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駕駛 (01-02-2022, Lunar New Year Special)

說《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射鵰三部曲」的前傳，喬峯、大理段氏、降龍十八掌等都在《射鵰英雄傳》中曾提及。「天龍八部」原是佛教概念，指佛教護法神隊伍中以天、龍為首的八種神話種族，包含：天眾、龍眾、夜叉、乾闥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睺羅迦。金庸以此為書名，旨在：

(《天龍八部》部分) 表達了佛家的哲學思想，就是人生大多數是不幸的。佛家對人生的定義比較悲觀，人生都要受苦，不管活得怎樣好，最後總會往生，當然沒辦法。佛家思想對人生真諦有深刻的理解。

扼要言之，全書圍繞著喬峯、段譽、虛竹三大主角而展開，又以喬峯一條故事線最具討論價值。

喬峯為契丹人蕭遠山之子，蕭遠山在雁門關遭中原武林高手埋伏與圍殺 (姑蘇慕容博陷害)，妻子喪命，遺下兒子。喬三槐夫婦代為收留。喬峯七歲時師從少林寺玄苦大師習武，後加入丐幫，獲幫主「劍髯」汪劍通傳授降龍十八掌及打狗棒法，未幾成為丐幫新幫主。因武功出眾，與姑蘇慕容復齊名，人稱「北喬峯，南慕容」。

五胡十六國時，鮮卑慕容氏曾建立前燕，可惜前燕不久滅亡。慕容氏於是世代以復國為志，更創出「斗轉星移」的高妙武功，慕容復便是憑藉「斗轉星移」，「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名震天下 (換言之，「北喬峯，南慕容」都帶有胡人血統)。

儘管喬峯曾為丐幫立下許多汗馬功勞，又多次助丐幫解困，其契丹人身份被揭發後，丐幫中人紛紛對他報以鄙視、不屑的目光，離他而去。喬峯決心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就在這時，他遇上一生最深愛的女人 – 阿朱。

阿朱原為慕容復婢女，擅長易容術。眾人聲討喬峯時，她對眾人說法有保留，同情喬峯。及後被西夏一品堂綁走，出手營救者乃喬峯。喬峯追查自己身世，養父養母竟被「大惡人」率先殺害，他因而到少林寺探望玄苦大師避免其遭毒手，卻被「大惡人」再搶先一步，少林掌門玄慈方丈、達摩院首座玄難和戒律院首座玄寂以為喬峯弒師，合力圍攻，玄慈出手時，把假扮少林僧人止清盜取少林寺《易筋經》的阿朱打至重傷，喬峯覺得自己連累了阿朱，遂不顧一切，帶著阿朱闖聚賢莊求薛神醫醫治，因而掀起聚賢莊一戰。

聚賢莊上，中原武林人士以消滅契丹狗為名，群起對喬峯發動攻擊，喬峯以一敵百，面對三百餘人，依舊不落下風，足見其武功之高。阿朱危在旦夕，武林人士迫逼益急，喬峯決定大開殺戒，期間殺了聚賢莊的莊主，即游坦之的父親，游坦之自此對喬峯恨之入骨。喬峯卒之把阿朱留下，自己被「恩公」救起。

喬峯傷癒後到雁門關觀看生父留下字跡，但字跡已被抹去，他以掌擊石，忽然傳來一把少女的聲音「喬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也要給你擊倒了。」原來是阿朱在山上等了他五日五夜！阿朱說︰

漢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麼貴賤之分？我……我喜歡做契丹人，這是真心誠意，半點也不勉強。便跟著你殺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後悔。跟著你吃盡千般苦楚，萬種熬煎，也是歡歡喜喜。有一個人敬重你、欽佩你、感激你、願意永永遠遠、生生世世、陪在你身邊，和你一同抵受患難屈辱、艱險困苦。

喬峯為阿朱的情意深深感動，與阿朱攜手下山，相互愛戀 (和黃蓉、小龍女、趙敏不同，阿朱沒有驚為天人的美貌，不像王語嫣，卻是世上唯一能敬重、欽佩、感激喬峯的女子，她和喬峯的愛情其實更純粹，更真實)。

經天台山智光大師告知姓氏，喬峯恢復「蕭」姓，更名「蕭峯」。他和阿朱感情越來越好，因而導致丐幫副幫主馬大元夫人康敏 (淫婦一名，因蕭峯不欣賞她美色而對之憎恨) 的妒忌。康敏誤導蕭峯，令他以為段正淳是「帶頭大哥」，當年帶領群雄圍攻其親父母。豈料段正淳竟是阿朱的親父，阿朱知悉後，為保父親及愛人性命，決定犧牲自己，易容成段正淳的面貌，以見蕭峯，接蕭峯一掌，化解彼此的恩怨。降龍掌一拍出，蕭峯方驚覺眼前人是阿朱，可惜已經太遲，他親手用自己最得意的絕技，打死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阿朱臨死前，說：

我要叫你知道，一個人失手害死了別人，可以全非出於本心。你當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無意中鑄成的大錯。

阿紫 (星宿老怪丁春秋門下) 為阿朱的親妹妹，阿朱託蕭峯好好照顧她。在往長白山挖掘人參的過程中，蕭峯機緣巧合與契丹皇帝耶律洪基結為兄弟。因消弭遼國政變及救駕有功，耶律洪基封蕭峯為南院大王。

得知阿紫失蹤後，蕭峯輾轉到少林寺救人，擊開「星宿老怪」丁春秋，救回阿紫，意外從玄慈方丈口中得知他才是「帶頭大哥」。未幾又查明原來「大惡人」和「恩公」都是生父蕭遠山。

耶律洪基攻宋，蕭峯不從，最後蕭峯在雁門關前逼迫耶律洪基折箭為盟，不敢南侵，再自盡於雁門關前，阿紫抱起其屍體，一同墜入埋葬蕭峯之母的關外深谷中。

希臘悲劇中有一齣《伊底帕斯王》，主角伊底帕斯汲汲於逃避弒父娶母的可怕神諭，卻始於逃避不得。此一橋段，明顯被金庸消化吸收，融入到蕭峯悲劇的人生中。試設想蕭峯有東邪黃藥師、西狂楊過的傲氣，懶理世人毀謗，不追查自己的身世，與阿朱到塞外放牧，雙宿雙棲，阿朱怎會被他錯手打死？又雁門關上何用自殺收場？正是因為他太介意自己契丹人的身份，太介意忠義，結果弄得自己沒路走，自盡收場，性格決定命運，蕭峯悲劇的一生，很大程度是他自己的個性造成。

蕭峯自殺，固然有忠義兩難全的因素在，但深感人生荒謬、生無可戀亦似滲雜其中。對他有恩的全被殺，而出手者竟是其親生父親。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依靠、人生意義之來源 – 阿朱已然死去，在這冰冷的世上，再無溫暖，只有一堆責任 (如照顧阿紫) 要盡，再鐵漢也有倒下的一日，雁門關前的迫逼，只是一契機，蕭峯或許早有隨阿朱離開這個人世的念頭，猶如楊逍在紀曉芙死後不願獨活般，如斯方為至情至性之人。

當然，蕭峯的心情，無人能體會，即使蕭遠山，對兒子拼命救阿朱，依然不太理解，遑論他人。

呼應佛家「眾生皆苦」，不只蕭峯悲慘，各人亦各有其難受處。

以阿紫為例，她暗戀姐夫，但姐夫只愛其死去的姐姐，最後更不惜自盡，她的痛，和郭襄暗戀楊過差不多。

阿紫暗戀姐夫，游坦之卻暗戀阿紫。游坦之雖為歹角，但在對阿紫上，他真的「喜歡一個人，會卑微到塵埃裡」(張愛玲語)，被阿紫套上燒紅的鐵頭模型毀容然後取綽號「鐵丑」、為阿紫搜尋毒蟲、挖出自己雙眼治療阿紫，卻一句怨言也沒有。須知道阿紫所愛乃其殺父仇人！奈何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阿紫跳崖前，把雙眼挖出，擲還給游坦之，此舉等於對游坦之無條件的愛完全不接受，但縱使如此，游坦之仍跟隨阿紫墜崖，深情如斯，卻始終「開不出花來」，游坦之確是可憐人 (順帶一提，《笑傲》中林平之亦是可憐人，「平之」對「坦之」，二人的遭遇又絕非平坦，此含有金庸對這類悲劇人物的獨到認知)。

蕭遠山滿手鮮血，亦間接令蕭峯陷入悲劇。可是，沒有當年的圍攻、妻子的慘死，他亦不會變成這樣。

《天龍八部》還有很多值得發掘的內容，如王語嫣深愛表哥慕容復而慕容復一心只想復國振興家業終至精神失常成為瘋子、虛竹一心守佛門的清規戒律卻終對「夢姑」(西夏銀川公主) 魂牽夢縈。總之，和「射鵰三部曲」相比，《天龍八部》有更深刻的人生體驗，非常有深度。

到了《天龍八部》，金庸胡漢不兩立的民族意識已慢慢有所轉變，所以蕭峯雖為契丹之後，但仍可盡忠於大宋，盡義於中原漢人武林。這一方面再進一步，就是其封筆作《鹿鼎記》的思路：不論胡人漢人，只要給到老百姓好生活，就是具有管治合法性的政權。只要能本乎仁義而行，就是賢人君子。

又丁春秋出場，身邊永遠有弟子吶喊「星宿老仙，威震天下，神通廣大，法力無邊」，金庸已開始諷刺個人崇拜的邪風、歪風。此於《笑傲》更加明顯，日月神教教眾例必吶喊「教主文成武德，仁義英明，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竊以為和星宿派的個人崇拜無本質上的分別。

[附註]

《天龍八部》在《明報》連載時，金庸一度外遊，請來老友倪匡代筆一個月，撰四萬餘字，期間阿紫的眼睛被寫至弄瞎。1978 年結集出版時，金庸刪去倪匡寫的大部分，但保留了丁春秋弄瞎阿紫眼睛的情節，並在後文治好阿紫的眼睛。

說《倚天》之七

張無忌還有兩個紅顏知己，一是殷離，一是小昭。

殷離是殷素素兄長殷野王之女。因父親用情不專，偏袒妾侍，欺負其母，一怒之下，竟殺了二娘，激起殷野王不滿。為免女兒遭父親毒手，殷離的母親掩護殷離逃走，期間自刎。殷離固然恨透父親，殷野王亦對女兒恨極，稱她是「害死庶母、累死生母的逆女」，雙方不合。

殷離後來拜靈蛇島金花婆婆 (黛綺絲) 為師，習得「千蛛萬毒手」。「千蛛萬毒手」是一門自損損人的武功，《倚天》中除了「七傷拳」，便要數到它。修練者須以斑斕毒蛛吸食己血，將蛛毒帶入自己血液中，花蛛毒液盡入練功者體內，蛛即死去，再換新蛛，如是重覆成千上萬隻毒蛛，以增強功力，同時容貌亦會因體內毒素充斥而變得醜陋。殷離因修習「千蛛萬毒手」以報母仇，故又名蛛兒。

金花婆婆到蝴蝶谷找胡青牛報仇，殷離陪伴在側，初遇少年張無忌，欲帶他到靈蛇島作玩伴，豈料被他掙扎咬傷，一咬定情，情根深種。五年後她再次遇上張無忌，但此時張已化名曾阿牛，她認不出，她一直以為眼前這個對她許下婚諾​的男人是曾阿牛，而非張無忌。​及至再次認出張無忌，發現自己最喜歡的，原來是小時候的張無忌，而非現在長大成人的張無忌，遂毅然離去。又因曾被周芷若砍傷，蜘蛛毒素隨血液流光，美貌得以恢復。

殷離和殷野王父女之間的矛盾，相信出現過第三者的家庭一定經歷過，子女為親母 / 親父抱不平，對出軌者恨之入骨，乃人之常情。可是，彼此再痛恨，始終是親生骨肉，是血脈相連，殷野王看到殷離練「千蛛萬毒手」練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心中總有不忍，同樣殷離也終無將計劃落實，殺掉父親，竊以為金庸寫這段糾結的倫常關係寫得很好。

另外，金庸寫武功，同時是寫人。世上有類人，執念太深，往往先自損，以為增強實力，然後去損人，以報大仇。《笑傲》中林平之練的「辟邪劍法」是這麼一類功夫，「七傷拳」、「千蛛萬毒手」亦然。林平之得報大仇，卻失了妻子及雙目。謝遜報不成仇，反而招來到處仇家。同理，殷離以為毒手得成即可報仇，其實，此何嘗不是一種執念？人有執念，所以特別醜陋。到毒盡血清，執念一掃而空，天真善良的女孩始終是最美的。此處金庸有深刻的人生道理啟發著讀者。

小昭是靈蛇島主「銀葉先生」韓千葉和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之首「紫衫龍王」黛綺絲之女，形貌秀美絕倫，性格溫柔和順。金庸如此描寫她：

雙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頰邊微現梨渦，直是秀美無倫，只是年紀幼小，身材尚未長成，雖然容色絕麗，卻掩不住容顏中的稚氣。

在母親安排下，小昭潛伏於光明頂的明教總壇之中，成為光明左使楊逍家中的婢女，專門負責照顧楊不悔。她原本伺機潛入明教秘道盜取失落多時的明教鎮教之寶「乾坤大挪移」心法，向波斯總教贖回母親失貞之罪。期間卻意外幫助張無忌練成「乾坤大挪移」。

張無忌接任明教教主後，小昭成為其貼身丫鬟，照顧他起居飲食，盡心盡力地服侍他，二人暗生情愫。

奈何母親不久被波斯明教使者「風雲三使」活捉，無計可施下，小昭自願替代母親成為聖女，隨母返回波斯以贖其罪，並助張無忌等人脫困。

和趙敏、周芷若不同，小昭一心一意服侍「公子」，只想「公子」好，哪怕要和自己最愛的「公子」永別，為了保住「公子」的性命，她在所不辭，無一句怨言。這種不求回報的無條件的愛，是世間最純潔的愛情，亦最為珍貴。

可惜造化弄人，失貞的波斯聖女之女的身份令小昭無法永遠跟隨在張無忌身邊，好夢難圓，難怪金庸為此嘆息連連。

《倚天》還有許多值得說的地方，例如：

(1) 楊逍的孤傲和亦正亦邪，頗有楊過的影子，但《倚天》不是寫正邪兩賦的人的故事，所以把他放在二線角色的位置。

(2) 滅絕師太叫紀曉芙殺楊逍，這是一預演，伏周芷若在光明頂劍刺張無忌。紀曉芙終不忍下手，且為女兒取名不悔，周芷若卻一劍直刺，兩相對比，周對張感情不深，可以想見。

(3) 殷梨亭深愛紀曉芙而不得，卻終娶其女楊不悔為妻，足證「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為人生至理。殷梨亭不是因為紀曉芙的影子而愛楊不悔，楊不悔愛殷梨亭也不是因為同情、憐憫、為父償還，這段互相坦白寫得很到位。

(4) 楊逍是魔教中人，紀曉芙是名門正派。殷素素是魔教中人，張翠山是名門正派。張無忌是明教教主，趙敏是元王朝郡主。每對情侶的身份都是勢不兩立，充滿對比，極具張力。

對比、伏筆的運用，金庸顯然吸收自曹雪芹的《紅樓夢》，向《紅樓夢》取經。

楊逍的下場，小說未有交代，但有讀者構想下列結局：

數年後，明教平內鬥，整寇亂。

光明左使楊逍於一次戰亂中負傷，一病不起，就此西去。

眾人道，那本非致命之傷，且憑楊逍鬼神莫測之武功，何以就此故去？

江湖傳言，那楊逍曾於病榻口喚一女子之名，像是那幾十年前便早早離世的峨眉女弟子。

對已死之人的執念過甚，怕是早已沒了求生之念。

昔日叱吒武林的大魔頭，竟在喚那女子之名時，眉梢都染了孩童般滿足的笑意。

不像那歸於死途之人，反倒像是見了甚麼歡喜之物。

彌留之際，許是見到了此生刻骨相思之人罷。

蝴蝶谷內，紀曉芙墓旁，不知何時多了一處無名碑。

兩墳相依，生未同衾，死便同穴。

世有癡情，名為不悔。

紀曉芙一生對愛情堅持、不妥協，不惜遺背師命 (周芷若則妥協了)，楊逍亦一生只視紀曉芙為他的唯一，這段愛情，堪稱與楊龍戀比肩，楊逍這樣的結局亦較什麼被朱元璋整肅來得完滿、合理。

2019 年版《倚天屠龍記》電視劇有楊逍哭墳一幕，其中楊逍說：

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很快，等我完成最後的使命，我就會帶你去一個最安靜，最美麗的地方，沒有人再來打擾我們，等我……

此也是合乎情理的引伸、發揮，突顯楊逍至情至性的形象。

無人駕駛 (26-01-2021, 英美外語歌)

說《倚天》之六

明教源於波斯，本名摩尼教，又稱拜火教。武則天年間傳入中土，教義為懲惡揚善、度化世人。中土明教組織架構如下：教主、光明左右使、四大護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明教初傳入時，波斯總教的聖物 – 六枚聖火令與「乾坤大挪移」一同傳入。因為教徒吃素，死時「裸葬」(認為人赤條條的來，應該赤條條的去)，加上長期受到朝廷壓抑 (對朝廷採取不合作態度)，行事不免乖張詭秘，故被視為「魔教」。

明教中人死前唸誦的經文如下：

焚我殘軀，熊熊聖火。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為善除惡，惟光明故。

喜樂悲愁，皆歸塵土。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將善和光明等同起來，竭力追求，不顧個人性命，不理主觀情感，這是何其崇高的宗教情操！誠如俞蓮舟所言：「他們不念自己身死，卻在憐憫眾人多憂多患，那實在是大仁大勇的胸襟」。

事實上，在金庸筆下，六大派圍攻光明頂時，明教教眾知道今日大數已盡，竟一齊掙扎爬起，盤膝而坐，雙手十指張開，舉在胸前，作火焰飛騰之狀，跟楊逍唸誦經文，個個神態莊嚴，絲毫不以身死教滅為懼。有極強的宗教意識 (不惜殉教) 和極崇高的理念，致使他們和其他門派有根本分別。

《倚天》中明教之所以四分五裂，始於教主陽頂天的暴斃。陽頂天修練「乾坤大挪移」至第四層，意外撞破妻子和混元霹靂手成崑私通，因而走火入魔，暴斃身亡。

本來光明左右使、四大護教法王同心協力，未嘗不可轉危為安。可惜光明左使楊逍性格孤傲，武功又高 (陽頂天曾傳授他「乾坤大挪移」第一層，他後來以十多年時間自行練至第二層)，教中兄弟多有不服，其中白眉鷹王殷天正乾脆自立門戶，開創天鷹教，明教進一步削弱。

金毛獅王原為陽頂天遺命之教主繼任人，奈何慘遭滅門，苦追成崑報仇，在江湖上留下惡名，也間接拖累明教。

青翼蝠王韋一笑輕功了得，卻因修練至陰至寒的「寒冰綿掌」時出了差錯，經脈中鬱積了至寒陰毒，只要運上內力，寒毒就會發作，落得吸人血解毒的下場。

紫衫龍王黛綺絲是來自波斯總壇的三聖女之一 (被派中土旨在奪回總教已經失傳的「乾坤大挪移」心法)，被陽頂天收為義女。因在碧水寒潭代義父對決韓千葉，與韓千葉在水中有肌膚之親，心生愛慕，遂互許終身。及後韓千葉遇疾 (碧水寒潭一役的後遺症)，陽頂天命「蝶谷醫仙」胡青牛替韓治病。但黛綺絲未幾與韓千葉成親，並誕下一女 (即小昭)，為了避開總教將失貞聖女燒死之懲罰，她決定破門出教，和韓千葉隱居東海靈蛇島，以「金花婆婆」、「銀葉先生」自稱。胡青牛在紫衫龍王破門出教後，堅拒替銀葉先生療毒，導致韓千葉毒發身亡。黛綺絲因此與明教結怨。

至於光明右使范遙，一直單戀黛綺絲。黛綺絲另嫁他人，范一氣之下，不惜自毀容貌，扮成啞僧，潛入汝陽王府，調查陽頂天之死是否和成崑勾結蒙古官府有關。期間成為汝陽王察罕帖木兒親信、趙敏的師父，法號「苦頭陀」。

個性率直，行事激烈，武功相若，是光明左右使、四大護教法王不能合作的根本原因。要令明教重新黏合，一武功極高，且德高望重的人必須出現，這個位置由張無忌擔當了。

在談張無忌之前，還有兩點要交代。

(1) 楊逍、范遙合稱「逍遙二仙」，「逍遙」是道家莊子語，則明教有某程度的不依禮教、率性而行的特徵。觀乎楊逍與紀曉芙的浪漫愛情、獅王和龍王的忿激、范遙的口沒遮攔 (胡說滅絕師太是他情人，周芷若是他們私生女兒)，更見明教行事近於道家而遠於儒家 (一個旁證是中土明教總壇名為坐忘峯，「坐忘」是莊子其中一種工夫，與「心齋」並稱)。

(2) 韋一笑吸血蝙蝠的形象明顯參考愛爾蘭作家 Bram Stoker 於 1897 年出版的哥德式恐怖小說《Dracula》。書中主人公德古拉為一吸血鬼，但文質彬彬、聰明、具有吸引異性的魅力，並能夠控制受害人的思想。金庸多少受其啟發。

張無忌兒時和不悔妹妹友好，楊不悔乃楊逍和紀曉芙所生，是張無忌攀山涉水把不悔帶到坐忘峯，楊逍自然對他有好感。白眉鷹王是無忌的外公。無忌後來又用九陽神功，以及在胡青牛處習得的醫術，幫蝠王驅去寒毒，擺脫了吸吮人血的命運，蝠王盡忠更是理所當然。

不過，沒有在六大派圍攻時挺身而出，張無忌始終不能當起明教教主。「排難解紛當 (擋) 六強」是明教中人一致認無忌為教主的基礎。

武功方面，張無忌修練「乾坤大挪移」，亦練得最快，而且最高，此得益自九陽神功，第二十回「與子共穴相扶將」：

原來這「乾坤大挪移」心法，實則是運勁用力的一項極巧妙法門，根本的道理，在於發揮每人本身所蓄有的潛力。每人體內潛力原極龐大，只是平時使不出來，每逢火災等等緊急關頭，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往往能負千斤。張無忌練就九陽神功後，本身所積蓄的力道已是當世無人能及，只是他未得高人指點，使不出來，這時一學到乾坤大挪移心法，體內潛力便如山洪突發，沛然莫之能御。

這門心法所以難成，所以稍一不慎便致走火入魔，全由於運勁的法門複雜巧妙無比，而練功者卻無雄渾的內力與之相副。正如要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去揮舞百斤重的大鐵鎚，錘法越是精微奧妙，越會將他自己打得頭破血流，腦漿迸裂，但若舞錘者是個大力士，那便得其所哉了。以往練這心法之人，只因內力有限，勉強修習，變成心有餘而力不足。

昔日的明教各位教主大都也明白這其中關鍵所在，但既得身任教主，個個是堅毅不拔、不肯服輸之人，又有誰肯知難而退？大凡武學高手，都服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話，於是孜孜兀兀，竭力修習，殊不知人力有時而窮，一心想要「人定勝天」，結果往往飲恨而終。張無忌所以能在半日之間練成，而許多聰明才智、武學修為遠勝於他之人，竭數十年苦修而不能練成者，其間的分別，便在於一則內力有餘，一則內力不足而已。

張無忌練到第五層後，只覺全身精神力氣無不指揮如意，欲發即發，欲收即收，一切全憑心意所之，周身百骸，當真是說不出的舒服受用。這時他已忘了去推那石門，跟著便練第六層的心法，一個多時辰後，已練到第七層。

那第七層心法的奧妙之處，又比第六層深了數倍，一時之間實是難以盡解。好在他精通醫道脈理，遇到難明之處，以之和醫理一加印證，往往便即豁然貫通。練到一大半之處，猛地裡氣血翻湧，心跳加劇。他定了定神，再從頭做起，仍是如此。自練第一層神功以來，從未遇上過這等情形。

他跳過了這一句，再練下去時，又覺順利，但數句一過，重遇阻難，自此而下，阻難疊出，直到篇末，共有一十九句未能照練。

……小昭道：「張公子，你說有一十九句句子尚未練成，何不休息一會，養足精神，把它都練成了？」

張無忌道：「我今日練成乾坤大挪移第七層心法，雖有一十九句跳過，未免略有缺陷，但正如你曲中所說：『日盈昃，月滿虧蝕。天地尚無完體。』我何可人心不足，貪多務得？想我有何福澤功德，該受這明教的神功心法？能留下一十九句練之不成，那才是道理啊。」

……那知道張無忌事事不為已甚，適可而止，正應了「知足不辱」這一句話。原來當年創製乾坤大挪移心法的那位高人，內力雖強，卻也未到相當於九陽神功的地步，只能練到第六層而止。他所寫的第七層心法，自己已無法修鍊，只不過是憑著聰明智慧，縱其想像，力求變化而已。張無忌所練不通的那一十九句，正是那位高人單憑空想而想錯了的，似是而非，已然誤入歧途。要是張無忌存著求全之心，非練到盡善盡美不肯罷手，那麼到最後關頭便會走火入魔，不是瘋顛痴呆，便致全身癱瘓，甚至自絕經脈而亡。

因為練成九陽神功，張無忌的「乾坤大挪移」造詣較歷代教主為高，尤其可貴是，他能「知足」，不貪多務得。這已具備做教主的條件。

明教本來不是一盤散沙，教中有難，鷹王等二話不說上山支援，將死之際，人人口唸經文，各人對明教的歸宗並未變易，就只欠了一個有威望、有實力的教主領導而已，至張無忌出現，明教重新恢復興旺，是勢所必然。

說《倚天》之五

要了解趙敏，不得不從其身份說起。她是蒙古郡主，「汝陽王」察罕特穆爾之女，庫庫特穆爾 (王保保) 的妹妹。時值元末，各地群雄並起，「汝陽王」肩負起平亂的重任。作為孝順的女兒，加上女漢子的性格特徵，趙敏怎會不助父親一臂之力？她使計對付中原武林各派，迫其歸順朝廷，可謂份內之事，無可厚非。

趙敏機智多謀，精明能幹，見於以下事例：

(1) 邀請張無忌等明教人士至綠柳山莊吃酒，席間無聲無色下毒，迫使無忌折返取解藥；

(2) 帶府上武士假扮明教，上武當山鬧事，讓僧人剛相假冒少林派空相偷襲擊傷張三丰；

(3) 故意設下陷阱讓張無忌搶錯七蟲七花膏，令俞岱岩、殷梨亭中毒。

(4) 用十香軟筋散將各大門派重要人物毒倒，一起囚禁在萬安寺中，讓師父苦頭陀等與各派高手比武，自己乘機偷學武功招式。

不過，她同時有直率豪爽的一面，敢愛敢恨。第二十四回「太極初傳柔克剛」：

趙敏微微搖頭，道：「……至於明教和我們的過節，日後再慢慢算帳不遲。張無忌那小鬼奸詐狡猾，我不抽他的筋、剝他的皮，難消心頭之恨，可也不忙在一時。」

……說不得笑嘻嘻的道：「本教張教主少年英雄，你趙姑娘只怕比我們張教主還小著幾歲，不如嫁了我們教主，我和尚看來倒也相配……」他話未說完，趙敏身後眾人已轟雷般喝起來：「胡說八道！」「住嘴！」「野和尚放狗屁！」

趙敏紅暈滿臉，容顏嬌艷無倫，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倒有七分靦腆，一個呼叱群豪的大首領，霎時之間變成了忸怩作態的小姑娘……

……趙敏俏目一轉，笑吟吟的道：「你要黑玉斷續膏，那也不難，只須你依我三件事，我便雙手奉上。」張無忌道：「那三件事？」趙敏道：「眼下我可還沒想起。日後待我想到了，我說一件，你便跟著做一件。」張無忌道：「那怎麼成？難道你要我自殺，要我做豬做狗，也須依你？」趙敏笑道：「我不會要你自殺，更不會叫你做豬做狗，嘻嘻，就是你肯做，也做不來呢。」張無忌道：「你先說出來，倘是不違俠義之道，而我又做得到的，那麼依你自也不妨。」

趙敏正待介面，轉眼看到小昭鬢邊插著一朵珠花，正是自己送給張無忌的那朵，不禁大惱，又見小昭明眸皓齒，桃笑李妍，年紀雖稚，卻出落得猶如曉露芙蓉，甚是惹人憐愛，心下更恨，一咬牙，對阿大道：「去把這姓張的小子兩條臂膀斬下來！」

趙敏對張無忌傾心，始於綠柳山莊地牢的肌膚之親，第二十三回「靈芙醉客綠柳莊」：

趙敏喘了口長氣，罵道：「賊小子，給我著好鞋襪！」張無忌拿起羅襪，一手便握住她左足，剛才一心脫困，意無別念，這時一碰到她溫膩柔軟的足踝，心中不禁一盪。趙敏將腳一縮，羞得滿面通紅，幸好黑暗中張無忌也沒瞧見，她一聲不響的自行穿好鞋襪，在這一霎時之間，心中起了異樣的感覺，似乎只想他再來摸一摸自己的腳。卻聽張無忌厲聲喝道：「快些，快些！快放我出去。」

第二十七回「百尺高塔任迴翔」：

張無忌道：「趙姑娘，夜已深了，我送你回去罷。」趙敏道：「你連陪我多坐一會兒也不願麼？」張無忌忙道：「不！你愛在這裡飲酒說話，我便陪你。」趙敏微微一笑，緩緩的道：「有時候我自個兒想，倘若我不是蒙古人，又不是甚麼郡主，只不過是像周姑娘那樣，是個平民家的漢人姑娘，那你或許會對我好些。張公子，你說是我美呢，還是周姑娘美？」張無忌沒料到她竟會問出這句話來，心想畢竟番邦女子性子直率，口沒遮攔，燈光掩映之下，但見她嬌美無限，不禁脫口而出：「自然是你美。」

趙敏伸出右手，按在他手背之上，眼光中全是喜色，道：「張公子，你喜不喜歡常常見見我，倘若我時時邀你到這兒來喝酒，你來不來？」張無忌的手背碰到她柔滑的手掌心，心中怦怦而動……

周芷若與張無忌成婚當日，趙敏更直接橫加阻攔，說：「這第二件事，是要你今天不得與周姑娘拜堂成親。」

第三十四回「新娘素手裂紅裳」：

張無忌但覺櫻唇柔軟，幽香撲鼻，一陣意亂情迷，突然間趙敏用力一口，將他上唇咬得出，跟著在他肩頭一推，反身竄出窗子，叫道：「你這小淫賊，我恨你，我恨你！」

愛念由情色而生、主動用言語及身體動作挑逗意中人、在意中人身體留下屬於自己的愛的印記、勇敢追求自己所愛而無忸怩姿態，凡此種種，皆不是漢族女子的作風，而體現著「番邦女子」、胡人的率真及爽直。

到了最後，趙敏甚至放棄榮華富貴及郡主身份，以及一直以來的鴻圖大計 (「我的祖先是成吉思汗大帝，是拖雷、拔都、旭烈兀、忽必烈這些英雄。我只恨自己是女子，要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轟轟烈烈的幹一番大事業呢」)，與張無忌攜手歸隱。「愛情價更高」，趙敏堪稱自由戀愛的表表者。

關於趙敏美貌，書中有不少描述，但最重要是「這位趙小姐卻是十分美麗之中，更帶著三分英氣，三分豪態」，這就令她跟金庸小說中其他美女不同。勉強比擬，趙敏類似《紅樓夢》中的史湘雲，湘雲亦好作男兒打扮，同於趙敏。

吳靄儀不看好趙張戀能長久，她的理由是「(趙張二人是) 片時的慾念多於一切，相處下去未必有什麼前途。」(《金庸小說的女子》) 覃賢茂也覺得趙敏與張無忌的愛情沒有內在基礎 (《金庸人物排行榜》)。

可是，《紅樓夢》研究者馮其庸認為，張無忌本性軟弱、處事猶豫不決，如果遇上一個柔順的女孩子，也未必能做出什麼大事業來。趙敏與他相處，正好彌補了他的不足。(《讀金庸》) 孔慶東也認為，張趙的愛情是可能的，張無忌雖優柔寡斷，但有本事的女性偏偏愛這樣的人，因為這樣的人使她有安全感，她可以操縱他於掌內。(《笑書神俠》)

中國歷史上，唐高宗李治仁弱多病，每遇大事，必與妻子武后聯合商議，由武后作決定，時人稱為「二聖」。假如此亦為長久愛情婚姻之一形態，趙張戀未嘗不可行、沒前途。至於建基於慾念、無深厚精神基礎云云，須知現實世界的愛情不能對對都像楊龍般，趙張戀反而更寫實。

有一點需要指出，趙敏與張無忌共諧連理，看似完滿，實含悲劇意味。她是蒙古人之後，父親專責助元室平亂，為了張無忌，她背棄了家國，當不成孝順女，也做不成好妹妹。那份為了個人愛情所作出的犧牲，不可謂不大，這怎會不是一悲劇？張無忌當然愛她，但愛到像楊過愛小龍女般，非卿不娶，他又未到如斯程度，觀其待周芷若的態度可知。趙張戀中，趙敏付出明顯較張無忌多，只是「求仁得仁又何怨」。

綜觀《倚天屠龍記》，筆者認為，是一部悲劇的大薈萃。張三丰單戀郭襄如是，謝獅王全家被殺而報仇不成如是，翠山素素不能白頭終老如是，周芷若埋沒良心如是，也包括趙敏捨家國而獨愛張無忌。

無人駕駛 (24-01-2021, 廣東歌)

說《倚天》之四

周芷若是個可憐人。她天生心腸歹毒嗎？歹毒的話，就不會有漢水餵飯之恩，就不會對蛛兒較客氣有禮。

無奈誤入峨嵋，所跟隨的師父人如其名，叫滅絕師太。滅絕師太如何滅絕法？知道弟子紀曉芙對魔教楊逍動情並誕下女兒，竟二話不說，一掌拍下，奪了紀曉芙的性命。萬安寺一役，張無忌救眾人下塔，她竟堅決拒絕，寧死都不願受魔教的恩德。口口聲聲斬妖除魔，實際卻是自己著了魔，失去了做人最基本的真情厚意，比觀之下，明教中人反而更具真性情，此處金庸已開始思考「何謂真正的正派、邪派？」

師父有問題，師姐亦不見得好，有一丁敏君，處心積慮要爭奪掌門之位，紀曉芙呼聲高的時候，她設計弄死紀曉芙。至滅絕師太稱許小師妹周芷若，她就對這位小師妹心存忌恨。換言之，周芷若在峨嵋，猶如一小綿羊置身一兇險的森林，要麼被害，要麼就是學習她們的一套，而且學得更徹底，做得更盡，她後來的狠辣，很大程度是峨嵋造成，故說她「誤入」。

當然，周芷若上峨嵋，亦非心甘情願，而是張三丰的安排，這和郭靖安排楊過入全真學武一樣。一生無法控制自己的命運，是芷若妹妹一可悲之處。

如何在學習狠辣的一套的同時，保存自己的真感受、真想法，乃周芷若一直思考的問題。早在張無忌接滅絕師太三招時，周芷若的思維路數已略見端倪。她表面抬舉滅絕，稱其不會乘人之危，背後是防範滅絕下毒手，避免其傷害張無忌。到「六大派圍攻光明頂」，滅絕師太要周芷若用倚天劍殺死張無忌，周芷若表面依言做了，但故意手下留情刺偏。她後來一面奉滅絕遺命奪倚天劍、屠龍刀並解開箇中秘密，一面又堅持與張無忌成婚，這種思路其實是有跡可尋，不是矛盾二字可以道盡。

無奈張無忌不知道她的苦衷，成婚之日，竟跟趙敏走了，遺下她一個。面目無光事小，印證自己一直沿用的做法原來行不通事大。經此一役，周芷若再不講究平衡，而一面倒做起一個狠辣的人來，什麼真感受、真想法，通通都不要了。這個階段，她講得最多是光大峨嵋，更以九陰白骨爪打敗丁敏君，但究其實，凡此種種，皆非出自周芷若的初心、本性，這是陷溺本心、放失本心的結果，誰令其陷溺本心、放失本心？即張大教主的一走了之。

周芷若誠然很愛張無忌。只有極度深愛一個人，當那個人不愛你，你才會自暴自棄到極點。今天有些女人因男友 / 丈夫不愛自己，晚晚到夜店流連，與不同男人搭上，發生性關係。這種沉淪、自我放逐，在本質上無異於周芷若的。周芷若本來不愛宋青書，但因為她自沉淪、自放逐，宋青書於是有機會埋女神的身，做起女神的大將軍。對外宣稱自己是宋夫人，難道真認自己為宋青書的妻子？一切都不過是對張無忌賭氣的舉動而已。宋青書表面抱得美人歸，內裡卻可憐至極。

宋青書對周芷若，簡直可以用狂戀、迷戀來形容，正因為此，他明知被女神利用，仍樂此不疲。稍有類似愛情經驗者，都會明白宋青書的感受，確實不易跳離出去。

周芷若的清醒，要到看見「殷離的鬼魂」，才慢慢恢復，第四十回「不識張郎是張郎」：

周芷若臉色恐怖之極，叫道：「鬼，鬼，有鬼追我！」縱身撲入張無忌懷中，兀自瑟瑟發抖。張無忌見她嚇得失魂落魄，當下輕拍她肩膀，安慰道：「別怕，別怕！不會有鬼的。你瞧見了甚麼？」只見她上衣已被荊棘扯得稀爛，臉上手上都有不少血痕，左臂半隻衣袖也已扯落，露出一條雪藕般的白臂，上臂正中一點，如珊瑚，如紅玉，正是處女的守宮砂。

張無忌精通醫藥，知道處子臂上點了這守宮砂後，若非嫁人或是失身，終身不退。他先前聽了靜慧和貝錦儀的言語，尚自將信將疑，此刻親眼得見，更無半分懷疑，霎時之間，心中轉了無數念頭：「嫁宋青書為室云云，果然全無其事。她為甚麼要騙我？為甚麼存心氣我？難道當真是為了那『當世武功第一』的名號？還是想試試我心中對她是否尚有情意？」轉念又想：「張無忌啊張無忌，周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大仇人，她是處女也好，是人家的妻室也好，跟你又有甚麼相干？」但見周芷若實在怕得厲害，不忍便推開她。

周芷若伏在張無忌懷中，感到他胸膛上壯實的肌肉，聞到他身上男性的氣息，漸漸鎮定，說道：「無忌哥哥，是你麼？」張無忌道：「是我！你見到了甚麼？幹麼怕成這樣？」周芷若突然又驚惶起來，哇的一聲，熱淚迸流，靠在他肩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

這時楊逍、韋一笑、靜慧、殷梨亭等眾人均已趕到，突然看到這等情景，相互使個眼色，都悄悄的退了回去。在明教、武當派、峨嵋群俠心中，均盼周芷若與張無忌言歸於好，結為夫婦。各人於趙敏的昔日怨仇固難釋然，又總覺趙敏是蒙古貴女，張無忌若娶她為妻，只怕有礙興復大業。周芷若哭了一陣，忽道：「無忌哥哥，有人追來麼？」張無忌道：「沒有！是誰追你？是玄冥二老麼？」周芷若道：「不！不是！你瞧清楚了，真的沒人……不，不是人……沒甚麼東西追來麼？」張無忌微笑道：「青天白日之下，有甚麼看不清楚的。」他聲轉溫柔，說道：「芷若，你連日使力過度，實在累狠了，想必頭暈眼花，看錯了甚麼。」周芷若道：「不會，決計不會的。我見了它三次，接連三次。」話聲顫抖，兀有餘悸。張無忌道：「見到三次甚麼？」

周芷若扶著他肩頭，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回頭望了一眼。望這一眼似是使了極大力氣，立即又轉眼向著張無忌，見到他溫柔關懷的神色，心中一酸，全身乏力，軟倒在地，說道：「無忌哥哥，我……我都是騙你的，倚天劍和屠龍刀是我盜的……殷……殷姑娘是我殺……殺的，謝大俠是我下手點的穴道。我……我沒嫁宋青書。我心中實在……實在自始至終，便只有一個你。」

張無忌嘆道：「這些事情，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你又何苦如此？」周芷若哭道：「你卻不知道我師父在萬安寺的高塔之上，跟我說了些甚麼。她將屠龍刀與倚大劍中的秘密說與我知曉，要我立誓盜到寶刀寶劍，光大峨嵋一派。要我立下毒誓，假意與你相好，卻不許我對你真的動情……」

張無忌輕撫她手臂，想起當年親眼見到滅絕師太發掌擊斃紀曉芙，見她在大漠中立誓殲滅明教，又見她手持倚天劍亂殺銳金旗旗下教眾，直至後來大都萬安寺塔下，她寧可身死，也不願受自己援手，可以想見她對明教怨毒之深，痛恨之切。周芷若既承她衣缽，受她遺命，種種陰狠毒辣的行徑，自必均是出於師父所囑。他本性原是極易原諒旁人的過失，向來不善記仇，又想到她幼時漢水舟中喂飯服侍之德，那日光明頂上惡鬥何太沖夫婦及華山派高矮二老，若不是她從旁指點，說不定自己當時便已死於非命；又想起她的所作所為雖然陰毒狡猾，但實是出於對自己的深情，這時她楚楚嬌弱，伏在自己懷中，不禁頓生憐惜之心，柔聲道：「芷若，你到底見到了甚麼，竟這等害怕？」

周芷若霍地躍起，說道：「我不說。是那冤魂纏上了我，我自己作惡多端，原是當有此報。我今日一切跟你說明白了，我……我已命不久長……」說著掩面疾走，向山下奔去。張無忌茫無頭緒，心想：「甚麼冤魂纏上了她？難道是丐幫幫眾復仇，裝神弄鬼的來嚇她麼？」慢慢在後跟去。只見她走入峨嵋派群弟子之中，貝錦儀取過一件外衣給她披上。周芷若低聲吩咐甚麼，群弟子一齊躬身。

……周芷若怒喝：「張無忌，你竟全然沒將我放在眼裡，你仔細瞧瞧，趙姑娘中毒之後，還活得成么？」張無忌驚道：「她……她中了毒！是你下的毒么？」俯身察看，剛翻開趙敏左邊的眼睛，只覺背心一麻，已被點中穴道。張無忌「啊喲」一聲，身子搖晃。周芷若出手如風，纖指運勁，又點了他左肩、腰脅、後心一共五處大穴。張無忌仰天便倒，只見青光一閃，周芷若拔出長劍，抵住了他胸口，喝道：「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便取了你的性命。反正殷離的冤魂纏上了我。我終究是活不成了，咱們一起同歸於盡。」說著提起長劍，便往他胸口刺了下去。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且慢！周芷若，殷離並沒死！」周芷若回過頭來，只見一個黑衣女子從草叢中疾奔而出，伸指戳來。周芷若斜身閃開，那女子回過頭來，月光側照，只見她臉容俏麗，淡淡的布著幾條血痕。張無忌看得明白，這女子正是他表妹殷離，只是臉上浮腫盡褪，雖有縱橫血痕，卻不掩其美，依稀便是當年蝴蝶谷中、金花婆婆身畔那個清秀絕俗的小姑娘。周芷若退後兩步，左掌護胸，右手中長劍的劍尖指住張無忌胸口，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一劍先刺死了他。」殷離不敢再動，急道：「你……你做的惡事還不夠多麼？」周芷若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殷離道：「我自然是人。」

所謂「殷離的鬼魂」，也是疑心生暗鬼，自己做過惡事，所作的孽，終由自己來承受，周芷若亦不例外。

唐朝的時候，武媚娘為做皇后，不惜迫死王皇后、蕭淑妃，王、蕭二人死前，揚言「但願我下輩子做貓，她做老鼠，生生的要把她扼死。」武媚娘後來知道此事，下令皇宮之內不許養貓，不久更遷居洛陽，不敢回長安。「平生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周芷若也好，武媚娘也好，正是作了虧心事，掩埋了自己的良知，結果落得惶惶不可終日的收場。這在今天仍有深長的警世意味。

說《倚天》之三

張無忌出生本身就是一個錯。他的父親是武當七俠之一、「鐵劃銀鈎」張翠山，正直到不得了。母親殷素素卻是天鷹教白眉鷹王的千金，白眉鷹王原本為明教中人，後與楊逍不和，自立門戶，明教在江湖上被稱為魔教。按道理，正邪不兩立，張、殷再相愛，亦難成正果。之所以能走在一起並誕下麟兒，一個人的功勞不能忽略，即金毛獅王謝遜的挾持。

謝獅王身材魁偉，滿頭金髮，疑有色目血統。他是《倚天》的悲劇角色之一，雖文武全才，博古通今，心思細密，卻遇上一仆街師父「混元霹靂手」成崑。謝遜 28 歲時，成崑將其父母妻兒，弟妹僕役，一家十三口全部殺死。謝遜一怒之下，決意找成崑報仇，豈料成崑竟然失蹤。獅王開始濫殺無辜，逼成崑現身，但始終不成功，反為自己種下禍根，更讓明教成為武林公敵。謝遜後奪崆峒派《七傷拳譜》，練成七傷拳，並於王盤山奪取屠龍刀，嘗試參透屠龍刀的秘密，幫助報仇。期間遇到張翠山和殷素素，挾持二人前往東海荒島。

三人歷海難而流落到北極附近的冰火島。初時謝遜狂性大發，殷素素以蚊鬚針毀其雙目。及至小無忌出生，其嬰孩哭聲觸動到謝遜內心之善良處，令他想起自己被成崑殺死的小孩兒無忌。無忌二字，正是張、殷有感於獅王身世之可憐，許獅王為親兒之義父，由獅王所改。因為張、殷善心打動，獅王亦不再癲狂，與二人結為義兄義妹，三人在冰火島共度過了十年歡樂時光。

冰火島猶如《神鵰》中的古墓，楊龍在古墓中可不理世人目光，突破師徒名分規限，殷、張、謝在冰火島上亦不分正邪，純以真誠相待。奈何小無忌長大了，他不能永遠在島上孤零零當野人，他需要朋友，需要娶妻生子，此處見金庸之偉大，金庸不只擅寫愛情，寫父母親情亦十分到位，試想今天不少父母，何嘗不是為子女未來的前景日思夜想，為其謀個最好？張、殷為無忌打算，但更把事放在心上並率先提出者，實為獅王。謝遜待這位義子有極深的溫情，故此，當無忌回到中原，聽見母親撒謊謝遜死了，他馬上辯駁義父沒有死。

冰火島是世外桃源，但回到中土，就得面對眾人的目光。首先是不斷追問謝遜及屠龍刀的下落，接著是質疑張翠山為妖女所迷，自甘墮落，繼而上升至武當與魔教有勾結。值得注意是張三丰的反應，由始至終，他對徒兒娶鷹王之女為妻，並無絲毫怨言，他後來更讚鷹王得一好外孫，張三丰與其他正派中人的態度迥異，旨在令讀者思考正邪之真義，為了正義、斬妖除魔而迫死一對新婚夫婦就是正？邪門中人就必定沒人性之善良？金庸認為未必是這樣。

當然，張翠山選擇自刎，更多是誤會了妻子乃導致俞岱巖全身癱瘓的兇手。他愛殷素素，但七俠之間的兄弟情、大是大非亦不可視若無睹，他的自殺，成全了其人格之高尚。至於殷素素伴隨夫君而死，這是真愛，也是貞烈的表現。二人的愛情雖得不到好下場，卻是可歌可泣，異常壯烈。

殷素素死前，叮囑兒子無忌：

孩兒，你長大了之後，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

這是一個伏筆。朱九真不是利用張無忌對她的傾心，幫助父親朱長齡欺騙他說出謝遜下落嗎？周芷若不是利用張無忌對她的信任，偷盜屠龍刀並暗傷謝遜，然後嫁禍趙敏嗎？母親的話，兒子始終記不住，重覆犯錯，這裡也有性格的因素在決定，張無忌太易相信漂亮而對自己好的女孩子。

關於張無忌的性格，《倚天》後記有以下一段：

郭靖誠樸質實，楊過深情狂放，張無忌的個性卻比較複雜，也是比較軟弱。他較少英雄氣概，個性中固然頗有優點，缺點也很多，或許，和我們普通人更加相似些。楊過是絕對主動性的。郭靖在大關節上把持得很定，小事要黃蓉來推動一下。張無忌的一生卻總是受到別人的影響，被環境所支配，無法解脫束縛。在愛情上，楊過對小龍女至死靡他，視社會規範如無物；郭靖在黃蓉與華箏公主之間搖擺，純粹是出於道德價值，在愛情上絕不猶疑。張無忌卻始終拖泥帶水，對於周芷若、趙敏、殷離、小昭這四個姑娘，似乎他對趙敏愛得最深，最後對周芷若也這般說了，但在他內心深處，到底愛哪一個姑娘更加多些？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作者也不知道，既然他的個性已寫成了這樣子，一切發展全得憑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無法干預了。像張無忌這樣的人，任他武功再高，終究是不能做政治上的大領袖。當然，他自己根本不想做，就算勉強做了，最後也必定失敗。中國三千年的政治史，早就將結論明確地擺在那裡。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第一個條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對付政敵的殘忍。第二個條件是「決斷明快」。第三是極強的權力欲。張無忌半個條件也沒有。周芷若和趙敏卻都有政治才能，因此這兩個姑娘雖然美麗，卻不可愛。我自己心中，最愛小昭。只可惜不能讓她跟張無忌在一起，想起來常常有些惆悵。

概言之，張無忌

(1) 較少英雄氣概；

(2) 容易受別人影響，被環境支配，無法解脫束縛；

(3) 愛情上拖泥帶水，猶豫不決。

說《倚天》之二

太極拳、劍雖為張三丰自創，其拳理、劍理卻與師傅覺遠大師所授完全相契，第二十四回「太極初傳柔克剛」記太極拳要旨：

張三丰淡淡一笑，說道：「……我這套太極拳和太極劍，跟自來武學之道全然不同，講究以靜制動、後發制人……」

張無忌陡然之間省悟：「這是以慢打快、以靜制動的上乘武學，想不到世間竟會有如此高明的功夫。」

張無忌自聽張三丰演說「太極拳」之後，一個多時辰中，始終在默想這套拳術的拳理，眼見阿三左拳擊到，當即使出太極拳中一招「攬雀尾」，右腳實，左腳虛，運起「擠」字訣粘連粘隨，右掌已搭住他左腕，橫勁發出……張三丰道：「用意不用力，太極圓轉，無使斷絕。當得機得勢，令對手其根自斷。一招一式，務須節節貫串，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他適才見張無忌臨敵使招，已頗得太極三味，只是他原來武功太強，拳招中稜角分明，未能體會太極拳那「圓轉不斷」之意。

至於太極劍的劍理，見以下文字：

張無忌的一柄木劍在這團寒光中畫著一個個圓圈，每一招均是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回，他心中竟無半點渣滓，以意運劍，木劍每發一招，便似放出一條細絲，要去纏在倚天寶劍之中，這些細絲越積越多，似是積成了一團團絲綿，將倚天劍裹了起來。兩人拆到二百餘招之後，方東白的劍招漸見澀滯，手中寶劍倒似不斷的在增加重量，五斤、六斤、七斤……十斤、二十斤……偶爾一劍刺出，真力運得不足，便被木劍帶著連轉幾個圈子。

《神鵰》第四十回「華山之巔」記覺遠大師指點張君寶：

覺遠搖頭晃腦的道：「不錯，尹居士此言有理……嗯，嗯，君寶，我幫手是不幫的，但你要記得，虛實須分清楚，一處有一處虛實，處處總此一虛實。你記得我說，氣須鼓盪，神宜內斂，無使有缺陷處，無使有凹凸處，無使有斷續處。」

他求了幾句情，又禁不住出言指點張君寶：「君寶，經中說道：要用意不用勁。隨人而動，隨屈就伸，挨何處，心要用在何處……」

覺遠心中一凜，叫道：「尹居士，這一下你可錯了。要知道前後左右，全無定向，後發制人，先發制於人啊。」

覺遠叫道：「君寶，我勁接彼勁，曲中求直，借力打人，須用四兩撥千斤之法。」覺遠所說的這幾句話，確是《九陽真經》中所載拳學的精義。

「當即使出太極拳中一招『攬雀尾』，右腳實，左腳虛」不是呼應「虛實須分清楚，一處有一處虛實，處處總此一虛實」嗎？

「用意不用力，太極圓轉，無使斷絕。當得機得勢，令對手其根自斷。一招一式，務須節節貫串，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不是呼應「無使有斷續處」、「用意不用勁」嗎？

「這是以慢打快、以靜制動的上乘武學」不是呼應「後發制人，先發制於人」嗎？

「我勁接彼勁，曲中求直，借力打人，須用四兩撥千斤之法」更是體現在「偶爾一劍刺出，真力運得不足，便被木劍帶著連轉幾個圈子」。

合而觀之，張三丰確實繼承，並發揚光大了覺遠大師的武學，為覺遠大師得意的弟子。

張三丰尚有一點要提，就是他的傲氣，不甘於寄人籬下，第二回「武當山頂松柏長」：

郭襄聽他問自己到哪裡，心中一酸，說道：「我天涯海角，行蹤無定，自己也不知道到哪裡去。張兄弟，你年紀小，又無江湖上的閱歷。少林寺的僧眾正在四處追捕於你，這樣罷。」從腕上褪下一隻金絲鐲兒，遞了給他，道：「你拿這鐲兒到襄陽去見我爹爹媽媽，他們必能善待於你。只要在我爹媽跟前，少林寺的僧眾再狠，也不能來難為你。」

張君寶含淚接了鐲兒。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媽媽說，我身子很好，請他們不用記掛。我爹爹最喜歡少年英雄，見你這等人才，說不定會收了你做徒兒。我弟弟忠厚老實，一定跟你很說得來。只是我姊姊脾氣大些，一個不對，說話便不給人留臉面，但你只須順著她些兒，也就是了。」

然而，張三丰始終未有依從郭襄，而決定上武當山開宗立派：

那婦人這番話，句句都打進了張君寶心裡：「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立門戶……沒來由的自己討這場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他望著這對鄉下夫妻的背影，獃獃出神，心中翻來覆去，儘是想著那農婦這幾句當頭棒喝般的言語。只見那漢子挺了挺腰板，不知說了幾句甚麼話，夫妻倆大聲笑了起來，似乎那男子已決意自立，因此夫妻倆同感歡悅。

張君寶又想：「郭姑娘說道，她姊姊脾氣不好，說話不留情面，要我順著她些兒。我好好一個男子漢，又何必向人低聲下氣，委曲求全？這對鄉下夫婦尚能發奮圖強，我張君寶何必寄人籬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決，當下挑了鐵桶，便上武當山去，找了一個岩穴，渴飲山泉，飢餐野果，孜孜不歇的修習覺遠所授的九陽真經……

正是因為這番求自立的精神，張三丰才能成為一代宗師。

說《倚天》之一

《倚天屠龍記》顧名思義，是圍繞著倚天劍、屠龍刀而展開的一連串故事。倚天劍、屠龍刀原本是楊過的玄鐵重劍，以及楊龍的君子、淑女劍。襄陽城破，黃蓉在危難之際，命人將三劍鎔了，另鑄一刀一劍，刀中藏《武穆遺書》(岳飛破金人之兵法，岳飛諡武穆)，劍中藏《九陰真經》及《降龍十八掌精義》，交兒子郭破虜及小女兒郭襄。破虜後隨父母殉難，屠龍刀遺失江湖，為眾人所爭奪，郭襄則持倚天劍離開襄陽，四十歲左右出家為尼，開宗立派，建立峨嵋，倚天劍遂成峨嵋派的鎮派之寶，又郭襄有一鐵指環，同為峨嵋之寶，歷代掌門之身份象徵，竊以為亦鑄自玄鐵重劍。

故事開首寫郭襄遍尋楊過不獲，後在少林寺遇上覺遠大師及其弟子張君寶，郭襄助二人出逃，覺遠坐化前背誦《九陽真經》，郭襄因而習得九陽神功一部份，創峨嵋九陽功。同場還有張君寶和少林的無色禪師，張開武當派，所習成就出武當九陽功，無色則開少林九陽功。換言之，覺遠死後，九陽功分成三支流傳。故此，當張無忌中了玄冥神掌，張三丰 (即張君寶) 須求峨嵋、少林為小無忌續命，因武當九陽功只是九陽神功之一部份，非全部也。

金庸小說有一特色，時代越後，武功越弱，或承傳不了，或各人只習得一部份。以降龍十八掌為例，到了《倚天》，丐幫幫主史火龍就只習得十二掌，比北宋的喬峰、南宋的郭靖還要差。九陽神功亦然，覺遠最厲害，但覺遠之後，再無人能習得全套九陽功，一直至張無忌看到《九陽真經》全本，依次修習，世上方有人認識全套九陽功。太極拳、劍博大精深，但更多是張三丰自創，非九陽功本來功夫。

九陽神功出自《九陽真經》，《九陽真經》乃禪宗老祖師達摩所寫，這自然是要和《九陰真經》來個對比，《九陰真經》乃道士黃裳所著。九陽神功雖是內功，卻非世上任何武功所能傷害，其更兼具治療內傷之效用，遠勝《九陰真經》武學。《九陽真經》初藏在少林寺四卷梵文《楞伽經》的夾縫之中，尹克西、瀟湘子 (金輪法王的人) 未幾盜去，輾轉剖開蒼猿肚腹，將經書藏其中。後來瀟湘子和尹克西帶同蒼猿，遠赴西域，二人遲遲未有取出猿腹中的經書，致使「經在猿中」，張無忌日後見得此猿，為其做手術剖腹，遂得真經。

《九陽真經》部份經文如下：

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

他自狠來他自惡，我自一口真氣足。

明顯偏向剛猛，亦和佛家「真常心」系統契合，只要保存好「真心」(即如來藏心)，無明自然可被斷去。

關於郭襄和張君寶，還有一點值得提及，即二人各自的單戀。郭襄「一見楊過誤終身」，在《倚天》找到許多證據：

(1) 郭襄為親傳弟子取名「風陵」師太，是為了紀念自己少年時在風陵渡口曾遇上一生鍾愛的楊過；

(2) 以鐵指環為峨嵋信物，是因為鐵指環的原料來自玄鐵重劍，郭襄覺得這樣做能令自己對楊過的感情可以一直延續下去。

(3) 第九回「七俠聚會樂未央」記俞蓮舟道：「恩師與郭女俠在少室山下分手之後，此後沒再見過面。恩師說，郭女俠心中念念不忘於一個人，那便是在襄陽城外飛石擊死蒙古大汗的神鵰大俠楊過。郭女俠走遍天下，找不到楊大俠，在四十歲那年忽然大徹大悟，便出家為尼，後來開創了峨嵋一派。」

郭襄鍾情楊過，張君寶卻鍾情郭襄，此乃人間一愛情悲劇！張君寶單戀郭襄，最明顯見於第二十四回「太極初傳柔克剛」：

張三丰從身邊摸出一對鐵鑄的羅漢來，交給俞岱岩道：「這空相說道少林派已經滅絕，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派中高手，連他也投降了敵人，前來暗算於我，那麼少林派必遭大難無疑。這對鐵羅漢是百年前郭襄女俠贈送於我。你日後送還少林傳人。就盼從這對鐵羅漢身上，流傳少林派的一項絕藝！」說著大袖一揮，走出門去。

當時張三丰遭遇暗算，生命垂危時，把鐵羅漢拿出，交弟子俞岱岩。

鐵羅漢為何物？第一回「天涯思君不可忘」：

當郭襄十六歲生日那天，楊過忽發奇想，柬邀江湖同道，群集襄陽給她慶賀生辰。一時白道黑道上無數武林高手，沖著楊過的面子，都受邀趕到祝壽，即使無法分身的，也都贈送珍異賀禮。無色禪師請人帶去的生日禮物，便是這一對精鐵鑄成的羅漢。這對鐵羅漢肚腹之中裝有機括，扭緊彈簧之後，能對拆一套少林羅漢拳。那是百餘年前少林寺中一位異僧花了無數心血方始製成，端的是靈巧精妙無比。郭襄覺得好玩，便帶在身邊……郭襄將手中那對鐵鑄羅漢遞了給他，道：「這個給你。」張君寶一怔，不敢伸手去接，道：「這……這個……」郭襄道：「我說給你，你便收下了。」張君寶道：「我……我……」郭襄將鐵羅漢塞在他的手上，縱身一躍，上了驢背。

心繫少林是其次，重要是對當年那位「美麗可親的小姐姐」念念不忘，因為念念不忘，所以會跟徒弟們談再沒見過心上人的事，所以會對心上人送給自己的小禮物珍而重之，隨身攜帶，直至百歲。

郭襄出家，張三丰也出家了。楊過始終視郭襄為小妹妹，郭襄亦始終視張三丰為小孩童。二人的愛情都修不成正果，卻教萬千讀者動容。

說《神鵰》之六

《倚天》關於黃衫女子的描述，以下幾段尤其重要。

第三十三回「簫長琴短衣流黃」：

那女子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風姿綽約，容貌極美，只是臉色太過蒼白，竟無半點血色。

那黃衫美女目光一轉，猶似兩道冷電，掠過大廳上眾人，最後停在張無忌臉上，冷冰冰的道：「張教主，你年紀也不小了，正經事不幹，卻在這兒胡鬧。」這幾句話中微含責備之意，但辭語頗為親切，猶似長姊教訓幼弟一般。

黃衫女子冷笑道：「……我念著跟丐幫上一代的淵源，不願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大幫，到今日如此出醜露乖，這才截下來……」

史紅石指著黃衫女子，說道：「我媽媽在楊姊姊家裡養傷。」眾人直至此時，方知那黃衫美女姓楊，至於她是何等人物，仍是猜不到半點端倪。

第三十九回「秘笈兵書此中藏」：

黃衫女子喝道：「這麼容易便走了？」搶上兩步，伸掌往她肩頭抓去。靜照斜身卸肩，避開了她這一抓。黃衫女子右手食指戳向她腰間，跟著飛腳踢中了她腿上環跳穴。靜照哼了一聲，摔倒在地。黃衫女子冷笑道：「周姑娘，這殺人滅口之計好毒啊。」周芷若冷冷的道：「靜照師姊向謝遜報仇，說甚麼殺人滅口？」左手一揮，說道：「這兒無數名門正派的弟子，不明邪正之別，甘願跟旁門妖魔混在一起。峨嵋派可犯不著趕這淌混水，咱們走罷。」峨嵋派人眾一聲答應，都站了起來。兩名女弟子去扶過靜照，那黃衫女子卻也不加阻攔。周芷若率領同門，下峰去了。張無忌走到那黃衫女子跟前，長揖說道：「承姊姊多番援手，大德不敢言謝。只盼示知芳名，以便張無忌日夕心中感懷。」黃衫女子微微一笑，說道：「終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鵰俠侶，絕跡江湖。」說著斂衽為禮，手一招，帶了身穿黑衫白衫的八名少女，飄然而去。

張無忌追上一步，道：「姊姊請留步。」那黃衫女子竟不理會，自行下峰去了。丐幫的小幫主史紅石叫道：「楊姊姊，楊姊姊！」只聽得峰腰間傳來那女子的聲音道：「丐幫大事，請張教主儘力周旋相助。」張無忌朗聲道：「無忌遵命。」那女子道：「多謝了！」這「多謝了」三字遙遙送來，相距已遠，仍是清晰異常。張無忌心下不由得一陣惆悵。

綜合起來，黃衫女子有以下特徵：

(1) 27, 28 歲左右，風姿綽約，容貌極美，但臉色蒼白，竟無半點血色；

(2) 目光猶似冷電，語調冰冷，卻似長姊教訓幼弟；

(3) 姓楊；

(4) 跟丐幫上一代有淵源；

(5) 提及「終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鵰俠侶，絕跡江湖」。

《倚天》的時代背景為元末明初，楊過、小龍女生活的年代是南宋末年，黃衫女子才二十七八歲，她因此不可能是楊龍之女兒，卻必定是其後裔。

一個旁證是黃衫女子的形象，像極《神鵰》中初出場的小龍女，第五回「活死人墓」：

楊過抬起頭來，只見一隻白玉般的縴手掀開帷幕，走進一個少女來。那少女披著一襲輕紗般的白衣，猶似身在煙中霧裡，看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除了一頭黑髮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絕俗，只是肌膚間少了一層血色，顯得蒼白異常。

郝大通聽那聲音清冷寒峻，心頭一震，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極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門口，白衣如雪，目光中寒意逼人。

有謂黃衫女子是楊過在小龍女死後續弦郭芙所生的後裔，驟看黃衫 (少女黃蓉的打扮)、與丐幫有淵源，看似是，但一比對文本，和小龍女的描述幾乎一模一樣，可知她更應該是楊龍之後。

加上「終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鵰俠侶，絕跡江湖」的認證，黃衫女子的身份更無可疑。

第三十八回「君子可欺之以方」：

只見那黃衫女子和周芷若斗得正緊。黃衫女子一雙空手，周芷若右手鞭，左手刀，卻兀自落於下風。黃衫女子的武功似乎與周芷若乃是一路，飄忽靈動，變幻無方，但舉手抬足之間卻是正而不邪，如說周芷若形似鬼魅，那黃衫女子便是態擬神仙。張無忌只看得兩眼，已知黃衫女子有勝無敗，義父絕無危險，但見她出手之中頗有引逗之意，似要看明周芷若武學的底細，要是當真求勝，早已將周芷若打倒了……只聽那黃衫女子一聲清叱，左手翻處，已奪下周芷若手中長鞭，跟著手肘撞中了她胸口穴道，右手箕張，五指虛懸在她頭頂，說道：「你要不要也嘗嘗『九陰白骨爪』的滋味？」周芷若動彈不得，閉目待死。

第三十九回：

那位身穿黃衫的姊姊，武功與周姑娘明明是一條路子，然而招數正大光明，醇正之極，似乎便也是從這九陰真經中而來。

據此，可知黃衫女子精通《九陰真經》武學。

恰巧的是，《神鵰》第七回「重陽遺刻」：

當年王重陽得知林朝英在活死人墓中逝世，想起她一生對自己情痴，這番恩情實是非同小可，此時人鬼殊途，心中傷痛實難自已，於是悄悄從密道進墓，避開她的丫鬟弟子，對這位江湖舊侶的遺容熟視良久，仰住聲息痛哭了一場，這才巡視自己昔時所建的這座石墓，見到了林朝英所繪自己背立的畫像，又見到兩間石室頂上她的遺刻。但見玉女心經中所述武功精微奧妙，每一招都是全真武功的剋星，不由得臉如死灰，當即退了出來。

他獨入深山，結了一間茅蘆，一連三年足不出山，精研這玉女心經的破法，雖然小處也有成就，但始終組不成一套包蘊內外、融會貫串的武學。心灰之下，對林朝英的聰明才智更是佩服，甘拜下風，不再鑽研。十餘年後華山論劍，奪得武學奇書九陰真經。他決意不練經中功夫，但為好奇心所驅使，禁不住翻閱一遍。

他武功當時已是天下第一，九陰真經中所載的諸般秘奧精義，一經過目，思索上十餘日，即已全盤豁然領悟，當下仰天長笑，回到活死人墓，在全墓最隱秘的地下石室頂上刻下九陰真經的要旨，並一一指出破除玉女心經之法。他看了古墓的情景，料想那幾具空棺將來是林朝英的弟子所用。她們多半是臨終時自行入棺等死，其時自當能得知全真派祖師一生不輸於人。於是在那具本來留作己用的空棺蓋底寫下了十六字，好教林朝英後人於臨終之際，得知全真教創教祖師的武學，實非玉女心經所能剋制。

這只是他一念好勝，卻非有意要將九陰真經泄漏於世，料想待得林朝英的弟子見到九陰真經之時，也已奄奄一息，只能將這秘密帶入地下了。

黃衫女子自幼居於古墓，更為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