一史高,乃宣帝祖母史良娣哥哥史恭的長子,即宣帝的表叔。他初時與蕭、周、劉等同為託孤之臣,隨著蕭望之等欲改弦更張,推行仁政,元帝又給予他們萬二分信任,史高備受冷落,因而與蕭望之產生嫌隙。外戚與博士官之間發生矛盾。
霍光以外戚身份支持「賢良文學」,是因為「賢良文學」的主張有助打擊其政敵桑弘羊。他並非真心誠意信服於「賢良文學」的主張,與「賢良文學」為伍,只是出於捍衛自身政治利益的需要。
史高因蕭、周、劉集團的上升而失勢,他自然不能再和博士官聯合,博士官以外,最接近權力來源者為宦官,史高於是勾結宦官弘恭、石顯,堅持恪守慣例,反對改革。
蕭望之憂慮外戚、宦官擅權,向元帝建議糾正宦官出掌中書,此等於直接損害弘恭、石顯的既得利益,他們於是與史高聯手,對付蕭、周、劉。蕭望之卒之自殺,周堪 (弟子張猛自殺) 罷官,劉向被免為庶人。博士官遭受打擊。
(六) 王莽篡漢改制是代表儒生實現其政治理想
博士官雖遭受打擊,但仍有很大的影響力。加上社會土地兼併嚴重,貧富極度不均,這令博士官的政治主張有號召力。漢室無法解決民生問題,尤其給予博士官口實宣揚「漢德已衰,新聖將興」。
早在昭帝時,眭弘就鼓吹「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後,以承順天命」。眭弘,山東滕州人,年長治《公羊春秋》,有弟子過百人。嚴彭祖和顏安樂後來宣揚眭弘的學問而發揚光大。
到了宣帝,又有蓋寬饒,言:「方今聖道浸廢,儒術不行,以刑餘為周召,以法律為詩書。」、「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若四時之運,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蓋寬饒,字次公,魏郡(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南)人,通經書為郡文學,舉孝廉為郎。
蕭、周、劉集團雖遭打擊,劉向卻誕下一子劉歆。
劉歆,字子駿,年輕時精通《詩經》及《尚書》,曾獲漢成帝召見並授予官職。他有意繼承父親的事業,教授五經,且積極撰《七略》(宮中藏書目錄)。有見於太常博士 (即五經博士) 抱殘守缺,寫成<移讓太常博士書>,開罪了一眾博士官,換句話說,劉歆出身於博士官,卻超越了博士官。
劉歆和王莽相友善,王莽,字巨君,濟北王田安六世孫,田安為戰國時期齊國亡國之君齊王建的孫子。齊亡後,當地庶民依然稱呼田家為王家,田姓於是改為王姓。
元帝死,成帝尊母親王政君為皇太后,王政君是王莽的姑母。王鳳、王商、王音、王根憑藉跟王政君的親戚關係,先後以大司馬一職掌握朝政,生活奢華,耽於安逸。唯王莽節儉樸實,酷愛儒術,禮賢下士。他因此獲王政君重視,綏和元年 (公元前 8 年) 擔任大司馬。
王莽做了兩件事盡得儒生歡心:(1) 增加博士和博士弟子的名額,擴建太學和太學生宿舍,並於地方學校廣招生徒,以徵求各地奇才。(2) 捐出田地三十頃及以一百萬錢賑濟貧農,建二百個臨時居所安置貧民。遇有水旱災,必素食以示虔誠。另賜古稀老人及鰥寡孤獨者布帛。
成帝死,哀帝繼位,傅太后、丁太后及其外戚傅喜、丁明得勢,王莽退居新野。哀帝死,王莽奉太皇太后王政君之命,重返朝廷擔任大司馬。政治、民生之越趨惡劣,令王莽更受儒生及人民的擁戴。公元 9 年,王莽篡漢自立,建國號「新」。
王莽雖為外戚,卻以儒聖自居。從偽造符瑞以迎合「五德終始說」和「讓國論」,到種種不合時宜的託古改制,他某程度上代表西漢諸儒將其政治理想 (如王田、禁止蓄婢等) 實現。
劉歆乘王莽崛起,充當其心腹,為其歌功頌德,有「國師」之稱。他把古文經 (魯恭王在孔子故居中發現) 列入學官,以別於西漢之推崇今文經。
思想上,劉歆認為「太極元氣」是宇宙的根本,在元氣尚未分化前,天、地、人混合為一。他又相信天人感應之說,並把孔子還原為一史學家、哲學家和教育家,不再將其神化。
隨著王莽改制失敗,西漢諸儒的政治藍圖被證明不可行。這是一整代儒者的失敗,非王莽一個人的過失。
(七) 東漢儒學之萎靡與魏晉玄學的興起
儒生本來有三重功能:
a. 為政府出謀獻策,提供具建設性的意見;
b. 監督政府施政,予以適切的批評;
c. 傳承先賢的學問。
王莽失敗後,博士官著力於 c,太學生傾向從事 b,a 反而乏人問津。
東漢章帝建初四年 (公元 79 年),楊終上奏:「宣帝博徵群儒,論定五經於石渠閣。方今天下少事,學者得成其業,而章句之徒,破環大體。宜如石渠故事,永為後世則。」白虎觀會議於是召開,聚集各地名儒討論五經異同。
會議內容由班固紀錄,寫成《白虎通義》四卷。《通義》肯定了:
I. 氣化宇宙論
「始起先有太初,然後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混濁相連,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然後剖判,清濁既分,精曜出布,庶物施生。……故《乾鑿度》云:『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
II. 三綱五常
「子順父,妻順夫,臣順君,何法?法地順天」
「三綱之義,日為君,月為臣也」
「君有眾民,何法?法天有眾星也」
「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人皆懷五常之性,有親愛之心,是以綱紀為化,若羅網之有紀綱而萬目張也」
「君臣法天,取象日月屈信 (伸),歸功天也。父子法地,取象五行轉相生也。夫婦法人,取象六合陰陽,有施化端也」
這些都是董仲舒《春秋繁露》的見解,被予以系統化。
思想統一的好處是,儒門各家派的意見分歧被一掃而空。然而,它也帶來壞處,就是思想僵化,一乘不變,失去活力。
加上如漢光武帝舅舅樊宏的族曾孫樊準所言:「今學者蓋少,遠方尤甚。博士倚席不講,儒者競論浮麗,忘謇謇之忠,習諓諓之辭。」(《後漢書・樊宏陰識列傳》,《北堂書鈔》:「(樊準) 乃上疏曰:『今學約少,遠方尤甚,博士倚席不講,太學多治產業。』」) 博士官沉迷章句辨析,太學變成經濟生產場所,傳承先賢學問其實流於形式,讀儒書的人亦開始尚功利。
兩次黨錮之禍後,太學生不復談政府施政,儒生群體遂出現阮籍<大人先生傳>所描述的不堪狀況:
或遺大人先生書,曰:「天下之貴,莫貴於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則,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則磬折,拱若抱鼓。動靜有節,趨步商羽,進退周旋,咸有規矩。心若懷冰,戰戰慄慄。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擇地而行,唯恐遺失。誦周、孔之遺訓,嘆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為禮是克。手執珪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閭,長聞邦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揚聲名於後世,齊功德於往古。奉事君上,牧養百姓。退營私家,育長妻子。卜吉宅,慮乃億祉。遠禍近福,永堅固己。此誠士君子之高致,古今不易之美行也,今先生乃披髮而居巨海之中,與若君子者遠,吾恐世之嘆先生而非之也。行為世所笑,身無由自達,則可謂恥辱矣。身處困苦之地,而行為世俗之所笑,吾為先生不取也。」
值得注意是:
「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閭,長聞邦國」
「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揚聲名於後世,齊功德於往古」
「奉事君上,牧養百姓。退營私家,育長妻子。卜吉宅,慮乃億祉。遠禍近福,永堅固己」
何其自私!何其功利!
今汝尊賢以相高,競能以相尚,爭勢以相君,寵貴以相加,趨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殘也。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無窮之欲,此非所以養百姓也。於是懼民之知其然,故重賞以喜之,嚴刑以威之。財匱而賞不供,刑盡而罰不行,乃始有亡國、戮君、潰敗之禍。此非汝君子之為乎?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而乃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過乎!
大人先生這番話,是大張撻伐,鞭撻漢晉的儒生們,即博士官及太學生。
心術不正,思想單寡,天天鑽故紙堆,此距離儒家的初衷遠矣!
有心靈跳脫、稟氣極佳者,如何晏、王弼、嵇康、阮籍等,援引老莊道家義理入儒家詞句中,並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這對漢末儒學走出困局是有助益的。
(八) 山東諸儒作為穩定及鞏固政權的力量,兼論宋明新儒學之所以為新
西漢能夠出現治世,山東諸儒功不可沒。叔孫通訂朝儀、陸賈「行仁義,法先聖」、賈誼「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皆有效針對漢初管治問題而予以救正。換言之,山東諸儒乃穩定漢室政權的重要柱石。
唯社會經濟改革上,諸儒歸納前人意見,提出比較貼近「平均主義」的方案,此不免觸及大地主及商人的既得利益,容易惹起極大的反彈,王葬便是因貫徹「左傾」遭殃。
呂思勉說:「王莽的失敗,不是王莽一個人的失敗,乃是先秦以來言社會改革者公共的失敗。因為王莽所行,並不是王莽一個人的意見,乃是先秦以來言社會改革者公共的意見。王莽只是此等意見的集大成。經過這一次改革失敗之後,人遂群認根本改革為不可能,想把亂世逆挽之而至於小康的思想,從此告終了。中國的社會改革運動,至此遂告長期的停頓。」(《中國通史》)
山東諸儒講究經世致用,致用則必先通經,通經是手段,致用是目的。西漢時,通經是要明白經中的微言大義。到了東漢,微言大義一轉而為名物訓詁、章句辨析。有謂清代考據之學即漢學,其實只有東漢著重訓詁考據,西漢諸儒並非如此。西漢諸儒更近清中葉以後的常州學派 (以莊存與、莊述祖、莊綬甲、劉逢祿為代表人物,主要研究《公羊春秋》)。
歷魏晉南北朝至隋唐五代,氣化宇宙論、「人之誠有貪有仁,仁貪之氣兩在於身」(董仲舒《春秋繁露》) 等仍是思想的主流。
直到兩宋,理學家拈出超越的天理以凌駕、妙運著氣,理氣二分正式取代了唯氣論。
另外,張橫渠言:「聖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正蒙・大心篇>) 把心、性、天理一線貫通,心明顯不是「栣眾惡於內,弗使得發於外者」的經驗義的心,性亦非材質之性、食色之性,心是超越的道德本心,性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的幾希之性,此已完全擺脫荀學,而重歸孟子。
程明道言:「醫書言手足痿痺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以疾痛相感言仁,是孔子的原始洞見。漢儒言仁,喜歡從仁字的構形和本義切入,解成「相人偶」。明道與漢儒有根本分別。
宋明理學之所以被稱作「新儒學」,是因為其思想內涵跟兩漢以降儒生所篤信截然不同。兩個標誌性的轉變是:
i. 以往孔荀並稱,現在則孔孟連稱,荀子成為歧出。
ii. 以往治五經,現在則治四書 (《論語》、《孟子》、《大學》、《中庸》)。
不過,宋初諸儒歐陽修等人 (<答李詡第二書>:「夫性,非學者之所急,而聖人之所罕言也」)、神宗朝改革家王安石、南宋事功學派葉適、明中葉張居正,仍沿襲漢儒思路,有趣的是,他們經學造詣不俗,且有極強烈的參與政治、革新政治的志趣。
2017年11月11日 星期六
西漢史事補遺
(一)
漢高祖劉邦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平民皇帝。替他打江山的人物,大多出身民間,有做獄吏的 (如蕭何),也有屠狗的 (如樊噲)。仗賴軍功,得以拜相封侯,故漢初朝廷文化水平較低 (叔孫通未訂宮中禮儀,大臣們常在朝堂上做出失禮行為,如飲酒爭論、醉後喧嘩、拔劍擊打殿內銅柱。經過一番整頓,高祖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曹參甚至不諱言自己只是恪守蕭何定下來的規章制度法令辦事。蕭規曹隨,無為而治,多少有點迫於無奈。
文帝時,周勃為右丞相,乃開國元勳。一天早朝,文帝問:「國家一年判決的訴訟有幾件?」、「國家一年的稅收支出是多少?」周勃竟支吾以對,弄得汗流浹背。這件事尤其突顯具軍功者未必擅長處理政治經濟等問題。有一書生賈誼,可謂極富卓識,曾提出「眾建諸侯而少其力」以解決諸侯王坐大問題。惜乎未獲重用,鬱鬱而終。
文帝得以坐上龍椅,跟生母薄太后不好爭權、家族不強勢有關。因為孝女緹縈冒死上書救父,其下令廢除肉刑,寬仁愛民作風,迄今仍為史家所稱道。皇后竇氏生劉啟,啟即漢景帝。景帝性格剛烈,聽從御史大夫晁錯建議削藩,激發吳王劉濞、楚王劉戊等七國不滿,起兵作亂。幸得周亞夫領兵東征,亂事遂平。亞夫是周勃的兒子。
竇太后崇信道家,要求景帝習黃老之學。盡量避免不必要的干預,使百姓生活富足,安居樂業。景帝死,太子劉徹繼位,徹受儒生趙綰、王臧及舅父田蚡影響,傾向儒學,西漢進入新階段。
竇嬰雖為太皇太后堂兄之子,又以軍功封魏其侯,其卻長期不受竇氏喜愛 (曾公然反對景帝把皇位傳給梁王劉武,梁王是竇氏寵愛的小兒子)。竇氏死,竇嬰失去靠山。適逢好友灌夫在酒席中對田蚡出言不遜,被田蚡逮捕下獄,判處死刑。竇嬰營救不成,反被控以「偽造詔書罪」,斬首棄市。田蚡政治上如日中天,標誌著漢武帝皇權逐步上升。
漢武帝藉「推恩令」解決殘留的諸侯王問題,且積極建立士人政府。對外則出兵攻打匈奴,並聯絡西域各國斷其右臂。
陳嬌是漢武帝第一任皇后。魏晉志怪小說《漢武故事》有「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這是成語「金屋藏嬌」由來。陳皇后生得貌美嫵媚、楚楚動人,卻一直未生子。隨著年老色衰,武帝在平陽公主 (即陽信長公主,武帝姊) 府第看中有傾城之貌的衛子夫。衛子夫未幾懷孕,陳皇后失寵,妒火中燒下,多次對衛施毒手,武帝知悉,廢陳到長門宮。
相傳陳皇后被廢後,相當哀怨,時常懷念以往與武帝恩愛的日子,希望再次得到寵幸,遂以千金做酬勞,請當時最負盛名的司馬相如為她作一篇賦,冀望武帝讀畢,可以回心轉意,恢復舊情。該賦即《長門賦》,收錄於南朝梁蕭統編著的《昭明文選》內。
歷史未有記載陳皇后重新得寵 (38 歲去世),倒交代了衛子夫誕下太子劉據,被冊立為第二任皇后。衛青是衛子夫的弟弟,霍去病是衛子夫的姨甥、衛青的外甥,武帝起用二人出擊匈奴,戰績彪炳。
(二)
衛子夫母親衛媼是平陽侯府中婢女,她則是平陽侯府中的歌姬。建元二年 (公元前 139 年) 春,漢武帝探訪其姊姊平陽公主 (平陽侯妻子) 時,看見衛子夫。武帝借機將她臨幸,平陽公主於是把衛子夫及其弟弟衛青一同送入宮中。
衛子夫誕下太子劉據,取代陳嬌成為皇后。奈何一代絕色美人難敵歲月摧殘,武帝漸把心思轉移到王夫人、李夫人、尹婕妤、趙婕妤身上,衛皇后地位岌岌可危。
江充和劉據有隙,陷害他利用巫蠱詛咒親父,於太子宮掘出桐木做的人偶。劉據恐懼,發兵誅殺江充,江充黨羽往甘泉宮報告武帝,武帝下令軍隊平亂。雙方在長安混戰 5 日,死者數萬人。劉據最後兵敗自盡,衛皇后亦自殺,史稱「巫蠱之禍」。
衛青弟憑姊貴,任大司馬大將軍,封長平侯,曾受命攻打匈奴,後來更與喪偶的平陽公主成婚。
霍去病父親霍仲孺,原為平陽縣衙役,因與平陽公主奴婢衛少兒 (衛子夫、衛青姊姊)私通,生下去病。仲孺未幾回鄉娶妻,生霍光。霍去病托姨母鴻福,16、17 歲時出任侍中 (負責保護皇帝安全),18 歲隨衛青出征。他率領 800 驍騎深入敵境數百里,俘單于叔父,斬單于祖父,獲授驃姚校尉,封冠軍侯。不久他又孤軍深入祁連山,殺敵 30,000 (《西河舊事》載當時的匈奴人唱道:「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且大敗左賢王。
可惜去病英年早逝,死時僅 24 歲。衛青也較姊姊早卒。衛氏家族勢力稍減,代之而起是李夫人的親族。
李夫人兄長李延年因擅長音樂得武帝接見。一日,延年獻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武帝聞得此曲,慨嘆佳人何在。平陽公主告訴武帝,歌中佳人即李的妹妹。李夫人由是得寵,生劉髆 (即昌邑王)。
李廣利乃李夫人之長兄,武帝起用他攻打大宛取汗血馬,封「貳師將軍」,旨在令李夫人家族得以封侯。豈知廣利久攻不下,被迫撤兵。武帝勒令退入玉門關者立斬,廣利無從退縮,於朝廷增援下再次進行圍攻,大宛終於投降,獻出 3,000 餘匹寶馬。廣利凱旋回國,封海西侯。
衛青、霍去病、李廣利的發跡,證實錢穆所言非虛。錢氏認為,秦漢時期經歷著一個「化家為國」的過程 (《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皇后、寵妃親屬備受重用,參與各種政治軍事行動,此為外戚專權帶來可乘之機。
順便一提,武帝為了大權獨攬,往往架空宰相 (外朝首長),起用尚書、中書 (內朝官)。皇權高漲,一旦旁落,後果不堪設想。武帝死,繼位的漢昭帝劉弗陵年幼,權力落入四名輔政大臣 (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 手裡,其中霍光用計將另外三人鬥倒,自此權傾朝野。
(三)
談霍光事跡前,先簡單交代李陵、司馬遷、蘇武、卜式。
李陵是「飛將軍」李廣的孫子。天漢二年 (公元前 99 年),奉武帝之命出征匈奴,因寡不敵眾,兵敗投降。武帝聞訊,大為震怒,下令誅殺其全家。時任太史令的司馬遷爲李陵辯護,覺得李陵投降是「矢盡道窮,救兵不至」迫使,他始終希望「欲得其當而報漢」。武帝把司馬遷投入牢獄,判處死刑。當時死刑有兩種方式可以充抵:(1) 用金錢贖身 (2) 代之以腐刑 (閹割)。由於沒有足夠金錢,司馬遷選擇接受腐刑,自稱「刑餘之人」。李陵至死未有返歸漢土,用匈奴人身份埋骨異地。
跟李陵不同,蘇武出使匈奴期間被扣留,匈奴施以威迫利誘,蘇武不為所動。單于最後把蘇武安置到北海 (今俄羅斯西伯利亞貝加爾湖) 牧羊。漢昭帝始元六年 (公元前 81 年) 春,蘇武才獲准返回中原 (牧羊北海時,李陵曾勸蘇武投降匈奴,不果)。
卜式,洛陽人,以牧羊為業,經營致富。因見匈奴入侵,願捐一半家財用作防衛邊境 (史稱「卜式獻產」)。漢武帝欲授以官職,他以「自小牧羊,不習仕宦」為理由拒絕。卜式又曾捐 20 萬錢救濟家鄉貧民,後來得武帝重用專責管理羊群,頗見成效 (卜式可謂愛國商人的始祖)。
(四)
武帝晚年,發現太子劉據本無謀反之心,把江充全家族誅,且在湖縣建「思子宮」。
臨終前,武帝立年僅 8 歲的劉弗陵做太子。弗陵生母是鉤弋夫人,為防女禍重演 (武帝對左右說:「往古國家所以亂也,由主少母壯也。女主獨居驕蹇,淫亂自恣,莫能禁也。女不聞呂后邪?」),他借故處死了她。
同時請來霍光 (霍去病異母弟)、金日磾 (匈奴休屠王長子)、上官桀 (征匈奴有戰功,佐理軍務)、桑弘羊 (理財) 四大臣輔政 (呂思勉《中國通史》:「武帝生平溺於女色。他大約是個多血質的人,一生行事,全憑一時感情衝動,安能有深謀遠慮,預割嬖愛?霍光乃左右近習之流,僅可以供驅使。上官桀是養馬的。金日磾係匈奴休屠王之子,休屠王與渾邪王同守西邊,因不肯降漢,為渾邪王所殺,乃係一個外國人,與中國又有殺父之仇。朝臣中即使無人,安得託孤於這幾個人?」)。
武帝死,弗陵繼位,是為昭帝。
昭帝聽從臣下意見,減免賦稅,與民休息,西漢出現中興局面。
不過,霍光和上官桀就上官安 (上官桀兒子,娶霍光長女為妻) 女兒應否入宮為皇后發生分歧,上官桀巴結蓋長公主,得償所願,以支持丁外人 (蓋長公主情夫) 封列侯和光祿大夫作回報,遭霍光阻攔,雙方交惡。適逢桑弘羊 (外朝領袖) 在鹽鐵會議上與霍光 (內朝領袖) 政見不合,霍光用楊敞架空他,致使桑弘羊站於上官桀父子一邊。
上官桀父子聯合蓋長公主、燕王劉旦等謀反,事洩,霍光族誅上官桀父子和桑弘羊,蓋長公主和燕王劉旦自殺。霍光獨攬大權,成為朝政實際決策者,昭帝死,他迎立武帝孫昌邑王劉賀做新皇帝。
劉賀 (父親劉髆,乃李夫人之子) 坐上龍椅僅 27 日,便被霍光以行為淫亂無道廢除,竊以為跟他打算罷黜霍光職權有關。霍光另立武帝曾孫、劉據之長孫劉病已為帝,是為宣帝。
劉病已幼年受祖父連累,被投入大牢,幸得廷尉監丙吉特別保護、照顧,小嬰孩才保住性命。未幾天下大赦,劉病已遇赦出獄,從張賀習詩書,東海澓中翁習儒家經典。
張賀把屬下許廣漢的女兒許平君許配給劉病已,夫妻二人恩愛甜蜜。恰巧霍光正在考慮帝位繼承人,時任光祿大夫的丙吉於是舉薦劉病已。
《漢書》:「宣帝始立,謁見高廟,大將軍光從驂乘,上內嚴憚之,若有芒刺在背。」可見宣帝非常忌憚霍光。
霍光把小女兒霍成君嫁給宣帝,不久霍成君生母暗中買通女侍醫淳于衍毒殺許皇后。經過一輪盤問,淳于衍向宣帝坦白。宣帝欲為結髮妻報仇,苦於勢力不足,唯有靜待時機。
地節二年 (公元前 68 年),霍光病逝。宣帝一面厚葬之,一面架空霍家子弟兵權,且立劉奭為太子。兩年後 (即地節四年,公元前 66 年),霍家發動政變失敗,招致滅族。霍成君被廢處昭台宮,十二年後自殺。
(五)
宣帝出身民間,深知民間疾苦。在位期間,整飭吏治,減免租賦,使「吏稱其職,民安其業」,與前任漢昭帝的統治並稱「昭宣之治」。
對外方面,匈奴內亂 (分為 5 單于),加上受烏孫、烏桓、丁零等族侵襲,塞外大雪成災,實力大削,日逐王、呼韓邪單于先後來降,漢北方邊境從此無寇,得減戍卒。又宣帝派趙充國、許延壽出擊西羌,鄭吉出擊車師,皆獲勝利,武力一面都算可觀。
《漢書》如此評價:「孝宣之治,信賞必罰,文治武功,可謂中興」,呂思勉則說:「宣帝是個『舊勞於外』的人,頗知道民生疾苦,極其留意吏治,武帝和霍光時,用法都極嚴。宣帝卻留意於平恕,也算西漢一個賢君。」(《中國通史》)
宣帝立劉奭為太子,主要因為跟結髮妻子許皇后的一段情。劉奭為人「柔仁好儒」,曾向父親進言「持刑太深,宜用儒生」,被宣帝駁斥:「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宣帝甚至預言:「亂我家者,必太子也!」
宣帝臨終,未有易儲,召外戚史高 (檢舉霍光之子霍禹有功)、太子太傅蕭望之和周堪入宮託孤,不久離世。劉奭繼位,是為元帝。
蕭望之、周堪俱為經學大儒,因不滿史高勾結宦官弘恭、石顯 (任中書令) 專擅弄權,夥同劉向 (原名劉更生) 打算罷退史、弘、石。計劃外洩,蕭、周、劉反被史、弘、石陷害,周、劉入獄,蕭遭免職。未幾,元帝重新起用蕭、周、劉,劉上書要求元帝罷退弘、石,奏章偏偏落在弘、石手上。蕭望之最後被迫自殺,劉向被免為庶人,周堪孤掌難鳴 (連弟子張猛也遭石顯誣陷自盡),鬱鬱而終。
這裡有兩點值得注意:
(1) 從史高和弘恭、石顯聯合,可見外戚與宦官於西漢末年尚未相爭;
(2) 劉向上書好言災異,屬今文經學家路數。蕭望之、周堪把劉向引為同道,其自然亦屬於今文經學陣營。他們汲汲於蕩滌朝中污穢,希望元帝開張聖聽,可見今文經學重視政治改良 (體制內改革)。而今文經學始於董仲舒,乃漢儒之主脈,由此可知漢儒非為專制護航,不是「幫閒文人」(蕭公權、徐復觀對漢儒和董仲舒的理解比較允當)。
劉向有一兒子劉歆,經常跟隨父親整理宮中典籍,開古文經學,且抱有強烈的改革理想。他和王莽相結識,王莽即元帝皇后王政君的侄兒。
元帝任內還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甘延壽、陳湯誅郅支單于於康居,唯一反漢的匈奴單于被消滅。
第二件是王昭君出塞嫁呼韓邪單于 (《後漢書》:「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於失信,遂與匈奴。生二子。及呼韓邪死,其前閼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從胡俗,遂復為後單于閼氏焉。」西晉初年,匈奴人劉淵等便以昭君後人、漢室子裔自居,昭君以漢室公主名義和親)。
(六)
西漢到了成帝開始走下坡 (儘管弘恭、史高已死,石顯失勢被貶,病死途中)。
趙飛燕姊妹是否精於房中術,成帝是否在性交中暴斃,不得而知。可是,有一點可以肯定,趙飛燕姊妹沒有為成帝誕下子嗣,反而盡殺其子女。
成帝縱情聲色,民間則地主、官僚大肆兼併土地,造成嚴重貧富懸殊。貧農無法承擔沉重生活壓力,要麼賣地做佃戶,要麼揭竿起義。農民暴動爆發,標誌漢室距離衰亡不遠。
成帝死,哀帝立,利用祖母傅氏、生母丁氏的親戚 (如傅喜、丁明),剷除王氏家族。王莽當時已獲姑母賞識,出任大司馬。礙於形勢,他辭去官職,隱居新野。
王莽很特別,雖出身外戚,但孝母尊嫂,生活儉樸,飽讀詩書,禮賢下士,活像儒家君子。他曾把自己俸祿分給門客,又賣掉自己車馬接濟貧民。尤其甚者,他主張擴充京師太學,增加五經博士名額,於郡國縣邑廣置學校。儒生們看見王莽所作所為,莫不對其忠心翊戴。
中國自秦統一以來厲行法家,容許土地私有,不講道德只重利益,結果導致土地兼併,家庭倫常出問題 (《漢書》引賈誼<治安策>:「商君遺禮義,棄仁恩,并心於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耰鉏,慮有德色;母取箕嶹,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公併倨;婦姑不相說,則反脣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
武帝以後,問題越趨嚴重,「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董仲舒語),賣兒賣女賣妻子時有發生。武帝用桑弘羊行鹽鐵酒專賣、榷酤、平準均輸、算緡告緡等,除了軍事開支考慮,某程度上亦希望藉著一政治手段,實現平均主義,收窄貧富差距 (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稱之為「中國式社會主義」)。
可惜熟讀儒家經典者不明白,奮力批評桑弘羊做法不妥,卻提不出切實可行的解決問題的方案。主張節儉、藏富於民、限民名田,地主富戶身家無數,他們會自願節儉?甘心分錢財予窮人?減少佔田數目?不可能吧!空想有餘,能力不足。更不幸是,霍光竟以外戚身份全力支持儒生們 (即鹽鐵會議中賢良文學一派),借此換取其對自己的支持。霍光成為儒生在朝中的領袖、代表,這是「伊尹」稱譽之由來。
霍光逝世,霍家倒台,儒生要求改革之心不死,利用天降災異迫逼君主改善施政,倒不知自己信以為可行的方案實際根本行不通。王莽自幼深受儒學薰陶,帶有改革熱情之餘,相信儒家經典能夠為現實問題提供適切解答。結果,王莽順理成章充當儒生們在朝中的領袖,地位儼如昔日之霍光。
稍有分別是,霍光篡位未成身先死,王莽利用今文經學看重符瑞、五德終始說成功篡漢自立,將儒生們夢寐以求的改革理想全面落實,推到極至 (「王田」,即把全國田地收歸國有,重新分配,原屬董仲舒主張)。
結果,王莽身敗名裂,霍光做了聖人。
平情而論,王莽新政失敗,並非個人的失敗,而是一整代儒者之失敗。呂思勉講得好:「王莽的失敗,不是王莽一個人的失敗,乃是先秦以來言社會改革者公共的失敗。因為王莽所行,並不是王莽一個人的意見,乃是先秦以來言社會改革者公共的意見。王莽只是此等意見的集大成。經過這一次改革失敗之後,人遂群認根本改革為不可能,想把亂世逆挽之而至於小康的思想,從此告終了。中國的社會改革運動,至此遂告長期的停頓。」(《中國通史》)
由王莽失敗,回想漢宣帝「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及「亂我家者,必太子也」、秦始皇「坑儒」,陽儒陰法果真不對?坑殺儒生純粹一時氣忿、暴力傾向作遂?值得深思、反省。
漢高祖劉邦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平民皇帝。替他打江山的人物,大多出身民間,有做獄吏的 (如蕭何),也有屠狗的 (如樊噲)。仗賴軍功,得以拜相封侯,故漢初朝廷文化水平較低 (叔孫通未訂宮中禮儀,大臣們常在朝堂上做出失禮行為,如飲酒爭論、醉後喧嘩、拔劍擊打殿內銅柱。經過一番整頓,高祖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曹參甚至不諱言自己只是恪守蕭何定下來的規章制度法令辦事。蕭規曹隨,無為而治,多少有點迫於無奈。
文帝時,周勃為右丞相,乃開國元勳。一天早朝,文帝問:「國家一年判決的訴訟有幾件?」、「國家一年的稅收支出是多少?」周勃竟支吾以對,弄得汗流浹背。這件事尤其突顯具軍功者未必擅長處理政治經濟等問題。有一書生賈誼,可謂極富卓識,曾提出「眾建諸侯而少其力」以解決諸侯王坐大問題。惜乎未獲重用,鬱鬱而終。
文帝得以坐上龍椅,跟生母薄太后不好爭權、家族不強勢有關。因為孝女緹縈冒死上書救父,其下令廢除肉刑,寬仁愛民作風,迄今仍為史家所稱道。皇后竇氏生劉啟,啟即漢景帝。景帝性格剛烈,聽從御史大夫晁錯建議削藩,激發吳王劉濞、楚王劉戊等七國不滿,起兵作亂。幸得周亞夫領兵東征,亂事遂平。亞夫是周勃的兒子。
竇太后崇信道家,要求景帝習黃老之學。盡量避免不必要的干預,使百姓生活富足,安居樂業。景帝死,太子劉徹繼位,徹受儒生趙綰、王臧及舅父田蚡影響,傾向儒學,西漢進入新階段。
竇嬰雖為太皇太后堂兄之子,又以軍功封魏其侯,其卻長期不受竇氏喜愛 (曾公然反對景帝把皇位傳給梁王劉武,梁王是竇氏寵愛的小兒子)。竇氏死,竇嬰失去靠山。適逢好友灌夫在酒席中對田蚡出言不遜,被田蚡逮捕下獄,判處死刑。竇嬰營救不成,反被控以「偽造詔書罪」,斬首棄市。田蚡政治上如日中天,標誌著漢武帝皇權逐步上升。
漢武帝藉「推恩令」解決殘留的諸侯王問題,且積極建立士人政府。對外則出兵攻打匈奴,並聯絡西域各國斷其右臂。
陳嬌是漢武帝第一任皇后。魏晉志怪小說《漢武故事》有「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這是成語「金屋藏嬌」由來。陳皇后生得貌美嫵媚、楚楚動人,卻一直未生子。隨著年老色衰,武帝在平陽公主 (即陽信長公主,武帝姊) 府第看中有傾城之貌的衛子夫。衛子夫未幾懷孕,陳皇后失寵,妒火中燒下,多次對衛施毒手,武帝知悉,廢陳到長門宮。
相傳陳皇后被廢後,相當哀怨,時常懷念以往與武帝恩愛的日子,希望再次得到寵幸,遂以千金做酬勞,請當時最負盛名的司馬相如為她作一篇賦,冀望武帝讀畢,可以回心轉意,恢復舊情。該賦即《長門賦》,收錄於南朝梁蕭統編著的《昭明文選》內。
歷史未有記載陳皇后重新得寵 (38 歲去世),倒交代了衛子夫誕下太子劉據,被冊立為第二任皇后。衛青是衛子夫的弟弟,霍去病是衛子夫的姨甥、衛青的外甥,武帝起用二人出擊匈奴,戰績彪炳。
(二)
衛子夫母親衛媼是平陽侯府中婢女,她則是平陽侯府中的歌姬。建元二年 (公元前 139 年) 春,漢武帝探訪其姊姊平陽公主 (平陽侯妻子) 時,看見衛子夫。武帝借機將她臨幸,平陽公主於是把衛子夫及其弟弟衛青一同送入宮中。
衛子夫誕下太子劉據,取代陳嬌成為皇后。奈何一代絕色美人難敵歲月摧殘,武帝漸把心思轉移到王夫人、李夫人、尹婕妤、趙婕妤身上,衛皇后地位岌岌可危。
江充和劉據有隙,陷害他利用巫蠱詛咒親父,於太子宮掘出桐木做的人偶。劉據恐懼,發兵誅殺江充,江充黨羽往甘泉宮報告武帝,武帝下令軍隊平亂。雙方在長安混戰 5 日,死者數萬人。劉據最後兵敗自盡,衛皇后亦自殺,史稱「巫蠱之禍」。
衛青弟憑姊貴,任大司馬大將軍,封長平侯,曾受命攻打匈奴,後來更與喪偶的平陽公主成婚。
霍去病父親霍仲孺,原為平陽縣衙役,因與平陽公主奴婢衛少兒 (衛子夫、衛青姊姊)私通,生下去病。仲孺未幾回鄉娶妻,生霍光。霍去病托姨母鴻福,16、17 歲時出任侍中 (負責保護皇帝安全),18 歲隨衛青出征。他率領 800 驍騎深入敵境數百里,俘單于叔父,斬單于祖父,獲授驃姚校尉,封冠軍侯。不久他又孤軍深入祁連山,殺敵 30,000 (《西河舊事》載當時的匈奴人唱道:「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且大敗左賢王。
可惜去病英年早逝,死時僅 24 歲。衛青也較姊姊早卒。衛氏家族勢力稍減,代之而起是李夫人的親族。
李夫人兄長李延年因擅長音樂得武帝接見。一日,延年獻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武帝聞得此曲,慨嘆佳人何在。平陽公主告訴武帝,歌中佳人即李的妹妹。李夫人由是得寵,生劉髆 (即昌邑王)。
李廣利乃李夫人之長兄,武帝起用他攻打大宛取汗血馬,封「貳師將軍」,旨在令李夫人家族得以封侯。豈知廣利久攻不下,被迫撤兵。武帝勒令退入玉門關者立斬,廣利無從退縮,於朝廷增援下再次進行圍攻,大宛終於投降,獻出 3,000 餘匹寶馬。廣利凱旋回國,封海西侯。
衛青、霍去病、李廣利的發跡,證實錢穆所言非虛。錢氏認為,秦漢時期經歷著一個「化家為國」的過程 (《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皇后、寵妃親屬備受重用,參與各種政治軍事行動,此為外戚專權帶來可乘之機。
順便一提,武帝為了大權獨攬,往往架空宰相 (外朝首長),起用尚書、中書 (內朝官)。皇權高漲,一旦旁落,後果不堪設想。武帝死,繼位的漢昭帝劉弗陵年幼,權力落入四名輔政大臣 (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 手裡,其中霍光用計將另外三人鬥倒,自此權傾朝野。
(三)
談霍光事跡前,先簡單交代李陵、司馬遷、蘇武、卜式。
李陵是「飛將軍」李廣的孫子。天漢二年 (公元前 99 年),奉武帝之命出征匈奴,因寡不敵眾,兵敗投降。武帝聞訊,大為震怒,下令誅殺其全家。時任太史令的司馬遷爲李陵辯護,覺得李陵投降是「矢盡道窮,救兵不至」迫使,他始終希望「欲得其當而報漢」。武帝把司馬遷投入牢獄,判處死刑。當時死刑有兩種方式可以充抵:(1) 用金錢贖身 (2) 代之以腐刑 (閹割)。由於沒有足夠金錢,司馬遷選擇接受腐刑,自稱「刑餘之人」。李陵至死未有返歸漢土,用匈奴人身份埋骨異地。
跟李陵不同,蘇武出使匈奴期間被扣留,匈奴施以威迫利誘,蘇武不為所動。單于最後把蘇武安置到北海 (今俄羅斯西伯利亞貝加爾湖) 牧羊。漢昭帝始元六年 (公元前 81 年) 春,蘇武才獲准返回中原 (牧羊北海時,李陵曾勸蘇武投降匈奴,不果)。
卜式,洛陽人,以牧羊為業,經營致富。因見匈奴入侵,願捐一半家財用作防衛邊境 (史稱「卜式獻產」)。漢武帝欲授以官職,他以「自小牧羊,不習仕宦」為理由拒絕。卜式又曾捐 20 萬錢救濟家鄉貧民,後來得武帝重用專責管理羊群,頗見成效 (卜式可謂愛國商人的始祖)。
(四)
武帝晚年,發現太子劉據本無謀反之心,把江充全家族誅,且在湖縣建「思子宮」。
臨終前,武帝立年僅 8 歲的劉弗陵做太子。弗陵生母是鉤弋夫人,為防女禍重演 (武帝對左右說:「往古國家所以亂也,由主少母壯也。女主獨居驕蹇,淫亂自恣,莫能禁也。女不聞呂后邪?」),他借故處死了她。
同時請來霍光 (霍去病異母弟)、金日磾 (匈奴休屠王長子)、上官桀 (征匈奴有戰功,佐理軍務)、桑弘羊 (理財) 四大臣輔政 (呂思勉《中國通史》:「武帝生平溺於女色。他大約是個多血質的人,一生行事,全憑一時感情衝動,安能有深謀遠慮,預割嬖愛?霍光乃左右近習之流,僅可以供驅使。上官桀是養馬的。金日磾係匈奴休屠王之子,休屠王與渾邪王同守西邊,因不肯降漢,為渾邪王所殺,乃係一個外國人,與中國又有殺父之仇。朝臣中即使無人,安得託孤於這幾個人?」)。
武帝死,弗陵繼位,是為昭帝。
昭帝聽從臣下意見,減免賦稅,與民休息,西漢出現中興局面。
不過,霍光和上官桀就上官安 (上官桀兒子,娶霍光長女為妻) 女兒應否入宮為皇后發生分歧,上官桀巴結蓋長公主,得償所願,以支持丁外人 (蓋長公主情夫) 封列侯和光祿大夫作回報,遭霍光阻攔,雙方交惡。適逢桑弘羊 (外朝領袖) 在鹽鐵會議上與霍光 (內朝領袖) 政見不合,霍光用楊敞架空他,致使桑弘羊站於上官桀父子一邊。
上官桀父子聯合蓋長公主、燕王劉旦等謀反,事洩,霍光族誅上官桀父子和桑弘羊,蓋長公主和燕王劉旦自殺。霍光獨攬大權,成為朝政實際決策者,昭帝死,他迎立武帝孫昌邑王劉賀做新皇帝。
劉賀 (父親劉髆,乃李夫人之子) 坐上龍椅僅 27 日,便被霍光以行為淫亂無道廢除,竊以為跟他打算罷黜霍光職權有關。霍光另立武帝曾孫、劉據之長孫劉病已為帝,是為宣帝。
劉病已幼年受祖父連累,被投入大牢,幸得廷尉監丙吉特別保護、照顧,小嬰孩才保住性命。未幾天下大赦,劉病已遇赦出獄,從張賀習詩書,東海澓中翁習儒家經典。
張賀把屬下許廣漢的女兒許平君許配給劉病已,夫妻二人恩愛甜蜜。恰巧霍光正在考慮帝位繼承人,時任光祿大夫的丙吉於是舉薦劉病已。
《漢書》:「宣帝始立,謁見高廟,大將軍光從驂乘,上內嚴憚之,若有芒刺在背。」可見宣帝非常忌憚霍光。
霍光把小女兒霍成君嫁給宣帝,不久霍成君生母暗中買通女侍醫淳于衍毒殺許皇后。經過一輪盤問,淳于衍向宣帝坦白。宣帝欲為結髮妻報仇,苦於勢力不足,唯有靜待時機。
地節二年 (公元前 68 年),霍光病逝。宣帝一面厚葬之,一面架空霍家子弟兵權,且立劉奭為太子。兩年後 (即地節四年,公元前 66 年),霍家發動政變失敗,招致滅族。霍成君被廢處昭台宮,十二年後自殺。
(五)
宣帝出身民間,深知民間疾苦。在位期間,整飭吏治,減免租賦,使「吏稱其職,民安其業」,與前任漢昭帝的統治並稱「昭宣之治」。
對外方面,匈奴內亂 (分為 5 單于),加上受烏孫、烏桓、丁零等族侵襲,塞外大雪成災,實力大削,日逐王、呼韓邪單于先後來降,漢北方邊境從此無寇,得減戍卒。又宣帝派趙充國、許延壽出擊西羌,鄭吉出擊車師,皆獲勝利,武力一面都算可觀。
《漢書》如此評價:「孝宣之治,信賞必罰,文治武功,可謂中興」,呂思勉則說:「宣帝是個『舊勞於外』的人,頗知道民生疾苦,極其留意吏治,武帝和霍光時,用法都極嚴。宣帝卻留意於平恕,也算西漢一個賢君。」(《中國通史》)
宣帝立劉奭為太子,主要因為跟結髮妻子許皇后的一段情。劉奭為人「柔仁好儒」,曾向父親進言「持刑太深,宜用儒生」,被宣帝駁斥:「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宣帝甚至預言:「亂我家者,必太子也!」
宣帝臨終,未有易儲,召外戚史高 (檢舉霍光之子霍禹有功)、太子太傅蕭望之和周堪入宮託孤,不久離世。劉奭繼位,是為元帝。
蕭望之、周堪俱為經學大儒,因不滿史高勾結宦官弘恭、石顯 (任中書令) 專擅弄權,夥同劉向 (原名劉更生) 打算罷退史、弘、石。計劃外洩,蕭、周、劉反被史、弘、石陷害,周、劉入獄,蕭遭免職。未幾,元帝重新起用蕭、周、劉,劉上書要求元帝罷退弘、石,奏章偏偏落在弘、石手上。蕭望之最後被迫自殺,劉向被免為庶人,周堪孤掌難鳴 (連弟子張猛也遭石顯誣陷自盡),鬱鬱而終。
這裡有兩點值得注意:
(1) 從史高和弘恭、石顯聯合,可見外戚與宦官於西漢末年尚未相爭;
(2) 劉向上書好言災異,屬今文經學家路數。蕭望之、周堪把劉向引為同道,其自然亦屬於今文經學陣營。他們汲汲於蕩滌朝中污穢,希望元帝開張聖聽,可見今文經學重視政治改良 (體制內改革)。而今文經學始於董仲舒,乃漢儒之主脈,由此可知漢儒非為專制護航,不是「幫閒文人」(蕭公權、徐復觀對漢儒和董仲舒的理解比較允當)。
劉向有一兒子劉歆,經常跟隨父親整理宮中典籍,開古文經學,且抱有強烈的改革理想。他和王莽相結識,王莽即元帝皇后王政君的侄兒。
元帝任內還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甘延壽、陳湯誅郅支單于於康居,唯一反漢的匈奴單于被消滅。
第二件是王昭君出塞嫁呼韓邪單于 (《後漢書》:「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於失信,遂與匈奴。生二子。及呼韓邪死,其前閼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從胡俗,遂復為後單于閼氏焉。」西晉初年,匈奴人劉淵等便以昭君後人、漢室子裔自居,昭君以漢室公主名義和親)。
(六)
西漢到了成帝開始走下坡 (儘管弘恭、史高已死,石顯失勢被貶,病死途中)。
趙飛燕姊妹是否精於房中術,成帝是否在性交中暴斃,不得而知。可是,有一點可以肯定,趙飛燕姊妹沒有為成帝誕下子嗣,反而盡殺其子女。
成帝縱情聲色,民間則地主、官僚大肆兼併土地,造成嚴重貧富懸殊。貧農無法承擔沉重生活壓力,要麼賣地做佃戶,要麼揭竿起義。農民暴動爆發,標誌漢室距離衰亡不遠。
成帝死,哀帝立,利用祖母傅氏、生母丁氏的親戚 (如傅喜、丁明),剷除王氏家族。王莽當時已獲姑母賞識,出任大司馬。礙於形勢,他辭去官職,隱居新野。
王莽很特別,雖出身外戚,但孝母尊嫂,生活儉樸,飽讀詩書,禮賢下士,活像儒家君子。他曾把自己俸祿分給門客,又賣掉自己車馬接濟貧民。尤其甚者,他主張擴充京師太學,增加五經博士名額,於郡國縣邑廣置學校。儒生們看見王莽所作所為,莫不對其忠心翊戴。
中國自秦統一以來厲行法家,容許土地私有,不講道德只重利益,結果導致土地兼併,家庭倫常出問題 (《漢書》引賈誼<治安策>:「商君遺禮義,棄仁恩,并心於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耰鉏,慮有德色;母取箕嶹,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公併倨;婦姑不相說,則反脣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
武帝以後,問題越趨嚴重,「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董仲舒語),賣兒賣女賣妻子時有發生。武帝用桑弘羊行鹽鐵酒專賣、榷酤、平準均輸、算緡告緡等,除了軍事開支考慮,某程度上亦希望藉著一政治手段,實現平均主義,收窄貧富差距 (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稱之為「中國式社會主義」)。
可惜熟讀儒家經典者不明白,奮力批評桑弘羊做法不妥,卻提不出切實可行的解決問題的方案。主張節儉、藏富於民、限民名田,地主富戶身家無數,他們會自願節儉?甘心分錢財予窮人?減少佔田數目?不可能吧!空想有餘,能力不足。更不幸是,霍光竟以外戚身份全力支持儒生們 (即鹽鐵會議中賢良文學一派),借此換取其對自己的支持。霍光成為儒生在朝中的領袖、代表,這是「伊尹」稱譽之由來。
霍光逝世,霍家倒台,儒生要求改革之心不死,利用天降災異迫逼君主改善施政,倒不知自己信以為可行的方案實際根本行不通。王莽自幼深受儒學薰陶,帶有改革熱情之餘,相信儒家經典能夠為現實問題提供適切解答。結果,王莽順理成章充當儒生們在朝中的領袖,地位儼如昔日之霍光。
稍有分別是,霍光篡位未成身先死,王莽利用今文經學看重符瑞、五德終始說成功篡漢自立,將儒生們夢寐以求的改革理想全面落實,推到極至 (「王田」,即把全國田地收歸國有,重新分配,原屬董仲舒主張)。
結果,王莽身敗名裂,霍光做了聖人。
平情而論,王莽新政失敗,並非個人的失敗,而是一整代儒者之失敗。呂思勉講得好:「王莽的失敗,不是王莽一個人的失敗,乃是先秦以來言社會改革者公共的失敗。因為王莽所行,並不是王莽一個人的意見,乃是先秦以來言社會改革者公共的意見。王莽只是此等意見的集大成。經過這一次改革失敗之後,人遂群認根本改革為不可能,想把亂世逆挽之而至於小康的思想,從此告終了。中國的社會改革運動,至此遂告長期的停頓。」(《中國通史》)
由王莽失敗,回想漢宣帝「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及「亂我家者,必太子也」、秦始皇「坑儒」,陽儒陰法果真不對?坑殺儒生純粹一時氣忿、暴力傾向作遂?值得深思、反省。
2013年8月30日 星期五
十三、論兩漢之中央及地方政制
在過往,我們已粗略地探討了兩漢(即西漢及東漢)治亂興衰的因由,以下我們將專從兩漢歷史的政治制度方面(包括中央與地方)加以論述,從而使兩漢政治史的大概輪廓得被清晰勾勒出來。
且先由兩漢的中央政治制度說起。
如前數文所說,兩漢的中央政治制度可說是承接著秦朝開創的規模格局而來,故要說兩漢的中央政制,最好的方法還是由秦的中央政制開始入手。秦自始皇統一六國後,中央政制上建立三公九卿制,所謂三公,分別指丞相(掌管全國政務)、太尉(掌管全國軍事)及御史大夫(掌監察,後來御史大夫下有御史中丞,協助御史大夫處理皇室一切事,駐在皇宮,皇帝有事,先交待給御史中丞,再交至御史大夫,轉交丞相,丞相有事,也依此報給皇帝)。九卿,則包括奉常(掌宗廟禮儀祭祀)、郎中令(掌宮殿門,戶並統領在殿中侍衛的諸郎官)、衛尉(掌宮門屯衛兵,為皇帝的衛兵司令)、廷尉(掌刑法)、治粟內史(掌國家糧穀財貨,即管理國家財政)、少府(掌山海池澤稅收,以供奉皇室,即是管理皇室經濟)、太僕(掌皇室車馬)、典客(掌歸義蠻夷,負責外交事宜)及宗正(掌宗室事務)。大體而言,三公屬處理國事之官,九卿則是處理皇室事務的官員。在秦以前,處理國事及處理皇室事務之官之分並不明晰,至秦始把宰相由家宰轉為總理全國政務的丞相,化家為國,此可說是秦在中央政制發展上所作出之一大貢獻。
到了西漢,其中央政制仍襲秦舊,三公依舊指丞相、太尉及御史大夫,只是丞相改了名為司徒(或稱大司徒),太尉又名為司馬(或稱大司空),御史大夫為司空(或稱大司空)。至於職權上,西漢三公大抵和秦的三公無異。不過,西漢的丞相下有十三個秘書處,稱為十三曹。一西曹,主府史署用。二東曹,主二千石長吏遷除,並包軍吏在內。三戶曹,主祭祀農桑。四奏曹,管理政府一切奏章。五詞曹,主詞訟。六法曹,主郵驛科程,近似現在的交通部。七尉曹,主卒曹轉運,是負責運輸的。八賊曹,管盜賊。九決曹,主罪法。十兵曹,管兵役。十一金曹,管貨幣鹽鐵。十二倉曹,管倉谷。十三黃曹,主簿錄眾事(參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西漢初年,十三曹職權極重,而一律歸於相府(嚴耕望謂秦漢時代乃「丞相集權制」);皇帝方面則有六尚,六尚為尚衣、尚食、尚冠、尚席、尚浴與尚書,值得注意的是尚書,後來發展至東漢光武帝,這個皇帝的秘書處權力日重,三公實權被削,遂有「雖置三公,事歸台閣」的情形出現。
三公以外,西漢又沿襲了九卿的制度,漢代的九卿,即是:太常、光祿勛、衛尉、太僕、廷尉、大鴻臚、宗正、大司農、少府。他們的官位都是二千石,又稱中二千石。太常管宗廟、祭祀、禮儀、天象、醫藥、教育,下有史令、太祝令、太樂令、太卜令。光祿勛掌宮殿門戶,統領宮殿中的諸郎官,下有大夫、謁者、僕射。衛尉統領宮殿之衛兵,是皇帝的衛兵司令,下有衛令,衛兵稱「材士」。太僕掌皇室之車馬,下有中車府令。廷尉掌刑罰和罪案,下有廷尉正。大鴻爐掌外入貢和歸化之事務,亦管賓客朝覲的事。宗正掌皇室的事務,包括異姓親戚。大司農掌穀貨及鹽鐵專賣、平準均輸等財政事務。少府掌山海池澤之稅及皇室雜務、宮中供奉等。下有尚書令、尚冠、尚食、尚浴、尚衣、尚蓆。九卿職權大約仍如秦舊,為皇室事務官。
又述說西漢中央政制之演變有兩項不得不說之內容。第一,西漢初年,由於有沒有軍功不可拜相封侯之例,故漢初丞相多由有軍功者擔任,如陳平、周勃等。及至武帝,公孫弘以布衣卿相,自此漢之丞相可以儒者擔任。第二,因武帝為一雄才大略之君主,其不願受相權約束(秦漢之中央政制旨在以丞相之權力制抑皇帝之權力,以避免皇權之無限擴張),於是,他多用年長者為相(使相權無力和皇權對抗),又重用所謂「內朝官」(武帝先用尚書,後用中書),實權於是由外轉移向內。武帝卒,朝政終為由外戚擔任之大司馬大將軍(內朝官)控制,王莽得以篡漢,肇源於此。
東漢的中央政制同於西漢。唯光武以後,尚書更被重用,權力大增,史稱「光武皇帝......雖置三公,事歸台閣。自此以來,三公之職,備員而已」。尚書首長尚書令主要掌典章詔命的傳達,三公不得預聞。另外,當時尚書已有審駁詔命及參議朝政的權。尚書權增,即內朝權重,外朝相權衰退。和帝以後,君主多夭壽,外戚、宦官先後以內朝官的身份干擾朝政,此和光武重使用內朝尚書不無關係(補充一下,尚書於靈帝時獨立,曹操後又改尚書為外朝之機構,自此,尚書漸和皇帝疏遠)。
以上為對兩漢中央政制之論述。至於兩漢地方政制之內容及演變概況,漢代(不包括東漢末年)主要施行郡、縣二級制,此乃承秦郡縣制而來。據錢穆所說,漢代大約有一百多個郡,一個郡管轄十個到二十個縣。漢代縣數,總在一千一百到一千四百之間。郡長官叫太守,地位和九卿平等,是二千石。不過九卿稱為中二千石,郡太守是地方上的二千石。郡太守調到中央可以做九卿,再進一級就可當三公,九卿放出來也可做郡太守(見中國歷代政治得失)。郡太守有察舉權、地方司法權等權力;郡丞及長史則為其佐官;而主簿、功曹史等屬吏,亦由太守自行任免,以及自行賞罰,因此,太守和其屬吏關係密切(此已佈下二重君主觀念,日後地方坐大的種子)。
西漢武帝時,為加強對地方的監察,分全國為十三州,稱為「部」。每部設剌史一人,以監督各郡國。刺史為中央所派,秩六百石,具「六條問事」之權,監察地方。剌史的監察對象主要是太守,不及於其他官員。又剌史濫用權力,吏民亦可批評
。剌史每年八月出巡郡國,並無固定治所,也無屬員,年終回京匯報郡國吏治後,亦須丞相覆核,方作處理,更重要的是,剌史並無黜免太守的權力
,其只是監察太守的政績。此為西漢刺史設置之內容。
不過,及至東漢光武帝時,剌史地位有所提升。剌史開始兼領軍權;剌史的監察權力,亦已超出六條範圍,監察對象遍及州境內所有官員,甚至邊疆將領。又刺史每年可舉薦人才,也可罷黜地方官員。東漢晚年,刺史更綜攬民刑諸政 。黃巾亂後,朝廷為了有效肅清黃巾在各地方上的殘餘勢力,接納宗室劉焉的建議,改刺史為州牧,自此,刺史統領地方的政、軍、財權,其地位已高出太守之上。地方政制至東漢末年由郡、縣二級制演變為州、郡、縣三級制。
總括而言,兩漢政制乃承秦的政治規模及格局而來(故黃仁宇有秦漢為第一帝國之稱)。不論是中央及地方政制,兩漢的制度皆極具秦制之痕跡。中央政制上,漢繼續施行秦之三公九卿制,只是名稱上略有變動;地方政制上,漢繼續施行郡、縣二級制,同於秦代。
秦、漢政制上之不同只在:中央政制上,漢越來越重內朝官(外戚及宦官)、皇權之伸張以抑相權;地方政制上,漢越來越重地方刺史,以之制衡及監察郡太守,開展了州、郡、縣三級制之局面。中央政制上漢之不同於秦,終釀成外戚專權及宦官干政之禍;地方政制上漢之不同於秦,終使州牧割據、地方分裂。若我們視漢異於秦之處為中國歷史上秦漢一段之自然發展,則到了東漢末年,第一帝國之內部發展已順其發展勢頭而生出種種病痛,這些病痛不能由第一帝國自身消解,東漢因而滅亡,中央政權因而瓦解,魏晉南北朝之長期分裂,可說是第一帝國無力自救其病之結果(由此可見錢穆謂東漢為「統一政府之墮落」是極合理及富卓見的)。
十二、論東漢(三)
凡一朝代要能長治久安,其必須對自身所面對之歷史問題(不論是跨時代的還是當時代才出現的歷史問題)有恰當之處理(即用帶來最少壞影響,甚或是能帶來好影響之方式解決之)。就東漢一代言,其既無法有效解決自身所面對之歷史問題,東漢之衰亡終亦由此定矣。
在述說東漢衰亡的一段經過及原由之前,我們宜重溫一下東漢一代關鍵的歷史問題,以便作進一步的了解。如前文(見<論東漢(一)>)已述,東漢的主要問題如下:
(一)政治方面:「如何把外戚專權、內朝重於外朝之情況消除?」乃為東漢必須面對之一問題。
(二)經濟方面:「如何消除土地兼併及收窄貧富差距?」、「如何用溫和之方式消除土地兼併及收窄貧富差距?」等是東漢政權面對之難局。
(三)社會方面:「如何解除人口奴婢販賣之過於嚴重,佃農生活困苦之境況?」又為一問題。
(四)外交方面:「如何取得西域的控制權,以牽制匈奴?」,此為外交上東漢要面對之問題。
又經濟及社會問題乃相互依存者,豪強土地兼併越盛,暪稅的情況越是嚴重及普遍,稅收因而全由貧民下戶承擔,貧民下戶無力支付,或賣地賣身而為奴,或為逃戶盜匪,擾亂社會秩序。社會問題之滋生繁衍,全決定於經濟問題之解決與否,換言之,經濟問題一旦得被有效解決,社會問題當可自動被解消也。至於外交方面,自東漢中葉以後,西羌逐漸取代匈奴成為東漢政權之邊防大患,「如何取得西域的控制權,以牽制匈奴?」遂因歷史環境之轉變而引出一新問題「如何能有效(即不危及統治權之穩定)處理西羌問題?」。
以上大致是東漢一代的主要問題之略述,東漢的歷史也是沿著解決這些問題而開展。惜乎東漢政權自始至終仍未對上述問題加以解決,問題日告嚴重,東漢因而滅亡,以下且逐面分析如下(此亦可視為東漢衰亡原因之分析):
首先,政治方面,如前文(論<東漢(二)>)所述,東漢自光武下至桓靈二帝,其一方面依舊重用內朝(所謂「雖置三公,事歸台閣」),一方面只是從人事上(而非從制度上)防止外戚專權,而外戚專權之問題實際上只可在內朝被削而外朝權力被提高時,此問題方可得到真解決,於是,光武及明章時,外戚問題尚未帶來大問題(因皇帝已成年,內朝只為皇權服務,而未為外戚之完全支配),但自和帝以後,君主壽夭,皇權旁落,為外戚把持,外戚問題終成為大問題。皇帝後來又用宦官奪外戚之權,外戚則援引朝中正直大臣及太學生以抵抗,問題轉趨複雜,在中國傳統政治皇權獨尊及缺乏法制上對知識份子之保障下,兩次黨錮之禍釀成,朝內朝外正直力量盡失,國家元氣大傷。此一切,簡言之,其實即反映東漢一代完全不能對政治方面的問題予以恰當處理,國家元氣大傷,只是此問題不能被處理之應然所得的結果,而此結果卒令東漢衰亡。
至於經濟方面,東漢初年人少地多,土地兼併之況得以舒緩,問題仍不大,可是,由光武於建武十五年清查全國土地戶口,卻因豪強反對及官員偏私而告終一事,我們也隱約見到東漢政權對此問題之有心無力。下至中葉以後,國家歷經明章二帝之治世,人口漸漸繁多而土地又開始出現不足分配之象,豪強兼併本無被處理,只是被東漢政府置而不論,戚宦及朝中權貴此時又恃其勢大而於各州郡佔田佔地,卻不向政府繳稅。政府稅收日趨不足,於是加重貧民下戶之稅額以充數,但貧戶如何可應付?結果或為佃農奴婢,或為逃戶,政府稅收不足,不少天災的救濟政策、基建開支、以及對外軍費皆相應不足。救濟不善,因而生民變;軍費不足,因而打敗仗。又在處理土地兼併問題上,地方官員只有兩條路可走,或支持豪強,或反對之,結果前者成為朝中掌權派的支持者(即政權之腐化一派),後者成為被朝中權貴打擊的正直之士(即政權之光明一派),黨錮之禍部份也和此有關,則它又間接損害政治明矣。經濟方面之問題,終東漢一世而未被妥善理,而此問題之未解決又使社會等問題之不可被解決,東漢亡之一端也在於此(黃仁宇《中國大歷史》稱:東漢中葉以後富強者得勢,貧弱者受迫,政府又無從用累進稅率抽稅,結果造成稅收短絀,對貧弱人民不能周濟。而地方官員處理農事訴訟,或偏於地方豪強以打壓農民,或堅持不畏豪強而令自己丟官。其實,黃仁宇之意即上述段落之意,讀者於此可細參。)。
外交方面,東漢明帝時雖曾派竇固、耿忠征伐北匈奴,擊呼衍王,斬首千餘級,追至蒲類海,取伊吾盧地。永平八年竇固又派班超率屬吏三十六人,出使西域(班超先至鄯善,攻殺北匈奴使者及其隨從百餘人,鄯善懾服。班超後來又至于闐殺匈奴監國,擊退龜茲,助疏勒復國,復置西域都護),以加強漢室對西域之控制。可是,章帝初立,西域復亂,漢廷曾決定放棄西域,罷都護(後來班超雖輾轉為東漢朝廷立為西域都護,但細觀其中小節,已知東漢不願對西域多加用力)。後來班超死後,朝中更無合色人才可任西域都護,加上漢室又困於和西羌之作戰(此時北匈奴已不為大患,加上大量的財力及軍力皆用在對羌戰事上,東漢遂完全放棄對西域的控制權),東漢終棄西域於不顧,「如何取得西域的控制權?」不能算是得到完滿的解決(論者或可說班超通西域為東漢暫時成功處理此問題之一表現,但若論者說東漢一代能有效控制西域,此則不合事實)。
又「如何能有效處理西羌問題?」上,東漢中後期,漢廷曾三次和西羌發生戰爭,雙方皆傷亡慘重。第一次發生在永初元年夏,持續達十二年之久;第二次在一一九年(此時之戰爭規模已比第一次時更進一步擴大),戰事主要發生在關中地區,至建康元年才告結束;第三次發生在延熹二年,於隴西一帶進行。何以東漢會和羌族爆發大規模之戰事呢?柏陽《中國人史綱》謂:由於統治漢羌兩族接壤的邊境的官員貪暴,對漢民族多偏袒,對羌民多剝削、行不義(如奪羌人有夫之婦為妻),羌民於是出於抗暴之心而和漢廷衝突。此雖未必完全是史實,但也不失是一解釋。由於此原故,二族相爭互戰,戰爭之結果,一方面羌民族因為人口太少,沉重傷亡使他們近於滅絕,另一方面,漢廷也因和羌之戰爭而花費了大量軍費及人命,國力嚴重虛耗。東漢政權對於「如何能有效處理西羌問題?」之處理,可謂比對「如何取得西域的控制權?」之處理更為不智不當(對西域問題東漢尚有一班超曾作出過有力之貢獻,對西羌則無之),而前者正直接威脅東漢政權之持續與否(此時西域及匈奴問題已由主要變成次要歷史問題,西羌問題則正相反),東漢於此既無能為力,政權遂不繼。
於此又需再補充一點,東漢對某一方面問題的處理,其結果是會影響它對其他方面問題的處理的。舉例言之,東漢在政治上無力解決外戚問題,以致戚宦循環相爭。戚宦各自當權,其黨羽親屬因而遍州郡,恃其威勢以佔奪民田,加劇土地兼併及稅收之短缺,經濟問題繼而不能被去除,此即政治處理不遂而連帶使經濟問題惡化一例子。又經濟上土地兼併之盛,使地方官束手,地方官無法從正途打擊豪強,於是遂以道德理由為藉口打擊豪強,豪強多和朝中權貴有關,因而使權貴向地方官復仇,地方官或被禁錮,或被殺,正直勢力被壓,政治因而衰頹,此則是經濟問題之處理不當又惡化政治問題之處理。外交上伐匈奴及西羌皆需大量金錢作軍費,軍費由何來?人民之稅收,則人民稅收必因戰爭之烈而增加明矣。稅多而豪強暪稅頻仍,貧民下戶負擔之稅必重,生活因而日艱,結果又令社會出現更多問題,此則是外交問題處理失當連帶惡化社會問題,使之不可被處理及解決。
由於東漢無法處理各方面的問題,相互交織之下,終使東漢走上不能復返的下坡路。
又除了上述提出的原因之外,東漢又亡於察舉之流弊及風氣之奢侈上。
先述察舉之弊。察舉始於西漢,乃兩漢之主要選仕制度,也是兩漢文治政府得以建立的基礎。漢武帝元光元年下詔:「郡國口二十萬以上歲察一人;四十萬以上二人......不滿二十萬,二歲一人,不滿十萬,三歲一人。」後以應詔舉薦者無多,甚至無人舉薦,於是於元朔元年下詔,嚴令地方遵行,以後遂成為常選制,每年一次舉行。察舉之目的,最初實是為了要選出孝廉及賢良入朝為官,以建立具德行及政治實力的文治政府。可是,到了東漢,察舉漸失其效,反對政權有害。一,因察舉權多操在地方官(即郡太守)之手,而一地方官察一人為官,此人日後若為地方官,仍必察當初察其為官者之後代為官,如是,世代相繼,社會上一方面形成門第,另一方面也使官吏只對當初察其為官者盡忠,而不知有中央政府(此即錢穆所謂「二重的君主觀念」,東漢為官者只對察其為官的人盡忠,卻不對中央盡忠),離心勢力於此形成,促成日後東漢之分裂,間接使東漢滅亡。二,因地方豪強富戶多巴結地方官以選其後代為官,為官者漸為富豪子孫,只知欺壓百姓,而不知民生疾苦,其又無德無才(舉茂才,不知書,流弊生於此),政權因而動搖(在外出現民變,在內為佞人充斥)。三,因察舉以孝廉為選仕標準,促使人為了為官,不惜偽裝矯情,扮作孝子賢人,時有「察孝廉,父別居」、「父盜子名,兄竊弟譽,骨肉相紿,朋友相詐」等流弊,察舉原意全失,有害無利。於是,察舉在東漢中後期只是為政權製造麻煩,使中央集權下降,形成分裂之勢,朝中佞臣漸多,社會門第漸出現,土地兼併越烈而已,此亦是東漢衰亡之一因。
至於風氣之奢侈上,章帝時,京師貴戚近親及郡縣豪家已奢華無度,有些更以金縷玉匣相競,風氣奢靡之極。
風俗既如此,國家一片頹風,自不可久持。
當然,上述一連串分析仍是有不足的地方的,但要之是各部分皆是相互連繫的,如豪強之奢華在其和朝中權貴,即戚宦相熟;察舉之弊則加劇土地兼併等。
由於上述因素及現象,東漢末終出現黃巾之亂,繼而有州郡割據,東漢在一連串的腐敗及分裂之下,終告滅亡。以下略述黃巾之亂及東漢滅亡經過如次。
靈帝時,鉅鹿人張角創立太平道,以符水替人治病,爭取下層人民支持。張角後來以「蒼天以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為號,聯張梁及張寶,以黃巾裹頭,發動信徒數十萬反抗東漢,史稱「黃巾之亂」。黃巾勢大,波及青、兗、徐、荊、豫、揚及幽州等地,東漢政府用盧植及皇甫嵩等人,平定黃巾,經過九個月,亂事才被平定。但黃巾餘黨仍具威脅,為進一步肅清之,靈帝從宗室劉焉之建議,改地方刺史為州牧,賦予政、軍及財權,黃巾雖平,地方卻已告分裂(刺史初乃漢之地方監察官,監察郡太守之地方政績,以報中央,秩六百石,郡太守(地方行政長官)則為二千石。至刺史被改為州牧,郡太守多和其聯合,一州儼如一國,分裂遂成)。
靈帝死,少帝立,何太后臨朝,太后兄何進欲和袁紹合謀,詔董卓入京盡殺宦官(此仍是外戚聯士人和宦官相爭之一例),事洩,宦官先殺何進,後袁紹入京,盡殺宦官二千多人,董卓不久也入宮,廢少帝,立獻帝,獨尊國政。當時各地州牧不滿董之所為(各地完全是出於利益考慮而不滿董卓,非因所謂禮也),以袁紹為盟主,起兵討卓,卓勢孤力弱,遂挾獻帝遷長安。
此時中央已名存實亡,董卓不久為部下呂布及王允合謀殺害,長安大亂,獻帝乘亂逃回洛陽,為曹操迎至許下,自此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自稱大將軍,位司空。操死,其子曹丕立,廢獻帝自立,東漢於是滅亡。東漢自光武中興至獻帝,凡十四帝,共一百九十六年。
東漢滅亡之經過雖然激烈,也充滿戲劇性,但從事象看其本因,關鍵處仍不外上述所言:其無法處理自身需面對的歷史問題。記述經過,無疑不及分析史事般有意義。對於東漢一代史事,本文至此,基本上也算是描述出個大概了。
十一、論東漢(二)
東漢自光武中興及明章之治後,其國勢基本上已漸走下坡,故我們可謂東漢之盛世僅限於光武、明、章諸帝時期。下自和帝起,君主多壽夭,政治日趨腐敗,其中外戚及宦官之相爭更是東漢衰亡史中之一大節目,姑細說如下。
外戚及宦官何以相爭?其為什麼而爭?這兩個問題若要了解,還是要從外戚及宦官各自得勢的因由說起。外戚早於西漢初年已有得勢之象,高祖歿,諸呂專權,呂產、呂祿即是以外戚之身份左右朝政。下至武帝時,因其雄才大略而不欲外朝宰相阻礙的心態,遂加重內朝官之權力,先後用尚書及中書(史公司馬遷曾任中書令),內朝權重,間接即皇權高漲,一切全由皇帝決策。此在武帝在位時問題仍不大,可是,武帝卒,繼位之昭帝年少,問題生焉,皇權旁落至內朝之首手上,霍光於是以大司馬大將軍(內朝首領)之身份攝政,甚至干預君主之廢立(以淫亂之名廢昌邑王而立宣帝),王莽更是以外戚的身份篡漢自立,改國號為新。西漢自立國至滅亡,外戚基本上已能進入政洽權力的中心,而尤以西漢末年時最盛也。
新朝初建,外戚問題(和內朝權重的問題相連繫)沒被理會,至光武中興及明章之治時,光武雖有不用陰興輔明帝之政之舉,明帝亦有殺陰豐之事,可是,其只是就個別的事態上用心,卻未曾從根本的制度上想制衡的方法。光武更是加重及擴大尚書台的職務,而不知內朝權重實是外戚易於把權弄政之關鍵(此中理由可如此解釋:內朝乃直接依皇帝的意見辦事的,若君主年幼,君主根本無任何卓越的政治意見,在上者無意見,政事如何得處理?於是遂由內朝首領之意見為君主之意見,皇權於此旁落,外戚於此得勢,外戚問題於此和內朝權重問題連成一氣)。終至章帝時,防限一鬆,馬竇二氏相繼專權。章帝仍非夭壽者,外戚專權還沒引致大困難,但和帝以後,君主多短命(東漢自和帝以後共十個重帝沖齡即位,短命而死),新君年幼即位,母后臨朝,母后多不明政事之處理(古代女性甚少讀書),援引外戚以助之,外戚因而得以專權輔政,自此,問題即大了。
以上大致是外戚進入政治中心之大概,歸其源頭,實始於西漢。至於宦官(宦官初為皇帝之家奴,不涉政事,至西漢武帝時,有用司馬遷為中書令,但終西漢一代,宦官仍未有很大的政治權力,此況至東漢才有明顯的轉變)如何進入政治權力之中心,則和皇帝長大後欲復仇奪權有關。外戚在皇帝初即位時,屢對皇帝之意見加以打擊,其所依乃皇太后之臨朝。可是,隨著皇帝之長大成年,母后仍需歸政於皇帝(外戚亦日漸失其權力上之依靠),而外戚則因多與皇帝衝突,禁制皇帝的意見(此也是皇權被限之一表現),皇帝積久遂欲恃機反制外戚,於是有所謂復仇及奪權之計。復仇及奪權,仔細言之,即皇帝奪取外戚權力,且向外戚報復的一逢串運動。可是,問題是,剛成年的皇帝依據什麼權力以剷除外戚?此時,外朝早已為外戚所制(早自西漢武帝大司馬大將軍已凌駕外朝宰相),朝中根本無力可依以剷除外戚,皇帝唯一可用者,乃日常照顧自己起居之宦官,於是,順理成章,宦官遂成為皇帝復仇所依的唯一希望。
此情況有點像清康熙聯合少年勇士智擒鰲拜(康熙也是在無力中培養勢力以擊大敵),但更重要是,宦官、少年勇士皆和皇帝日益相處,為皇帝之知心心腹,其只會盡忠為皇帝效命,卻不敢背叛以自立,此原因下,皇帝認為宦官更是可靠,對他們予以大信任,以之剷除外戚,宦官在皇帝(即皇權)之支持下,得以進入政治權力之中心,而其入乃為了助長大了的皇帝奪外戚之權,外戚乃既得利益者,宦官則代表皇帝以奪其權益,戚宦於此遂相爭矣。
不過,讀者或會有一疑問:「內朝的設立不是為了提高皇權,或令皇權更得以充分運用嗎?何以至和帝以後,其反成為制削皇權的機構?」,此問題是一好問題,正見歷史之轉變處。賈誼論秦之亡曰:「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勢是會變異的,內朝是助成皇權還是制削皇權也是一樣,內朝之原初設置本為助成皇權,此乃無可疑者,可是,隨著時日之推移,外戚得勢,而君主年幼,內朝之權重變相即是外戚之權重,而外戚權重,其對年少君主漸多加禁制打擊,不予重視,內朝終變成削制皇權者,此乃勢異而令內朝之功能有轉變,此亦是歷史變遷之一跡,於此先說明(漢武帝及光武重用內朝而不知內朝日後反成為制皇權之機構,此又見一unexpected
consequence)。
又有人或云:「外戚為內朝之首領,宦官亦是屬於內朝,這豈不是內朝之內部鬥爭嗎?」此說法確是妥當。事實上,西漢時所出現的主要是外朝及內朝的鬥爭,而東漢的主要鬥爭則是於內朝內部發生的,而二者雖有如此之分歧,其實則一,即為了推高皇權而抑制削弱皇權之勢力。
回到東漢戚宦相爭之論述上,戚宦相爭,其結果多是宦官取得成功,外戚被斥逐殆盡,皇帝正式掌握實權。此中原因,和中國自秦漢以來即建立了絕對的君主集權政體有關。君主之權力是絕對的,無人可對之違逆,此乃秦始皇以來即如是,外戚現在既和皇權(即君權)作對,又失去權力依據(因母后歸政),在中國傳統政治中,自不會有好下場,而宦官既有皇帝信任,又有皇權為其專權之依據,彼竭我盈,宦官及皇帝自易勝利了。
可是,我們當知東漢之皇帝多壽夭,又新君年幼即位,前一任皇帝所重用之宦官即失去憑藉,新一任母后臨朝,外戚繼而專政,皇帝年長,又用新的宦官以殺之,如此,循環不息,東漢和帝以後之政治,幾乎全是戚宦循環鬥爭史,這樣的政治局面,國勢焉能不衰?
東漢戚宦相爭之原理說畢,以下且說一說歷朝戚宦鬥爭之概況。和帝時,竇太后臨朝,竇憲因而得以外戚身份專權,憲任職侍中,主持機密,曾擅殺都鄉侯劉暢,及後和帝用中常侍鄭眾殺竇憲,竇憲專權始終,事後,鄭眾封鄛鄉侯。安帝時,鄧騭(鄧禹之孫,禹為光武立國之功臣)專權,鄧悝、鄧弘、鄧閶被封列侯。後安帝長大,乳母王聖與宦官李閏、江京,恐外戚對安帝不利,在鄧太后死後,誣告鄧氏陰謀廢立,盡數罷黜。事後,江京等被封列侯,任中常侍。少帝時,外戚閻顯以車騎將軍的身份輔政,順帝時為宦官孫程、王康所殺,孫程等十九人因此而得封侯。順帝時,外戚梁冀專橫,黨羽營天下,更有霸佔民田而為己之私人別苑者,順帝死,梁太后立沖、質和桓帝,梁氏皆被封侯。梁太后死,桓帝和宦官單超、具瑗合謀,剷除梁氏外戚。
不過,以上只是戚宦相爭的一節,東漢戚宦相爭最烈者,當在桓、靈二朝之時,黨錮之禍興,而東漢卒距衰亡不遠矣。以下將論述兩次黨錮之禍之始末因由。
在析述黨錮之禍前,我們宜先了解一下當時之政治形勢,以便了解黨錮之禍。如上述,外戚因母后之臨朝而先得專權之機會,及至皇帝年長,利用宦官以殺外戚,戚宦因而相爭,宦官因有皇權支持,勝算多在其手中。可是,我們應問:外戚在和宦官鬥爭的過程中會否坐以待斃?當然不會。但其既沒有絕對的皇權支持,其究竟依據什麼能和絕對皇權對抗?於此,太學生即進入歷史舞台了。
早於先秦戰國時期,孟子及荀子即高揚士(中國傳統中士臣多統稱,大體士為在野,臣為在朝,但粗略言之,則士臣實為一體,皆是具有道德修養的君子,為臣者必為一士,一士亦有資格及條件為一臣,因此之故,孟荀高揚士,以及其有關臣的言論,皆可用在臣及士身上,於此先作呈清)的地位,士者,知識份子也,依孟、荀所言,士有責任對國君直言極諫,必要時士更可廢君另立。士權高於君權,此乃先秦儒家一直以來之思想(後來宋儒有以師道凌駕君道之說法,亦源於先秦儒)。及至秦始皇一統,君權高漲,至漢武時,儒者董仲舒只以天意窒君威(蕭公權語),於此卻未加闡述,此思想因而一直不傳。直到光武中興漢室,獨尊儒術,表彰名節,此時,太學生多以天下為己任,其欲以知識分子之身份改善社會國家,此想法一出,方令先秦儒之思想復燃。惜乎光武一面表彰氣節,一面沒有從法制上保障這群知識份子直言極諫的合法性。東漢初年,士人好直言極諫,好對人物作品評,好議論朝政得失,不畏強權(此時稱士人這一連串活動為「清議」),此風仍不帶來大問題,可是,至和帝以後,外戚及宦官相繼專政,問題便大了(太學生以打擊及批評社會上之惡勢力為務,外戚及宦官相繼專權,其自不斷為太學生批評可見,而宦官尤有皇權在背後支持,太學生卻無法制上之依據以保障,太學生一旦和宦官衝突,太學生必遭迫害及打壓而宦官必終得勢,一國之正義勢力,即匡正勢力漸消,國運遂不繼,而知識分子之悲劇下埸也由此立,凡此即為問題之大處也)。
又太學生重氣節之同時,其數目又不斷增加,順帝時,太學生已有三萬多人;太學生之品評清議又每影響察舉人才之結果(因察舉制以道德孝廉為選仕標準);朝中每有大事,亦多徵詢太學生之意見,太學生儼如朝中的政治顧問(詳參錢穆《國史大綱》)。在數目上既多,政治上又有其地位,加上儒家思想傳統的扶持,終使太學生形成一股強而有力的勢力,足和朝中惡勢力相對抗。
可是,有人或問:「太學生勢力大而外戚欲以之抗宦官,這不表示太學生就會同意和外戚聯合,何以太學生會和外戚聯成一氣?」沒錯,只要太學生不同意,外戚是不可能和太學生聯合的。事實上,當外戚弄權時,太學生更不惜狠批外戚,其自不同意外戚的做事方式可見。可是,及至宦官得勢,其黨羽遍佈州郡,恃得皇帝之信任,對人民大加剝削(如佔奪民田等),此時,外戚相比之下,為惡之事較少(因其漸失勢),宦官成為頭等之惡勢力,太學生本於其自身平天下、改革社會之理想,於是將矛頭由外戚轉指向宦官。外戚剛好於是時要求和太學生聯合,太學生雖不滿外戚之行為,也持和外戚不同之理想(外戚之目的在保其政治實權,太學生則欲除去社會中之惡勢力),但卒和之聯手以抗宦官,其理由正在此。
又朝中大臣(正直一派)多有由察舉入,和太學生之風接近,其想法自和太學生之思路同,於是,外戚得以聯太學生及朝中正直之大臣,以對抗以皇帝為首的宦官集團。
此其實亦是外戚不坐以待斃之一法。不過,兩虎相鬥,必有一傷,在中國傳統政治中,皇權獨尊,外戚和皇帝對抗,失敗是必然的,他又聯上這麼多人一起作戰,結果牽連受傷者更多,黨錮之禍,其實就是兩次外戚援引士人以抗皇權失敗之事,且述二事於下:
第一次黨錮之禍發生於桓帝時,太學生三萬餘人,以郭泰、賈彪為首,和太尉陳蕃、司隸校尉李 膺聯合,主持清議,攻擊宦官。
當時宦官黨羽佈滿州郡,李膺盡力制裁,宦官不滿。公元一六五年,李膺更先殺宦官張讓之弟張朔(為官貪殘),後定罪處死張成的兒子(張成教唆兒子殺人)。宦官遂上書誣告李膺與太學生結黨營私,誹謗朝政,結果李膺等二百多人皆被捕下獄,陳蕃亦因上書進諫而被免職。一年後,因竇武力爭,他們才被赦歸鄉里,卻禁錮終身,不許作官。
第二次黨錮之禍發生於靈帝時,竇太后臨朝,外戚竇武為大將軍,起用陳藩為太傅,陳蕃勸竇武罷斥曹節等宦官,事洩,曹節反矯詔以禁軍殺竇武及陳蕃,被殺和流放者共六、七百人。又公元一六九年,山陽郡督郵張儉,因宦官侯覽家屬在郡內作惡多端,屢次彈劾遭侯覽截留,張儉乃以此為藉口,殺侯覽的母親及其親屬賓客百餘人,侯覽誣告張儉與人連結為黨,危害社稷。後張儉逃脫,宦官藉此機會剷除異己,凡不依附宦官者均被視為黨人,總計受害黨人有李膺等百多人。 不久,宦官又拘捕太學生千餘人,凡屬黨人的門生、故吏、父子、兄弟一律禁錮。第二次「黨錮之禍」共延續了十多年之久,株連甚廣。
兩次黨錮之禍,同時即是東漢戚宦相爭之高峰。觀其影響,很顯然的,政治上,人才(在朝為正直大臣,在野為有志改革社會的太學生)被斥逐殆盡,國家再無人才可用,朝中政治全為宦官所把持,政治腐敗。地方上,宦官黨羽遍天下,剝削百姓日甚,終引至「黃巾之亂」,間接促成州郡割據之局面。學術上,太學生抗爭之失敗,間接表示先秦以來儒家思想(對士臣看法之一面)之不可行,儒家精神(入世的,改革社會的)為現實打擊,知識份子遂於儒家外求出路,下開避談政治,明哲保身,放任無為,清談莊老之風(此亦為中國思想史特有之慣例,中國人思想素有進則儒家,退則道家之傾向,現既不可進了,士人遂求一退路,故選道家而棄儒家)。
至此,黨錮之禍算是說完了。對於此件史事,其所予我們的歷史意義是很大的,歷來治史者對此也有不少評價。錢穆《國史大綱》曾說當時之大臣及太學生做事有過份偏激處,致令宦官報復。此評是合理的,試觀第一次黨錮之禍,李膺殺張成一事,當時朝廷本已發大赦令,按此,李膺本不可殺張成,但李膺卻終把張成殺了,不依大赦令而改其判決,此即是過於偏激的表現(因其置國家法令於不顧)。又第二次黨錮之禍,張儉殺侯覽的家人亦不是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即法制上的理由,而只是出於一種情感的激動。由此兩處正見錢說的合理。
不過,太學生雖做事偏激,其對國家政權是否只有毒害而無利益呢?又其如此為情緒所牽動是否也有其理由?
日本學者內藤湖南曾謂東漢之敗亡是因政權本身中了道德的毒害,意味著太學生之重名節道德,因而和宦官衝突,以致政治腐敗是東漢敗亡的主因。可是,此說有弊。觀乎太學生當初之意圖,其根本沒刻意和宦官對著幹(即為反對宦官而反對),其一心所想望者,實為改革社會,改革政治(此乃承儒家思想而來者,也為對國家政權有益的地方),只是宦官以一惡勢力之形式存在,太學生迫於無奈才和之抗爭。抗爭之果是人才盡逐,政治轉衰,但此豈是太學生重氣節,重道德而造成?與其謂此是太學生之罪,何不謂此是宦官之勢過強,皇權之過度獨尊,道德氣節拗不過邪惡之果?焉可反過來謂是太學生追求道德之罪(此處若深探之,即知此是儒家思想本身和中國傳統中君權為重之思想之衝突處,若謂太學生不該如此,此乃一批評儒家思想本身之不可行)?再者,太學生之過份感情用事,實源於宦官之過度橫行,呂思勉稱當時宦官之「兄弟姻親,佈滿州郡,競為暴虐」(見《白話本國史》),太學生代表地方人民,受壓迫過甚,對宦官大加批評,此乃情有可緣,非無理生事也。內藤湖南只由士人的負面、消極表現立論,此雖有理,但似不能對士人不滿的原意加以同情。此亦是其說之弊處(黃仁宇《中國大歷史》有近內藤之說,上述批評語同可用於黃說)。
反之,錢穆在批評東漢太學生的情緒化的同時,也對其積極面加以肯定,謂其仍有一種足令後世敬仰的精神,此評反較內藤的更兩面俱到,更合情理。
當然,就察舉之流弊(察孝廉,父別居)言,就士人只求狹義的道德(只求孝而不求忠於國)言,東漢之亡確源於道德的毒害(此處也見內藤說法的合符事實),可是,就黨錮之禍之本身言,謂其是太學生過於感情用事以致,可;但謂其是太學生過份求道德,此求乃不當,對國家是一毒害,感情用事乃毫沒來由,毫沒理性,此說則不可。治東漢歷史者,於此當分辨之,不能依傍他人為說也。
所以,就個人而言,我認為太學生雖做事偏激,但其對國家政權不是只有毒害而無利益的,其如此情緒化也是有其理由的。
不過,這裡則又進入另一問題:太學生雖直言極諫以求惡勢力之剷除,但最終卻因皇權支持宦官而得出被禁錮,不得為官之下場,此豈不表示中國傳統政治中正義乃不被保障,士人若求道德氣節,依孔孟之說以救世,其下場反成悲慘者?此乃一大問題所在,也為近人所未有見者。就儒家言,士當無私為國,挽狂瀾於既倒,可是,在現實中,秦漢以來卻從未用上任何方法以保障士人之直言極諫,士人一旦議政,得罪掌權者(和皇權相連之勢力),不是失去性命,就是永遠不得為官,漢董仲舒雖有「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一語,可是,此實無異為日後士人、太學生之輓歌。一方面制度上無保障(就消極面言,既沒有言論自由之提出,就積極面言,也沒有一途徑使太學生的聲音直接足以上達以有效影響/改善政局),一方面傳統儒聖及皇帝(如光武)則提倡士人要為國為天下,此實無異把知識份子送上死路。又知識份子同時代表國家賴以興盛之力量(朝中官員及太學生皆是知識份子),知識份子被皇權徹底打壓摧毀,國家即無復希望(事實上,黨錮不久東漢即衰亡,由此可見)。由於儒家對士的看法和現實政治制度(又稱法制)之不配合,致令中國出現不少知識份子之悲劇,又致令不少朝代因之而亡。黨錮之禍,其所表現的歷史意義,正在此。
前文曾講過光武表彰氣節之弊在沒從法制上保障士人之直言敢諫。蓋光武果若為之,知識份子必不被如此打擊,社會知識份子仍在,國家即不致完全衰退(至少仍有改進機會)。現在光武表彰氣節而不保之,則士人只有奮力批評惡勢力,而不知自己隨時有殺身之禍(或知之仍為),結果大量士人遭受打壓、免官禁錮(甚至失去性命),國家卻只有日衰。東漢之亡,其中一因在此,而此正和光武不無關係,為光武之一失也。
明儒黃梨洲《明夷待訪錄》曾提議把學校立入政治機構,以制度上的措置保士子,此方是救正之法(此法即從積極面上使學生聲音有效上達,卻不是從消極處打算),惜其提出時已距黨錮之禍千百年矣。
說了這麼多,無非是說,黨錮之禍之歷史意義,在使人見出傳統儒家思想和中國傳統現實政治之衝突矛盾處,這矛盾處,就東漢言,是滅亡關鍵;就國史總體言,是知識份子殉道悲劇所產生之源。後人有推崇儒學者,於此等處,最當認取,不能掩埋也。
由於黨錮之禍令人才盡失,政治腐敗。內政不堪,外治自不能維持,終至東漢漸漸步入衰亡之路,不可復返。
十、論東漢(一)
西漢始於公元前二零二年(劉邦於公元前二零六年稱漢王,二零二年稱帝),畢於公元八年王莽之篡漢,共二百一十年,以長安為首都;至於東漢,則始於公元二十五年,畢於公元二二零年,以洛陽為首都(因洛陽在長安以東,故史稱後一漢政權為東漢,前一漢政權為西漢,東漢又稱後漢,西漢則稱前漢,以其出現之先後而命名)。
東漢的立國者為劉秀。如前文所述,他是新莽末年綠林兵的將領,其究竟如何建立另一漢政權(即東漢建立之經過),其身份又是如何(即劉秀早年之生平),以下宜先作一論述,以令讀者清楚明白。
劉秀乃漢高祖劉邦之九世孫,西漢景帝子長沙王劉發之子舂陵節侯劉買的後裔,其高祖父(即劉買)同時又是劉玄的高祖父,故劉玄和劉秀皆是西漢劉氏宗室之後。新莽末年,劉秀與其兄劉縯加入當時之民變隊伍之一綠林軍,共同擁護劉玄為帝(稱更始帝),以恢復漢室為號召。公元二十三年,劉秀以數萬兵大敗王莽四十多萬軍隊於昆陽,新莽因而大衰,史稱「昆陽之戰」。昆陽戰後,劉秀及其兄長名聲漸響,因而惹劉玄之猜忌,劉玄後來更借故殺劉縯,劉秀礙於大局,只得向劉玄謝罪,而不為兄報仇。劉玄稍後又據洛陽,以劉秀守河北,劉秀因而在河北積聚實力,建立自己之根據地。更始三年(公元二十五年),赤眉軍(另一民變隊伍)陷洛陽,敗劉玄,劉玄投降被殺,劉秀遂在河北鄗城即皇帝位,改元建武,國號仍稱漢(即後來之東漢)。九月,洛陽守將投降劉秀,十月,劉秀遷都洛陽。
劉秀以洛陽為首都後,這並不表示當時全國已告統一,因新莽末年因社會、經濟等問題,已令無數人民被迫走上民變之道路(錢穆《國史大綱》稱新莽末年之民變隊伍的主要來源全是飢民集團,由此可見)。新莽雖滅,但當時各地之民變勢力仍熾,劉秀必須把它們完全消除,全國方可說是復歸統一,於是自建武三年(即公元二十七年)至建武十六年(即公元四十年),劉秀對各地民變勢力加以掃除,先後平赤眉、隗囂及公孫述等,割據勢力之完全廓清,代表著中國至此復歸統一,東漢於是繼西漢而為中國另一朝代(另一全國統一,且國祚不短之朝代)。
以上是對劉秀早年生平,以及東漢建立經過之簡述。不難發現,劉秀和歷朝開國君主近似,其也是深謀遠慮,心思周密之人,此在其不為劉縯發喪及在河北發展勢力兩處可見。而有一點尤值注意,是他也為具有豪情壯志之人,其曾言:「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執金吾乃禁軍之長官,陰麗華則是其自幼鍾情之傾國傾城之美人。立志如此,試一比項羽見始皇時言:「彼可取而代也」,漢高言:「大丈夫當如此也」,可見劉秀實不亞於項羽及劉邦。劉秀後來終得帝位,且娶陰麗華為妻,此一方面固是命運安排,但另一方面無不是其立志及自身努力使然。
漢政權在如此之一個君主手上得以延續,其必有一新興之局面,此乃無可置疑,事實上,於光武帝在位期間,政治、教育上皆有新的轉變,史稱「光武中興」,可見劉秀確令漢室重拾興盛。可是,在本文進一步述說光武中興的內容前,宜交待一下東漢必須處理之問題,以便讀者往後之理解。
東漢必須處理/面對的問題,其實大部份皆是王莽一朝必須面對之問題,只是王氏未處理好這些問題,其朝代即告滅亡,這些問題一線直下,遂成為光武一朝之問題,亦可說是東漢必須面對之問題。大約言之,這些問題可從政治、經濟、社會、外交四方面分類。
先說政治方面,西漢末以來,內朝官逐漸得勢,皇權旁落,每為外戚所把持,「如何把外戚專權、內朝重於外朝之情況消除?」乃為西漢末產生,經新而至東漢必須面對之一問題。
其次,經濟方面,西漢中葉以後,土地兼併越來越烈,貧富懸殊之情況嚴重,「如何消除土地兼併及收窄貧富差距?」乃西漢末另一問題。王莽意圖用國營事業、王田制及改革貨幣以解決。惜過於激進,引起地主及人民不滿,於是,到了東漢,問題更準確便是「如何用溫和之方式消除土地兼併及收窄貧富差距?」。
其三,社會方面,人口奴婢販賣之過於嚴重,佃農生活之困苦,如何方可解其困,此又為一問題。
最後,外交方面,王莽年間曾因依西周封建制度而把四夷君長降為侯,西域因而相繼和中原斷交,繼而被匈奴控制,「如何取得西域的控制權,以牽制匈奴?」,此遂為外交上東漢要面對之問題。
當然,此四方面之問題有輕重緩急之分。就光武一代而言,時值戰亂之後,人口因戰爭而大為減少,土地數目雖不變,但人口數目已不如西漢末及新朝時,人少地多,土地兼併之勢自得以舒緩。而貧富差距大一部份是出於土地兼併,此勢既緩,一定程度上也可減輕貧富懸殊。又外交方面,如錢穆所言,中國傳統一向是先有內政,繼而重拓展四圍(前引書),如是,縱使匈奴已對西域加以控制,只要其不威脅我政權之穩定,此問題之解決與否於我影響不大,其也是較「緩」之問題。只有政治及社會問題,其性質較重要,必須解決。可是,光武乃一明主,雄才大略,近漢武而不如之過份,有為之君在前,內朝官之得勢只有助於皇帝,使其少受制抑(即令皇權高漲),對其並無大害,外戚也難以專權(因權在皇帝,不能旁落,外戚自不可專權),西漢以來之政治問題在光武一代又暫不成問題,故剩下實只有社會問題較需首先處理。
沿著上述之線索,故光武帝先處理社會民生問題。其曾九次發佈詔書,要求釋放奴婢和禁止殘害奴婢。又為減少貧民賣身為奴婢,經常發糧救濟災民,減少田租徭役(建武六年下詔恢復三十稅一的舊制),興修水利,促進農業生產(蓋農民生產足夠交稅或過活,其即不需賣身為奴或作佃戶)。政治方面,因內朝之得勢有助其大權在握,不受限制,若外朝權盛,此況將不再,其於是不但沒削弱內廷,且重用並擴大尚書台(為內朝官)之職務(尚書台之組織如下:其設主官一人,曰尚書令;副主官一人,曰尚書僕射;左承一人,右承一人。下設六曹:一曰三公曹,二曰吏曹,三曰民曹,四曰二千石曹,五曰南主客曹,六曰北主客曹。每曹各設尚書一人,侍郎六人,令史三人,共六十四位官員,六曹後來成為六部,六部尚書之由來在此),時雖仍置三公(司馬、司徒及司空),但事歸台閣,實權遂全在皇帝及依於皇帝之內朝上。尚書台只是皇帝發號施令處,無諫諍之力,皇權於是在光武一代進一步高漲,外廷則進一步削弱(此不惟是未克治漢武帝之遺風,而有使之更烈也)。外交上,劉秀既不發兵對付北匈奴(時北匈奴仍未南降),也不答允於西域復設都護,其下詔曰:「今國無善政,災變不息,人不自保,而復欲遠事邊外乎!......不如息民。」(後漢書.臧宮列傳),由此可見他對外交問題之處理採一消極不干預態度。經濟上,則只有建武十五年的全國清查土地戶口,唯終因豪強反對及官員偏私而告終。
除卻上述之政策外,光武另外又有一些政策,可分述如下:
(一)在對付宗室上,採西漢武帝以來只給諸侯王封國和食邑,卻不給他們地方上的政治和軍事權利。
(二)在對付功臣上,則以寬厚態度待之,要求功臣主動交出兵權,繼而回到其封國養老。其所得空缺由文吏擔任(此舉極近北宋太祖之做法)。除鄧禹,吳漢等外,大多不任以事,只由政府予恩養,政治上抑制,經濟上卻予照顧,使功臣們各得善終。
(三)地方上,罷免郡國都尉,廢除地方兵,且裁併四百多個縣,精簡地方官員數目(去吏職十分之九)。
(四)教育上,擴充太學,表彰名節,獨尊儒術。
(五)學術上,不再把古文經立於學官,而提倡今文,其又好讖緯之學,要求今文博士講讖緯(讖是託名孔子的預言,緯是解釋經書的)。
這些政策因不是針對西漢留下之問題,故本文另起一段以言之,可是,不針對西漢之問題非表示它們平白而起。以(一)為例,此乃源於回答「如何處理建國有功之宗室?」;(二)則針對「如何予功臣恰當之回報而不危及政權穩定?」;(三)乃因光武起事於地方以覆新莽,其不欲事件重演,因而提出;(四)乃針對新莽官場之歪風而來;(五)是解決「如何重振漢的官方思想而推下新朝之意識型態?」。只是這些問題非歷經數代而不能被解決,又為當前之最易於察覺者,且有前史可鑑以處理,故相比前述之跨代問題,其難被處理之程度較低,甚或呈現出一不是問題之模樣,可是,讀者決不能因其問題相之不易顯而謂這些政策平白而起,非對應著問題而發。讀者也不能說這些問題不是影響政權穩定之歷史問題(謂其是較易處理的歷史問題可,謂其不是歷史問題則不可)。
又值得說一說的是(二)、(四)及(五)。先說(二),歷來皇帝對待開國功臣之手段皆是殘酷的,以中國歷史中的兩個平民出身的皇帝為例,劉邦用了十多年時間剷除異姓王,包括韓信及彭越等;明太祖朱元璋也對藍玉、李善長等開國元勳加以殺害。只宋太祖以杯酒釋兵權以令功臣善終,而光武則為又一例子。對功臣之寬,一方面固是出於光武之仁德寬厚,但另一方面也和當時之功臣多是光武一直以來出生入死之兄弟,而光武又重舊情有關(此點在後文將述之嚴光事件更見清楚)。
再說(四),提倡儒術及士人之名節,此一方面固是有益國家,使士人直言極諫,一心為國家盡忠,可是,從另一面看,當國家政權走入腐敗黑暗之時,士人必也因此而極力批評及議論,此時,一旦政府不能明暸士人之心態,則極容易出現打擊、摧折士人之況,事實上,東漢後來出現黨錮之禍,士人被打擊,因而變得不再理會政事,窮源溯始,未嘗不是源於光武之表彰儒術及士人之氣節所造成。又(五)方面,用今文於朝而不用古文,因古文乃為新朝服務,且屢不為漢室(指西漢)所用,光武既自認承西漢而續之,當其建立官方意識型態/選拔人才時,其自不用古文而用漢一直使用之今文了。
光武一朝之政策及措施大致如上。由於光武一朝政治清明,社會穩定,民生安樂,史稱此段時期為「光武中興」,以上所述,則是光武中興的主要內容也。
不過,讀者若然精明的話,不難發現其中自有問題存在。
先就政治方面說,光武在位時,外戚固不能專權,內朝之被重用也有利皇權之高漲及運使,可是,假若光武帝日後去世,繼任者年幼,太后臨朝,其再出現外戚專權之況時該如何有效處理?光武於此似未為意(當然,有人或反駁道:「光武已時刻戒懼外戚之專權,其不用陰興輔明帝政可見」,可是,此回應只能謂光武有注意到外戚問題,卻不能說光武已立有一套方法以有效防止外戚專權,因外戚專權之根乃在皇權之過渡高漲及內朝之過重,要有效去之,其只有在根上處理。光武不用外戚輔政,卻許內朝之過重,此乃治標不治本之法,只顧權宜不顧長遠之法,光武此舉,實無損本文之所云,即其仍無為意「如何有效處理外戚專權?」,從而建立一套有效的解決方法)。光武只重眼前實效,卻忽視日後局面之發展,外戚及皇權問題之未決,在光武一代雖未產生大困難(甚或有益於光武,因外戚之勢更可被用以壓功臣及宗室),但卻漸漸成為東漢一代之隱憂矣。
其次,經濟方面,光武雖承亂局初定,土地問題因而有所緩和,可是,由其無法施行全國丈量土地可見,地主豪強的勢力仍大,且不少官員更和豪強勾結,侵吞民田,國家一旦承平日久,土地兼併之象必復再返,光武也於此無睿智洞察之,未對其作有效處理,此又是東漢之另一隱疾。
其三,社會方面,光武一代雖一時能減少奴婢之販賣,但當知奴婢販賣之源頭在土地兼併,在生活之艱難,在經濟之困厄,光武以輕徭薄賦處理奴婢問題,確有卓識,唯土地(或推擴言即經濟問題)問題未除,貧富懸殊漸劇,經濟問題之惡化必牽動社會民生之惡劣,奴婢問題雖止一時,其必再而起之亦復可預料。
其四,外交方面,光武既未解決西域控制權之問題,其自繼續為東漢一問題。
其五,教育方面,如上述,光武表彰名節是有益於新建立的東漢政權,為政府於在朝及在野積聚更多盡忠為國之人才,可是,其未想到當政治混亂時,士人(即太學生)之重氣節所帶來的問題,其也沒思慮到如何於制度上保障士人之直言極諫,終令日後東漢出現士人和政府衝突時,士人之悲劇收場,也為東漢帶來嚴重傷害。
歷來治史者多重視光武中興之積極及正面意義,對於其消極及負面意義,多不作論述,此一方面固是有失全面,一方面也不能完全把握東漢史之脈絡,後人於此宜多加注意。
光武帝之事除了光武中興值得一述外,還有一件頗值得述說,也可見光武之重舊情及仁厚,此為其和嚴光之佚事。且說光武起事前,乃為一太學生,嚴光,字子陵,乃為其同學。二人亦學亦友,關係要好。後來劉秀成功推翻新朝,即任皇帝位,其得國後曾多次延聘嚴光出任官員,但為嚴光所拒。光武見嚴光意向已決,遂不迫故友為官,嚴光終垂釣富春山上,享年八十歲。又光武曾召嚴光至宮中請教國事,晚上同睡一床,嚴光睡時不小心把腳放在光武腹部,光武卻不以之懲光,反一笑曰:「朕故人嚴子陵共臥爾。」。由此事中,一方面固可見嚴光之風高亮節(北宋范仲淹語),率性自然,但另一方面也可見光武帝之重視故人,體念舊情。不論是屢勸嚴光出仕,以欲其與己同治江山,抑是不因嚴之一時冒犯,因而予以懲罰,這皆是光武念舊情之表現,由於光武之極重故人、故情,表於政治,尤其是對待功臣上,遂顯得額外寬厚,額外具有仁德了,以仁待功臣,使之善終,由此處更可見是出於光武帝之真情厚意,非權謀計策了(此又比宋太祖更優勝了一步)。
至於有關光武帝之評價《後漢書.光武帝紀》稱:「數年之間,廓靖四海,雖曰中興,與夫始創者庸有異夫。」;《續漢書》則說:「討賊平亂,克復炎漢,號稱中興,無以加之矣。」。前者之說或有不當,因光武未真能完全消去西漢留下之問題而開一新局;後說則較為中肯允當。又王夫之《讀通鑑論》謂「自三代以下,唯光武允冠百王矣。」,就仁德之心之自然表露言,亦極是。近人林劍鳴《秦漢史》稱「東漢統治者劉秀,雖在西漢末儒學盛行的氣氛下長大的,本人也對儒家經典略通大義,但在建立東漢政權後,他卻採取與西漢年初相類似的指導思想,遵循道家的無為原則為政。」,此說值得商榷,蓋如上分析,光武也有不少救災救民之措施,抑制土地兼併之政,又表彰儒術,以其政為無為之政,任由人民及經濟自然發展,此似不合史實,故筆者認為其仍以儒為政治措施之指導方針(有人或引《後漢書.光武帝紀》:「吾理天下,亦以柔道行之。」以證光武用道家,此實不必。蓋柔可指道家老子之柔,也可指儒家孔子之仁,後來朱子釋仁即用柔及軟釋之,柔既不為道家專用,光武此語自可是針對其近儒之政策而言)。
光武一朝之政事及佚事至此結束,雖然這不算是全面而深入之論述,但作為簡略掌握這一代的事實,以上之論述應該是足夠的了。光武以後,接著是明帝之繼位,明帝一般是和後來之章帝同列,尤如西漢之文景二帝同列般,蓋明帝及章帝在位期間,皆能令政治清明,經濟及文化上蓬勃發展,故歷史上遂把二人同列,且稱二人之統治時期為「明章之治」。以下將論述明章之治之主要內容。
明章之治,其實可分為明帝及章帝二部份分述,因明帝為政較嚴猛而章帝則較寬鬆。以下本文為方便起見,仍分政治、經濟、民生、學術、外交五方面分述。
首先,政治方面,明帝對外戚更加以嚴格的壓制,將陰豐殺死即其中一例(是時陰太后仍在)。又對待宗室上,明帝亦復嚴厲,一旦發現諸王欲謀反,即迫使其自殺,楚王英即為一例。至章帝,對外戚及宗室皆稍寬,其一方面增加諸侯之食邑但要諸侯全居京師,一方面則減少了對外戚的制約(故馬、竇二氏相繼專權)。
其次,在經濟方面,明帝及章帝均實行輕徭薄賦,鼓勵農桑。其一方面把國家之土地分給無地之農民,下詔以苑圃地和郡國公田賦與貧民耕種。一方面又興修水利,促進農業。
其三,在民生方面,明章二帝皆減免刑罰,廢除苛法五十餘條,又對徙邊縣者發放衣糧等。
其四,學術方面,明帝繼續提倡文教,崇尚儒學(源自光武遺教)。章帝更親祭孔子,又召集當時名儒,群聚於京師的白虎觀,討論諸經的異同(《白虎通義》即此次會集討論之記錄)。
其五,外交方面,明帝時,遣竇固擊北匈奴,及後又派班超出使西域,西域各國漸和漢室交好,絲路復通,對西域之控制權亦因漢室在西域復設都護而復入漢室手中。
以上是明章之治的主要內容。不難發現,除了外交上,明、章的政策可對應問題外,政治及經濟等方面之措施均無任何出色之突破。政治上,明、章仍未發覺外戚專權出自內朝及皇權之過重,明帝尚嚴懲外戚,致令外戚不敢擅權,章帝更是不能防限了,終至和帝,外戚專權之火復燃。經濟上,明、章又無法想出治理土地兼併之有效方法,只承土地仍足分配之優勢,繼續分田予人民耕種,卻不知時日一久,土地兼併之勢仍復再來。
隱憂之不能在明、章二帝手上解除,到了和帝開始,皇帝多短壽無能,問題又日趨複雜,更是不易解決,此一切,終令東漢慢慢步入衰亡之深淵而不能自拔。
最後,總結一下,東漢初年之光武中興及明章之治雖帶來一時之治世,也在中國歷史中留下了一剎之光輝,但其內在本有不少困難,可視為此一新政權之隱憂也,尤人之患隱疾般。隱疾難醫,同樣,光武及明章二帝也無法解決(亦未知覺病根之所在)新政權所有之隱疾,終隨著時日推移,隱疾發作,政權不能維持(東漢滅亡亦在此)。
又從中國歷史之整體發展論之,東漢所面對之問題其實即是自春秋戰國以來,至秦漢第一帝國(黃仁宇語)所生出之問題,易言之,即第一帝國時期之種種流弊,全體現在東漢身上,錢穆《國史大綱》用「統一政府之墮落」為東漢史興亡之標題,確具卓見。東漢既盡受第一帝國之毒所害,它的滅亡,同時自代表中國歷史進程一個階段之結束。
九、論西漢末年及新朝
西漢一代之歷史隨著王莽篡漢而結束,不過,在正式進入王莽的論述之前,我們宜了解一下西漢末年一些歷史事件,這些事件,在歷史的重要性上,固然不及漢高平項王、漢武獨尊儒術等事件,可是,由這些事件中,我們也可見出西漢末年皇室之腐敗情況,透過論述它們,或可作為西漢歷史之稍微補充。
以下將論述西漢末之大事,共兩件。
一是趙飛燕及趙合德之為成帝之皇后及妃嬪。此事有什麼重要性?試想一下西漢之歷史,由漢高祖建國,經文景,至武帝,再而昭宣,皇帝沉迷女色之事甚少發生,即使歷史偶有記載,如文帝之皇后等,此也和皇帝荒淫無關,而是讚揚文帝皇后之儉樸。可是,下至漢成帝,成帝竟迷上以美貌及體態輕盈瘦弱而知名之趙飛燕(由「燕瘦環肥」中之燕瘦,可見趙飛燕以體態瘦弱聞名),他更為此於公元前18年冬十二月廢除原來的許皇后
,而於前16年改立趙為皇后
(《漢書.成帝紀》稱此為「趙氏亂內」),且納趙之妹合德為昭儀。皇帝靠近女色,甚或因此廢后,此類一樁小事,從不見於西漢歷史中(至少未被史家過份強調),可是,至成帝,此慣例卻被打破,此一方面固然見出漢成帝非一明君,但另一邊廂,也不難見出其為西漢衰落之標記,此為其重要性所在。
另一件西漢末之大事是所謂「斷袖之癖」的事件。此事和漢成帝以後之皇帝-漢哀帝有關。哀帝在位期間,寵愛宮中舍人、御史董恭之兒子董賢。建平二年,哀帝先拜董賢為黃門郎,及至元壽元年,更升董賢為大司馬。哀帝甚至一度意圖禪位予董賢,只是因遭到大臣反對而止。根據傳聞,哀帝曾與董賢相擁而眠,哀帝醒時董賢尚未醒,哀帝乃命人割裂衣袖起床,以免驚醒董賢,這一傳說稱為「斷袖之癖」。本文何以要提出此事?當然,此固不是和後世的詮釋相關(即和同姓戀是否應該被接受有關),只是泯去同姓戀之一層,一皇帝竟可為愛情而置皇位及江山社稷於不顧,一國之政權落至此類皇帝之手,其可能得出的結果不外有二:一,政權即時滅亡;二,皇權之旁落及政治之衰敗。漢之國運終未喪於哀帝之手,但大權已然旁落,及至平帝,外戚王氏專權,西漢距滅亡已不遠,而這一切,歸其原因,莫不和哀帝有關(至少間接地有關),「斷袖之癖」的事件重要性在此。
當然,有人或問:西漢之衰亡是否只由數件皇室事件和皇權之旁落外戚之手所致?此問題的答案乃「不是」,因西漢之衰亡尚由於其不可處理漢武留下來的問題所導致(參《論西漢(三)》,我姑稱這些問題為西漢末必需面對之歷史挑戰/問題,其亡既由其他原因形成,自不只是皇室問題引致了。
於此,或需對一些術語作一點定義,以便進一步閱讀。所謂歷史問題/挑戰者,乃是當時當刻政治、社會環境所予以一政權的不同考驗(在西漢末年,經濟上之土地兼併嚴重,士人之鼓吹讓國等皆屬於此類問題之個別例子)。一般而言,能順利通過這些考驗者,政權即可維持長治久安之局,反之,政權即不能維持,或漸漸走向衰落。歷史問題嘗試被解決,所得出的解答一般被稱為「政策」、「措施」,政策/措施又有好壞之分,其分野之標準為何?此即是看其多大程度上可有效解決此歷史問題。凡能解一問題而不生其他(至少不是大量)負面的困難的政策,其必定是一個「好」的政策,反之,其則是一「不好」的政策。好的政策多能帶來一時之盛世或中興,不好的則令朝代轉衰或加快朝代之滅亡,但好及不好必由其對歷史問題之處理決定則無疑。又政治、社會環境常在變,故其所給的考驗也在變,政權之一時可得安穩,不表示其永遠皆可安穩,其要永遠安穩,關鍵仍在無時無刻恰當地處理一切歷史問題/考驗。
歷史問題/考驗/挑戰之內容有如此。又部份歷史問題或可因環境之無大改變而遲延至下一朝代,成為下一朝代需面對之問題(土地兼併問題尤為如此),此時,歷史問題/挑戰即為一跨時代的問題/挑戰。可是,請注意,這類跨時代的問題/挑戰也可直接影響一朝代之國運升降,一旦下一朝代無法處理這些問題,其政權之持久亦必難保,問題雖跨代,其本質卻沒有改變(即仍必須為統治者所處理及解決)。
回到西漢末年之論述上,西漢之所以衰亡乃因其不能處理當前環境帶給它的考驗,雖其在武帝時曾完成了兩項歷史壯舉-建立士人政府及統一思想(即兩項跨時代之歷史任務),可是,它之無力解決末年的考驗(當時當刻切切實實存在之歷史問題/挑戰),卒令此帝國走向結束。大體言之,西漢末年未被處理之問題如下:
首先,政治上,外戚及內朝之專權日甚,以宰相為首的外廷日受打擊,此為西漢末年政治之不良現象,「如何限制皇權下落外戚之手?」乃當時政治環境所予一大挑戰,卻未被任何皇帝/官員處理。
其次,經濟上,土地兼併未因武帝重農抑商而受打擊,反因昭宣兩朝行無為之治而日烈,大量自耕農淪為佃農,不少人民甚至為了生計而販賣自己及妻兒入豪強貴族家中為奴為婢,人口販賣盛行,貧富懸殊日甚,「如何消解之以達社會之和諧?」乃當時經濟環境予西漢之另一問題,但顯然,西漢末各人仍未對之處理。
其三,學術上,五德終始說及讓國論之盛行,使人心動搖,「如何止息之以保國祚?」又為另一問題。
以上只是問題之大概,但也足夠闡明西漢之衰亡了。西漢由於歷元、成、哀、平四帝均無法處理這些問題,反使之日趨複雜,日難解決,西漢遂告滅亡。而因西漢亡之主因在此,此亦是我謂西漢之亡不只在皇室的因由了。
到此,對西漢的分析已差不多,以下當續論王莽篡漢及新朝。
凡研究王莽的學者,不能不首先問三個問題:一,究竟王莽是個什麼人,即王莽的生平及評價為何;二,新朝的建立為何,其有什麼政治措施;三,新朝何以快速地失敗,其失敗原因為何。此三個問題若能被解答,王莽一節的歷史即可被講得清楚。可惜的是,歷代對這些問題的答案各有不同的意見,僅就王莽是一亂臣賊子,還是一社會改革家,此方面已有不同的爭論,不同之看法出現,終令王莽的歷史難以客觀的被講通。
本文於此亦無意圖完全回答此三問題,本文只是嘗試從三方面以說清新莽一代之歷史。此做法雖不能算是詳盡細緻之描述,但也必距史實不遠;再者,這種做法對初了解王莽歷史者有益,故本文用之。本文主要從(1)王莽篡漢成功之原因/背景(2)新朝之改革措施(3)新朝失敗之因及經過三方面以扼要刻劃出新朝歷史之大概。不過,在進入第一方面前,我們宜了解王莽之生平。
王莽是漢元帝皇后王政君之姪,其父兄於其幼年已去世,其孝敬母親及嫂子,且讀詩書,聲名漸播。此時王氏四兄弟(即王鳳、王音、王商、王根)因王政君為皇后的關係,相繼為大司馬輔政。王莽因對伯父王鳳極為恭敬,終使王鳳臨終時囑咐王政君照顧王莽。王莽在王政君之提攜下,先任黃門郎,繼而任射聲校尉,漢成帝綏和元年,王莽更升至大司馬輔政,至此漢室大權盡入王莽之手。哀帝死,平帝立,王葬被封「安漢公」,同時,其女兒亦成了皇后,王莽權力更大,終在公元五年,王莽毒死平帝而立孺子嬰,自任「假皇帝」,公元八年受禪於孺子嬰,篡漢自立,改國號新。王莽在任期間,曾進行一連串改革,惜最終失敗,民變四起,王莽終死於民變軍之手,新朝僅十六年而亡(公元九-廿三年)。
以上是王莽生平之簡介,不難發現,其得勢篡位之步驟和後來之楊堅十分相似,先取得朝中人士之信任,繼而安立自己之女兒為皇后,再廢帝而立幼主,再而受禪篡位以自立。只是楊堅乃承其父楊忠之隨國公爵位以得勢,王莽則承王政君之提攜而起;又宣帝早死,楊堅不用出廢帝另立之一步;王莽則需之。此乃二耆之異,但就其大體言之,則極為近似,此層斷無可疑。
生平已述,以下即可進入第一部份,即王莽篡漢成功之原因/背景,要分析之,我們可從數方面理解。
首先,王莽之所以能篡漢乃在於其能任西漢之大司馬,而其能任大司馬,則源於西漢末王氏之得勢。西漢自成帝以來,朝政為外戚王氏所把持,王氏四兄弟先後因其和太后王政君的關係,繼而任大司馬輔政,王莽得此祖蔭(即王氏之在政治得勢),又因王鳳而得王政君之信任,終能獨攬大權,繼而篡漢自立。此為第一原因。
其次,是王莽性格優越(至少是善矯飾),較得人心,故易於篡漢。因王氏子弟多奢侈淫逸,唯王莽為人恭儉有禮,雅好儒術,禮賢下士,故聲名遠播,人心悅服。民心既得,篡漢自不難。
其三,是民生日困。西漢末年,土地盡入地主之手,土地兼併劇烈,大量自耕農淪為佃農,甚或賣身為奴以謀生計,貧富懸殊嚴重,民生困苦。王莽乘機損私產以救濟貧民,使人民更感王莽之好,此亦有助王之事成而西漢之衰亡。
其四,王莽憧得取得宗室及士人之歡心,故能成功。王莽任大司馬及安漢公期間,曾大封宗室及功臣遺裔,以籠絡人心;又士人當時最欲讀書,繼而入朝為官,王莽擴充京師太學,增加五經博士名額,於郡國縣邑廣置學校等,這些措施皆能吸納當時士人之支持,士人、宗室既站在王莽一邊,西漢自不能不被篡。
其五,乃五德終始說盛行。如上述,漢末士人多受陰陽家的五德終始說及讓國論影響(源於董子的混合思想體系),認為漢德已衰,王莽乘機偽造符瑞,又用自然現象附會政治(此即以今文家之擅長-災異示警加害西漢之政權,西漢用今文家,即董子一派學者,本欲鞏固政權,此刻卻得如此下場,此又是歷史上一次unexpected consequence) ,利用「漢德已衰,新聖將興」之說,以新聖人自居,為自己製造篡漢時機,五德終始之盛,無疑也是王莽成功篡位之因。
當然,以上列出之原因又可作進一步之分析。第一、三及五屬於客觀環境因素,用俗語言之,即屬時勢造就英雄的部份。第二及四則明顯是王莽主觀的創造,屬英雄造時勢之部份。不過,此說又不能過於拘泥,畢竟有環境,仍需要當事人去利用才能使這環境有利於己;有創造,也需要環境之配合才可使創造有利於己,王莽篡漢,究是時勢造就之?還是其創造時勢有利於己?此實是兩面也可說得之問題,讀者實在不必刻意爭拗。
王莽篡位的原因大致如此,而隨著王莽篡漢,新朝終於建立,國都則仍是西漢之舊都長安,此時已改稱常安。又如上所述,前一代解決不了的歷史挑戰,其將成為下一代必須面對之歷史挑戰,西漢既未對政治及經濟等問題加以處理,因而被王莽利用以傾覆,王莽篡位後,其自需對這些問題逐一予以回應,其各個回應,即是新朝的各項改革政策,以下即進入第二部份,對新朝改革措施之內容的論述。
新朝自王莽於初始元年(即公元八年)得國以後,於建國元年(即公元九年)開始,即進行了一連串大規模的改革,大要言之,可從政治、經濟、社會、學術四方面分析。
首先,在政治方面,其重要措施有四。第一是仿照周代的封建制度,改諸侯王號為「公」,又把四夷君長降為侯(此也和外交有關,不盡純是政治方面之事)。第二是依《禹貢》分天下為九州,設六服,每服一千八百諸侯,合成萬國。第三是恢復巡狩之制,並依時舉行郊祀等古禮。第四是依照《周禮》,更定官制之名稱,恢復百官古時之名稱,如大司馬更名為羲和、郡守為大尹、縣令為宰等。
其次,在經濟方面,其重要措施有六。第一是廢除土地私有制,而將全國土地收歸國有,施行土地公有制。全國土地一律稱為王田。八家佔田超過一井,需把其餘的田地分予其他家庭,土地不得自由買賣。第二是於長安、洛陽、邯鄲、臨淄、宛及成都設五均官,以平抑物價,防止商人囤積居奇以謀取暴利。第三,把鹽、鐵、酒、山林川澤、錢布銅冶及五均賒貸(統稱六筦)收歸國營,防止豪強持此而謀利。第四是改革幣制,廢除西漢所使用的五銖錢,而另立金、銀、
龜、貝、錢、布六種,共二十八品貨幣;又嚴禁人民進行私人鑄錢。第五,免息貸款與人民辦理祭祀喪葬,又以低息貸款給人民,經營生產。
其三,在社會民生方面,其重要措施有二。第一是改奴婢為私屬,不得買賣,且限制每家奴婢數額。第二是徵收荒地稅,無業者每年納布一匹,或強迫服役,鼓勵勞動。
其四,學術方面,王莽重用古文家劉歆,從古文經的詮釋中建立新朝政權合法性的思想根據(西漢武帝以董仲舒建立統一的國家意識型態,其實即是用今文經的詮釋證立西漢政權之合法性,王莽既推翻西漢,其自不用今文,故改用古文證立新莽的政權合法性)。另外,他又把古文經納於學宮,打破西漢以來只有今文經才可入學官之慣例。他分別立了周官、春秋左氏傳、毛詩、逸禮、古文尚書五個古文經學的博士於學官。
綜觀四方面之改革措施,又再看看上文所述西漢末年留下的問題,我們不難發現其每一措施皆是針對某一問題而發(除了政治上的刻意復古不然外)。以經濟方面言之,西漢末留下的問題是「如何消解貧富懸殊?」、「如何消除(至少是壓制)土地兼併?」,王莽即提出五均六筦、王田制以解決。又貨幣在古代常被人視為和貧富懸殊之形成有關(見錢穆《國史大綱》),故改革幣制一項,也可視為王莽對第一問題之回應。再就社會民生言之(此層其實也是由經濟一層所生,故上文言人口販賣為一西漢留下之經濟方面之問題,此說沒問題,只是更準確地說則應謂其為一社會民生問題),西漢留下之問題為「如何控制人口大量販賣?」,王莽則以改奴婢為私屬及限制奴婢人數回應之。其回應所得出的結果或不如王莽原本所想,但至少可以肯定王莽的新政決非無的放矢,而是針對歷史之挑戰而來,而何以他要針對歷史之挑戰提出各項政策?很簡單,他求其新建的朝代長洽而久安。
至於學術方面,有些人或不明學術上所謂今古文之爭,於此宜先略說一下。所謂今古文之分野及爭論,其事乃和秦火有關。秦自始皇焚書以後,《詩》、《書》等經書早已不存於民間,而只存於官府。及後又有項羽焚燒秦咸陽,火燒三月而不息,經書更是燒燬剩盡了。有謂項羽之火燒咸陽乃中國文化上一大酷劫,由此可見經書經項羽一焚後所遭受之散佚損毀是何等之大。西漢初興,漢高祖為長治計,先有叔孫通定朝儀,儒學稍興;惠帝時又廢挾書令,文帝更獎勵獻書,儒學漸盛。此時有一秦故博士,名伏生,能記誦儒經之原文,景帝遂遣晁錯跟伏生學《書經》,用口耳相傳之法,由伏生口授,晁錯用隸書筆錄寫成,得《書經》。後來此法又用在求《詩》、《易》、《禮》及《春秋》上,皆用隸書寫成,故稱「今文經」。武帝即位,一方面獨尊儒術,一方面則設五經博士,此時五經博士(共十四人)所習的經,一律用隸書寫成,今文經,因而成為當時士子為學入官的必習之書(漢武時《春秋》只有《公羊傳》立於學官,至漢宣則《穀梁傳》亦立於學官)。可是,隨著魯恭王拆毀孔子故居,在其牆壁獲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等書,情況又有不同。這些書籍多用大篆寫成,而非隸書,稱「古文經」。因今文經先立於學官,成為官方取仕之標準,古文經一直只是在野,而未成為在朝的正統經學。武帝一朝就曾為是否立古文經入學官而產生極大的爭論,所謂今古文之爭,即是此。惜乎最後武帝仍重今文經,故今文經可謂西漢一朝之思想學術依據。下迄王莽,其取漢祚而代之,其自不能再用今文經,於是遂用古文。此其實仍是今古文之爭之延續,必明今古文之爭之由來,方能明白王莽立古文於學官的意義,故於此略作一補充,望讀者能明白當中內容。
當然,讀者若細心觀察,必覺得此為一政治爭論,多於一學術爭論,錢穆在《國學概論》曾指出今古文之爭:「其實則爭利祿......非真學術之爭也。」,由此當可見今古文之爭之意義為何了。
回到王莽的措施上,學術方面的措施雖不是直接針對五德終始說及讓國論,但卻是源於西漢今古文之爭而發,藉以提高古文經,制抑今文經,而又只有今文經生之思想會雜有陰陽家用災異示警、用自然現象講國之興衰的成分,如是,很顯明,繞一個圈仍是解答西漢末年之學術問題。
至於政治上,其措施似不是針對外戚問題,這也不難明白,因他正是用外戚之身分得國,不過,何以他要刻意復古呢?這也有跡可尋。在《論西漢(三)》中,筆者曾說士人習五經為官無法成為一出色的政治人才,五經能使士人察覺當時之社會經濟問題,卻無以作出合適的技術性處理,只懂一昧恢復儒書中的古制,或以儒書中的古制為藍本,調和折中以應付現實的困難處境。王莽歷經五經之薰陶,自不能擺脫此問題,只是其更極端,要把百官之名亦要依據《周禮》,連調和折中也不作罷了。不過,此實源自西漢選仕制度生出的流弊,非只是王莽個人平空而起。
再歸納一下,王莽之各項措施,或源自對西漢末問題之回應,或受著西漢末的問題影響,因而產生,其絕不是由來無自,平空而起則一也。
可是,其針對西漢末年之問題而提出是一事,其能否有效解決這些問題又是另一事,新莽之速亡,證明新政無法處理西漢末之問題而無弊,以下即進入第三部份,新朝失敗之因及經過的論述。
新朝失敗之因眾多,但大約分類,可分成(1)政策本身的問題;(2)政策施行的問題;(3)王莽個人的問題;(4)其他客觀環境因素四種。又(1)和(2)皆是一政策無法對應/解決一問題之因,尤為重要。以下將續一論述。
先就(1)言之,觀乎王莽通盤的政策,不難發現其有不少政策是不切實際或過於泥古的。政治方面,把漢官制的名號全部恢復古名,又把四夷君長降為侯,此實一方面有礙行政效率,一方面也激起外族之反叛。經濟方面,施行土地國有制,此時土地多為豪強地主所佔,其根本不願把土地拿出,即使願,其也必帶有極大的不滿(因此乃損害其既得之利益),又人多(因西漢末至新朝建立均無大型戰事在中原發生)地少,土地根本不足分配,王莽以井田取法,根本不切實際;又廢五銖錢而另立名目,此也是不利民之復古。政策既只求復古而不求合符現實情況,其相關政策自然敗亡,此為王莽失敗之一因。
再就(2)言之,王莽各項新政(指能針對實際情況的各種政策)在施行時未免推行過急,改革前未有周詳推行計劃,以致政令紛繁,朝令夕改,甚或前後矛盾,人民無所適從。又王莽未能重視用人,其僅留意於法制(此點近似後來的王安石),未能整飾吏治,故貪官污吏借行新政而舞弊營私,民生困苦。多次改革幣制, 貨幣種類繁多,導致通貨膨脹,物賤錢貴;又以嚴刑強制執行,人民反感 。其他措施如改奴婢為私屬、五均賒貸等,也嚴重損害豪強富戶的既得利益,引起既得利益者之反對。政策之施行不得其法,使原本針對各個問題之政策,其效果出現偏差,因而不利於新朝。
就(3)而言,王莽篡漢後,剛愎自用,凡事獨斷獨行,不納異議,臣下僅能敷衍,不敢明言新政之失,新政無法得被修正。又王莽見國內新法漸失敗,不惜對外用兵,藉以轉移國人的視線,對外用兵之失敗,亦加快新政之失敗,而事亦出於王莽本身。
就(4)而言, 王莽後期,中國東部及中部發生荒旱,民亂四起,新朝無法救治,遂告失敗。
又若再綜合新政內容及上述西漢末三問題作一分析,政治上各措施全無與之相關的對應(此亦暗示外戚問題將下落為下一朝代需面對之問題);經濟上五均六筦、王田制、改革貨幣等,雖可對應問題,卻生出其他問題,如既得利益者反對、人多地少等;學術上似可對治,但帶來的益處不多。在失多得少之下,其自不能維持而失敗。
錢穆《國史大綱》總結新莽之失敗,原因有三:一,過於泥古;二,失之太驟;;三,未能用人,此亦宜也。大體新政之失原由在此,而隨著新政的失敗,新朝也告滅亡,新政失敗之因,不能不謂也是新朝失敗之因。
最後約略交待新朝滅亡的經過,新法使各方極度不滿,尤以改革幣制,令人民財產變相貶值,人民於是反抗,時有赤眉及綠林兵,皆農民軍也,劉秀及劉玄亦以漢宗室之後的名義起兵(劉秀為綠林軍成員),王莽派兵四十餘萬討之(時劉秀僅以二萬兵抵之,綠林兵全數共十餘萬),王、劉戰於昆陽,劉勝而王莽之軍隊敗北(昆陽之戰乃一中國史上以少勝強的戰爭),王莽不久被殺,新朝至此滅亡,共十六年。
歷來對王莽之評價皆是不一的,《漢書》視王莽為亂臣賊子,其也不把王莽列入本紀中。此可說是中國傳統歷史對王莽的印象。下至民國及近代,有人替王莽翻案,謂其是一社會改革家(見胡適《井田辨》、呂思勉前引書及柏陽《中國人史綱》),是一「國家社會主義」者(錢穆前引書),可是,錢穆等人同時認為王莽的政治「完全是一種書生的政治」(前引書),黃仁宇也言:「他盡信中國古典,真的以為金字塔可以倒砌。」(《中國大歷史》),王莽之弊自不可掩。筆者認為,對於王莽,不可過份推尊,也不可過份貶抑,錢穆之評或更近是。
新朝滅亡後,繼之而立的王朝是東漢,但如上所述,外戚及土地問題在新朝是未被解決的,此將成為東漢必須面對的問題,東漢史事之發展無不因之而起,讀者宜加注意。
八、論西漢(三)
漢武一代之施政已如上述。從某個角度看,這些措施對西漢之強盛是有一定的作用的;可是,從另一角度分析,這些政策也生出其他的問題,致令西漢自武帝以後國勢漸漸走向下坡。
武帝的政策如何生出其他的困難,我們且仍從政治、經濟、外交及學術四方面分析。
首先,政治方面,武帝從主父偃之建議,用「推恩令」,此雖可削弱各諸侯國之勢力,使中央集權更為穩固,漢初諸王叛亂之情況不再出現;但與此同時,漢武為使自己能更有效落實自己之意見,而不受外廷宰相之制肘,漸漸重用內朝官,先用尚書,繼用中書,形成內朝漸漸得勢而外廷相權低落之象。漢武仍在,此做法之結果尚只是皇權之逐步高漲,不形成什麼問題,可是,武帝卒,繼任之君主年幼,此則極可能導致皇權旁落,而為內朝官控制。事實上,武帝以後,昭帝繼位,大權旋入大司馬大將軍霍光之手,大司馬大將軍乃內朝之首長,大權剛好旁落,此恰好見出武帝做法之有問題。
又武帝設《詩》、《書》、《易》、《禮》、《春秋》五經博士,士子可透過跟從博士學習五經入朝為官,此雖為西漢建立起士人政府,完成自春秋戰國以來平民得以有合理之方式晉身仕途的歷史任務,西漢皇室也因此具有更多學術及政治人才,漢初軍人專政及人才無法入朝之問題得以解決;可是,這裡產生一個問題,熟讀《詩》、《書》、《易》、《禮》、《春秋》五經的士子足不足以作為能應世處事的政治人才?若五經皆是和政治術、政治及經濟問題之處理有關,此問題固甚無謂,但可惜的是五經乃屬於近人所謂「道德」(或學術)書籍,而不是「政治」書籍。此問題遂因此變得重要了。《詩》乃近似現代分類中的文學,《易》則如錢穆所言,乃一哲學書(參《朱子新學案》),《春秋》雖有政治成份(因其為歷史書),但當時其主要是以經學的形式出現(即經書之傳誦解讀)。這些書籍可提高人的修養境界(即有助發展人的道德),但對萬變無窮的政治事態之處理,五經卻起不了直接之作用。士子讀這些書籍去為官從政,他們對朝中各種政治、經濟事務之處理,自然只能有所缺失而無優秀之貢獻(因其所讀之書不和政治、經濟技術直接相關,其也未受與之相關的訓練也)。
事實上,由當時朝中的數件大事,也可見士子處理經濟、政治問題之無力,其中一件即為「限民名田」。
限民名田,其主要內容是限制人民佔田超過一定數量,由漢儒董仲舒提出,目的在解決西漢中業土地兼併嚴重之問題(時有「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語,可見當時土地兼併之烈)。此措施驟看並沒有什麼大問題,其實不然。誠如樊樹志所言(見《國史十六講》),此只是董仲舒解決土地兼併的折中方案,其原本想法乃欲恢復井田制。他甚至認為土地兼併之出現源於井田制之廢除,土地私有制之容許。井田制乃西周之制,距西漢已甚遠,董子竟意圖以一被廢棄之古制解當前之困難,此與其說是一種經濟措施之應對,不如說是一不切實際之空談。此為其一問題。又用一折中之法,限民名田,此雖不盡泥古,但在當時土地兼併熾烈之時,其能否有效落實,又既得利益之地主會否反對等,此似乎亦未為董子所慮。結果限民名田終無以改土地兼併之勢,繼而有王莽更激進之王田制。此等連續處正好反映漢儒能察覺當時之社會經濟問題,卻無以作出合適的技術性處理,只懂一昧恢復儒書中的古制,或以儒書中的古制為藍本,調和折中以應付現實的困難處境。而這些問題,歸根究柢,則是和漢武以五經取仕,又用道德作選拔人才之標準有關。漢武建立士人政府之法,恰好是令西漢無法處理國治問題之因,此不啻為漢武政策之另一失也。
其次,經濟方面,漢武施行重農抑商政策,此雖表面上可令貧富差距收窄,節制商人之資本,可是,從另一方面看,從一更深入之角度看,這一連串政策也有問題。第一,禁止私人鑄幣,而把其國營,此一方面雖是抑商,但另一面則是損害從事私人鑄幣事業商人之利益,其既得利益被削,不滿情緒自高。其次,平準及均輸之法,此也有與民爭利之嫌,令人反感。第三,把鹽、鐵、酒專賣,其物劣而價貴。算舟車,則商賈裹足,物品缺乏。算緡及告緡,則令「中家以上大氐皆遇告......往即治郡國緡錢,得民財物以億計」(漢書.食貨志).形同搶劫(上述由鹽鐵專賣至此見呂思勉《白話本國史》),商人及平民皆無利益可得,反而有害,其自沒理由支持而加以反對,漢室統治基礎也因而動搖。
不過,這只是就政策自身之內容言,再就其立法之原意,以及以後之落實看,武帝常因前線軍費開支之龐大而將之轉嫁在商人及農人身上,其之所以重農而抑商,似為了支持軍事開支,多於為民抒困,此種立法原意自令人民反感。又稅收龐大,導致更多農民淪為佃農,中產手工業作坊主也因抑商之過嚴而破產,重農抑商,實際是損農商以利政府,人民受盡壓迫,不滿之情漸熾,漢室國祚自短(有關軍費及重農抑商之關係,參黃仁宇《中國大歷史》)。
外交方面,武帝派兵北擊匈奴,此雖最終得出匈奴投降之結果,但誠如呂思勉、錢穆等所言,漢武打擊匈奴,其根本不需使用如此龐大之軍費,其之所以造成大量軍費之虛耗,乃在於漢武常乘機舉行封禪及郊祀之禮,花費大量錢財;其又用外戚領軍伐匈奴(衛青、霍去病皆皇后衛子夫之親人,以外戚身份領兵),衛、霍諸人皆視士卒之人命如草芥,漢室因而在北擊匈奴之戰役中具有嚴重之損兵折將之情況,造成大量人命傷亡。漢武攻匈奴,貌似成功,實屬失敗,更因軍費之轉嫁而令人民不滿,人命之傷亡而使人民怨恨,漢武晚年雖有《輪台之詔》,改採與民休息,但為時已晚,問題已生,此乃武帝外交政策之一缺陷。
又派張騫出西域,這一步雖令漢室聲威遠播,中西文化得以交流,可是,仔細言之,中國自西域處所得之物品皆為奢侈品(如香料及傢具),中國雖有支出,卻不可從西域得到可觀之收入,長此而下,這不免亦對漢室經濟造成打擊。而征西南夷、南越等,此雖保持了國土之完整,但與此同時,亦虛耗了西漢不少國力及財富。
其四,學術思想方面,董仲舒糅合儒家、道家、法家及陰陽家之思想以建立一混合的國家意識型態,此一方面固是完成了自戰國末年以來思想統一之工作,但另一方面,此種結合陰陽家(天人相應及五德終始之說法)及儒家(先秦孔孟之心性論)於一身的思想體系,也為漢室統治帶來了致命的打擊。昭帝天鳳三年,眭弘曾依據天運循環及五德終始說請漢室讓位,伏誅,宣帝時則有蓋寬饒,也因此而見殺,繼之而又有谷永,謂漢德已衰(參錢穆《國史大綱》),主張漢室讓國。此一連串讓國之論雖出於武帝以後,但其所持之思想根據則是董仲舒思想體系中之陰陽家成分(即五德終始的歷史哲學說),而董子之思想成於武帝,由此,我們不妨說漢武學術思想方面之措施(即「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及建立統一的國家意識型態)帶有加快漢室衰亡之問題。
武帝政策所生出的困難/問題大致如上述。而由上述的分析,我們又可看出兩個有趣之地方。
首先,是武帝所預期的和事實結果所得者有一不可逾越之界限。此在學術思想中可見一斑。漢武令董子「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其本意乃在矯正漢初黃老思想盛行、不利統治之情況,可是,獨尊儒術及統一思想之實際結果,卻是加快漢室之衰亡,造就更不利漢室統治之形勢。此乃武帝及董子之所不能預料,可視為一種unexpected consequence,而由於此unexpected consequence之存在,足以證明武帝所預期(或擴展而為歷史事件中的當事人所預期)和事實結果所得(即歷史事件之結果)不盡相同,甚至迥異。其次,是歷史任務之完成和國家政權之穩固未必相關(甚至間接動搖國家之政權),即一政權可完成一跨時代之歷史任務,但此完成卻未必能必然帶來此政權之穩固,甚或間接危及此政權之維持。此在學術方面也能顯明見出。漢武統一思想乃完成了戰國至秦以來統一思想之大任務,可是,此任務之完成,間接卻導致西漢之滅亡。跨時代任務雖完成,卻保不了自己的繼續存在,此在中國歷史中乃屢見不鮮,此只為其中之一例(其他例子可見於隋代。隋文帝統一南北,此乃完成一跨時代之歷史任務,可是,隋之國祚並未因此而得以延長,只有三十九年)。
當然,針對上述經濟方面的見解,有人或說:「此不是和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之觀點相違嗎?」。誠然,上述說法和錢說是有別的,可是,值得注意的是,有別不等於矛盾,錢說乃立在中國經濟史之理想層言,重農抑商的理想義言,本文則立於事實層言,重農抑商之實踐結果言,此乃兩層,非一層,既為兩層,二說自不矛盾相違。
漢武帝之各種施政由於有上述之種種困難,西漢漸漸走上衰運。而武帝卒,昭帝立,此處中間也有兩段事件可說,一是巫蠱之禍,一是鉤弋夫人之被賜死。先說第一件,其大意如下:
武帝好神仙,尚迷信,晚年多病。當時許多方士女巫經常出入宮廷,教宮人埋木偶於地下,祭祀禳災。婦女們猜忌的就告訐是咒詛皇帝。武帝聽了大怒,捕殺後宮和大臣數百人,說是「巫蠱」。江充與太子劉據有隙,於征和二年七月指使胡巫說太子宮中有蠱氣,木偶最多,又有帛書。此時武帝正臥病在甘泉宮,和京師消息隔閡。太子得知,非常害怕,聽從石德的計策,詐稱武帝使者捕殺江充和胡巫,並遣人到未央宮,請他母親衛皇后下旨,調發士卒自衛。有人走報武帝,說太子造反。武帝就派丞相前去捉拿,雙方在長安城內混戰,太子兵敗,自縊身亡,衛皇后也因此而自殺。這一事件,史稱「巫蠱之禍」。事後武帝逐漸發覺此案頗多誣陷,而田千秋又上書為太子訟冤。征和三年,武帝悔悟,族滅江充,並在宮中建了一座思子之宮,以寄哀思。
此事之重要性在看出武帝和秦始皇一樣,也是迷信神仙方術,且更因此不惜誤殺太子。
至於第二件,其大意是武帝後來欲立昭帝,為免出現漢初之女禍,武帝下令賜死昭帝母,即鉤弋夫人。此事正見武帝欲防範歷史重演,不惜作出殘酷之決定,惜乎其只防制女禍,卻未為意外戚之問題。武帝臨終,命上官桀、金日磾、桑弘羊及霍光輔政,其中霍光即以外戚身份佔極具重要性之地位。
昭帝立,霍光以大司馬大將軍之身份攝政,先後剷除其他輔政大臣,及至昭帝死,霍光又立昌邑王,未幾又廢,改立宣帝。總言之,昭宣一朝全是霍光掌握實權之時候,皇權此時早已旁落,而為外戚所控,霍光也因此和周公同稱(近代史家如呂思勉已批評此並稱之不當,見前引書)。而社會經濟上,則漢室仍採與民休息政策,人民怨氣稍減,西漢末因而有「昭宣之治」的美稱。惜乎某些基本問題(即上述武帝政策生出的困難)仍未被解決(如外戚專權及土地兼併等),宣帝以後歷元、成、哀、平四帝,西漢卒為另一外戚王莽所篡奪,因而退出中國歷史之舞台。
七、論西漢(二)
漢自高祖歷文景,此一段時期,可說是西漢盛世之預備階段。及至武帝,對內建立士人政府,對外則南征北討,聲威遠播,此一切,皆是在西漢初年所奠定的基礎上進行。苟無漢初的休養生息,武帝斷不能有如此的一番作為,於此而觀,漢武之事業不能不說是高祖以來諸帝事業之有助促成之也。
又漢高以來留下不少問題,這些問題亦引導出武帝有何種之施政,於此處觀,也見漢初和漢中葉有傳承處,大體武帝一朝和高祖之連繫如上。以下我們將析述武帝之施政,可是,在論述之前,姑讓我們重溫一下高祖留下之問題,以助我們間接見出武帝時所需面對之問題。
高祖留下的問題可從政治、經濟、外交及學術四方面說明。
首先,在政治方面,「如何才是合適的對同姓王之處理?」及「如何招得學術人才進入政府?」為兩大主要問題。第一個問題景帝曾給予回應,其回應之答案即為「削藩」,惜此答案並不能完滿的解決此問題,反而惹來沉重的後果,此後果即為「吳楚七國之亂」,亂事最後雖平,但同姓王如何被徹底解消,此事仍是懸而未決,於是,下至武帝,「如何徹底解消同姓王?」,乃成為當前一大問題,為武帝施政必須顧及。至於第二個問題,文景時尚黃老,又政府官員多以封侯具軍功者為主,要招得學術人才進入政府,當時似無相關之路徑,文景既未正視此問題,武帝自有責任面對之,此又為武帝需面對之第二問題。
再就經濟方面言,「如何節制商人資本及提高農民地位及利益?」也為漢高祖留下之大困難(其如何成為一困難,見前文),文景時,因採黃老無為之術,一面商人越來越富,土地兼併日烈,一面農民生活越來越苦,貧者越貧。貧富差距越來越大,卻無相應的措施使之拉近收窄,故文景非但沒解決問題,反把問題激化。武帝繼景帝即位,知貧富差距大必有害國家政權及社會之穩定,於是,其必需更用心、更迫切對待「如何節制商人資本及提高農民地位及利益?」明矣。「如何節制商人資本及提高農民地位及利益?」,在武帝一朝仍是需被解決之問題,而其迫切性又似比前代更甚。
外交方面,高祖留下之問題為:「如何在和親外另覓方法對負匈奴?」,文景因距高祖時代不遠,客觀環境無大改變,故仍採和親而沒對此問題加以理會。可是,到了武帝的時候,已距高祖三世,國力(包括軍事及經濟力量)早告恢復,又匈奴貪得無厭,屢使漢室受辱,如是,「如何在和親外另覓方法對負匈奴?」,武帝也該對此問題來個了斷。
最後,學術上,統一思想之工作自秦以降皆未曾被完成,武帝即位,自要面對此問題。
至此,我們或可概括一句:大體上,高祖施政遺下的問題,就是武帝施政要處理之問題,政治、經濟、外交及學術皆然。此亦為武帝施政之背景也。
以下我們將論述武帝如何處理這些問題,換言之,即武帝之施政內容,也可從政治、經濟、外交及學術四方面闡述。
首先,在政治方面,針對同姓王問題,武帝採用大臣主父偃之建議,行「推恩令」。「推恩令」的內容,大約言之,即不行削藩(名及實皆削去藩王所既有,即其封號及其封國),而改用保留諸侯王之封國及封號,卻需諸侯王把其封國分封給其子孫,其子孫又再分封給其子孫,如此而往,從而削弱封國勢力之法。又諸侯王之子孫得封後,其只限有食邑而止,一切封國內的行政及軍事工作皆交由郡太守等人負責,封國之擁有者不可干涉。如是,此已等於全面施行郡縣制,諸侯王現在只是有名無實的侯王,不再對漢室政權構成威脅。此為武帝對付同姓王之第一步。
武帝的第一步,就其本意而言,不就是賈誼《治安策》中「眾建諸侯而少其力」之意嗎?武帝從主父偃議,不過是把其落實而已。
然而,武帝仍不甘於此結果,他要的是對諸侯王之徹底剷除。於是,他遂有第二步。他藉著「黃金成色不純」為理由,除去一眾諸侯王的封號,自此而後,漢室領土上只有郡縣及郡太守,不再有諸侯王,至此,自高祖以來留下之同姓王問題才算告一段落。
再針對學術人才之晉身仕途,武帝即位後,即設置《詩》、《書》、《易》、《禮》、《春秋》五經博士(武帝重漢儒董仲舒,董子即為《春秋公羊傳》之專家博士也),士子可跟從博士學習五經入朝為官,此可謂是武帝辟出以供學術人才入朝之第一路。第二路則為賢良對策。皇帝依時政問出一些問題,要求對策者發表意見,優異者受錄用。士子由此路也可入朝,董仲舒及公孫弘即由此路為漢官員。除此兩路外,當時又有郡國長官察舉屬吏制度等,使地方人才能由此入中央。如是三路並進,進入仕途的多是具學術及政治才能的人才,漢初軍人專政及人才無法入朝之問題遂得解決。
其次,在經濟方面,武帝施行重農抑商政策,其主要者有三。
第一,他禁止私人鑄幣,規定全國一律使用由國家鑄造之五銖錢(即把鑄幣事業國營化),以防止商人藉鑄造貨幣謀取暴利(此處也有一段故事可說,早於文景時,鑄幣事業是容許私人經營的,當時藉鑄幣致富者眾,其一即為鄧通,其所鑄幣名曰:「鄧通錢」。及至武帝,既要收窄貧富差距,節制商人資本,作為商人謀利事業的私人鑄幣事業自需禁止,或改為國營,否則商人仍得暴利,農商如何能齊?此政策實經武帝一番思量才被落實,而其源則始於文景)。
第二,武帝聽從理財大臣桑弘羊(其治財之法近法家)的建議,行平準及均輸法。所謂平準,其思想早於李克時已有,大意是於京師設平準官,當貨物價格低降時,貨物由政府大量購入,貨價高漲時則由政府售出,以防止商人(指私商)囤積居奇,平抑物價。至於均輸,則下令各地貢品,由均輸官收集,運到價高之地售賣,避免商人從中取利。此其實近似戰國時期商人買賣之方式,唯戰國之商人多私商,漢則以官商代之,其目的即在節制私商之資本。
第三,把鹽、鐵、酒專賣(當時有所謂「榷酤」),又行算緡及告緡令。算緡者,即工業所得稅,武帝規定手工業作坊主需繳納財產稅,稱算緡。又從事手工業者不交算緡,為他人得悉,且通知官府,告發者即可分被告者之一半家財,稱告緡。算緡及告緡令之設立,仍是要打擊及節制手工業者的資本,避免富者越富之況。
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曾言漢武的重農抑商及國營事業為一種中國式的社會主義,此言頗切中武帝原意。姑勿論其落實之結果為何,就理念本身言,武帝旨在經過政府,拉近農商之距離,又令農民各以廉宜之價錢得其所需,避免商人過份剝削,農民生活過份困苦,其不為一種中國的社會主義為何?後人宜於此處觀,當更能見錢穆之卓見。
外交方面,針對「如何在和親外另覓方法對負匈奴?」,漢武帝主要採用兩種政策,一是派兵征討,一是聯絡西域各國,以斷匈奴右臂。
先就前一政策加以說明,錢穆《國史大綱》言:武帝對匈奴所採之軍事戰略不外有二,一為派兵打擊匈奴之主力軍,二為派兵分東西兩翼截斷匈奴之經濟及資源補給。此可謂已窮盡武帝對匈奴之軍事政策。蓋因高惠文景四朝已積累有足夠的經濟及軍事力量,故武帝可對匈奴大施討伐。
武帝先後派衛青、霍去病、李廣等人北伐匈奴,取得數次的勝利。武帝時國內之養馬事業又較文景時發達(後來攻打大宛成功後又得汗血馬),軍隊機動性提高,此亦有助漢軍對付匈奴。匈奴受挫,氣燄減少,至宣宗時更歸降漢室,溯其源頭,實始於武帝「一勞永逸」(此為錢穆語,見《國史大綱》)之對匈奴之政策。
除了派兵征討匈奴,武帝又有另一政策:派張騫出使西域,以斷匈奴右臂。有關此事之始末詳情,本文無意深究,就大意言,則武帝有意聯西域諸國以對抗匈奴,於是,遂以「出使絕域」之名召能出使西域之人才(此乃特舉),張騫應之,武帝遂許以牛羊及侍從,伴張出國。
張騫第一次出使之目的地為大月氏(蓋大月氏之國王曾被匈奴單于所殺,且以其頭為酒器,對大月氏人造成極大之侮辱,又匈奴亦曾迫大月氏人遷離故地,武帝遂由此推測大月氏乃匈奴世仇,欲聯合大月氏以對抗匈奴),途中,張曾為匈奴拘留,且妻以胡女,但張仍不為所動,及後乘匈奴內亂,輾轉抵達大月氏。可惜的是,此時之大月氏已處安逸之況,月氏王對舊日之仇怨也已淡忘,反怕和漢室聯合,會惹起匈奴不滿,張騫於是無功而回。不過,雖就本來目的(即聯大月氏以擊匈奴)言,張騫是失敗了,但他仍陸續派人前往西域諸國遊說,因而令西域各國各自派遣使節前來中國,促進中西商業及文化之往來,使漢室聲威遠播,就後一方面觀,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仍是有意義及作用的。
這裡又可言及一概念,筆者稱之為「預料以外之結果」(unexpected
consequence)。所謂「預料以外之結果」,是指統治者施行一政策後,又或擴而言之,一歷史事件發生後,其所得出的後果為統治者或身處此歷史事件中之各人物所意料不及,此結果即為unexpected
consequence。舉例言之,秦行韓非法家思想,主法後王,最終卻因法家配合不到當時之形勢,因而失敗(所謂「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秦因法家而對應不到歷史情勢,因而失敗之結果,此豈為始皇及李斯當初行法家時所能意料?然此卻是始皇等人行法家思想之必然結局,於此處言,我們即可說「秦因法家而對應不到歷史情勢,因而失敗之結果」為始皇所未意料,是unexpected
consequence。
在中國歷史上,unexpected consequence的情況是經常出現的。張騫出西域便又是一個顯明的例子。何以故?漢武當初派張騫出使,其原本意圖只是欲聯絡大月氏,以斷匈奴右臂,其並無意促進中西文化及商業之交流,使漢室之名聲遠揚西域。可是,張騫第一次出使的結果卻是令西域使節務名而來,和漢進行商業貿易,使漢之名聲得以宣揚,反而漢武之原來目的即不可達,如是,不就是一個unexpected consequence,為漢武及張騫所意料不及嗎?事實上,張騫兩次出西域的結果皆是如此,此可謂為充分闡明unexpected consequence的史例也。
回到外交政策之論述上,張騫第一次出西域大致如上。可是,張騫後來尚有第二次出使西域。第二次出使之目的地為烏孫,地點雖別於第一次,結果卻是同一。烏孫於張騫抵達時,正值帝位繼承出現紛爭,烏孫王欲傳位予太孫,但其子(非嫡長子)不滿,意圖叛亂,是時全國惶恐,本已無意和漢結盟。加上烏孫國臣下多畏懼與漢結盟,易使烏孫與匈奴為敵,得罪匈奴,於是,其多不願答允張騫之請求。張騫遇境至此,其出使之不能成功自見。不過,和第一次同,他仍遣使至各國,結果原來目的雖不達,西域各國(包括烏孫)仍樂於遣使至中國表示友好,至是而漢聲威大振(此又是一次unexpected
consequence)。
有人或問:張騫出西域,不就是無益於對付匈奴麼?誠然,其成效是不大的,但就文化促進之一路言,令今人仍有被外國人稱為漢人言,評張騫出西域完全沒有作用,此評亦未允當。我們或可採取一看法,出西域必是武帝欲打擊匈奴而為,此層斷無可疑,唯其最終得出如此的結果,得出和打擊匈奴無關之果,此則為武帝所未想及。就動機言,此為漢武伐匈奴之政;就其結果言,此政成了推動文化及商業之政,二者未必是衝突,我們也不應以其結果而責難武帝也。
在外交政策上,除了攻伐匈奴及派張騫出使外,武帝又有三項政策:攻打西南夷、南越及高句麗。因此三項政策未必和「如何在和親外另覓方法對負匈奴?」有關,故本文於現在才說。或問:政策之出現不是對應著某些問題嗎?何以此三政策平白無端的出現?此問題是問得恰當的,三政策亦非無端而起。以下續一論述。
先言攻打西南夷,此事之端實源於張騫出西域。張騫出西域時,經大夏,見當地有邛竹杖及蜀布,問:這些物件自何處而來,答曰:自身毒,張騫於是猜想西南必有一路可由中國通西域,繼而建議武帝開拓西南,武帝遂有攻打西南夷之舉。攻打西南夷始於張騫,而張騫要為此則是其欲避匈奴之鋒以安全出使西域,歸根結柢仍是匈奴,所以,攻打西南夷其實仍可視為漢對付匈奴一政策。
再論南越及高句麗,以南越為例,早自高祖開始,南越趙佗已欲叛漢自立,只是為當時漢廷大臣陸賈奉高祖之命封其為王而止。及至武帝,南越又欲叛漢自立,基於國土之統一,武帝遂有平南越之舉。此事亦非無端,而實根於高祖(南越屢欲叛而陸賈勸之,見《資治通鑑》)。後人又多以此言漢武窮兵黷武,好大喜功,實情未必全是如此。
以上是外交方面武帝一代之政策,最後,學術方面,「如何完成思想統一之工作?」,武帝主要用董仲舒以完成之。董子對治此問題用上兩步,第一步是透過政治勢力把儒家思想列入正統,即史稱「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第二步即以儒家為骨幹,兼以道、法及陰陽為枝葉,從而建立一全面的意識型態(或統一的官方思想)。前一步屬硬性之思想統一,後一步為軟性之統一,二者皆到,漢武一朝遂可完成秦留下來之遺業。
先就「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作闡述,董仲舒曾言:「《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蓺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漢書.董仲舒傳》)。此乃其主獨尊儒術之主要文字。於此,或需略補充一下,所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者,決非如秦代之法般,把諸子百家之書一律燒毀,其意只是諸子百家之思想屬私學,士人習此不可為官,而儒家思想則屬官學,習此可任官而已。就在野之社會言,諸子百家之說仍盛,於此層言,董子並無因統一思想而對民間的百家思想加以打壓,其「獨尊儒術」只是就上層,即統治階層言,此點尤重要,不可不知。
作為政治之指導思想,漢室不可再用儒以外之思想,否則即官民皆不得利,此大約是董子上文之意。可是,儒家思想本身是否足夠以作為政府的指導思想?就先秦儒言,孔子經孟子至荀子,其思想多重人文界,於宇宙界多不言;君臣之間的權術更不為三子所喜(此為法家之愛好);而孟子之「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等激進思想,亦不為統一天下之武帝所喜,於是,董子必不用先秦儒之思想為漢之官方思想明矣(事實上,先秦儒家思想本身也難作為大一統之漢室的官方思想)。舊的不可用,即需創造新的思想;其名曰儒,但儒本不可為用,於是當時諸子百家之思想遂被借來以混合為一了。
這裡涉及著不少的問題,難於此篇作交待,但大致上,就是先秦儒的那一套不合流,需加以其他之思想元素以糾正之,使其具資格成為漢之官方思想。
「何以董子不另立名目以標示新的思想體系,而要用儒家之名?又思想之混一工作如何進行?」有人或如此問。
有關第一個問題,可有不同的解釋。我認為理由有三。第一個理由是春秋戰國以儒、道、墨、法四家聞名於世,秦統一時,墨學已中絕,法為官方思想,儒道次之。及秦行暴政而漢高推翻之,法家的智慧雖仍有利統治(它實相當於現代的政治學),但因秦暴之忌諱,漢室多不敢明用,明用者唯儒道思想。景帝時,吳楚七國之亂起,是亂之起除封建之禍外,亦因地方臣民不知忠皇帝所致,何以其不知盡忠於皇帝,即為漢初道家盛行之後遺症也。武帝初即位,見此風,焉能不改之,而唯有用儒家思想,此風方可改,於是,當武帝命董子一統思想,遂要其用儒家,此為第一理由。
第二個理由是中國人向重述而不作,用馮友蘭語,即舊瓶裝新酒是也,除非新酒過新,舊瓶不勝負荷,否則國人決不創新,此可謂中國之通例。用於董子之上,董子之思想雖別於先秦儒,但其大體內容仍是以家庭倫常及政治社會為主,只是雜以陰陽家之天人相應及法家之無為術等,但其大節仍不失儒家之舊風,新酒雖新,但舊瓶仍可負擔,何嘗需另創新名?此可謂是董子仍用儒家思想之第二原因。
第三個原因是漢時孔子已有一定之地位,若有儒家此具權威性之思想不用,而用一全新之思想,此亦不免可怪,基於上述三大理由,董子遂仍稱其混合思想為儒家思想。
至於第二個問題,簡約言之,人性論上,董仲舒用荀子之看法,言性為材質,無善無惡,需經聖王後天教化而為善(言其承荀是荀本亦認為人性是材質性,只是其更強調人性惡的一面,故言性惡,其本意和董子無大異)。宇宙論上,雜採陰陽家思想,主天人相應,皇帝失德,天即降災異,人要免禍,即需改善人文界各設置(此思想乃為了制君而設。漢武一代,天下歸於一統,人民無地可逃,皇帝根本不需,也不可能接納人民意見,和先秦儒時代不同,董子以天降災異為震懾,迫使皇帝接受人民臣下之見,雖其說不免迷信,但在無任何計策以制君之下,以天制之不妨亦是一有效之法,而其中心意念仍是出於求君納人民之言,和先秦儒所持信念,於此似無大異)。統治術上,主君主無為,臣下有為(承法家及黃老道家之無為意)。社會上,定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此本承孔子之正名主義,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來,唯孔子之意乃一雙向關係,即君不君時,臣可不臣;董子則改之為單向關係,即君不君時,臣仍要盡忠於君,父及夫兩層皆然。此改易固然生出了不少問題,新儒家更以此為漢代儒家墮落之表現,但其承孔子而有改,此事實無可疑。
思想混一之工作大體如上。董仲舒又曾有兩語,值人深思。一是「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一是遺子黃金不如遺子一經。就前一語言,義利分判,重義輕利,明道而不求功,此不就是孔子「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之闡發麼?由此見董子承孔子及儒家而來。就後一語言,我們也見西漢一代習經為官才是謀生之上選,其好處遠比得黃金萬兩為優勝。士風如此,漢之學術自必更加倡盛。
武帝一朝之施政已述。一定程度上,武帝之施政是可處理高祖以來之問題,唯武帝的施政本身於落實時仍多有缺陷,如經濟上,重農抑商對農民之受惠仍少,私商等既得利益者亦受損;外交上,連年征伐也使人命大量傷亡,國庫大量虛耗(唐杜甫《兵車行》:「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王開邊意未已」,此雖是暗諷玄宗,但對武帝之批亦恰當)。武帝晚年,雖有《輪台之詔》,下詔罪己,改用與民休息政策,但不免為時已晚。
總括而言,武帝一代乃西漢之全盛期,其政承高祖之問題而開展,其治在高惠文景積累的基礎上而發揮。雖偶有誤失,但大致而言,其仍不失為一英主。武帝以後,漢室漸入衰運,而衰運之泉,又多是武帝所生,武帝對漢室盛衰,實扮演著一重要之關鍵,此亦是武帝之歷史地位也。
六、論西漢(一)
公元前202年,漢高祖劉邦憑著用人唯賢、性格仁厚等特點,終於在烏江擊敗項羽,建立漢朝。因其都長安,和以後東漢之首都洛陽相比,猶近偏西,故史稱「西漢」。
西漢立國後,面臨著以下數個問題,可從政治、經濟、外交、學術四方面加以闡述:
首先,政治方面,中國自秦統一以來,即實行廢封建行郡縣,惜乎秦之國祚只有十五年,此不免使人思考秦這項制度是否仍可實行?又西周封建是否也有其好處(周因封建而享國祚數百年)?漢高及其臣下本有才能,自會注意這個問題,於是,「如何把封建及郡縣制恰當的實行?」,此乃漢初需面對之一大問題。
以上是就地方政制上言,除此之外,當時還有一大問題,即為異姓王之事。韓信、彭越、英布諸人,皆曾因助高祖擊敗項羽,因而於事後得到列土封王。可是,異姓王既有兵權,勢力亦大,自對新成立的中央構成威脅,漢高斷不能就此而安枕明矣。而事實上,觀後來之中國歷史之發展,宋太祖也曾因忌諱有兵權之將領,因而使用杯酒釋兵權,可見此亦是人之常情,非漢高祖特有,如是,另一漢初面臨的問題為:「如何消除異姓王,使之不威脅中央?」。
再就經濟方面說,漢初主要是面對農業重整之問題。早於春秋戰國時,戰事頻仍,尤其是戰國一世,各地殘破尤甚,孟子見梁惠王,勸其要「不違農時」,若當時未曾出現農業生產受損之況,孟子何以出此言以告誡?大體當時農業受損主要出於兩方面,一為農地之破壞,一則為農民錯過耕作季節(因為政府之征戰)。儘管戰國各國已尚耕戰,又有鐵器牛耕之普及,但一國吞滅另一國,戰敗一方之農田必受損,於是,秦雖統一天下,但當時之農業實有待恢復,此亦是秦一朝本要面對的問題。
可惜的是,秦始皇統一後,未曾有節省民力之政,其仍使農民違逆農時,農業生產自不能有改善。秦末民變,聲勢浩大,一方面固是六國遺民的仇恨所致,但另一方面,特別是以高祖為首的一支,則無疑是農民的不滿形成。
高祖出自民間,自明白農民的苦況及其對國家穩定之重要,而其得國後,他必然亦會想到:「如何令農業再度恢復,人民得享安樂生活?」,此多少又和高祖平民出身有關,但重要的是此無疑是漢初一大問題。
於此或可再略說數語,農民的苦樂和國家政權的盛衰,在中國歷史上是有著密切的關聯的。新葬時期,不論是綠林兵,還是赤眉兵,其來源多半是農民,而農民之起義也卒令王莽敗亡。以後又有唐代之黃巢、明代之李自成及張獻忠等。農民之苦多數源於稅重而農產失收,故每逢這些情況於一時代出現,民變必生,政權之維持亦至終結,此實是國史上一關鍵,宜了解。
由於農業如此的重要,於是,上述一問題對漢室而言是更難處理的,此亦顯明。
又自春秋戰國起,商業漸告發達,范蠡、子貢等皆是著名之商人,戰國時之呂不韋更藉經商而進入秦之政壇,可見商人由戰國至秦勢力之盛。可是,這種趨勢是有問題的,一,商人隨意遷徙,缺乏重鄉土愛國的意識,不利新成立的政權(此見解見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二,商人謀利而無節制的話,最後之結果必多引致富者越富,貧者越貧,造成過大的貧富差距,令社會感不安。如是,「如何節制商業之過盛?」也由此引申出來,而為漢所面對了。
不過,秦末以來,經濟殘破,若於此時強行抑商,此不但無益社會經濟之再恢復,尤有甚者更可能令商人反感,於是,抑商必需抑得有技巧,此亦可推想而知。
以上略述了政治及經濟的問題,今再論述漢初於對外方面面臨的問題。在對外上,承秦室之問題,漢亦要想法子對付匈奴。秦始皇雖曾派遣蒙恬北伐匈奴,收復河套,但後來秦末內亂,繼而有楚漢之爭,至漢初,秦所得之地業已失去,強鄰壓境,「如何令匈奴不致對漢構成威脅?」,遂為當時之一問題。
藉得注意的是,秦末至漢初,民力早已疲憊,當時人民之心願,莫過於求和平之生活,若於此時動土開邊,此亦不合時宜也,「如何能不過份動用民力,卻又可對匈奴作牽制?」,此或更近問題之所在。
最後,學術一層,其實,漢高祖及其臣屬多是平民出身,樊噲乃屠狗輩,高祖亦曾於儒生之禮帽作尿溺,可見其根本談不上學術之整頓。唯從中國歷史之整體發展言,自秦開始,學術思想上即有一要求,為國家統一的意識形態之建立,漢承秦後,自不能不面對此問題,於是,儘管漢高等人無學術素養,此仍是一問題等待處理。
漢初所需面對的問題大致如上,明乎此,我們即可觀漢高祖的種種施政。漢高祖的施政主要亦可由政治、經濟、外交、學術四方面闡述。
先言政治方面,在封建及郡縣問題的處理上,漢高祖主要採郡國並行之制。全國共五十四郡,有十五郡為中央直接管理之郡縣,即所謂直轄郡縣。其餘的三十九郡,漢高即將之分封各王。就前十五郡言,漢是行郡縣制;就後三十九郡言,漢即行分封制。郡縣和分封結合且同時實行,此即為郡國並行之本意也,這亦是漢高時的地方政制狀況。
至於中央政府及異姓王問題的處理,就前者言,漢高主要沿用秦之三公九卿制,而官員來源則以平民出身,助漢高打天下之各人為主,如蕭何、曹參、周勃、陳平等皆是。就後者言,漢高祖則以十年左右之時間,用謀反之名(少數或自然離世),剷除各個異姓王,當中包括韓信、彭越及英布。漢高又繼而起「白馬之誓」,謂非劉姓宗室而為王者,天下共擊之,即非同姓不得稱王,自此,異姓王告終,而漢彊域中只有劉姓諸王(此處或有人問:何以高祖不連同姓王也廢除?筆者認為高祖之理由有三:一.高祖欲避免漢室如秦皇室般陷入孤立;二.高祖欲藉此加強漢對全國的統治;三.周行封建得享長久國祚的歷史教訓)。
再就經濟方面說,針對「如何令農業再度恢復?」,漢高祖實行輕徭薄賦,興修水利,又停秦苛政,不違農時,從而使農業得以由戰國以來之衰敗恢復過來。又對於「如何節制商業之過盛?」,漢高祖雖沒進行如後來武帝的抑商政策(此出於當時社會急需恢復良好經濟狀況之需求),但高祖亦明確規定商人及其子孫後世永遠不得為官,以名義貶商,從而對其壓抑。
重農抑商,此可說是有漢一代之通例,這種思想起始於秦之法家思想,而漢承之,唯漢高祖以名抑商(此主要是出於對社會情勢顧慮,當時貧富差距既不太大,又大亂初定,故高祖為此),武帝則以抑商家之利以制商(武帝時,社會貧富差距已遠,天下承平日久,武帝為穩定社會,亦不得不為此也)。此關節背後之意義,亦值深思。
至於外交方面,漢高祖初亦主張對之討伐,但自白登山之圍後,漢高祖即改變政策,其改為妻匈奴以宗室女,賞賜其金銀財寶,用和親政策以換得北邊的和平。(此當中也有理由可說,自秦至漢,天下大亂,民力耗盡,若高祖進行討伐,其根本無此客觀條件;又白登之圍,樊噲亦在場,樊噲乃漢之大將,其領兵護高祖伐匈奴,仍使高祖被胡兵圍,更莫論他人了,如是,漢高採劉敬計,用和親政策,在當時仍是合理的,司馬光於《通鑑》對和親有批評,其不當)
最後,學術方面,漢高一代基本上無進行意識形態之統一工作。唯叔孫通定朝儀,此事稍涉儒家,但畢竟偏向儒家禮的具體一面,而蕭規曹隨,此亦只是平民出身、政治才智稍缺之宰相不想做錯事出亂子之法,近黃老之術,但又非涉及道家之理論內容,總之,漢高一朝,無人對學術問題,至少是意識型態之建造,作出過處理。
漢高一代之措施大致如上。值得補充一點的是,在中央政制中,漢高祖主要是以有軍功及及曾經封侯者為相,以布衣身份入相者可謂無其人,此況直到武帝時始有變,於此略作補充。
顯然,漢高祖的施政在一定程度上是可對應當時之歷史問題,然而,人的能力總是有限,換言之,高祖的施政總有地方不足可見。其不足之處,大約如下:
首先,在政治方面,高祖雖對異姓王進行了消除的工作,但同姓王在高祖以後仍然存在,同姓王多掌政、軍、財權,而平民居於同姓王所屬郡縣的,又多知同姓王而不知有中央,此對中央政權之維持無疑構成重大威脅,此可說是高祖施政之一失。由於此失,於是,又後開「如何才是合適的對同姓王之處理?」一問題,此問題為文景下至武帝所欲回答,影響及漢前中期之施政,其端即開自高祖之失也。
又中央政府以軍人武將,即封侯者為相,其治理政治事務之才能本弱,如此的政府,必不能有積極的政策可見(事實上,漢文景的施政以無為為主多源於此)。而武人居高位,政府缺乏具才能學識者為官亦知矣,而政府缺乏具學識者為官,此對國家之長治久安是不利的(此在後來宋太祖立國後,常勸宰相趙普讀書也見一斑,宋太祖如此亦是為國家之長遠打算),於是,「如何招得學術人才進入政府?」,此問題遂產生,武帝後來置五經博士等政策,即在對此問題之解答也,而其端也出自高祖。
至於經濟方面,高祖一代之施政雖可令農業蓬勃發展,商業亦有所節制(名義上及地位上,非實利上),但這些政策長此而往,商業上,因政府沒對其實利,用呂思勉語,即其資本作出節制,富者越富之況長久而言必然出現;農業上,隨著人口不斷增加(因天下承平),土地必不足分配;天災人禍、官商勾結、富人越富,又加速土地兼併之出現(早於高祖時,丞相蕭何即有和商人勾結之行,只高祖因其功,故不對其懲治,此可見官商交往謀利之一斑),佃農數目增加,農民生活自然更苦。高祖雖輕徭薄賦,對農民似有利,但一旦農民早把田地賣了予地主(官員或商人),即其土地早被兼併,農民所繳的實是地主所設置之高額之田租,輕鬆之稅,到頭來只是地主得益,農民卻和此無干,如是,高祖之政又顯一大缺失。(事實上,此問題在文景至武帝日趨尖銳,「如何節制商人資本及提高農民地位及利益?」,遂成為漢中業一重要急待解決之問題。)
外交方面,漢高祖迫於無奈用和親政策,此政雖可保北邊一時之和平,可是,匈奴的民族性本是搶略型(其地處苦寒之地,不能自給自足,故唯一之自保方式就是搶劫和略奪農業國家的物品),和親政策雖同時對匈奴送予大量物品,可止其一時之野心,但其胃口本大,漢和親如何能長期止之?於是,匈奴必仍時常寇邊可見。匈奴仍寇邊,和親政策遂失效,「如何在和親外另覓方法對負匈奴?」於是被提出,此一切,追其源頭,不能不謂是高祖和親政策之失。
不過,我們可否以和親之失評高祖之不是,此又不可,如上所述,當時之客觀條件根本不容高祖有和親以外之更好之選擇,此情況下迄武帝始有改變。如是,高祖之政雖有失,但此實為歷史之缺憾,非高祖之疏忽使然。
最後,學術上,漢高祖本無意於理會此方面的問題,朝中也無相關人才可從事此工作,高祖於此自無過失或不足可言。但此亦表示秦留下的問題,有關統一意識型態建立之問題,仍須等待日後有人來解決,此層宜注意。
高祖施政的不足已述,當中所又生出的問題,很多影響及以後漢室的其他政策,本文亦已述及。以下姑略述諸呂之亂、文景之治及吳楚七國之亂以終全文。
先言諸呂之亂。由高祖至文帝,當中實有一時期,此時期中,惠帝名義上為中國之國君,但實質全國之政治實權全操在呂后手中。司馬遷後來撰《史記》,獨為呂后立一本紀,而惠帝即無之,便是因呂后當時乃掌全國實權之故。惠帝既無權而權在呂后,在朝中之用人上,其除了用高祖留下之臣子外,其必用呂氏之人為心腹亦是必然之事實。此一來可加強自己之勢力,二來也可令自己之心理上有安全感。如是,呂后之稱制,帶來的便是呂姓外戚之受重用了。當時受重用的主要有呂祿、呂產等,為中國歷史上外戚干政之始,有漢(包括東漢)一代常見外戚弄權之事,竊謂此也是由呂后開始。(讀者又可以之比唐武則天,二者也有近似處)
呂后離世前後,諸呂漸次被蕩平,整個呂氏弄權之過程,史稱「諸呂之亂」。
為免諸呂之亂重演,陳平等人遂立文帝(因文帝母不好政事)。文帝在位,政治、經濟、對外等政策全襲高祖之舊。當時朝中多主黃老無為治術,無為者,即一依前朝所行也。文帝一依前朝所行,適逢社會環境和高祖時近似,故其政策仍可行。文帝又好自責、出外不乘純一色的駟馬、身穿粗布衣服,既愛民,又節儉,上行下效,一時風氣良好,後人遂稱其在位之世為治世,和後來的景帝統稱「文景之治」。
景帝既和文帝齊名,其統治必良好亦見。史載文帝時田租什伍稅一,景帝時即三十稅一,稅收更輕,此即為景帝仁政之一例。景帝也用黃老治術,政策大致無異文帝。
唯景帝朝發生了吳楚七國之亂,此事險危漢室政權。此事何由發生?如上述,高祖施政中早已留下同姓王之問題未被解決,至文帝,賈誼曾有一名言:「眾建諸侯而少其力」,此名言即在處理同姓王之問題。賈誼的大意是:一方面續封同姓王,一方面隱約削其勢力,賈誼從沒提出用「削藩」處理同姓王問題,此亦是其卓識處。惜乎文帝並未重用其人其說,問題於是又留至景帝手中。
景帝時,全國已歷文帝之致治,社會經濟轉趨富裕,當中自包括同姓王諸國人民。又同姓王諸國人民多不知中央,政財軍三權加上民心全操於同姓王手上,此不免使景帝認真思考同姓王的處理問題。當時,晁錯向景帝提出「削藩」,景帝從之,吳王濞等七國遂反,景帝見狀,又怒又驚,是時和晁錯不和之袁盎主殺錯以令七國亂息,景帝從之,但亂何能因此而息?及至周亞夫出兵,七國亂事始被討平。
「吳楚七國之亂」實牽涉不少重要問題,姑略說兩個。一是封建之問題,早於論西周封建時,筆者已說以血緣拱衛政權之法不可靠。但國人何以時常有此想法?此則出於中國本是一宗族社會,人對同血緣同姓氏之人異常信任之故。可是,此信念存在是一事,其能否有效落實又是另一事,周之三監之亂已開其端,及至七國,理由亦然。高祖初封同姓王本欲避免皇室孤立及加強漢勢力之於全國,可是,到景帝時,其所得結果卻是叛亂。前者可說是高祖之信念,後者則是事實,信念未必可成為事實,故七國之亂爆發。此不但證明封建失敗,更重要是再次指出以血緣拱衛政權之法不可靠,此為一大問題。
二則是「削藩」的可行性問題,若晁錯用賈誼之法,其所得出的局面未必是叛亂,惜其用強硬之削藩政策,以硬碰硬,亂事自生。後來明代黃子澄、齊泰等人用削藩,終引致「靖難之變」,漢明同用削藩而得出近似之效果,其可行性問題,亦宜深究。
當然,吳楚七國之亂後,同姓王多不敢反抗中央,但同姓王問題尚未被消除,一直至武帝用主父偃之「推恩令」,同姓王問題才算被完全解決。
總括而言,漢高祖的施政於政治、經濟等方面皆能對應秦末遺下的問題及處境。雖其有不足處,但這些不足正有助推動漢日後之國策。又諸呂之亂開外戚專政之風,七國之亂揭示封建之缺憾,文景之治見帝王之寬仁,此等皆極具歷史意義。漢初之各方面大致如此,治漢史者不可對之忽視也。
五、論秦漢之際與楚漢相爭
秦統一六國後,由於內施暴政,加上種種其他因素,終至秦二世元年,陳勝、吳廣揭竿起義,全國因而陷入一片反秦浪潮中。陳勝、吳廣之起義,前文已略述,大概是二人遠戍漁陽途中,因遇雨失期,依法當斬,被斬固是死路一條,起義則仍有一線生機,基此,二人遂起而反秦,史稱「大澤鄉起義」。然而,二人畢竟是烏合之眾,秦軍此時的強悍雖已不如吞滅六國之時般,但對付未有嚴密組織的起義軍仍是有餘。於是,不過數年,陳勝等人先後兵敗。可是,其雖兵敗,此反秦之火已漸漸燎原。六國遺民紛紛乘勢而起,加入反秦行列,秦雖掩滅得一時之火勢,但卻熄滅不了所有的火,此時的秦,江山已岌岌可危。而在眾多六國起事遺民中,最優秀者莫如楚之項氏。
項梁、項羽乃楚國之貴族,乘秦政之衰,陳勝等人的起義,他們也乘時而起。項羽之事容後再述,這處可說的是項梁為項羽之叔父,項梁本人的才智水平亦高,起義不久,其即能形成一群勢力。他又立楚之遺裔心為楚懷王,以爭取楚國遺民的支持。此處也有一段往事可說。且說戰國時,秦相張儀曾誘騙楚懷王割地,且終累其客死秦國境,一國之國君被誘而至客死異鄉,此事無疑使楚國人感到極度羞辱,也是其憤恨秦國之源。項梁洞悉秦楚之歷史仇恨,立心為懷王,勾起楚人對秦之憤恨,此自然使其反秦力量更穩固。他也用了范增為其出謀獻策,立懷王一事即為范增之計,范增善謀略,有了力量及人才之助,促使項梁迅速成為主要的反秦勢力之一,風頭一時無兩。
然而,歷史永遠反映著人性的弱點。項梁由於日漸之成功,計劃及思量始欠週詳,終在定陶一戰戰敗身亡。項梁死,項羽等遂繼叔父之志反秦。此時六國諸侯早已起兵意圖復國,秦軍雖對其加以討平,也奈何不得什麼。在進一步論述其他反秦勢力前,讓我們先介紹一下項羽。
項羽是項梁的侄兒,原名項籍,《史記》曾有以下一段記述:
秦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項羽本紀)
由此條文字,可見項羽志向之大。他力能舉鼎,通劍術、兵法,後隨項梁率八千江東子弟兵渡江北上反秦,項梁死,其繼承之,而項羽之成名即在鉅鹿之戰。
和項羽同時起事的又有劉邦,和項羽不同,他不是六國貴族,而是平民,嗜酒好色,其所用之人也多平民出身,如樊噲乃屠狗之輩、蕭何即為獄吏等。史載他斬白蛇起義,為人寬厚。他本為泗水亭長,及後起兵反秦,和懷王心等聯合。項羽也是心的一面,故項、劉曾結為把兄弟。
以上可視為項羽、劉邦之簡介,項、劉既出現,以下將述鉅鹿之戰。
鉅鹿之戰是項羽成名,也是得勢之始。其事乃如下:秦章邯派王離率官軍圍趙,此時楚正欲入關中,得悉趙要求援兵,懷王心鑑於項羽性格殘暴,每進一城必坑殺城中人民,深恐派其入關會令秦軍及人民死守咸陽,楚軍不易入城。於是,他遂決定派遣仁厚長者劉邦(劉比項年長)入關中,項羽則被派和宋義、范增前往救趙。項羽本不為主帥,宋義方是主帥,可是,到了趙地,宋義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只是靜觀時勢,宋義本身更日夕享樂,項羽不滿,遂殺宋義而領楚軍救趙。此時秦軍人數眾多,項羽令士卒打破煮食用的飯鍋,只帶三天的糧食,以示和秦軍作死戰的決心(此即為後世「破釜沉舟」之由來)。項羽一方面截斷秦軍之補給,一方面以少於秦軍數目的士卒對抗秦軍。當時,六國的諸侯只坐壁上觀,卻沒有對項羽作出任何支援,但項羽本驍勇,楚軍將士亦武勇(《史記》:「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加上戰略得宜,秦軍漸戰漸現衰勢,終於章邯、王離等先後兵敗投降,項羽得勝,六國諸侯亦紛紛俯首稱臣,鉅鹿之戰至此結束。
可是,這當中已涉及不少嚴重之問題,下開以後的歷史發展。不過,在述這些問題前,也交待一下劉邦。事實上,治劉項一段歷史,我們必須同時了解雙方發生的事,否則即難知其後來何致相爭。且說劉邦受心之命入關中招降,出發前他曾依心所言和項羽立約「先入關中者為王」,及後,項羽北上救趙,劉入關中,劉邦途中本是招收項梁等的舊部,攻打勢弱之城,但自項羽鉅鹿一戰後,加上項羽後來疑秦軍反叛,坑秦降卒二十萬於新安城南,各地每遇劉邦之楚兵,即迅速開城投降,終使劉邦較項羽為快以入關中。此時秦室方面,趙高早弒二世,改立子嬰,子嬰不久又殺趙高,出降迎劉。劉為人寬厚,秦民多不戒懼,劉又廢除秦的一切苛政,只立「殺人者死,傷人及盜者抵罪」之三法令(所謂「約法三章」),法簡而基本秩序可保,他也沒殺子嬰,使人民歸心,此大概是項羽北擊章邯前後劉邦之際遇。
顯然,劉邦先入關中,此行為必令項羽不滿。又劉於關中大行仁義,使人民信服,他沒有作大規模之征伐即可得民心,項羽則和秦軍作殊死戰,卻反令人民懼怕,此也令項對劉倍添妒忌。另外,使劉邦先入關而他不可者乃懷王心,如是,項羽對懷王必不滿也可見。後來的楚漢相爭、懷王被弒等事多是導源於這些線索上,鉅鹿之戰的歷史意義也在此。
不過,這裡可略為補充一點,事實是否真如項羽所想像的呢?懷王心是令他不能早入關中的原因?劉邦沒有努力即可得民心?事實似乎不然。懷王心之所以不派項羽入關乃因其性格殘酷,遇降城必屠,《資治通鑑》曾有以下一段:
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為人,慓悍猾賊,嘗攻襄城,襄城無遺類,皆坑之,諸所過無不殘滅......」
此可見項羽之殘忍暴戾。而此實也是戰國貴族遺民之習氣。正因項羽有此習氣,心才不容項進咸陽,項反怨責懷王,此乃不知己之性格之礙事。又劉邦之廢秦苛政、不殺及窮索秦民,此也是其用力處。雖劉沒有大興兵戰,但其乃能攻秦民之心,知秦民怕秦政,遂以仁義代之,此實比項羽用兵更勝一籌。項不明攻心之重要,反過來責怪劉邦之無力反成大業,此二處足以見出項羽注定失敗。
現在回到項羽、劉邦相爭事件的論述。隨著秦子嬰之出降,秦朝已亡,國祚只得十五年。同時,劉項相爭的矛盾已成。項羽知劉早於自己入關,大怒,連夜揮軍進駐鴻門。劉邦本來不知項羽大怒,更欲得到秦宮的美女及財寶,但此時其司徒張良(韓國遺民,曾買人刺殺始皇不成,後助劉邦,通黃老之術)深知劉邦若移動宮中財寶,必招致項羽之不滿,此時以沛公兵力根本敵不過項羽,於是,他和樊噲遂勸劉邦不動宮中一物,還軍霸上。劉邦雖不曾取秦宮一物,項羽仍舊憤怒,其於是設宴鴻門,邀邦入席,藉此伺機殺邦(此計出自范增)。
關於鴻門宴,不能不先看司馬遷之原文,此可視為史公神筆之一表現,《史記》之《項羽本紀》曰:
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珪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於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莊則入為壽,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髪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啗之。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
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於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張良曰:「謹諾。」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彊、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閒行。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閒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桮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此為鴻門宴之情況。要言之,項羽共有三次機會殺死劉邦,但第一次為邦援據兄弟舊日之情所感動而不忍下手。第二次則項莊舞劍,卻為項伯揮劍掩護、樊噲入帳求食所阻。第三次是邦為陳平(此時陳平仍為項羽所用)放走後,項羽不但沒有殺張良及派兵追擊劉邦,反而接受劉邦之禮物,且容許張良全身而退。結果,鴻門宴的目的自沒有達成,而項羽之謀臣范增也因項羽之仁慈而言「豎子不足與謀」。
我們試從鴻門宴之全部詳情看,不難發現:
(1) 項羽計量寬鬆疏忽,而劉邦則心思細密(從曹無傷一事可見)
(2) 項羽重視英雄豪傑,充分表現出貴族豪爽之作風(從樊噲入帳,項羽不責怪,反賜酒食可見)。
而我們倘若不從詳情看,而僅從鴻門宴之大關節看,我們也可見項羽的若干特點,而這些特點,仔細觀之,正是他後來敗亡之因由,合計共三點:
一、過於重情及仁慈
當劉邦對他作動之以情之計,他念及舊日和劉邦的結義情份。即由大怒轉為放過劉邦,此亦即後世稱項羽的所謂「婦人之仁」,此或是貴族重道義之風尚所致。可是,尤要者是凡婦人之仁者,其必易為敵所害。後來項劉和談後項不久即被邦追擊,而項未及應付,此多少實於鴻門宴中見出端倪。
二、用人失當
項伯、陳平乃項羽之臣子,卻先後協助劉邦脫險,項羽竟全不知情,項伯曾受張良恩惠,故助良主邦;陳平則一意投漢,項羽仍對之加以任用,後來項羽之部下不少歸漢,使項弱劉強,用人失當於此宴中見,也是項羽一致命弱點。
三、不聽臣下之見
此在其不聽范增之建議,將劉邦放走之事中可見。後來英布等紛紛降漢,范增也被迫回鄉,此皆和項羽一意孤行有關,毛澤東曾言:「項羽之敗在不信范增」,此是確當的評。
此三點項羽之缺憾,在鴻門宴一表無遺,由此也可見史遷何以要把鴻門宴一節記於《項羽本紀》。又劉邦用人唯賢、士卒忠心等,也於鴻門宴中被見出,近人治秦漢劉項一節,不宜忽略鴻門宴也明矣。
鴻門宴後,劉邦得脫,項乃進侵咸陽,但和劉不同,他先殺子嬰,次劫掠殺害秦民,再火燒咸陽宮(為始皇所建),「火燒三月不息」,史謂此乃繼始皇焚書後,中國另一次的文化浩劫。項羽之暴虐如此,秦民剛推翻暴虐的秦政權,其不願項羽為帝之心自顯而易見。惜乎項羽沒有多對此加以理會(此也是其寬鬆疏忽之表現),反而認為應「衣錦還鄉」,不應「衣錦夜行」,於是,他乃東歸彭城,且作了一連串的分封。
此時項的兵力最強,六國諸侯莫敢仰視,他對於懷王「先定關中者王之」之約自不會信守,反怨責懷王令劉邦先入關,對心深加怨恨,雖仍尊心為義帝,但不久即將其殺害(此其實也是項羽愛惡分明及不知己性的合符邏輯的發展)。他又自封「西楚霸王」,且使六國後人得以復國(不過,吾人宜注意,項羽所封之六國後人多為曾助他或支持他的人,又六國後人封地周邊亦佈滿項羽之親信,以監視六國後人之一舉一動,六國後人日後起兵反項羽,肇始於此)。對於劉邦,他封其為漢王,佔巴蜀、南鄭等地,而關中地則為秦降將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所有。
巴蜀、漢中本屬偏僻之地,項羽要求劉邦入蜀後需派人毀去由中原入蜀之棧道,此無形中是把邦困守於蜀地,又秦三將佔關中,更是項羽不守舊日之約的表現。他雖力強,但六國之遺裔對他必不能心服可見。及後懷王被殺,六國遺裔皆怨恨項羽叛君背主,六國遺裔內部也不滿項之分封。結果,分封後不久,封國相繼叛亂,劉邦又用韓信計,由陳倉暗出,帶兵反項,全國遂再陷混亂。
當中本仍有不少細節處,但姑且把項劉之爭述畢,再作商討。項羽一面面對諸封國之叛亂,一面對付劉邦,初時仗軍力強大仍可抵禦一時,其中尤以劉邦入彭城(項羽之首都),項平定齊之動亂後,率三萬兵馬擊潰漢軍五十六萬於雎水,使雎水為之不流,劉邦倉皇逃走一戰為項羽之全盛表現。雎水之戰後,有一段時間,項羽不斷追迫漢軍,對於諸封國之叛亂,項羽也勉強可應付,此時楚強漢弱,乃楚漢相爭之第一階段。可是,隨著大量征討,楚之軍力必日漸消耗,加上用人失當,范增被人用計所害,項羽迫其回鄉,黥布等也棄楚投漢,漢軍即日漸勢大,劉邦又以列土封王誘韓信、彭越等出兵圍攻項羽,終於,項羽脅於形勢,和漢軍溝和,《資治通鑑》曾記有以下一段,充分反映項羽後期之架勢已大不如前:
項王聞龍且死,大懼,使盱台人涉往說齊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與戮力擊秦。秦已破,計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漢王復興兵而東,侵人之分,奪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關,收諸侯之兵以東擊楚,其意非盡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厭足如是甚也!且漢王不可必,身居項王掌握中數矣,項王憐而活之;然得脫,輒倍約,復擊項王,其不可親信如此。今足下雖自以與漢王為厚交,為之盡力用兵,必終為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須臾至今者,以項王尚存也。當今二王之事,權在足下,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項王今日亡,則次取足下。足下與項王有故,何不反漢與楚連和,參分天下王之!今釋此時而自必於漢以擊楚,且為智者固若此乎?」韓信謝曰:「臣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畫不用,故倍楚而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親我,我倍之不祥;雖死不易!幸為信謝項王!」
項羽需如此求韓信,可見其霸氣已衰,事在垓下之圍前一年(即公元前203年)。至於劉、項溝和之內容,可總括為:
一、二人以鴻溝為界,以東之地屬楚,以西之地歸漢。
二、楚放還邦之妻兒父母(劉邦於雎水戰中大敗,妻兒父母被項羽虜去)。
楚漢本已達成協議,但劉邦不久從張良等之建議,乘項東歸,攻其不備。果然,項羽被圍垓下,以十萬軍敵韓信、彭越等三十萬漢軍,不敵,楚軍死傷無數。項羽率餘騎殺出重圍,中途又遇騙入沼澤,最後只剩下二十八騎,漢軍已至,項一人殺漢軍數百,但楚衰勢已成,項只是作垂死之掙扎,項逃至烏江,亭長勸速渡,項羽以初領八千江東子弟反秦,今卻無一而還,無面目面對江東父老,遂自刎而死。項羽自刎,楚亡,天下大定,劉邦稱帝,是為漢高祖。
楚漢相爭之概況大致如上。縱觀整個過程,我們可見楚之由盛轉衰和項羽之性格有極大的關係。劉邦之得天下也出於其優點。又我們曾說過歷史的發展必涉及環境給予某些問題,人能否作出合適的回應。項羽顯然不能就當時歷史時空中的某些問題作出對應,劉邦則可,故劉成項敗也。以下當續述劉成項敗之因由,以及其二人如何對應/不對應歷史提出的問題。
劉成項敗之因由,細言之,可分成以下數點析論:
一、劉邦的性格仁厚,項羽則性格暴虐,致令人心多歸漢而棄楚。
在入咸陽時,劉邦既沒對咸陽人民加以苛索及屠殺,也沒有誅滅子嬰,又廢秦苛政,只約法三章,此皆其仁厚之表現。而苦受秦暴政煎熬之臣民,對仁政自更支持,他們多不想秦之暴政重演,故當時咸陽城有人勸沛公留守咸陽,不容項羽入關,即因此。項羽則不然,他仍受戰國貴族遺風所影響,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秦為敗者,故每勝一戰,項羽必於當地作屠城,其坑二十萬秦卒、火燒咸陽宮、誅子嬰等,全出於此一信念。此信念本是戰國遺風,但不幸為項羽所承襲,而項卻不自知,終至懷王因此不派項羽入關,項也盡失人心,人心既失,政權焉能不敗?此乃劉成項敗之第一因,也是二人對應/不對應問題之表現。
二、劉邦屬平民階級,項羽屬貴族階級(略近第一個原因)。
近人多言「中國歷史於秦漢之際有一由貴族過渡至平民執政的趨勢,故劉成項敗」,彷彿劉成項敗乃此一歷史趨勢之下的必然產物。可是,與其說是此一趨勢引致劉成項敗,不如說劉、項的身份影響其如何回應歷史時空的問題,間接決定二人之成敗。何以如此言呢?蓋劉邦乃由平民出身,深知人民之疾苦,真切感到人民所需的是什麼,既知民心之所需,其自易於貼近人民,得到人民的支持。反之,項羽雖也感到秦之暴虐,但他的著眼點似乎更重楚國之恢復,大業之成就,此為其反秦之第一義,至於人民的疾苦及改善,此已落於第二義,非項羽之首要考慮,而有時為了事成,項羽似認為不惜犧牲人民,此無疑出於他是楚國貴族之身份,和平民隔了一層所致。既和平民有隔,又多施暴虐,無異始皇,卒使人心背離而致失敗。二人身份引致人心之得失,再由之決定二人成敗,此解釋或更近乎本史實而析史實。孟子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後來唐太宗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兩句說話皆表出人心之得失決定成敗之義。劉成項敗之關鍵,亦當在此關節被理解。
三、劉邦能有遠見思慮,項羽則只依當下好惡,欠缺週詳之計劃。
老子言:「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用在治國上,一君要求治平,其必先能棄當前利誘,而可作週詳之計劃準備。春秋末年勾踐以西施迷惑吳王夫差,己則嚐吳王之糞以弱吳王之猜疑,目的乃在為了日後之復國,此即為一有為之君的顯例。
比觀劉、項,項羽鉅鹿一戰後,既自封霸王,又以個人之好惡及當下利益之保存封各國,且言不能「衣錦夜行」,卻不知勝不能久,必要預備有敗之一日,只知進,不知退,繼而欠週詳的立國規模,對劉邦也只以暴力困之為策,終至齊、趙諸國叛而劉邦陳倉暗渡,此一切若要溯其源頭,皆是項羽只重目前,不重長遠打算、計量所致。劉邦則不同於項羽,自鴻門宴知曹無傷是奸細即回營立誅之,至處巴蜀、漢中之荒地,其仍能屯兵伺機反攻楚軍,劉邦具有比項羽高的思慮計算能力,故優勝於項羽。
項羽又以個人好惡、自身當下利益之保存為標準分封諸國;劉邦則以分封作利誘,取得韓信、彭越的兵力,夾擊楚軍。前者之分封是失敗的,齊、趙相繼因不滿分封之結果而作亂;後者卻是成功的,項羽被圍兵敗。由進行分封背後之目的及動機,一重個人,一重長遠利益,終至劉成項敗,我們也可見劉重思量而項重當前乃劉成項敗一大主要原因。
四、劉邦較冷靜理智,項羽則較「婦人之仁」、重情念舊。
於此,或宜略述一下中國傳統儒家之仁和「婦人之仁」的關係。就儒家孔孟之立場言,仁是沒有「婦人之仁」者。所謂「婦人之仁」,也是仁,仁即是德,故孔孟從不譴責「婦人之仁」。然而,仁於現實政治中落實是有規限的,對敵仁慈,即對己殘忍,此不無道理,而此正是法家的中心思想。法家,嚴格言之,不是要人不仁,只是要人在仁有利於己的情況下表現仁,仁有害於己時即不妨殘忍。此在政治場上絕對是有效的計策,為儒家所未及。所以,「婦人之仁」非儒者之言,乃法家言、分析政治之成敗之術語。人於對己有害的情況下仍去行仁,此即「婦人之仁」之意。
細析項羽之行為,他因劉邦為自己的舊日兄弟,不忍於鴻門殺之,放虎歸山,此已是「婦人之仁」的表現,為成就日後禍根的一大錯誤。及後於鴻溝劃界,深信劉邦言而有信,終至被劉邦攻其不備,衰勢成而不復返,此又是「婦人之仁」的表現。不過,此處的表現重要性已不如第一次,因即使他不仁,楚軍硬拼漢軍,時日一久,楚軍仍易敗,和談只是項羽無可奈何之計。可是,合兩次之表現而一之,項羽「婦人之仁」、念舊情之表現仍是他敗亡的因素,此乃無可疑者。
劉邦則不為情所蔽,他用情乃為了達到有利於己之目的,鴻門宴即其一例。歷史上雖稱他仁厚,但他對人民之仁厚乃為了得民心,對項羽言情乃為了自保,對臣下念舊乃為了得賢才協助,情乃思慮而生,此其實乃法家之仁,而非儒家之仁,北宋周濂溪言「動直」,儒家之仁乃無條件的、直接而發的對人的關懷、感通,劉邦之仁顯非如此,後來朱子謂漢唐之政皆霸政,非王道,此實極為恰當。可是,就政治成敗言,劉邦之理智的確使他得以成功,為天下之所有者。
至此,有人或問:「劉邦不是性格仁厚嗎?項羽不是性格暴虐嗎(見第一點)?劉邦何以會是法家的仁?項又何來『婦人之仁』?二說似有矛盾處。」此質疑表面上看似成立,但深入言之卻又不然。
返觀第一個原因,此處所言,其實乃人民由其行為推知其性格。如劉邦廢秦苛政,此作法不論其背後動機為何,此舉對人民而言,必令人民認為劉邦仁厚,而此仁厚正令劉邦成功,故性格仁厚是劉邦事成之因乃於此層被說出。可是,此份仁厚是否劉邦之真本性,由第四點看似不然,他的真本性在冷靜理智,而此又是他成功之因,故第四點是在此層而言。當然,理智思慮過的仁已非直接發出的仁,故吾謂劉邦之仁乃法家之仁,非儒家之仁。因一是人民之角度,一是就著劉邦之真本性而言,二者同樣構成劉邦之成功,故兩說並不矛盾。
以上乃就劉邦辯說,以下再說項羽。
項羽既「婦人之仁」,何來殘暴?此和他的貴族習氣有關。如上述,戰國貴族多有優勝劣敗、弱肉強食之信念,戰國時一國欲陷一城,或以水淹,或以屠城,或加坑殺,此乃戰國通例。項羽既為楚之後人,故行軍打仗時行為不免採取了楚人的遺風,每遇降城即加坑殺,此做法對人民而言自是反映項羽性格之殘暴,而此乃項羽一敗因,第一點之說乃如此。但項羽本身的真性情為如何?由他被劉邦動之以情所感動、對虞姬之深情、對江東子弟盡亡感悲痛羞愧,這皆展示他重情念舊,而此往往常令項羽不能理智行事,如放邦歸還而不殺、不渡烏江再起而選擇自刎皆是,為項羽敗亡一原因,第四點即在說明此義。和劉邦同,一在人民角度,一在其真性情上,界域不同,自不相矛盾。
五、劉邦善用人才、愛納諫言,項羽則猜忌臣下、一意孤行。
鴻門宴之赴會、於鴻溝劃界後再而乘勢追擊項羽等,此皆是劉邦聽張良等的建議而為。又如其於蜀中拜韓信為大將,此也是蕭何之見,而邦從之。及後韓信求被封為齊王,劉邦原不滿,但終也因張良之見而許之,韓信之軍得以聯合漢軍圍死項羽。此皆是劉邦聽賢能之見、任用賢才之表現。反之,項羽則於鴻門宴不聽范增計,於宴中放劉邦而不殺;他又疑范增和漢同謀,對己不利,迫范回鄉,終至失一人才以獻計,英布、陳平等人也因此而離項投漢,項羽勢衰實和他不用人有密切關係,為劉成項敗一關鍵所在。
以上五點或較著重項、劉之個人特色,但當知一領袖的個人特色足以對其自身之事業成敗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後來的隋煬帝、明太祖、清聖祖等莫不皆然。治人更貴於治史,治史乃在於治人,司馬遷所謂「究天人之際」。人既如此重要,故本文在論述劉項成敗時也多重其個人特色/人格如何使其成/敗,此並非毫無道理。
不過,除此之外,一些客觀因素也不能不理會,可視為二人成敗之關鍵,總共兩點。若治此節歷史而忽略這兩要點/理由,始終有所不足。
一、分封的合宜不合宜
有關分封,前文已略述,劉因長久利益而分封,項則因當下個人好惡、自身利益而分封。不過,吾人當知,預算長久利益可出錯,依個人好惡也可盡合時勢。劉成項敗更要是劉邦之分封為當時歷史時空所接受,項則不然。一合宜,一不合宜,故一成一敗。
先就劉邦一方釋之。劉邦採分封時正值急需軍事支援時,若不分封,不以列土封王為利誘,憑其自身之力必不可勝項羽。他(更準確地說應是其部下張良)見出此中機括,又深知韓信心理,才加分封。果然,成效得收,劉邦得到成功。此一方面固和他作長久打算有關,但另一方面,歷史時空的一切客觀條件符合他所預料,令他的分封在客觀意義上合宜,這一層亦不容忽略。
至於項羽,他進行分封時正值秦政之後,人民,尤其是關中咸陽之秦民,剛擺脫苛政,本一心求安穩,但項羽卻封秦降三將章邯、司馬欣、董翳等接管關中,不知三將曾為秦勞役人民,使其佔關中,必令人民惶恐;又漢軍將士多為中原人民,其家鄉在中原,項強迫漢軍入蜀,且毀去由蜀出關之棧道,此也令漢軍思鄉心切,對項羽更添怒憤,間接危及項羽政權之穩固。項羽依個人意願分封,此已非雄主治國之態度,又其分封完全忽視歷史時空的一切客觀條件,這也必然使其終至失敗,分封的不合宜為項敗之因乃在此。
再補充一點,如上言,項羽的分封也欠缺統一的傾向,他只求使戰國各國並立的時代得以恢復。處於整體歷史進程的角度觀,其分封也有欲使歷史倒退、不合當時歷史潮流之況(中國自秦統一後歷史趨向即以統一為常態,分裂為變態,參錢穆《國史大綱》),凡違逆歷史進展的必被淘汰,項羽既如此逆流分封,自然敗亡(對於所謂歷史趨勢推動個別歷史事件的發生,本甚複雜,此處只作略述)。
二、劉邦佔地利之便,項羽則無地利優勢。
劉邦被迫入關中,此雖是苦寒之地,但巴蜀物產豐富,地勢險要,加上入蜀之路斷,劉邦得據此屯田練兵,休養生息,此無疑大有益於劉邦的成功。而項羽定都彭城,此地雖是楚原來起兵反秦之根據地,但此地卻無險可守,易被侵入(後來劉邦即乘項羽攻齊入彭城)。其相較咸陽,咸陽無疑有崤、函之固,較佔地利。惜乎項羽全不覺此,以「衣錦夜行」這一膚淺之理由,放棄地利優勢,定都彭城,此乃一大錯誤。後來項羽常受多方攻擊,軍力大削,此和彭城之地理位置亦有關,項羽之敗在此。
劉成項敗之理由大致如上。從中,我們也可見出劉、項如何對應/不對應當時歷史時空提出的問題。要言之,秦末出現的問題如下(秦末的問題又是秦政未能解決或由秦政所產生的問題):
(一) 如何使人民得過和平安穩之生活?
(二) 如何令社會的經濟,尤其是農業,重上軌道?
(三) 如何減輕人民負擔、消除苛政?
(四) 如何達至有系統的文化思想統一?
(五) 如何令大一統局面得以維持?
在眾多問題中,以(一)、(三)最為重要,(二)、(五)次之。劉邦入關中,除秦苛政,立「殺人者死,傷人及盜者抵罪」,又無任何對秦民之苛索、屠殺,此顯然能對(一)、(三)作有效、致力的回應。人心之歸趨即為劉邦有效處理這些問題所得到之成果也。比觀項羽,他入咸陽,殺子嬰,燒秦宮,屠秦民,坑秦卒二十萬,此顯然反映其不能對應(一)、(三)。人心之喪失以至敗亡即為項羽不能對應這些問題所需承受的代價。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劉、項二人皆未曾對(二)、(四)、(五)作正面的、積極的回應,而項羽火燒秦宮室博士所掌一切書籍、分封各國之行動,更可算是對(四)、(五)消極的、惡劣的回應,劉邦則無之。劉能對應問題而項羽不能(或對應失誤),故劉成項敗,此結果背後實確有理由,絕非偶然。
劉邦和項羽,一個成功,一個失敗,經過上述一段的反覆析論,當告完備。以下或容作一些餘論,以結束全文。餘論可分為下列三個部份:
一、楚漢相爭之歷史意義及其局限性
有關楚漢相爭之歷史意義,經過本文之整理,可得出三點:
第一,它結束了春秋戰國以來貴族執政的政治情勢,開始了平民政府。以往政府上層必為貴族,平民沒法建立政權,也難以進入政府為官。雖春秋戰國之思想中墨子高唱「尚賢」,求為平民開出為官入仕之路;儒家孔孟也重德性,有德者,即使為平民,也可為官為王,平民階級逐漸抬頭,但這始終是思想學術界中事,非政治之具體落實。下至劉成項敗,高祖建國,樊噲、蕭何、曹參等由平民躍為官吏、宰相,中國始有第一個平民政權之建立,高祖更是第一個平民出身的皇帝(中國歷史上只有兩個平民出身之皇帝,一為漢高祖,另一即為明太祖朱元璋)。平民政權之好處,在明白民間疾苦,少了貴族暴虐、奢華之風,此誠是中國歷史上一大演進,比秦之統一六國更進一步,又更有益民生社會的發展。此當為楚漢相爭之首要歷史意義。
第二,楚漢相爭使中國大一統局面得以保持。以後治中國史者多說全國大一統是中國的常態,此層楚漢相爭也有其貢獻處。於此,驟看或難以理解,且多加數語闡釋。蓋楚漢相爭的結果是以項羽恢復分裂的一方為失敗,劉邦主張統一的一方成功(劉雖也主封建,但不久即去異姓王),此間接令秦建立的大一統局面得以維持。後來漢武帝滅南越,征西南夷等,更使始皇所開拓的中國版圖得以擴大,全國的一統更告完密,而若無楚漢相爭,沒有劉成項敗,漢武焉可有為?一統如何為繼?因有楚漢相爭及劉成項敗,此一定程度上延續了全國的大一統局面,故為楚漢相爭的第二個歷史意義。
第三,它展示了民心對政權盛衰的重要。事實上,或不限於楚漢之爭,整個秦漢之際的歷史意義皆在此。秦、項羽暴虐、殘忍,又未曾對人民的真切需要(如和平、恢復農業生產等)表示關注,加上貴族風尚所影響,終致民心背離,繼而敗亡。劉邦等則對人民施恩厚待,廣行仁政,深知士卒及人民之疾苦,終得民心而成功。此實對後世統治者有極深的啟發,如前引唐太宗語「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民猶水也,楚漢之爭令後人治國時更重人民,漢文帝更不時有自責自己做得不好,愧對臣民之嘆(見《史記•文帝本紀》),此多少受到楚漢相爭的影響。
不過,楚漢相爭也有其帶給時代之局限性。要言之,包括:
(1) 楚漢戰爭期間,因常有戰爭發生,全國的農業生產尚未完全恢復。
(2) 邊防上,匈奴環伺於外,劉、項卻未有對之加以處理。
(3) 文化思想方面,統一的國家意識型態尚有待完成。
二、項羽應否被列入本紀之問題
此問題之所以出現,和歷史敘述講究正統有關。中國史書自《史記》始,凡任帝王者,其事蹟必列入本紀中,而為貴族則入世家,臣民但又非顯貴者則入列傳。以劉邦、蕭何為例,前者為帝,故入本紀,後者為宰相,故入世家。可是,國史上有些人的身份既非帝,又非臣民,也非諸侯,這些人當列入何處呢?此乃寫史者所要面對之一大問題。項羽、王莽、武后等皆是這類人物。而處理此三人時,不同人寫史,往往有不同的處理手法。本文只記項羽,故王、武二人暫且不論。
二十五史中唯《史記》及《漢書》有記述項羽之事,但司馬遷把項羽之事列入《項羽本紀》中敘述,班固則把項羽之事放入列傳部份記述,不為項羽另立本紀,此乃史、漢一大異同。二者孰優孰劣?歷代多以《史記》為優,《漢書》為劣。因《漢書》之班固乃採擁護漢室之立場修史,此立場下,他才不把項羽列入本紀,但項羽確於鉅鹿戰後有大封諸侯之權力,儼如一帝王,按理應被置於本紀,班固因一討好漢室之見而扼殺史實,故後世多讚賞史遷而責斥班固。此說法是有道理的,就項羽得以安排分封,又各國諸侯莫敢仰視項羽觀,項羽之實確和一帝無異。我們若以其實為寫史的標準,自當把項羽列入本紀,如司馬遷所作。可是,從另一角度觀,項羽生前並未自稱皇帝,其只自稱「西楚霸王」,又班固之《漢書》乃專述漢代史事之斷代史,漢也始於劉邦,而非項羽,若把項列入本紀,此也似違背《漢書》之寫作原意,這未必和班固討好漢室有關,只是其作意不容。而項羽畢竟也以敗亡告終,名義上未能稱帝,由此,把項羽置於列傳中也未嘗不可。
不過,就本文之看法言,本文仍較採司馬遷之立場。因拋去漢室正統、成敗之名,項羽的而且確曾控制天下諸侯一時,此乃無可疑之事實,由此事實,本文認為已足以證明其帝王地位,又因這帝王地位,他應被列入本紀。此才為最可貼近歷史事實之寫法。
於此,或可說一些題外的話。中國史籍的撰寫多帶有褒貶的成分,自孔子作《春秋》起,孔子已藉史對人的德性品格作出批評,故孟子有「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之語。下迄司馬遷作《史記》,其仍用孔子之春秋筆法,所謂「太史公曰」即為其對事、人之評價、褒貶了。至《漢書》、《資治通鑑》等正史,此筆法及體式仍沿用,實為中國史學一特色。褒貶使後人能辨忠奸、知正邪,此固然是好事,可惜的是過去史家對一人物的批評常多偏頗,或其基於某些因素(如某皇帝在位)把某些事實隱而不言(如隋文帝之死是否為煬帝派人所致,此便沒有為《隋書》所明白記述),此一方面固使原來的事實真相隱而不顯,一方面也易貽誤後人生出對古人的錯誤的理解。所以,部份學者(如黃仁宇)便認為現代中國史研究當擺脫人物褒貶,一切皆以發現真相為務。
對於此說法,本文一定程度上也同意,其實,不只評價上,即在人物歸類上,也當以事實真相為基礎,所謂擁護王室、「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以德服人者王,以力假人者霸」等雖也重要,但歷史之所以為歷史乃貴在其能如實敘述、表現本來事實之真相,若為了其他理由,使史實表述出現絲毫偏差,此似非一史家應為者。所以,評價斷語、哪位人物歸入哪處,此皆須以史實自身為考慮,非其他因素。可是,這又不代表我們只需史料,不用評述斷語,此又陷於偏,評語、歸類皆應以如實、客觀為首要考慮條件,此才是寫歷史、讀歷史的人應有的態度。
如此,再回到項羽的劃類問題上,此或較易令人理解本文之看法,亦即司馬遷之看法。項羽雖敗於烏江,雖以力為霸,雖未曾稱帝,但他曾有一刻掌控天下諸侯,操分封大權,此事實出現了,即不為他的敗亡、漢高的建國所洗去,彼顧全漢室大統,或專以漢為主寫一史書是一事,一客觀如實、不帶任何立場的史書應如何述此人之事又是另一事。司馬遷之《史記》,顯然是採後者立場,而此立場也是治史、讀史最基本的態度,故本文亦採用之。班固的做法非不合理,但在以客觀事實為基礎作人物歸類上,他似為存漢犧牲了客觀述史的精神,此無疑比《史記》稍遜一籌了。
以上夾敘夾議,略嫌散亂,但內容不外言兩派見解:一為納項羽入本紀,一則不。而本文認為前一作法更近史實之真相。
三、司馬遷對項羽的評語,以及漢高之對待功臣
在《項羽本紀》中,史公曰:
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傑蜂起,相與并爭,不可勝數。然羽非有尺寸,乘執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史公之評有兩義,一是肯定項王為一帝王,故納之入本紀,一則否定其叛義帝、以力脅人。不過,值得一提當在末二句,大意是司馬遷責項羽兵敗,項羽不但不知此為「用兵之罪」,反而責是「天亡我」,此乃大謬。何以本文要刻意討論此二句呢?因項羽之敗因中心正在此。項羽之所以錯用人才、錯行分封、人心盡失、部下背棄,歸根究底,其實全是項羽自我中心、一意孤行、不信自己有錯引致。而此一中心癥結竟至項羽兵敗最後一刻,他自己也不自知,反怨「天亡我」,一人愚鈍至此,焉能不敗?不謬?史遷此語可謂正中項羽的要害,故本文作一提及。
至於漢高於立國後如何對待功臣,劉邦得國後,不過二十年,即盡誅(或自然去世)所有異姓王,其中韓信於漢高建國後六年因謀反而被誅除,英布亦然,漢高繼而有「白馬之誓」,從此只封同姓宗室為王。此節本文之所以論述,一方面是要人見出高祖的理智計慮,高祖傾向此方面之性格高於其傾向於情感,和項羽剛好成一對比;另一方面我們也可由此見其用分封乃權宜之計,滅楚後,分封異姓王是弊多利少,此計遂被取消,異姓王即要消失。此顯和項羽求永久恢復分裂又不同,成對比。劉、項之事的微妙處,也可於這些處見出。
總括而言,秦亡而漢未立,劉邦及項羽曾一度角逐,因劉個性優於項,又得客觀歷史環境支持,項終敗於劉邦之手上,自刎而死。可是,誠如錢穆《晚學盲言》所言,相比西方之拿破崙,項羽終未自認輸,投降他人,「中國只有無頭將軍,而沒有投降之將軍」也為項羽所表現、例示。項羽不投降、不連累更多江東子弟傷亡而自刎;拿破崙則先於民族會戰投降,再於滑鐵盧戰役投降,卻不自刎,先後連累大量法國將士因其而死,中西文化之差異處也在此處被展現。現姑且以此段文化差異,作為本文之結束。又筆者望吾人日後治秦漢之際史事,對本文提及之關節加以思索,當更能明白楚漢相爭之真義也。
項梁、項羽乃楚國之貴族,乘秦政之衰,陳勝等人的起義,他們也乘時而起。項羽之事容後再述,這處可說的是項梁為項羽之叔父,項梁本人的才智水平亦高,起義不久,其即能形成一群勢力。他又立楚之遺裔心為楚懷王,以爭取楚國遺民的支持。此處也有一段往事可說。且說戰國時,秦相張儀曾誘騙楚懷王割地,且終累其客死秦國境,一國之國君被誘而至客死異鄉,此事無疑使楚國人感到極度羞辱,也是其憤恨秦國之源。項梁洞悉秦楚之歷史仇恨,立心為懷王,勾起楚人對秦之憤恨,此自然使其反秦力量更穩固。他也用了范增為其出謀獻策,立懷王一事即為范增之計,范增善謀略,有了力量及人才之助,促使項梁迅速成為主要的反秦勢力之一,風頭一時無兩。
然而,歷史永遠反映著人性的弱點。項梁由於日漸之成功,計劃及思量始欠週詳,終在定陶一戰戰敗身亡。項梁死,項羽等遂繼叔父之志反秦。此時六國諸侯早已起兵意圖復國,秦軍雖對其加以討平,也奈何不得什麼。在進一步論述其他反秦勢力前,讓我們先介紹一下項羽。
項羽是項梁的侄兒,原名項籍,《史記》曾有以下一段記述:
秦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項羽本紀)
由此條文字,可見項羽志向之大。他力能舉鼎,通劍術、兵法,後隨項梁率八千江東子弟兵渡江北上反秦,項梁死,其繼承之,而項羽之成名即在鉅鹿之戰。
和項羽同時起事的又有劉邦,和項羽不同,他不是六國貴族,而是平民,嗜酒好色,其所用之人也多平民出身,如樊噲乃屠狗之輩、蕭何即為獄吏等。史載他斬白蛇起義,為人寬厚。他本為泗水亭長,及後起兵反秦,和懷王心等聯合。項羽也是心的一面,故項、劉曾結為把兄弟。
以上可視為項羽、劉邦之簡介,項、劉既出現,以下將述鉅鹿之戰。
鉅鹿之戰是項羽成名,也是得勢之始。其事乃如下:秦章邯派王離率官軍圍趙,此時楚正欲入關中,得悉趙要求援兵,懷王心鑑於項羽性格殘暴,每進一城必坑殺城中人民,深恐派其入關會令秦軍及人民死守咸陽,楚軍不易入城。於是,他遂決定派遣仁厚長者劉邦(劉比項年長)入關中,項羽則被派和宋義、范增前往救趙。項羽本不為主帥,宋義方是主帥,可是,到了趙地,宋義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只是靜觀時勢,宋義本身更日夕享樂,項羽不滿,遂殺宋義而領楚軍救趙。此時秦軍人數眾多,項羽令士卒打破煮食用的飯鍋,只帶三天的糧食,以示和秦軍作死戰的決心(此即為後世「破釜沉舟」之由來)。項羽一方面截斷秦軍之補給,一方面以少於秦軍數目的士卒對抗秦軍。當時,六國的諸侯只坐壁上觀,卻沒有對項羽作出任何支援,但項羽本驍勇,楚軍將士亦武勇(《史記》:「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加上戰略得宜,秦軍漸戰漸現衰勢,終於章邯、王離等先後兵敗投降,項羽得勝,六國諸侯亦紛紛俯首稱臣,鉅鹿之戰至此結束。
可是,這當中已涉及不少嚴重之問題,下開以後的歷史發展。不過,在述這些問題前,也交待一下劉邦。事實上,治劉項一段歷史,我們必須同時了解雙方發生的事,否則即難知其後來何致相爭。且說劉邦受心之命入關中招降,出發前他曾依心所言和項羽立約「先入關中者為王」,及後,項羽北上救趙,劉入關中,劉邦途中本是招收項梁等的舊部,攻打勢弱之城,但自項羽鉅鹿一戰後,加上項羽後來疑秦軍反叛,坑秦降卒二十萬於新安城南,各地每遇劉邦之楚兵,即迅速開城投降,終使劉邦較項羽為快以入關中。此時秦室方面,趙高早弒二世,改立子嬰,子嬰不久又殺趙高,出降迎劉。劉為人寬厚,秦民多不戒懼,劉又廢除秦的一切苛政,只立「殺人者死,傷人及盜者抵罪」之三法令(所謂「約法三章」),法簡而基本秩序可保,他也沒殺子嬰,使人民歸心,此大概是項羽北擊章邯前後劉邦之際遇。
顯然,劉邦先入關中,此行為必令項羽不滿。又劉於關中大行仁義,使人民信服,他沒有作大規模之征伐即可得民心,項羽則和秦軍作殊死戰,卻反令人民懼怕,此也令項對劉倍添妒忌。另外,使劉邦先入關而他不可者乃懷王心,如是,項羽對懷王必不滿也可見。後來的楚漢相爭、懷王被弒等事多是導源於這些線索上,鉅鹿之戰的歷史意義也在此。
不過,這裡可略為補充一點,事實是否真如項羽所想像的呢?懷王心是令他不能早入關中的原因?劉邦沒有努力即可得民心?事實似乎不然。懷王心之所以不派項羽入關乃因其性格殘酷,遇降城必屠,《資治通鑑》曾有以下一段:
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為人,慓悍猾賊,嘗攻襄城,襄城無遺類,皆坑之,諸所過無不殘滅......」
此可見項羽之殘忍暴戾。而此實也是戰國貴族遺民之習氣。正因項羽有此習氣,心才不容項進咸陽,項反怨責懷王,此乃不知己之性格之礙事。又劉邦之廢秦苛政、不殺及窮索秦民,此也是其用力處。雖劉沒有大興兵戰,但其乃能攻秦民之心,知秦民怕秦政,遂以仁義代之,此實比項羽用兵更勝一籌。項不明攻心之重要,反過來責怪劉邦之無力反成大業,此二處足以見出項羽注定失敗。
現在回到項羽、劉邦相爭事件的論述。隨著秦子嬰之出降,秦朝已亡,國祚只得十五年。同時,劉項相爭的矛盾已成。項羽知劉早於自己入關,大怒,連夜揮軍進駐鴻門。劉邦本來不知項羽大怒,更欲得到秦宮的美女及財寶,但此時其司徒張良(韓國遺民,曾買人刺殺始皇不成,後助劉邦,通黃老之術)深知劉邦若移動宮中財寶,必招致項羽之不滿,此時以沛公兵力根本敵不過項羽,於是,他和樊噲遂勸劉邦不動宮中一物,還軍霸上。劉邦雖不曾取秦宮一物,項羽仍舊憤怒,其於是設宴鴻門,邀邦入席,藉此伺機殺邦(此計出自范增)。
關於鴻門宴,不能不先看司馬遷之原文,此可視為史公神筆之一表現,《史記》之《項羽本紀》曰:
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珪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於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莊則入為壽,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髪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啗之。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
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於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張良曰:「謹諾。」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彊、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閒行。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閒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桮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此為鴻門宴之情況。要言之,項羽共有三次機會殺死劉邦,但第一次為邦援據兄弟舊日之情所感動而不忍下手。第二次則項莊舞劍,卻為項伯揮劍掩護、樊噲入帳求食所阻。第三次是邦為陳平(此時陳平仍為項羽所用)放走後,項羽不但沒有殺張良及派兵追擊劉邦,反而接受劉邦之禮物,且容許張良全身而退。結果,鴻門宴的目的自沒有達成,而項羽之謀臣范增也因項羽之仁慈而言「豎子不足與謀」。
我們試從鴻門宴之全部詳情看,不難發現:
(1) 項羽計量寬鬆疏忽,而劉邦則心思細密(從曹無傷一事可見)
(2) 項羽重視英雄豪傑,充分表現出貴族豪爽之作風(從樊噲入帳,項羽不責怪,反賜酒食可見)。
而我們倘若不從詳情看,而僅從鴻門宴之大關節看,我們也可見項羽的若干特點,而這些特點,仔細觀之,正是他後來敗亡之因由,合計共三點:
一、過於重情及仁慈
當劉邦對他作動之以情之計,他念及舊日和劉邦的結義情份。即由大怒轉為放過劉邦,此亦即後世稱項羽的所謂「婦人之仁」,此或是貴族重道義之風尚所致。可是,尤要者是凡婦人之仁者,其必易為敵所害。後來項劉和談後項不久即被邦追擊,而項未及應付,此多少實於鴻門宴中見出端倪。
二、用人失當
項伯、陳平乃項羽之臣子,卻先後協助劉邦脫險,項羽竟全不知情,項伯曾受張良恩惠,故助良主邦;陳平則一意投漢,項羽仍對之加以任用,後來項羽之部下不少歸漢,使項弱劉強,用人失當於此宴中見,也是項羽一致命弱點。
三、不聽臣下之見
此在其不聽范增之建議,將劉邦放走之事中可見。後來英布等紛紛降漢,范增也被迫回鄉,此皆和項羽一意孤行有關,毛澤東曾言:「項羽之敗在不信范增」,此是確當的評。
此三點項羽之缺憾,在鴻門宴一表無遺,由此也可見史遷何以要把鴻門宴一節記於《項羽本紀》。又劉邦用人唯賢、士卒忠心等,也於鴻門宴中被見出,近人治秦漢劉項一節,不宜忽略鴻門宴也明矣。
鴻門宴後,劉邦得脫,項乃進侵咸陽,但和劉不同,他先殺子嬰,次劫掠殺害秦民,再火燒咸陽宮(為始皇所建),「火燒三月不息」,史謂此乃繼始皇焚書後,中國另一次的文化浩劫。項羽之暴虐如此,秦民剛推翻暴虐的秦政權,其不願項羽為帝之心自顯而易見。惜乎項羽沒有多對此加以理會(此也是其寬鬆疏忽之表現),反而認為應「衣錦還鄉」,不應「衣錦夜行」,於是,他乃東歸彭城,且作了一連串的分封。
此時項的兵力最強,六國諸侯莫敢仰視,他對於懷王「先定關中者王之」之約自不會信守,反怨責懷王令劉邦先入關,對心深加怨恨,雖仍尊心為義帝,但不久即將其殺害(此其實也是項羽愛惡分明及不知己性的合符邏輯的發展)。他又自封「西楚霸王」,且使六國後人得以復國(不過,吾人宜注意,項羽所封之六國後人多為曾助他或支持他的人,又六國後人封地周邊亦佈滿項羽之親信,以監視六國後人之一舉一動,六國後人日後起兵反項羽,肇始於此)。對於劉邦,他封其為漢王,佔巴蜀、南鄭等地,而關中地則為秦降將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所有。
巴蜀、漢中本屬偏僻之地,項羽要求劉邦入蜀後需派人毀去由中原入蜀之棧道,此無形中是把邦困守於蜀地,又秦三將佔關中,更是項羽不守舊日之約的表現。他雖力強,但六國之遺裔對他必不能心服可見。及後懷王被殺,六國遺裔皆怨恨項羽叛君背主,六國遺裔內部也不滿項之分封。結果,分封後不久,封國相繼叛亂,劉邦又用韓信計,由陳倉暗出,帶兵反項,全國遂再陷混亂。
當中本仍有不少細節處,但姑且把項劉之爭述畢,再作商討。項羽一面面對諸封國之叛亂,一面對付劉邦,初時仗軍力強大仍可抵禦一時,其中尤以劉邦入彭城(項羽之首都),項平定齊之動亂後,率三萬兵馬擊潰漢軍五十六萬於雎水,使雎水為之不流,劉邦倉皇逃走一戰為項羽之全盛表現。雎水之戰後,有一段時間,項羽不斷追迫漢軍,對於諸封國之叛亂,項羽也勉強可應付,此時楚強漢弱,乃楚漢相爭之第一階段。可是,隨著大量征討,楚之軍力必日漸消耗,加上用人失當,范增被人用計所害,項羽迫其回鄉,黥布等也棄楚投漢,漢軍即日漸勢大,劉邦又以列土封王誘韓信、彭越等出兵圍攻項羽,終於,項羽脅於形勢,和漢軍溝和,《資治通鑑》曾記有以下一段,充分反映項羽後期之架勢已大不如前:
項王聞龍且死,大懼,使盱台人涉往說齊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與戮力擊秦。秦已破,計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漢王復興兵而東,侵人之分,奪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關,收諸侯之兵以東擊楚,其意非盡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厭足如是甚也!且漢王不可必,身居項王掌握中數矣,項王憐而活之;然得脫,輒倍約,復擊項王,其不可親信如此。今足下雖自以與漢王為厚交,為之盡力用兵,必終為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須臾至今者,以項王尚存也。當今二王之事,權在足下,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項王今日亡,則次取足下。足下與項王有故,何不反漢與楚連和,參分天下王之!今釋此時而自必於漢以擊楚,且為智者固若此乎?」韓信謝曰:「臣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畫不用,故倍楚而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親我,我倍之不祥;雖死不易!幸為信謝項王!」
項羽需如此求韓信,可見其霸氣已衰,事在垓下之圍前一年(即公元前203年)。至於劉、項溝和之內容,可總括為:
一、二人以鴻溝為界,以東之地屬楚,以西之地歸漢。
二、楚放還邦之妻兒父母(劉邦於雎水戰中大敗,妻兒父母被項羽虜去)。
楚漢本已達成協議,但劉邦不久從張良等之建議,乘項東歸,攻其不備。果然,項羽被圍垓下,以十萬軍敵韓信、彭越等三十萬漢軍,不敵,楚軍死傷無數。項羽率餘騎殺出重圍,中途又遇騙入沼澤,最後只剩下二十八騎,漢軍已至,項一人殺漢軍數百,但楚衰勢已成,項只是作垂死之掙扎,項逃至烏江,亭長勸速渡,項羽以初領八千江東子弟反秦,今卻無一而還,無面目面對江東父老,遂自刎而死。項羽自刎,楚亡,天下大定,劉邦稱帝,是為漢高祖。
楚漢相爭之概況大致如上。縱觀整個過程,我們可見楚之由盛轉衰和項羽之性格有極大的關係。劉邦之得天下也出於其優點。又我們曾說過歷史的發展必涉及環境給予某些問題,人能否作出合適的回應。項羽顯然不能就當時歷史時空中的某些問題作出對應,劉邦則可,故劉成項敗也。以下當續述劉成項敗之因由,以及其二人如何對應/不對應歷史提出的問題。
劉成項敗之因由,細言之,可分成以下數點析論:
一、劉邦的性格仁厚,項羽則性格暴虐,致令人心多歸漢而棄楚。
在入咸陽時,劉邦既沒對咸陽人民加以苛索及屠殺,也沒有誅滅子嬰,又廢秦苛政,只約法三章,此皆其仁厚之表現。而苦受秦暴政煎熬之臣民,對仁政自更支持,他們多不想秦之暴政重演,故當時咸陽城有人勸沛公留守咸陽,不容項羽入關,即因此。項羽則不然,他仍受戰國貴族遺風所影響,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秦為敗者,故每勝一戰,項羽必於當地作屠城,其坑二十萬秦卒、火燒咸陽宮、誅子嬰等,全出於此一信念。此信念本是戰國遺風,但不幸為項羽所承襲,而項卻不自知,終至懷王因此不派項羽入關,項也盡失人心,人心既失,政權焉能不敗?此乃劉成項敗之第一因,也是二人對應/不對應問題之表現。
二、劉邦屬平民階級,項羽屬貴族階級(略近第一個原因)。
近人多言「中國歷史於秦漢之際有一由貴族過渡至平民執政的趨勢,故劉成項敗」,彷彿劉成項敗乃此一歷史趨勢之下的必然產物。可是,與其說是此一趨勢引致劉成項敗,不如說劉、項的身份影響其如何回應歷史時空的問題,間接決定二人之成敗。何以如此言呢?蓋劉邦乃由平民出身,深知人民之疾苦,真切感到人民所需的是什麼,既知民心之所需,其自易於貼近人民,得到人民的支持。反之,項羽雖也感到秦之暴虐,但他的著眼點似乎更重楚國之恢復,大業之成就,此為其反秦之第一義,至於人民的疾苦及改善,此已落於第二義,非項羽之首要考慮,而有時為了事成,項羽似認為不惜犧牲人民,此無疑出於他是楚國貴族之身份,和平民隔了一層所致。既和平民有隔,又多施暴虐,無異始皇,卒使人心背離而致失敗。二人身份引致人心之得失,再由之決定二人成敗,此解釋或更近乎本史實而析史實。孟子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後來唐太宗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兩句說話皆表出人心之得失決定成敗之義。劉成項敗之關鍵,亦當在此關節被理解。
三、劉邦能有遠見思慮,項羽則只依當下好惡,欠缺週詳之計劃。
老子言:「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用在治國上,一君要求治平,其必先能棄當前利誘,而可作週詳之計劃準備。春秋末年勾踐以西施迷惑吳王夫差,己則嚐吳王之糞以弱吳王之猜疑,目的乃在為了日後之復國,此即為一有為之君的顯例。
比觀劉、項,項羽鉅鹿一戰後,既自封霸王,又以個人之好惡及當下利益之保存封各國,且言不能「衣錦夜行」,卻不知勝不能久,必要預備有敗之一日,只知進,不知退,繼而欠週詳的立國規模,對劉邦也只以暴力困之為策,終至齊、趙諸國叛而劉邦陳倉暗渡,此一切若要溯其源頭,皆是項羽只重目前,不重長遠打算、計量所致。劉邦則不同於項羽,自鴻門宴知曹無傷是奸細即回營立誅之,至處巴蜀、漢中之荒地,其仍能屯兵伺機反攻楚軍,劉邦具有比項羽高的思慮計算能力,故優勝於項羽。
項羽又以個人好惡、自身當下利益之保存為標準分封諸國;劉邦則以分封作利誘,取得韓信、彭越的兵力,夾擊楚軍。前者之分封是失敗的,齊、趙相繼因不滿分封之結果而作亂;後者卻是成功的,項羽被圍兵敗。由進行分封背後之目的及動機,一重個人,一重長遠利益,終至劉成項敗,我們也可見劉重思量而項重當前乃劉成項敗一大主要原因。
四、劉邦較冷靜理智,項羽則較「婦人之仁」、重情念舊。
於此,或宜略述一下中國傳統儒家之仁和「婦人之仁」的關係。就儒家孔孟之立場言,仁是沒有「婦人之仁」者。所謂「婦人之仁」,也是仁,仁即是德,故孔孟從不譴責「婦人之仁」。然而,仁於現實政治中落實是有規限的,對敵仁慈,即對己殘忍,此不無道理,而此正是法家的中心思想。法家,嚴格言之,不是要人不仁,只是要人在仁有利於己的情況下表現仁,仁有害於己時即不妨殘忍。此在政治場上絕對是有效的計策,為儒家所未及。所以,「婦人之仁」非儒者之言,乃法家言、分析政治之成敗之術語。人於對己有害的情況下仍去行仁,此即「婦人之仁」之意。
細析項羽之行為,他因劉邦為自己的舊日兄弟,不忍於鴻門殺之,放虎歸山,此已是「婦人之仁」的表現,為成就日後禍根的一大錯誤。及後於鴻溝劃界,深信劉邦言而有信,終至被劉邦攻其不備,衰勢成而不復返,此又是「婦人之仁」的表現。不過,此處的表現重要性已不如第一次,因即使他不仁,楚軍硬拼漢軍,時日一久,楚軍仍易敗,和談只是項羽無可奈何之計。可是,合兩次之表現而一之,項羽「婦人之仁」、念舊情之表現仍是他敗亡的因素,此乃無可疑者。
劉邦則不為情所蔽,他用情乃為了達到有利於己之目的,鴻門宴即其一例。歷史上雖稱他仁厚,但他對人民之仁厚乃為了得民心,對項羽言情乃為了自保,對臣下念舊乃為了得賢才協助,情乃思慮而生,此其實乃法家之仁,而非儒家之仁,北宋周濂溪言「動直」,儒家之仁乃無條件的、直接而發的對人的關懷、感通,劉邦之仁顯非如此,後來朱子謂漢唐之政皆霸政,非王道,此實極為恰當。可是,就政治成敗言,劉邦之理智的確使他得以成功,為天下之所有者。
至此,有人或問:「劉邦不是性格仁厚嗎?項羽不是性格暴虐嗎(見第一點)?劉邦何以會是法家的仁?項又何來『婦人之仁』?二說似有矛盾處。」此質疑表面上看似成立,但深入言之卻又不然。
返觀第一個原因,此處所言,其實乃人民由其行為推知其性格。如劉邦廢秦苛政,此作法不論其背後動機為何,此舉對人民而言,必令人民認為劉邦仁厚,而此仁厚正令劉邦成功,故性格仁厚是劉邦事成之因乃於此層被說出。可是,此份仁厚是否劉邦之真本性,由第四點看似不然,他的真本性在冷靜理智,而此又是他成功之因,故第四點是在此層而言。當然,理智思慮過的仁已非直接發出的仁,故吾謂劉邦之仁乃法家之仁,非儒家之仁。因一是人民之角度,一是就著劉邦之真本性而言,二者同樣構成劉邦之成功,故兩說並不矛盾。
以上乃就劉邦辯說,以下再說項羽。
項羽既「婦人之仁」,何來殘暴?此和他的貴族習氣有關。如上述,戰國貴族多有優勝劣敗、弱肉強食之信念,戰國時一國欲陷一城,或以水淹,或以屠城,或加坑殺,此乃戰國通例。項羽既為楚之後人,故行軍打仗時行為不免採取了楚人的遺風,每遇降城即加坑殺,此做法對人民而言自是反映項羽性格之殘暴,而此乃項羽一敗因,第一點之說乃如此。但項羽本身的真性情為如何?由他被劉邦動之以情所感動、對虞姬之深情、對江東子弟盡亡感悲痛羞愧,這皆展示他重情念舊,而此往往常令項羽不能理智行事,如放邦歸還而不殺、不渡烏江再起而選擇自刎皆是,為項羽敗亡一原因,第四點即在說明此義。和劉邦同,一在人民角度,一在其真性情上,界域不同,自不相矛盾。
五、劉邦善用人才、愛納諫言,項羽則猜忌臣下、一意孤行。
鴻門宴之赴會、於鴻溝劃界後再而乘勢追擊項羽等,此皆是劉邦聽張良等的建議而為。又如其於蜀中拜韓信為大將,此也是蕭何之見,而邦從之。及後韓信求被封為齊王,劉邦原不滿,但終也因張良之見而許之,韓信之軍得以聯合漢軍圍死項羽。此皆是劉邦聽賢能之見、任用賢才之表現。反之,項羽則於鴻門宴不聽范增計,於宴中放劉邦而不殺;他又疑范增和漢同謀,對己不利,迫范回鄉,終至失一人才以獻計,英布、陳平等人也因此而離項投漢,項羽勢衰實和他不用人有密切關係,為劉成項敗一關鍵所在。
以上五點或較著重項、劉之個人特色,但當知一領袖的個人特色足以對其自身之事業成敗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後來的隋煬帝、明太祖、清聖祖等莫不皆然。治人更貴於治史,治史乃在於治人,司馬遷所謂「究天人之際」。人既如此重要,故本文在論述劉項成敗時也多重其個人特色/人格如何使其成/敗,此並非毫無道理。
不過,除此之外,一些客觀因素也不能不理會,可視為二人成敗之關鍵,總共兩點。若治此節歷史而忽略這兩要點/理由,始終有所不足。
一、分封的合宜不合宜
有關分封,前文已略述,劉因長久利益而分封,項則因當下個人好惡、自身利益而分封。不過,吾人當知,預算長久利益可出錯,依個人好惡也可盡合時勢。劉成項敗更要是劉邦之分封為當時歷史時空所接受,項則不然。一合宜,一不合宜,故一成一敗。
先就劉邦一方釋之。劉邦採分封時正值急需軍事支援時,若不分封,不以列土封王為利誘,憑其自身之力必不可勝項羽。他(更準確地說應是其部下張良)見出此中機括,又深知韓信心理,才加分封。果然,成效得收,劉邦得到成功。此一方面固和他作長久打算有關,但另一方面,歷史時空的一切客觀條件符合他所預料,令他的分封在客觀意義上合宜,這一層亦不容忽略。
至於項羽,他進行分封時正值秦政之後,人民,尤其是關中咸陽之秦民,剛擺脫苛政,本一心求安穩,但項羽卻封秦降三將章邯、司馬欣、董翳等接管關中,不知三將曾為秦勞役人民,使其佔關中,必令人民惶恐;又漢軍將士多為中原人民,其家鄉在中原,項強迫漢軍入蜀,且毀去由蜀出關之棧道,此也令漢軍思鄉心切,對項羽更添怒憤,間接危及項羽政權之穩固。項羽依個人意願分封,此已非雄主治國之態度,又其分封完全忽視歷史時空的一切客觀條件,這也必然使其終至失敗,分封的不合宜為項敗之因乃在此。
再補充一點,如上言,項羽的分封也欠缺統一的傾向,他只求使戰國各國並立的時代得以恢復。處於整體歷史進程的角度觀,其分封也有欲使歷史倒退、不合當時歷史潮流之況(中國自秦統一後歷史趨向即以統一為常態,分裂為變態,參錢穆《國史大綱》),凡違逆歷史進展的必被淘汰,項羽既如此逆流分封,自然敗亡(對於所謂歷史趨勢推動個別歷史事件的發生,本甚複雜,此處只作略述)。
二、劉邦佔地利之便,項羽則無地利優勢。
劉邦被迫入關中,此雖是苦寒之地,但巴蜀物產豐富,地勢險要,加上入蜀之路斷,劉邦得據此屯田練兵,休養生息,此無疑大有益於劉邦的成功。而項羽定都彭城,此地雖是楚原來起兵反秦之根據地,但此地卻無險可守,易被侵入(後來劉邦即乘項羽攻齊入彭城)。其相較咸陽,咸陽無疑有崤、函之固,較佔地利。惜乎項羽全不覺此,以「衣錦夜行」這一膚淺之理由,放棄地利優勢,定都彭城,此乃一大錯誤。後來項羽常受多方攻擊,軍力大削,此和彭城之地理位置亦有關,項羽之敗在此。
劉成項敗之理由大致如上。從中,我們也可見出劉、項如何對應/不對應當時歷史時空提出的問題。要言之,秦末出現的問題如下(秦末的問題又是秦政未能解決或由秦政所產生的問題):
(一) 如何使人民得過和平安穩之生活?
(二) 如何令社會的經濟,尤其是農業,重上軌道?
(三) 如何減輕人民負擔、消除苛政?
(四) 如何達至有系統的文化思想統一?
(五) 如何令大一統局面得以維持?
在眾多問題中,以(一)、(三)最為重要,(二)、(五)次之。劉邦入關中,除秦苛政,立「殺人者死,傷人及盜者抵罪」,又無任何對秦民之苛索、屠殺,此顯然能對(一)、(三)作有效、致力的回應。人心之歸趨即為劉邦有效處理這些問題所得到之成果也。比觀項羽,他入咸陽,殺子嬰,燒秦宮,屠秦民,坑秦卒二十萬,此顯然反映其不能對應(一)、(三)。人心之喪失以至敗亡即為項羽不能對應這些問題所需承受的代價。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劉、項二人皆未曾對(二)、(四)、(五)作正面的、積極的回應,而項羽火燒秦宮室博士所掌一切書籍、分封各國之行動,更可算是對(四)、(五)消極的、惡劣的回應,劉邦則無之。劉能對應問題而項羽不能(或對應失誤),故劉成項敗,此結果背後實確有理由,絕非偶然。
劉邦和項羽,一個成功,一個失敗,經過上述一段的反覆析論,當告完備。以下或容作一些餘論,以結束全文。餘論可分為下列三個部份:
一、楚漢相爭之歷史意義及其局限性
有關楚漢相爭之歷史意義,經過本文之整理,可得出三點:
第一,它結束了春秋戰國以來貴族執政的政治情勢,開始了平民政府。以往政府上層必為貴族,平民沒法建立政權,也難以進入政府為官。雖春秋戰國之思想中墨子高唱「尚賢」,求為平民開出為官入仕之路;儒家孔孟也重德性,有德者,即使為平民,也可為官為王,平民階級逐漸抬頭,但這始終是思想學術界中事,非政治之具體落實。下至劉成項敗,高祖建國,樊噲、蕭何、曹參等由平民躍為官吏、宰相,中國始有第一個平民政權之建立,高祖更是第一個平民出身的皇帝(中國歷史上只有兩個平民出身之皇帝,一為漢高祖,另一即為明太祖朱元璋)。平民政權之好處,在明白民間疾苦,少了貴族暴虐、奢華之風,此誠是中國歷史上一大演進,比秦之統一六國更進一步,又更有益民生社會的發展。此當為楚漢相爭之首要歷史意義。
第二,楚漢相爭使中國大一統局面得以保持。以後治中國史者多說全國大一統是中國的常態,此層楚漢相爭也有其貢獻處。於此,驟看或難以理解,且多加數語闡釋。蓋楚漢相爭的結果是以項羽恢復分裂的一方為失敗,劉邦主張統一的一方成功(劉雖也主封建,但不久即去異姓王),此間接令秦建立的大一統局面得以維持。後來漢武帝滅南越,征西南夷等,更使始皇所開拓的中國版圖得以擴大,全國的一統更告完密,而若無楚漢相爭,沒有劉成項敗,漢武焉可有為?一統如何為繼?因有楚漢相爭及劉成項敗,此一定程度上延續了全國的大一統局面,故為楚漢相爭的第二個歷史意義。
第三,它展示了民心對政權盛衰的重要。事實上,或不限於楚漢之爭,整個秦漢之際的歷史意義皆在此。秦、項羽暴虐、殘忍,又未曾對人民的真切需要(如和平、恢復農業生產等)表示關注,加上貴族風尚所影響,終致民心背離,繼而敗亡。劉邦等則對人民施恩厚待,廣行仁政,深知士卒及人民之疾苦,終得民心而成功。此實對後世統治者有極深的啟發,如前引唐太宗語「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民猶水也,楚漢之爭令後人治國時更重人民,漢文帝更不時有自責自己做得不好,愧對臣民之嘆(見《史記•文帝本紀》),此多少受到楚漢相爭的影響。
不過,楚漢相爭也有其帶給時代之局限性。要言之,包括:
(1) 楚漢戰爭期間,因常有戰爭發生,全國的農業生產尚未完全恢復。
(2) 邊防上,匈奴環伺於外,劉、項卻未有對之加以處理。
(3) 文化思想方面,統一的國家意識型態尚有待完成。
二、項羽應否被列入本紀之問題
此問題之所以出現,和歷史敘述講究正統有關。中國史書自《史記》始,凡任帝王者,其事蹟必列入本紀中,而為貴族則入世家,臣民但又非顯貴者則入列傳。以劉邦、蕭何為例,前者為帝,故入本紀,後者為宰相,故入世家。可是,國史上有些人的身份既非帝,又非臣民,也非諸侯,這些人當列入何處呢?此乃寫史者所要面對之一大問題。項羽、王莽、武后等皆是這類人物。而處理此三人時,不同人寫史,往往有不同的處理手法。本文只記項羽,故王、武二人暫且不論。
二十五史中唯《史記》及《漢書》有記述項羽之事,但司馬遷把項羽之事列入《項羽本紀》中敘述,班固則把項羽之事放入列傳部份記述,不為項羽另立本紀,此乃史、漢一大異同。二者孰優孰劣?歷代多以《史記》為優,《漢書》為劣。因《漢書》之班固乃採擁護漢室之立場修史,此立場下,他才不把項羽列入本紀,但項羽確於鉅鹿戰後有大封諸侯之權力,儼如一帝王,按理應被置於本紀,班固因一討好漢室之見而扼殺史實,故後世多讚賞史遷而責斥班固。此說法是有道理的,就項羽得以安排分封,又各國諸侯莫敢仰視項羽觀,項羽之實確和一帝無異。我們若以其實為寫史的標準,自當把項羽列入本紀,如司馬遷所作。可是,從另一角度觀,項羽生前並未自稱皇帝,其只自稱「西楚霸王」,又班固之《漢書》乃專述漢代史事之斷代史,漢也始於劉邦,而非項羽,若把項列入本紀,此也似違背《漢書》之寫作原意,這未必和班固討好漢室有關,只是其作意不容。而項羽畢竟也以敗亡告終,名義上未能稱帝,由此,把項羽置於列傳中也未嘗不可。
不過,就本文之看法言,本文仍較採司馬遷之立場。因拋去漢室正統、成敗之名,項羽的而且確曾控制天下諸侯一時,此乃無可疑之事實,由此事實,本文認為已足以證明其帝王地位,又因這帝王地位,他應被列入本紀。此才為最可貼近歷史事實之寫法。
於此,或可說一些題外的話。中國史籍的撰寫多帶有褒貶的成分,自孔子作《春秋》起,孔子已藉史對人的德性品格作出批評,故孟子有「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之語。下迄司馬遷作《史記》,其仍用孔子之春秋筆法,所謂「太史公曰」即為其對事、人之評價、褒貶了。至《漢書》、《資治通鑑》等正史,此筆法及體式仍沿用,實為中國史學一特色。褒貶使後人能辨忠奸、知正邪,此固然是好事,可惜的是過去史家對一人物的批評常多偏頗,或其基於某些因素(如某皇帝在位)把某些事實隱而不言(如隋文帝之死是否為煬帝派人所致,此便沒有為《隋書》所明白記述),此一方面固使原來的事實真相隱而不顯,一方面也易貽誤後人生出對古人的錯誤的理解。所以,部份學者(如黃仁宇)便認為現代中國史研究當擺脫人物褒貶,一切皆以發現真相為務。
對於此說法,本文一定程度上也同意,其實,不只評價上,即在人物歸類上,也當以事實真相為基礎,所謂擁護王室、「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以德服人者王,以力假人者霸」等雖也重要,但歷史之所以為歷史乃貴在其能如實敘述、表現本來事實之真相,若為了其他理由,使史實表述出現絲毫偏差,此似非一史家應為者。所以,評價斷語、哪位人物歸入哪處,此皆須以史實自身為考慮,非其他因素。可是,這又不代表我們只需史料,不用評述斷語,此又陷於偏,評語、歸類皆應以如實、客觀為首要考慮條件,此才是寫歷史、讀歷史的人應有的態度。
如此,再回到項羽的劃類問題上,此或較易令人理解本文之看法,亦即司馬遷之看法。項羽雖敗於烏江,雖以力為霸,雖未曾稱帝,但他曾有一刻掌控天下諸侯,操分封大權,此事實出現了,即不為他的敗亡、漢高的建國所洗去,彼顧全漢室大統,或專以漢為主寫一史書是一事,一客觀如實、不帶任何立場的史書應如何述此人之事又是另一事。司馬遷之《史記》,顯然是採後者立場,而此立場也是治史、讀史最基本的態度,故本文亦採用之。班固的做法非不合理,但在以客觀事實為基礎作人物歸類上,他似為存漢犧牲了客觀述史的精神,此無疑比《史記》稍遜一籌了。
以上夾敘夾議,略嫌散亂,但內容不外言兩派見解:一為納項羽入本紀,一則不。而本文認為前一作法更近史實之真相。
三、司馬遷對項羽的評語,以及漢高之對待功臣
在《項羽本紀》中,史公曰:
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傑蜂起,相與并爭,不可勝數。然羽非有尺寸,乘執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史公之評有兩義,一是肯定項王為一帝王,故納之入本紀,一則否定其叛義帝、以力脅人。不過,值得一提當在末二句,大意是司馬遷責項羽兵敗,項羽不但不知此為「用兵之罪」,反而責是「天亡我」,此乃大謬。何以本文要刻意討論此二句呢?因項羽之敗因中心正在此。項羽之所以錯用人才、錯行分封、人心盡失、部下背棄,歸根究底,其實全是項羽自我中心、一意孤行、不信自己有錯引致。而此一中心癥結竟至項羽兵敗最後一刻,他自己也不自知,反怨「天亡我」,一人愚鈍至此,焉能不敗?不謬?史遷此語可謂正中項羽的要害,故本文作一提及。
至於漢高於立國後如何對待功臣,劉邦得國後,不過二十年,即盡誅(或自然去世)所有異姓王,其中韓信於漢高建國後六年因謀反而被誅除,英布亦然,漢高繼而有「白馬之誓」,從此只封同姓宗室為王。此節本文之所以論述,一方面是要人見出高祖的理智計慮,高祖傾向此方面之性格高於其傾向於情感,和項羽剛好成一對比;另一方面我們也可由此見其用分封乃權宜之計,滅楚後,分封異姓王是弊多利少,此計遂被取消,異姓王即要消失。此顯和項羽求永久恢復分裂又不同,成對比。劉、項之事的微妙處,也可於這些處見出。
總括而言,秦亡而漢未立,劉邦及項羽曾一度角逐,因劉個性優於項,又得客觀歷史環境支持,項終敗於劉邦之手上,自刎而死。可是,誠如錢穆《晚學盲言》所言,相比西方之拿破崙,項羽終未自認輸,投降他人,「中國只有無頭將軍,而沒有投降之將軍」也為項羽所表現、例示。項羽不投降、不連累更多江東子弟傷亡而自刎;拿破崙則先於民族會戰投降,再於滑鐵盧戰役投降,卻不自刎,先後連累大量法國將士因其而死,中西文化之差異處也在此處被展現。現姑且以此段文化差異,作為本文之結束。又筆者望吾人日後治秦漢之際史事,對本文提及之關節加以思索,當更能明白楚漢相爭之真義也。
四、論秦
公元前221年,秦王政滅六國一統,建立秦朝,是為秦始皇,自平王東遷以後的長期戰亂局面至此結束。
不過,秦朝的建立,其歷史意義之大,實不囿於其結束了春秋戰國時期之戰亂局面,它實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之朝代,此才是其偉大之處。
早在秦建立以前,中國各地實存在著不少的部落,所謂「天子」,其實不過是這些部落的總共主而已,一個大一統的政權於當時尚未完全建立;可是,至經歷戰國而至秦,經過一連串的吞併戰爭,中原所存的部落已消失剩盡,至始皇一統,可謂全國唯一合法的政權只有秦皇室一支,大一統朝代至此正式建立,此實為前史所未有,也為後代各朝所承襲,因其有開新之功,故歷史意義較結束戰國亂局尤更重要。
秦朝之開新歷史意義龐大有如此,然而,從另一方面觀,它雖是一新朝代,其精神卻是沿承戰國時代吞併暴力之風、西垂秦國之強悍民族精神及法家的求速效之特色,換言之,即它仍是一承舊之朝代可見。
承接前代之特色風尚,任何歷史上的新朝代皆有此特色,孔子所謂商承於夏禮而有因革損益,周承於商禮而又有因革損益是也,這本不足為怪。可是,秦一方面承舊,另一方面卻要面對戰國亂局所帶來的一連串政治、軍事、社會秩序、文化等問題,這些問題的數量是龐大的,且複雜之程度亦高,要處理他們,必須假以時日,條分縷析以進行整理,但秦承舊之風尚特色能做到假以時日、慢慢仔細整理嗎?法家求快速見效於此已見不可行,強制施行、以暴易暴的秦民風尚,化於對治文化思想一統、令六國遺民歸順之事項上,也不見有大成績,反見弄巧反拙,此實見秦承舊的話,即不能因應當時歷史時空之各項需要,當中乃呈現一種極大的矛盾。
後來漢賈誼《過秦論》評秦朝之亡乃「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所致,仁義之不施,另一面即以暴易暴,此乃秦承舊之處;攻守之勢異,即謂戰國時求吞併圖存之局至秦已轉成求整頓、細心治理各項問題之局,此乃歷史時空提出的挑戰或問題已別。勢別,對應之法也應別。可惜秦仍以治戰國亂局、沿承自戰國之法以對治已轉換了的新局勢,終令秦只得十五年之國祚而亡,此亦可謂是不能順應歷史需求下所應得的結果。賈誼的話雖短,意味卻極是深長。
至此,我們雖仍未正式進入談秦的施政云云,但我們已得秦的特徵了。就好的一面言,它結束了戰國亂局而開大一統王朝之始。就差的一方面言,則它繼承了戰國以暴易暴、三晉法家注重速效及效率的辦事作風、秦民的強悍等,而這些承舊之處表現在對治戰國帶來的各種問題上,是令秦得不到益處,反而動搖己之統治基礎,所謂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已異,秦最終也因這一點,令其只享祚十五年。
現在將細述戰國時期帶來的問題,不過,在述說以前,還有一些重點要說清楚,好助了解。在歷史發展的過程中,每一時代皆有其時代之問題,需待該時代的統治者、學者,乃至人民去解答。
舉一例而言,戰國時代,列國併吞劇烈,僭越之風又盛,在政治上,「如何令己國能於當時圖存?」及「如何鞏固自己作為君主之地位?」遂成為當時歷史時空所帶來的問題。而戰國中七雄的國君紛紛推行各項法家變法,其目的乃在消去這些問題,以令己得通過歷史長流之考驗,可由戰國存至另一歷史時代。易言之,就是戰國的統治者在回答戰國一時代之問題了(或稱解決)。由此可證歷史之發展必涉問題及解答。
又在學術思想中,戰國時期之社會人倫秩序較春秋時的更混亂,「如何建立一新秩序及糾正歪風?」遂成為當時學術界所要處理一問題,而對治此問題尤以三晉法家最有效及優秀,故其盛也較同期之儒、道尤甚。由此,我們亦可知歷史發展涉一問題及解答之過程,但我們更該明白到,凡一措施、思想、制度等可有效解決這些問題,這些措施等必大為後世稱賞,也可於當世得一流行,否則,不論這些措施、思想多精密,也終因不合歷史潮流所需,因而不為他人重視,漸被人遺忘。
若以簡單四句歸結上述的話,就是「歷史中自有問題出,在世者當盡力回答,答得到可流行、得長治久安,否則即遭人批判、遺忘」。此四句驟眼看或是胡鬧,或是過於簡單,但研討以後之國史,當自明此四句無訛。
回到秦所面對的問題上,戰國之結束帶來了一連串的問題,可分政治、外交、經濟、文化(即思想)四面析述。
首先,在政治上,我們曾說過秦統一乃一暴力併吞他國(即其他六國)圖存而得的結果。在此暴力統一的過程中,其最後之結局固是六國的君臣全成為秦始皇的臣民,可是,秦雖令這群六國遺民成為己之臣民,但這是一事,那群六國遺民是否自願承認自己為秦之臣民又是另一事,沒錯,秦的統一可令其國土內所有人成為其臣民,但這只是名義上,是外部形式上,卻不是代表其國土內之人民已心悅誠服,自甘為秦之子民。如是者,則「如何令六國遺民自願成為秦之子民?」乃當時秦朝所需面對之一大問題。
又暴力統一進行時,秦對待六國之方式是極狡詐及欠人道精神的。長平之戰秦將白起坑死四十萬趙卒,幾乎把趙國所有成年男子殺盡,又當時水淹等戰術廣泛應用,人命傷亡之數必大,此亦可推知。而楚懷王被秦用計擄去囚禁,間接促使楚國滅亡,更是令楚之遺裔對秦懷恨在心。人命傷亡及詭計之使,雖令六國滅亡,六國遺民一時被迫處在始皇統治之下,可是,此仇此恨焉可因此而忘懷?他們必等待時機以傾秦復國。於是,戰國結束,對秦即同時帶來一問題:「如何防止六國遺民反叛?」此問題實又和上一問題是一體兩面,上一問題可謂是六國遺民問題反映出來的積極面,下一問題則為六國遺民問題之消極面。
簡單而言,「如何防止六國人民之反叛及令其自願認為秦之子民?」乃秦在政治上所面對之問題。除此以外,秦統一乃結束了東周分裂之局,其既結束了分裂,自亦不願分裂之再出現,於是,「如何加強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及避免重蹈周室分裂之舊路?」,這也是秦政府所要面對的問題。
其在政治上要面對處理的問題大體如上。現再析述外交方面之問題。
早於春秋時,西戎、北狄強橫,致使貼近北邊之諸侯國要依靠中原霸主之力以求一己之圖存,這種霸主援助諸侯國抗外族之責任,稱為「攘夷」之責。由此可見春秋時中原已時常面對外族之威脅。及至戰國,北方轉成匈奴勢盛,貼近北邊的三國燕、趙、秦曾各建長城以抵之,而其中趙國自武靈王起更進行胡服騎射,習胡人之風尚,以提高軍隊對戰時之機動性,增加對匈奴用兵之勝算。當然,趙長平之戰慘敗,其力已衰,但匈奴之盛卻無所妨礙。秦王政統一六國,接管了燕、趙的原有領土,其自然也要如燕、趙當年般思慮對待匈奴之法。結果,「如何應付日益勢盛的匈奴?」乃為秦外交,或秦國防上一首要之問題。
又秦雖一統全國,但「全國」卻不包括南方五嶺一帶,因五嶺有地理形勢之阻隔,故由春秋戰國至秦,此地一直是一個文化未被開發之地域。秦始皇既有意一統天下,則「如何開拓五嶺及把中原文化帶至五嶺?」又為當時秦外交軍事上另一問題。
至於經濟方面,又可分農業及商業兩面說。
就農業言,戰國時之各場戰事,早已令各地的水利建設受到嚴重損壞,土地無人耕作或農時之違逆,更是時有發生(不然孟子不會勸說梁惠王要「不違農時」),於是,戰後重新整頓水利建設及恢復、鼓勵農業生產遂為秦在經濟上面臨之一大問題。又如黃仁宇《中國大歷史》言,戰國時期河水氾濫嚴重,秦承戰國之局而來,自然也要就此作出整頓,此則可視為第二個問題矣。
就商業言,戰國時,列國臨立,各國各設關稅,且用不同貨幣進行交易,這實令當時商人面對關稅影響利益及兌換貨幣費時之困難。他們深知關稅的出現及貨幣之不同出自各國並立,於是遂支持統一運動。現在秦既統一了,依歷史之趨勢所動,自要處理統一貨幣及消除各關隘的問題。此二者是秦經濟一問題。又各國的量度單位不同、文字也異,這也對商業貿易易生阻礙,於是,「如何令文字及量度單位一統?」則是商業方面,秦經濟第二個要面對的問題。
最後,文化思想方面,戰國時期,因列國皆欲爭強以圖存,故有百家提出不同學說。所謂百家思想之提出,仔細言之,實是來自當時社會不同階層之代表提出各有利於己之政治措施方案而已。如孔孟是為儒士、衛道(即周禮)之人發聲,墨子是為平民(特別是手工業者)發聲等。基於各國皆欲強己弱彼,不同學說之鼎立,實令他們的選擇多了,他們可從中選出最有效的一家作為政策的指導方針,也可博採眾說以自成一新思維引導政治,簡言之,戰國時之百家爭鳴對當時各國皆屬有利的,因有利,故自容其爭鳴。
可是,下至秦代,其政治的主要思維,近人所謂的國家意識型態已定,乃是三晉法家。若再容許百家爭鳴,法家地位必遭批評,或至少受質疑,因而失去了絕對性。此情況下來影響政治,必使政令不行,或行之而不願為人所守,此對一新建立的政權是有害無益的。秦基於此,故要遏止百家爭鳴之況而使之趨於一說獨尊,此實是文化思想上一難關。又秦統一後,各地思想也要在此統一框架中進行溝通、交流,隔膜驟消,如是,思想之合流又是當時一趨勢,但如何合法呢?以哪些為主,哪些為副呢?這也是文化思想一問題。
戰國後問題大致如上。秦政權必須對上述四領域中的問題作出合適的處理,其政權才可長治久安,否則只會得出速亡之下場。
不過,有人或問:「何謂合適的處理?」這其實可分合適、處理兩處言。先答處理,秦對上述問題的處理多表現在其所施行的措施上。易言之,則可謂秦措施乃秦對這些問題所作的答案,也是對問題的處理。可是,答案作了不代表就是一定對,對錯之則何在?在能答到多少問題;在答一問時會否答不到另一問;在能否因應問題的重要性、必要性先後而安排措施推行之先後次序。前兩條原則或較易理解,但最後一條宜略加數語闡說。所謂「問題的重要性」,乃指答不到此問題會否直接危及政權之持續而言。在秦各問題中,文化思想其實較難直接危及政權之持續,它可以間接,卻非直接危及。至於外交,外族之侵固可直接令一國覆亡,可是,觀乎以後漢、唐歷史,二者區為內政修明後才可外抗強敵。如是者,則內政又更迫切和政權之持續繫上。內政,主要乃指政治及經濟兩處。又中國向以農立國,夏、商、周皆然,故經濟實可專說農業。即政治問題及農業問題方是秦面對的問題中最要之二問題,其措施亦必以治此二問為先,而以治文化、外交等為次。依此,對錯準則自可立,所謂「合適」,亦從措施符合此準則與否中見。
惜乎縱觀秦一代之措施,多顧此失彼,又所失乃在最重要的二問題上失,故令秦祚短促。以下當再述秦之各項措施,再由此而上之以作進一步的討論。
在政治方面,始皇施行的措施有九項:
第一項即為正名號。秦始皇自以為「德高三皇,功過五帝」,自稱「始皇帝」,子孫依次稱二世、三世,以至於無窮。又規定皇帝自稱曰「朕」,命令曰「制詔」,皇印稱「璽」,以確立君主之絕對權威。
第二項為易服色。始皇深信秦是以水德繼周而王,故將帝服的顏色改以代表水德之黑色為主。
第三項是在中央政制方面,建立三公九卿制。三公,指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言。丞相主政務,太尉主軍事,御史大夫負責監察。又御史大夫本負責主理皇室內部事務,及後改為負責監察百官,於皇室事不免有所忽,遂置御史中丞以補其漏。至於九卿,則為奉常、衛尉、少府、郎中令、廷尉、治粟內史等職,多負責皇室財政、皇帝出入等事務。除了中央政制之建立,在地方制度上,秦則施行郡縣制於全國,把全國分為三十六郡,後增至四十一郡,郡下設縣,一郡置有太守(主郡之政)、郡尉(主一郡之軍事)等,一律直接隸屬於皇帝,加了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又地方官及中央官員一概由中央任免,不得世襲。三公九卿、郡縣制、中央任免制之施行,可統為秦政治措施之第三項之內容。
除了上述數項措施以外,秦又拆毀城廓,決通川防。戰國時,六國城牆臨立,以抵抗他國對己的進攻。秦統一後,始皇深恐六國遺民借舊時城廓作地理優勢,乘機反秦,遂下令拆毀六國城廓。又戰國時,河道多因戰事而致淤塞,始皇遂下令決通川防。此可視為秦政治上的第四項措施。
第五,秦國把富豪十二萬戶遷至首都咸陽,以繁榮首都,和防止其予六國遺民經濟上的援助。
第六,秦政府下令把全國兵器沒收至咸陽,鑄造鍾鐻及十二金人,置於宮中,使人民無力反抗。
第七,秦把連坐法及各項嚴刑竣法廣及施行於全國。在連坐法上,一家犯罪,十家連坐。嚴刑竣法上,時有鑊烹、車裂、腰斬、黥、劓、磔等酷刑被使用。
另外,秦在地方上又以五家為伍,十家為什,以下再置里、亭、鄉等組織,層層相控。
最後,始皇曾五次巡行天下,且到處記功刻石,以宣揚皇帝的武威聖德。
秦在政治方面之措施大致如此。
在外交上,其施行了下列三項措施:
首先,始皇派大將蒙恬率兵三十萬北伐匈奴;又動員全國人民,把戰國時燕、趙、秦三國之舊長城連接起來,西起臨洮,東到遼東,以抗匈奴之入侵。
其次,始皇派太尉屠雎率兵五十萬南平百越,置南海、桂林和象三郡;又將大量囚犯南徙至五嶺,以作戍守及充實南邊。
其三,建直道,由九原通往雲陽,以作北邊軍事補給之用。
在經濟方面,始皇則施行了下列之政:
第一,他下令疏竣鴻溝、鑿靈渠,以重整水利建設。
第二,他統一了全國的度量衡、文字,禁止用六國各自鑄造之龜、貝、玉等貨幣,而一律以黃金為上幣,為鎰為單位,以銅錢為下幣,為半兩為單位,使貨幣一統,且達至書同文、車同軌、行同輪。
第三,始皇派人修建馳道,以咸陽為中心,通往全國各地,促進商人前往各地進行貿易。
有關文化思想方面,被推行之措施有四:
首先,始皇推行博士官之制。博士官之制,乃是仿齊稷下先生之制而來(戰國時,荀子曾三任稷下祭酒),置博士官七十人,屬儒家思想被採納之制度上的反映。不過,隨博士官淳于越等人不斷鼓吹復周之古,即周之封建,和法家重視因時而變之思想不合,始皇遂廢除此制,不再起用儒士。但雖則如此,此制之於秦初期被建立,無疑是秦始皇有意把儒、法思想結合成為秦的政策指導思想的反映。這是秦始皇第一項文化思想上的政策。
其次,秦相呂不韋廣求戰國末年各家思想學說,再對其中思想加以折衷和會,著成《呂氏春秋》。《呂氏春秋》,後來學術史視之為「雜家」。就其書之內容言,固是駁雜而無一通貫全體之系統,可是,其嘗試把各家思想折衷結合之寫作動機,表現出此書乃呂不韋面對當時文化思想統一之勢而作出因應之措施。如是者,則《呂氏春秋》之著成,也可視為秦文化思想上一措施。
其三,如上述,始皇下令丞相李斯改周通行文字大篆為小篆,作為全國統一的文字,後來程邈又簡化為隸書,文字一統。
其四,是焚書令之實施(也是最受爭議之一項)。上文已述儒家復古思想和法家法後王思想二者不能互融,儒家思想之基本依據,首在五經,次在各國史冊(無史焉能談復古),秦既以法家思想為主要指導思想,自也容不下儒家思想及支持此思想之相關書籍,焚書令即在此情況下被施行。
焚書令之內容及施行經過如下:始皇承李斯之見,下令將民間各家(秦宮所有例外)所存的詩、書、百家語及六國史冊皆燒之,只留下醫藥、卜筮、種樹等書籍。其又下令以古非今者族滅,想學法令的可以吏為師。
由上述資料,我們可以發現,焚書令主要是針對不同於法家思想之思想而來,特別是儒家,一崇古,一反古,法家之秦自然要大力加以打擊,故秦又下額外一令曰:「以古非今者族滅」。用外力,又或用政權措施阻止其他文化思想之載體(即各思想文本)廣泛流傳,從而令法家一專獨大,這即是秦對文化思想統一問題之另一答案。
有關秦對治各問題的政策已詳述如上。雖較沉悶,但不明答案,又如何知道這些答案是否恰當?因此,上述之贅論仍是有意義的。
綜觀有秦一代之政,我們可見,秦的措施大體上看起來是可對應相關問題的。如政治上,拆毀城廓、行連坐法、落實郡縣制於全國、遷富豪至咸陽及沒收兵器等措施,是完全對治到「防止六國遺民反叛」的問題;經濟上,統一貨幣、度量衡、車軌等,也對應「消除戰國時商人貨幣兌換、交易困難」的問題,這些可為例。可是,部份對應不代表全部對應,此其一;對應了也可能生出因對應而來的問題,此其二,我們宜了解此兩處,再衡量秦政得失所在。
先就政治論,毫無疑問,秦措施是對應了問題,但拆城廓、行連坐法,只是秦用外力限制了六國人民反叛,卻無令其自願為秦民之作用。又始皇正名號及記功刻石等,雖似有用事蹟、帝皇威勢震攝人民,令人民自願承認己為秦民之效,但震攝和以令之間不是前者必然導致後者的,如是,則始皇於「人民自願為秦民」之問題上是對應了,卻用的方法有所偏(此偏又源於法家重君輕民之思想),因而令其對應差得很。
另外,在郡縣制之廣泛落實及中央任免制的施行上,它們確乎能對應「避免周室分裂之歷史重演」之問題。可是,分裂雖不再出現,此兩制卻令中央,特別是皇帝的職務及權責加重了,雖朝中有三公九卿以助皇帝一臂之力,但秦皇帝之負擔及權責比周室天子已更大則無疑。始皇又愛獨理所有朝中政事,且堅拒不行封建,此更令以後皇帝的權責重上加重,且使皇室漸成孤立之勢,非有另一具龐大魄力之君主出現,實不足以處理。惜乎始皇死後,二世胡亥繼位,胡亥絕不是一有高度魄力之君,只縱情聲色,終使權力旁落至宦者趙高之手,而一切負擔則被束之高閣,置之不理,歷史依此而下,終演成秦政腐敗,民變四起,促成秦之速亡。因這一切後來的事之所以出現,實可上溯到郡縣制及中央任免制上,故我們可謂秦此兩制雖汲取了、對應了周的歷史教訓,卻自己又生出了另外的一些問題。因著這些新問題之阻,終令秦得不到長治久安之局面。
以上是就政治論秦政得失。今再就外交一面論。外交國防上,匈奴勢大,機動性又強,秦乃源於農業中華民族,故採防守之法,修長城,此絕對是明智之舉。其派人戍北邊、派蒙恬北擊匈奴,這亦是就著匈奴威脅秦首都咸陽而發,此也合理之至。可是,它們之失在於其令秦對應不到經濟問題、令秦適應不到歷史的需要,故即使其在外交國防上是成功的,它們之失仍是有的。
因秦大量派兵北伐匈奴,又調動大量人民修接長城,此實令戰國後破敗的農業無人恢復,秦的主要經濟基礎嚴重受損,而人力的大量被徵用及戰爭、修長城所帶來的人命傷亡,亦使秦民怨沸騰,社會上不滿秦政權的聲音更大。漢董仲舒曾言:「田租口賦鹽鐵之利二十倍於古,力役三十倍於古」,由此可見秦動員、勞役人民之規模之大。因其規模之大,遂和戰國後人民求和平、休養生息、減少對他們的勞役之心願相違背,故即使秦之動員在外交國防上是對應到問題,卻因此動員和秦當時所處的歷史時空之民心需要有不合,終令民心向背,反秦勢力漸盛,加速秦亡。此可謂是外交國防上秦政之失。
至於經濟方面,統一貨幣、度量衡、車軌無疑是便利了商業,是秦之得處;但我們也該知基於政治顧慮,當時的富豪全被集中至咸陽去,美其名是繁榮首都,實則有禁錮、限制其自由之嫌,此層對商人自會造成不滿,此為一項。而當時的經濟措施幾乎無一項理會及農業,又或秦根本沒有意欲重整農業,雖有鴻溝等的疏竣,但這些近建設尤多於農業,有關獎勵農桑、輕徭薄賦等,在秦一代,差不多見不到蹤影,此自令農民感到不滿,農業生產也無力恢復。農民及農業自商始即成為中國主要的人民來源及生產方式,秦既失去農民的支持,又無法恢復主要生產方式,其速亡自屬必然。
所以,經濟上,秦表面上是行了有助農、商之政,但事實上,商人、農民的支持,秦皆得不到。我們若嚴苛地說,可謂一切皆是秦的一廂情願,非真是農、商之本來需要。此又和秦承法家重君輕民的想法有關,因重君輕民,朝廷認為是農、商的需要才可替代農、商的本來需要,因而種下很多錯誤的措施,故由此而觀,秦在經濟措施之失和承法家之舊不無關係。
經濟上之失如上。最後,文化學術思想方面,呂不韋著《呂氏春秋》、秦始皇的焚書令是有意圖一統思想,而文字的統一也令文化加速傳播,兼及利於政令傳達,此皆為對應問題處。可是,《呂氏春秋》只是節錄博採各家文字而歸入一本著作,不是融匯各家思想而形成一思想體系,其統一處在各家文本,非思想,文本統一屬文化思想統一問題的最淺顯的處理,並不是究極的完成,究極解決文化思想的統一,必是建立一和會各家思想之大體系,《呂》書不能自立此一體系,其對應自不是完善的對應。又始皇焚書雖令全國失去了和法家思想相違的文本,但文本沒了,文本的內容,即思想卻可透過人的記憶流傳下來,下迄漢代,高祖下令求經,儒家之經術書籍卒重現。由此可見焚書令實只能禁思想的載體、文本的流傳,卻禁不了文本內容、思想的流傳。多種思想仍在人的腦內起作用,只是礙於法令,不說出口罷了,此所謂統一思想,其實根本就不是統一思想,始皇以焚書令統一思想,即此而觀,可謂是一失敗之措施(近人胡適也如此評始皇焚書令,參《中國哲學史大綱》)。
綜合言之,秦之政治、外交、經濟、文化政策皆是對應戰國後的問題而發。只是外交、經濟、文化措施卻只是部份對應,非全部對應;政治措施則對應後又生了新問題,致使秦國勢漸衰。又經濟、內政較外交、文化更重要,上文已述,秦於此兩面的處理有不善,終直接自毀了己之國祚。
這裡或再補充一些,以使現在的析論不致和文章開首矛盾。文章開首時我們曾言秦承戰國遺風及秦本身的強悍風氣,因而令其無法對應當時歷史時空的需要。現在我們卻好像論得秦是有對應戰國後的需要,只是對應不周全。這豈不是看來和文章開首不一致嗎?其實不然。在文章開首的所謂不能、無法對應是就結果言,按史書所記,秦不恤民命、生產受損是可見的,民命應被恤、生產應恢復是需要,秦不恤民命、不復生產,不就是沒對應需要麼?而何以秦會如此?因秦重君輕民、以君之意為民之意、求一口氣處理所有問題(即求速效)。此即法家思想之承襲、秦立國原來的精神等使秦朝無法對應戰國後的歷史需要。文章開首之意是如此。可是,秦承法家、戰國風氣、立國精神而令其在結果上無法對應需要是一事,秦自身有沒有努力對應又是另一事。就後者言,秦是努力過的,它是意圖對治當時所有的問題(從它的措施表面看都對應問題可見),只是礙於歷史上的承襲有不當,因而令其對應不利,或細言之,是表面對到,實質對不到而已。但我們實不能以其結果上對應不到而說其從沒意圖或措施對應當時的需要,我們能說的,只是秦做了對應,卻因承襲舊風,因而令其對應不當、不周全,間接看來就成了無法對應。如是說方更近秦衰亡之真相,也見文章開首和現在的析論非不一致。
有關秦對應戰國所帶來的需要的措施,我們已略述如上,雖原始及二手資料上欠缺大量徵引,但明其綱要所在,再尋相關史籍以參考,事亦不難。不過,大家若仔細審視上述所言,又再細觀任一記秦政之書,或發現某些秦之措施我們還未論及。蓋因這些措施皆非出於對歷史時空的需要而發,而是出自秦始皇本身的性格使然。所以,宜把這些措施和上述措施分開論述,以避免混淆兩類措施而不分之弊。
以下略述這些措施,共二項,一為「坑儒」,一為建阿房宮及驪山陵墓。
先言「坑儒」,一般初涉國史者多以此為秦始皇扼殺文人、文化之政,實則此見乃大謬。儒,於當時乃指方士,不專指文化修養高的儒生。始皇坑儒,乃坑方士,此又何來扼殺文人、文化之有?再者,我們已言,秦早期曾依齊稷下先生之制置博士官七十人,博士官多是儒生,則秦斷沒有扼殺文化、文人之心可見(參錢穆《晚學盲言》)。所以,以始皇「坑儒」斥始皇是扼殺文化、文人之暴君,此說法絕不能成立。
可是,或有人問:始皇何以要坑方士?此則涉及宗教方面之問題。秦統一前,戰國燕、齊之地多流傳三神山之說。所謂「三神山」,主要是指蓬萊、瀛洲、方丈三地。相傳此三神山中有神仙居其中,且有令人長生不老之藥。秦始皇一統天下,此傳說流入始皇耳邊,遂使始皇生出求仙藥長生之念。始皇先後派遣徐福、侯生、盧生到海外求長生不老之藥,侯生等人即為方士,其所得的結果不是下落不明,就是得不到仙藥。這固令始皇對方士感到不滿。可是,更令始皇動上坑殺念頭的是侯生、盧生不但求不到仙藥,更把求不到仙藥的責任歸結到始皇的暴虐、殘忍、不仁之上。此間接是不尊君,犯了秦法家思維的大忌。加上始皇長期積累對方士的不滿,一怒之下,「坑儒」事件遂由此生。
是次「坑儒」,共坑儒士四百六十餘人於咸陽,歷史把其和焚書共稱,合之為「焚書坑儒」。此合稱,仔細觀之,其實也不甚確當,原因有二。一是焚書及坑儒屬兩種不同性質的措施,焚書屬文化思想統一方面,坑儒屬宗教方面,把二者合一容易令人混淆二措施屬同一方面。二來是焚書不涉及人道不人道的問題,坑儒則因方士是人,故必涉及人道問題,二者不同自見。所以,二者合稱是有不恰當處的。前人之所以把焚書及坑儒合稱,或用一較粗略的方式審視之,同視二者為殘暴之政(焚書對文化殘暴,坑儒對人殘暴),而將之一歸於始皇的性格使然,但此看法未免過簡,宜更仔細分析,方見真相。
「坑儒」事件,主要帶來了兩個信息,又可說是「歷史的意義」。
首先,是秦統一全國後帶來文化上的交流,於「坑儒」中反映了。因「坑儒」事源自秦始皇接受了燕齊三神山傳說,三神山傳說之能由東向西傳,且為始皇信服,影響國政,這正是中國東西方文化交流、溝通的寫照。因此,自「坑儒」一事,可見統一後的秦東西文化之溝通、交流蓬勃。
其次,是帝王的致命弱點是死亡,也於「坑儒」中見。始皇為求長生不老的仙藥,方召集重用方士,而何以要求長生不老之仙藥呢?當然是怕有一天自己會死去,萬世功業會離自己手中而去。尤其是始皇這種成就過統一大業,高踞千萬人之上的君主,面對著死亡的虛無,其恐懼感比同時代任何一人皆更大,於是,如何消去恐懼,遂為始皇之一大思慮。此思慮可說是個人思慮,和歷史需要無關,但其涉死亡,死亡是每人每世必經,故又不可置之不理。正因此思慮,始皇派人求長生不老之藥,終促成「坑儒」事件之出現,此不但反映始皇的迷信如此簡單,更反映帝王也有軟弱之時、懼怕死亡之時。因為怕死,故求仙求神,演成迷信;因為怕死而終不得不死,遂把一腔怨恨以人命抵銷。此與其稱為是迷信及不人道,不如說是帝王被命運玩弄的苟延殘喘。始皇後又有武帝,同是迷信神仙道術,在宮中致祭供奉,武帝亦是一雄才,卻又近始皇般迷信,帝王畏死這定律,實見朕兆於「坑儒」中,意義深遠,不容忽視。
今再述建驪山陵墓及阿房宮。前者可說是始皇畏死之另一表現。由於始皇怕死後自己將失去人間的一切,其於是竭力把世間的一切帶到死後的世界去。試觀秦兵馬俑,不就是把秦當時的軍隊帶至死後世界麼?而秦俑的雕刻工夫及兵器,於現今的文化學及考古學也有重大意義。這則是秦始皇所意想不到的結果,筆者姑稱之為「意外之影響」(unexpected
consequence)。後者則純是始皇為了個人享受及展現其帝王氣派而作的一項措施,措施的動機雖稚嫩,勞役人民之程度卻更甚,只為一己之私。在眾多措施之中,此一項可謂是秦始皇自己釀成,打擊秦之國祚、勞役秦之人民,可說是始皇自己生出的暴政。可是,如錢穆《國史大綱》所言,秦一代乃承春秋戰國貴族而來,帶有貴族習氣,貴族習氣為何?勞役他人而使一己之欲得享,卻又不覺己在勞役他人。秦始皇本為秦國之君主,其承此習氣而生暴政,雖謂其決策在己,但習氣帶來的影響,我們也應該看清楚。
至此,本文對秦的措施已論述完滿。論任何一代之政,其實也該把捉當時歷史時空所帶來的問題,再看其相關的各項措施。此次對秦的論說,或可作一範例,以供有志治史者作進一步的探討、發揮。
由於秦無法處理所有戰國遺留下來的問題,致使民生困苦、內政腐敗、農業生產停頓、統一的思想體系不能形成,這些皆可視為秦亡原因。二世即位,又飼養狗馬禽獸,使咸陽城附近三百里人民無糧食可吃,役民更甚,民變之勢漸告形成,只等待被點燃的一刻。
不過,在論述民變之情況前,宜交待一下始皇過渡至二世的一段史事。且說始皇病危,臨終時欲令長子扶蘇繼任皇帝。當時扶蘇正和大將蒙恬於北邊戍守,未知始皇將逝世,不久,始皇駕崩於沙丘宮中,宦者趙高因過往和始皇次子胡亥之關係較為要好,加上知道胡亥較扶蘇更易操控,若助胡亥為帝,己必可得權擅政,於是,遂和當時之宰相李斯合謀,矯始皇之遺詔,改立胡亥為二世皇帝,而把扶蘇賜死,史稱此事為「沙丘之謀」。
「沙丘之謀」是始皇至二世的過渡,其帶來之歷史意義,莫過於此事反映了當時的立儲制度有不足。趙高得以殺扶蘇而改立胡亥,某程度上是始皇生前沒有對「誰是其繼任人?」作出明確清晰的形式交待所致。何謂「形式交待」?包括立親筆遺詔以指定繼任人、預先通知相關的忠心的官員及予其信物、建立一連串措施以令此遺詔不被篡改及得被落實等。秦始皇病危,命趙、李二人立扶為帝,這一方面既沒有親筆遺詔,又即使有御筆親寫之遺詔,也因沒有防止遺詔被改的措施,遂使遺詔有機被趙、李竄改。這不能不歸咎在立儲制度的不完善上。所以,「沙丘之謀」,實有警醒君主對立儲之關注之作用。惜乎以後歷代之君多對此不理會,遂引致不少矯詔廢立之事出現,下迄清雍正,立「正大光明」牌匾以收藏關於帝位繼承人之遺詔,這才是進一步關注及改善立儲制度,但去秦代已有數千年了,隔數千年以明一教訓,豈不是一大諷刺乎!
後代又有人不明「沙丘之謀」,遂以二世之立為始皇立儲之失責。其實,此又何來是始皇之失?首先,始皇實無意立胡亥。其次,始皇不過疏忽了其死後皇權旁落的可能及對立儲措施的關注,謂二世之立源於始皇這些方面之失可,謂二世之立是始皇立儲失當、錯誤而來則不可。以前人們不明來由,把一切失責歸入始皇身上,這是前人的淺顯,但我們既明背後原由,則該對始皇作出一個重新而合理的評價。這也是現今治史論史應有的任務。
回到秦亡的論述,二世之立雖不是始皇錯立子做成,但二世之立畢竟是有過失的,我們可謂是趙、李為始皇所立的儲有誤。此為秦亡之一因。加上秦措施的各缺陷(如濫用民力令民生困苦、嚴刑竣法令人民怨恨等),秦亡之勢已成。而據《東坡誌林》記,始皇於統一全國後,曾下令逐走秦的外來客卿(即原是六國臣民,後入仕於秦為客卿),雖李斯因此寫上《諫逐客書》,以求始皇收回逐客令。可是,逐客令之出現無疑帶來兩面的影響。就消極面言,秦失去了大量人才,使其在戰國時的優勢消失。就積極面言,則如《東坡誌林》言,秦此舉實放虎歸山,此虎一旦遇上秦之敵人,秦即有被威脅的可能。試觀後來助漢高祖得天下之張良,便是六國中韓國的人才,由張良之例,更見蘇軾之言允當。
換言之,秦亡之因又包括逐客卿,加上法家式的辦事作風及貴族習氣等,遂使秦岌岌可危。終在秦二世元年,遠戍漁陽之陳勝、吳廣因遇雨失期,依法當斬,左右是死,於是揭竿起義,點起反秦之火,接著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六國民眾紛起反秦,楚有項梁、項羽,兼合泗水亭長劉邦之力,勢力尤盛。後來項羽大敗秦軍於鉅鹿,劉邦則直入關中,趙高弒二世改立子嬰,卒為子嬰所殺。子嬰弒趙高後,出降迎劉邦,至此,秦告滅亡,國祚僅得十五年(以上可視為秦亡經過之略述)。
隨著秦的滅亡,本文也告尾聲。最後宜收些散論作結,共有三個。
首先,歷年來,人讀秦史後多謂始皇是一暴君。可是,依本文分析,此論不一定準確。第一,始皇之政不是源自其個人嗜好,而是源自秦的法家思想及立國強悍等精神(前文已詳),如是者,則我們由秦之暴政謂秦政權乃一暴力政權則可,謂始皇是暴君則有偏。第二,秦政不是始皇一人自己決定,而是每項皆經過李斯等人商討過、審議過才行,然則,由暴政亦只見秦政府之暴,不能專把責任推在始皇身上。
第二個散論,則關於有謂秦是法家思想的合符邏輯的發展(勞思光語),是法家思想的落實。此說法大部份程度上是妥貼的,詳觀上文已見。不過,宜了解一點,法家韓非本重視因應不同時代、環境作出最合適的處理,此點實暗含有「當法家思想不能因應環境時,法家思想即可被放棄」之隱秘意,正因此隱秘意,法家顯得比先秦其他各家思想來得靈活。可惜的是,秦統一後,其表面上雖作出了許多法家式的措施,但本質上它卻漸遺忘了法家這個隱秘之想法。秦用一些不能對應當時環境的措施(法家學說的措施)來對應,卻不知此時根本不可能再用這類型的措施、這類型的行事作風,終至敗亡收場。這其實是把法家教條化、僵硬化而忘卻其靈動精神所致。即此角度言的話,統一後的秦和法家思想又似乎相距一段距離。漢賈誼曾言秦亡乃:「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所致,依筆者所見,就是秦不能守韓非思想之隱秘意、靈動性,終告速亡,二種說法雖異,其理則一。
其三,又有言:「秦及以後的朝代皆是帝皇專制獨裁的時代,始皇及以後之皇帝皆是專制獨裁之君主」。對於此言,筆者不甚苟同。當知專制獨裁有理論上及事實上之二面,一制度有可能使一專制、獨裁君主合符邏輯地出現是屬於理論上的專制獨裁,或稱制度中有專制獨裁的成分。可是,制度可能構成專制是一事,其事實上、其落實能否構成專制獨裁又是另一事。有前者未必就有後者。舉唐太宗作例以闡明,唐初之政制無疑使太宗有絕對的權力,理論上(或依制度本身)太宗可任己意作決策,即使三省不聽命,太宗也可將其廢黜,另覓新人任三省首長,或另建新制。可是,落到事實,太宗真能這樣做嗎?依史載,太宗固沒有隨意廢三省、殺宰相,即使史官修史,太宗欲覽,史官不許,太宗亦無強迫閱覽。蓋因太宗明白任意廢三省、殺人才,必招來社會不同人士的批斥、輿論,使己之聲名威望下降,又若強觀史書對己之評再欲修改之,必引致後人(特別是後世史學家)對己的干預歷史公正感不滿,使己遺臭萬年,所以,即使理論上他可做,事實上種種因素也令他不去做。換言之,推擴及整部中國歷史,我們可說中國的帝皇制度理論上是專制的,但事實上、落實上卻又不是專制。
我們以上述的分析去一看秦朝,始皇的中央集權等制無疑是使君主集大權於一身。於此而言,謂其制度可能有帝皇專制的成分是可以的。不過,始皇在每項措施上皆問及他人意見,如就是否恢復封建即曾有王綰、淳于越及李斯等的商議,非始皇一己之意決定不行封建。依此,則落實上,秦始皇並不是如此專制,秦朝仍算是開明可見。若我們一昧說中國歷代不是專制,是開明,是和西方一樣民主,這固不當;不過,我們只說秦及以後之皇朝、皇帝皆是帝皇專制,中國整部歷史皆是專制的產物,這同樣有所偏。中國歷代皆是帝皇理論上可專制,但實際上不會專制,這說法或更近歷史的真相。
黃仁宇《中國大歷史》曾稱秦漢為第一帝國,秦很多處理不到的歷史問題,至漢時方可得到解決。可是,雖則如此,秦的各建設及措施無疑給了教訓予漢,同時又為漢進一步的政策鋪了路。秦可視為是第一帝國的預備階段,漢則正式把帝國建立起來。
此外,秦的政治制度也多為後代沿襲因革,領土版圖則確立了中國此後二千多年全境之大概,這些不同類型的貢獻,對中華民族及文化的博大皆是有深遠影響的,後人實宜對這些更所當心,總比只知批始皇斥秦政遠勝而令一己之眼界更開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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