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日 星期二

兩漢儒學的思想特色

談到兩漢儒學,一般集中討論董仲舒,但漢儒決不只董子一人,以一武帝朝的董子涵蓋所有兩漢儒學,顯然有不妥。今筆者嘗試加上賈誼、劉向、揚雄、《白虎通義》、徐幹的著作,以窺探兩漢儒學思想的共通點。

(一) 宇宙論:氣化宇宙論的發展與確立

賈誼是西漢文帝時期人。他曾說:

德有六理。何謂六理,道德性神明命,此六者德之理也。六理無不生也。已生而六理存乎所生之內。是以陰陽天地人,盡以六理為內度。內度成業,故謂之六法。六法藏內,變流而外遂。外遂六術,故謂之六行。是以陰陽各有六月之節,而天地有六合之事,人有仁義禮智聖之行,行和則樂,與樂則六,此之謂六行。陰陽天地之動也,不失六行,故能合六法。人謹修六行,則亦可以合六法矣。然而人雖有六行,微細難識,唯先王能審之。凡人弗能自至,是故必待先王六教,乃知所從事。是以先王為天下設教,因人所有,以之為訓。道 (導) 人之情,以之為真。是故內法六法,外體六行。以與 (興)《詩》、《書》、《易》、《春秋》、《禮》、《樂》六者之術,以為大義,謂之六藝......(《新書・六術》)

徐復觀有以下的解釋:

道是未分化而周流不息之「一」。道創生萬物,便分化凝聚而為「德」。賈誼之所謂理,據《道德說篇》,乃條理之理,對道之「混成」狀態而言。「德有六理」是說德的自身,含有「道、德、性、神、明、命」等六理。六理是德自身的條理。就體言之稱為德,條理言之則稱為理。此處之理與德,是等同的。道凝聚分化而為德,德中仍有道。德可條理為六理,六理中仍有德,否則失掉了它的本性。所以六理中仍有道德在裡面......「六理無不生也」,即是六理會創生一切。已生而六理即存乎所生之內......「內度」,是指存於生命之內的法度......「內度成業,故謂之六法」,「成業」,是指內度可以成為事業;因其可成為事業,而非僅潛存於生命內之理,所以又稱之為六法......外遂則為六術,此六術皆表現於人的行為,「故謂之六行」。六行也是對術的解釋。六術六行,是六理六法向行為上的落實,亦即是由內在之德,向客觀世界的落實。陰陽的六行,表現為六月之節,天地則表現為六合之事,而人六行的內容是「仁義禮智聖」,再加上「樂」。(《兩漢思想史・卷二》)

另外,賈誼又說:

道冰 (凝) 而為德,神載於德,德者道之澤也。道雖神,必載於德,而頌 (容) 乃有所因以發動變化而為變。

性者,道德造物,始有形,而道德之神,專而為一氣,明其潤益厚矣。濁而胶相連在物之中為物 (性)、莫 (性) 生氣,(氣) 皆集焉,故謂之性。(兩條見《新書・道德說》)

儘管已有「氣性」一觀念存胸中,賈誼並未仔細表出,傾向全以道、德之演化解釋萬物之出現及變化,五行在其思想中亦未被用上,這和後來漢儒大談陰陽五行有分別。

到了董仲舒,他明白地說:

天地之氣,合而為一,分為陰陽,判為四時,列為五行。(《春秋繁露・五行相生》)

仁貪之氣兩在於身。身之名取諸天,天兩,有陰陽之施。(《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以元氣 (即天地之氣) 為首,分陰分陽,再具體化而為五行以解釋萬物之生成。

他更說:

臣聞,天者,群物之祖也......故聖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亡私。(《漢書・董仲舒傳》)

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愛也;夏者,天之所以長也;德者,君之所以養也;霜者,天之所以殺也;刑者,君之所以罰也。(《漢書・董仲舒傳》)

直接以形上的天作為人倫價值規範之根源,混淆了應然、實然兩層次。

《白虎通義》是東漢章帝建初四年 (公元 79 年) 召開的白虎觀會議的紀錄,是次會議由太常、大夫、博士、議郎、郎官及諸生、諸儒在白虎觀陳述見解,「講議五經異同」,意圖彌合今、古文經學。故此,《白虎通義》堪稱代表著東漢諸儒之想法。

《白虎通義・天地》:

始起之天,始起先有太初,後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混沌相連,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然後剖判清濁。既分,精出曜布,度物施生。精者為三光,號者為五行。行生情,情生汁中,汁中生神明,神明生道德,道德生文章。故《乾鑿度》云:「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兆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陽唱陰和,男行婦隨也。」

細分太初、太始、太素,是使氣化宇宙論更精密、更完備。

至於引《乾鑿度》:「陽唱陰和,男行婦隨也」,仍是以形上的天作為人倫價值規範之根源,跟董子沒兩樣。

(二) 心性論:材質性與認知心

賈誼以氣論性,詳見:

性者,道德造物,始有形,而道德之神,專而為一氣,明其潤益厚矣。濁而胶相連在物之中為物 (性)、莫 (性) 生氣,(氣) 皆集焉,故謂之性。(《新書・道德說》)

至於心,賈誼特別著重「心以虛為體,以術為用」。他說:

對曰:道者所從接物也。其本者謂之虛,其末者謂之術。虛者言其精微也,平素而無設儲也,術也者,所從制物也,動靜之數也。凡此皆道也。(《新書・道術》)

徐復觀解釋:

賈誼將道分解為虛與術,而以虛為本,以術為末。虛乃道在人心中的本來面貌,術乃道在人生中所發生的具體作用。若使用後來的體用兩詞,則就道體現於人心而言,虛是體而術是用。(《兩漢思想史・卷二》)

《新書・道術篇》又有以下一段文字:

曰:請問虛之接物何如?對曰:鏡儀 (正) 而居,無執不臧 (藏),美惡畢至,各得其當。衡虛無私,平正而處;輕重畢懸,各得其所。明主者南面而正,清虛而靜,令名自宣,命物自定;如鑒之應,如衡之稱。有亹 (勉) 和之,有端隨之,物鞠其極,而以當施之,此虛之接物也。

虛為心之體,賈生以鏡言虛,則其以鏡喻心明矣。《荀子・解蔽》:

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心未嘗不臧也,然而有所謂虛;心未嘗不兩也,然而有所謂壹;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謂虛;不以所已臧害所將受謂之虛。心生而有知,知而有異;異也者,同時兼知之;同時兼知之,兩也;然而有所謂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謂之壹。心臥則夢,偷則自行,使之則謀;故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不以夢劇亂知謂之靜。未得道而求道者,謂之虛壹而靜。作之:則將須道者之虛則人,將事道者之壹則盡,盡將思道者靜則察。知道察,知道行,體道者也。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坐於室而見四海,處於今而論久遠。疏觀萬物而知其情,參稽治亂而通其度,經緯天地而材官萬物,制割大理而宇宙裡矣。恢恢廣廣,孰知其極?睪睪廣廣,孰知其德?涫涫紛紛,孰知其形?明參日月,大滿八極,夫是之謂大人。夫惡有蔽矣哉!

荀子之心為一認知心,以「虛壹而靜」、「大清明」為特徵。賈生亦強調人有認識、判斷等心知之明,且說:

德之理盡施於人。其在人也,內而難見,是以先王舉德之頌 (容) 而為辭語以明其理,陳之天下,令人觀焉,垂之後世,辯議以審察之以轉相告。是故弟子隨師而問受,博學以達其知,而明其辭以立其誠。

人雖有六行,微細難識......必待先王六教,乃知所從事。(兩條俱見《新書・六術》)

著重後天學習,其心當為認知心。

董仲舒言性,見以下兩條:

性之名非生與?如其生之自然之資謂之性。性者質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人之誠 (實也,即由氣而成之實,即性也),有貪有仁。仁貪之氣兩在於身。身之名取諸天,天兩,有陰陽之施。身之兩也,有貪仁之性。(《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前一條以自然之質為性,後一條更明確反映性為氣性。

氣分陰陽,於是性有仁 (善) 貪 (惡)。董子說:

故性比於禾,善比於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為善也。善與米,人之所繼天而成於外,非在天所為之內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董子論「心」:

栣眾惡於內,弗使得發於外者,心也。故心之為名,栣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栣」者,禁也。以禁制人內在之種種惡念來界定「心」,董子分明對人性抱持不信任的態度。

心超越於性而浮在性之上,且可對性之惡端之顯發加以禁制,這明顯是「以心改性」的進路,同於荀子。

惟其不傾向講心之虛明靈覺義,亦不用鏡喻心,有別於賈誼。

劉向《說苑・建本》:

人之幼稚童蒙之時,非求師正本,無以立身全性。夫幼者必愚,愚者妄行;愚者妄行,不能保身,孟子曰:人皆知以食愈饑,莫知以學愈愚,故善材之幼者必勤於學問以修其性......夫學者,崇名立身之本也,儀狀齊等而飾貌者好,質性同倫而學問者智;是故砥礪琢磨非金也,而可以利金;《詩》、《書》壁立,非我也,而可以厲心。夫問訊之士,日夜興起,厲中益知,以分別理,是故處身則全,立身不殆,士苟欲深明博察,以垂榮名,而不好問訊之道,則是伐智本而塞智原也,何以立軀也?騏驥雖疾,不遇伯樂,不致千里;干將雖利,非人力不能自斷焉;烏號之弓雖良,不得排檠,不能自任;人才雖高,不務學問,不能致聖。水積成川,則蛟龍生焉;土積成山,則豫樟生焉;學積成聖,則富貴尊顯至焉。千金之裘,非一狐之皮;臺廟之榱,非一木之枝;先王之法,非一士之智也。故曰:訊問者智之本,思慮者智之道也。《中庸》曰:「好問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積小之能大者,其惟仲尼乎!學者所以反情治性盡才者也,親賢學問,所以長德也;論交合友,所以相致也。《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之謂也。

「勤於學問以修其性」,性是待修,則其為一材質性、自然之資。「勤於學問」旨在「修其性」,這是以心改性,心能學能問,當為認知心。

《說苑・辨物》一開首:

顏淵問於仲尼曰:「成人之行何若?」子曰:「成人之行達乎情性之理,通乎物類之變,知幽明之故,睹遊氣之源,若此而可謂成人。既知天道,行躬以仁義,飭身以禮樂。夫仁義禮樂成人之行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易》曰:「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夫天文地理、人情之效存於心,則聖智之府。

以完成義而非根源義看仁義,「天文地理、人情之效存於心」便是「聖智之府」,心明顯具有認知思慮能力,同於今人所言之理智。

揚雄說:

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氣也者,所以適善惡之馬也與?(《法言・修身》)

其也是以氣言性,性本身無善惡,有待後天的修養文飾。

又說:

學者,所以修性也。視、聽、言、貌、思,性所有也。學則正,否則邪。(《法言・學行》)

「學者,所以修性也」跟劉向「勤於學問以修其性」是一致的。

又說:

或問:「人何尚?」曰:「尚智。」(《法言・問明》)

智即認知心靈,以認知心靈的持續學習琢磨自然之材質性,使之為善。

《白虎通義・情性》:

情性者,何謂也?性者,陽之施;情者,陰之化也。人稟陰陽氣而生,故內懷五性六情。情者,靜也,性者,生也,此人所稟六氣以生者也。故《鉤命決》曰:「情生於陰,欲以時念也;性生於陽,以就理也。陽氣者仁,陰氣者貪,故情有利欲,性有仁也。」

這和董仲舒的講法沒有分別。

徐幹《中論・法象》:

夫法象立,所以為君子。法象者,莫先乎正容貌,慎威儀。是故先王之制禮也,為冕服采章以旌之,為珮玉鳴璜以聲之。欲其尊也,欲其莊也,焉可懈慢也!夫容貌者,人之符表也。符表正,故情性治;情性治,故仁義存;仁義存,故盛德著;盛德著,故可以為法象,斯謂之君子矣。

要「正容貌,慎威儀」,必先學習先王所制之禮。「正容貌,慎威儀」可治情性,則情性有未被治的狀態,此一情性為自然之質,為材質性。

《中論・治學》:

孤居而願智,不如務學之必達也。故君子心不苟願,必以求學;身不苟動,必以從師;言不苟出,必以博聞。是以情性合人,而德音相繼也......人雖有美質,而不習道,則不為君子。

強調後天學習,要博聞強記,要跟從師長,否則只有美質,不能成君子,心應為認知心,為智。

(三) 工夫論:聖王教化與勤勉學習

如上所引,賈誼說:

德之理盡施於人。其在人也,內而難見,是以先王舉德之頌 (容) 而為辭語以明其理,陳之天下,令人觀焉,垂之後世,辯議以審察之以轉相告。是故弟子隨師而問受,博學以達其知,而明其辭以立其誠。

人雖有六行,微細難識......必待先王六教,乃知所從事。(兩條俱見《新書・六術》)

董子則說:

天生民性有善質,而未能善,於是為之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民受未能善之性於天,而退受成性之教於王。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為任者也......萬民之性苟已善,則王者受命尚何任也?......今萬民之性,待外教然後能善......(《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又說:

聖人以為無王之世,不教之名,民莫能當善。善之難當如此,而謂萬民之性皆能當之,過矣。(《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汲汲於肯定聖王教化是使人民為善之唯一方法,不相信人民能在未經教化之下為善。

劉向說:

勤於學問以修其性。

學者所以反情治性盡才者也,親賢學問,所以長德也;論交合友,所以相致也。(兩條見《說苑・建本》)

揚雄說:

學以治之,思以精之,朋友以磨之,名譽以崇之,不倦以終之,可謂好學也已矣。

孔子習周公者也,顏淵習孔子者也」、「有教立道,無止,仲尼。有學術業,無止,顏淵。(兩條俱見《法言・學行》)

二人皆重視後天勤勉學習聖王所教,離此工夫,不能為善。

徐幹談治學,亦重先王教化及後天積累:

學也者,所以疏神達思,治情理性,聖人之上務也......學者,心之白日也。故先王立教官,掌教國子,教以六德,曰:智、仁、聖、義、中、和;教以六行,曰:孝、友、睦、婣、任、恤;教以六藝,曰:禮、樂、射、御、書、數;三教備而人道畢矣。學猶飾也,器不飾則無以為美觀,人不學則無以有懿德。有懿德故可以經人倫,為美觀,故可以供神明。(《中論・治學》)

大體上,漢儒都是以知識的進路成就道德,有「泛認知主義」的弊病。

(四) 天降災異 (以天意窒君威 / 以天制君)

賈誼、揚雄皆不好言災異,屢言災異者,首為董仲舒。

《漢書‧董仲舒傳》有以下一段記載:

先是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仲舒居家推說其意,草稿未上,主父偃候仲舒,私見,嫉之,竊其書而奏焉。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大愚。於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復言災異。

險些玩出禍的背後,是讀書人面對絕對君權,抗拒無力之餘,但又想堅守儒家政治理念,批判現實政治,力求限制專制君主及其酷烈的刑法的善良用心。徐復觀說:「近代對統治者權力的限制,求之於憲法;而董氏則只有求之於天,這是形成他的天的哲學的真實背景。」(《兩漢思想史‧卷二》)

好言災異的還有劉向:

晉侯問於士文伯曰:「三月朔,日有蝕之,寡人學惛焉,詩所謂:『彼日而蝕,于何不臧』者,何也?」對曰:「不善政之謂也;國無政不用善,則自取謫於日月之災,故不可不慎也。政有三而已:一曰因民,二曰擇人,三曰從時。」(《說苑‧政理》)

《白虎通義‧災變》:

天所以有災變何?所以譴告人君,覺悟其行,欲令悔過修德,深思慮也。《授神契》曰:「行有玷缺,氣逆于天,情感變出,以戒人也。」

可見下迄東漢「天降災異 (以天意窒君威 / 以天制君)」仍是思想主流。

總括而言,兩漢諸儒思想之骨幹為荀子、鄒衍之學,夾雜部份道家、法家思想 (如三綱)。

跟清儒不同,漢儒講究聖王教化,著重通經致用,以學術匡正政治,不為知識而知識,把漢儒完全等同清儒,是抹殺了兩漢儒學之獨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