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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6月3日 星期一

新潮與保守之間

爸爸的西化,見於他有英文名。Paul Lai,媽媽常戲稱為「菠蘿奶」,爸爸也不太介意。年輕時的他架著墨鏡,穿著皮褸,倚著欄杆,全無土氣。即使到晚年,他亦有買牛仔褲穿。牛仔褲穿窿才顯出價值,媽媽不懂得欣賞,「咁咪即係爛褲?爛褲都當寶!」爸爸卻一於少理,Apple Jeans 是他生前提過的牛仔褲品牌,翻查資料,Apple Jeans 原來在八十年代如日中天,每人衣櫥中總有一條。

唐裝、鴨舌帽一類典型老人打扮,爸爸從未穿過。有這麼一個前衛時麾的印象在前,當爸爸離世,於殯儀館靈寢室瞻仰遺容時,見他頭帶卜帽、身穿中式壽衣,安祥地睡著,實在不勝感慨!這和看到生前不願自己有白頭髮的媽媽頭上露出白髮一樣,教人唏噓!原來再前衛,再走到時代尖端,到頭來,塵歸塵,土歸土,衣著依然是和以往祖先的無異,都是穿壽衣,蓋壽被。

不過,話分兩頭,對傳統習俗的保持與堅守,爸爸是做得很充足,此在過農曆新年時尤其能夠反映。

媽媽尚在人世,農曆新年是我家最重要的節日。由「年廿八,洗邋遢」,到團年飯、齋菜、開年飯,一絲不苟,全由媽媽一手包辦。兒時外婆、舅父舅母、表哥表姐更會來我家吃飯,樂也融融,一片熱鬧歡樂的氣氛。

年三十晚團年飯,爸爸例必到聯發「斬料」,聯發是荃灣老字號燒臘舖。叉燒、燒鴨外,媽媽還會煲湯,弄些象徵好意頭的菜式,最要緊是飯後甜品 – 湯圓。不知何故,媽媽煮的湯圓特別軟綿,今天回想,有湯圓吃的日子實在幸福。

年初一零時,爸媽各自給我和弟弟一封壓歲錢,象徵新一年的祝福,年年如是,從不間斷。媽媽向來信奉觀音菩薩,年初一全日守齋,早於幾日前,她會買下雲耳、針菜、腐竹、粉絲、豆卜,預備弄豉油齋。弟弟不好此道,我卻可連吃幾碗飯。因應賴氏家族守齋只守半日,媽媽有時也不勉強我們,准許我們晚上吃葷。但是,當天拜上香給觀音菩薩仍是不可少,直至媽媽離世,這一儀式才未有繼續。

年初二的開年飯,每道菜都令人難忘,髮菜、蠔豉、炸春卷、咖喱角 (象徵黃金)……琳琅滿目,應有盡有。外婆每年都會自家製蘿蔔糕,傳統客家風味,落有花生、芫茜。經過連串「活動」,新的一年正式開始,留下溫馨美好的回憶,當然媽媽辛苦極了。

2011 年媽媽離世後,爸爸承擔了預備農曆新年的重任。那個年頭,爸爸尚未太年老,雖取消了團年飯及湯圓,初一仍有豉油齋,後來他更發明南乳齋,也很好吃。壓歲錢兩封變一封,但仍是沒有間斷。開年飯變得隨便,早上卻會煎起蘿蔔糕來,外婆先媽媽仙遊,蘿蔔糕都是超級市場買的,但爸爸技術超群,煎得香脆可口。

一言以蔽之,爸爸在,家中仍有過農曆新年的氣氛,不致太過冷清。

近幾年,爸爸年紀越來越大,體力不如前,已沒弄齋菜,只是煎糕,他仍舊給我們壓歲錢,我和弟弟卻只對他說「身體健康」、「身壯力健」、「龍馬精神」一類祝福語,因我們都知道這些日子買少見少,希望爸爸健壯些,可陪伴我們多過幾次農曆新年。誰知道今年的農曆新年前夕,還未到年初一,爸爸已因新冠肺炎入院,初七更與世長辭,從此我家再無農曆新年,只有爸爸的死忌。

執筆至此,客廳漆黑一片,只有我獨自在螢光幕前回想舊事。爸媽都不在了,歡樂熱鬧亦隨之而去,怎不教人傷感?

2024年5月23日 星期四

從游泳健將到賞貓老人

爸爸擅長游泳,我卻從未看過他的風姿。弟弟幸運些,曾隨爸爸學游泳,在胡忠游泳池見過爸爸親身示範。我則更多是道聽塗說,從媽媽口中得知爸爸游泳很厲害。

說到游泳,我反而想起一件有趣的往事。且說小時候的我很害怕洗頭,花灑的水淋進眼睛、耳朵,極不舒服,故此,每次洗頭,我都需要媽媽幫忙。媽媽不願次次彎下腰來替我洗,遂和爸爸商議,引導我自行去洗頭。爸爸想出一個方法,跟游泳有關,就是帶泳鏡洗頭,有鏡片阻隔,水不是進不到眼嗎?驟看方法好像行得通。

但是實踐起來,問題仍在。原來泳鏡周邊是有隙縫的,花灑的水仍可從四面八方竄入我的眼睛,混雜著洗髮露,教人難受。還有,耳朵始終擋不住強力的水壓。結果,新買的泳鏡未能發揮預期功能,用了一次便被丟棄,媽媽替我洗頭,直到她離世。

媽媽走後,無人幫助,我被迫自己洗。說也奇怪,這時的我竟不再怕水,眼睛、耳朵會不適,卻慢慢習慣。或許,成長是迫出來,當有父母在,總是希望依賴,不願親力親為。至父母不在,無處依傍,潛能發揮,過往覺得難做的事倒不是十分的困難。

晚年的爸爸已不再游泳,卻多了一個新興趣:看貓貓。爸爸以前對動物並無愛心,看見狗隻攔路,他會一腳踢開。很難想像到了生命最後階段,他竟會被貓咪的可愛趣緻吸引。

近年荃灣中心成為寵物屋苑,其中「廣昌食品市場」,內裡有一明星貓店長,受盡街坊歡迎。此明星貓店長名叫「金仔」。由小貓逐漸長大,懂得看舖、賣萌,爸爸和其他街坊一樣,見證著「金仔」的成長。店主是愛貓之人,後來又加入「銀仔」、「黑仔」。每逢爸爸買東西路過,總愛在門前停留數分鐘,觀看金仔睡覺、擺甫士。「金仔」也不知不覺成為我、弟弟和爸爸的共同話題。討論其肥瘦、是否在櫃中睡覺、吃什麼貓糧、與水果舖貓女的關係,許多時令家中充滿歡樂。

隨著時日推移,「金仔」年紀越來越大,沒以前那麼有活力,店長工作都由「銀仔」負責。曾幾何時,我想過「金仔」一旦離世,對荃中街坊、對爸爸將是一個打擊。沒想到,「金仔」尚未去彩虹橋,爸爸已先行一步。刻下「廣昌」門前再無一瘦削的老者笑嘻嘻地觀看貓咪,家裡歡樂也戛然而止,剩下永遠的寂靜,叫人傷感。

常言道:「返老還童」。爸爸年紀越大,性格越像小朋友。昔日的剛猛一掃而空,取而代之是慈祥可親。弟弟說,爸爸一個人在醫院,其實很害怕,只是不說出來而已。可惜我未能體會爸爸的心情,任由他在醫院自生自滅。黃泉路上,孤寂更甚,真不知爸爸現在心情如何?是否習慣?但願天神、冥府諸君助佑善人,讓爸爸在一陌生的國度不致太過惶恐。



2024年5月21日 星期二

小賭怡情

爸爸有一嗜好,就是喜歡「買馬仔」。每逢星期六、日的賽馬日,他總會到投注站「鋪草皮」,回來順便替我和弟弟買午飯。手術後,爸爸行動自如,「鋪草皮」更是風雨不改。不過,和大多數馬迷一樣,他亦有「做功課」,看馬經、找心水,成為爸爸晚年的消遣娛樂。

媽媽在世時,喜歡買六合彩,屢有斬獲,她戲稱自己是「刀仔鋸大樹」。爸爸買馬,某程度是「刀仔鋸大樹」精神的延續。他從不親身入馬場,也很少拿大筆金錢豪賭,「小賭怡情,大賭亂性」,他一直恪守。惟我始終認為每星期「鋪草皮」甚無意義,有一段時間,我不能了解爸爸這一方面的堅持。

或許,我出生的時候,家中已富裕,致使我對基層生活有隔閡,忘記了爸媽都是從貧窮的家庭中成長。媽媽兒時住板間房、廉租屋,憑讀書工作一步步改善生活。爸爸賺錢,更是體力勞動,每賺一分錢都有血有汗。他們知道沒錢的日子很難捱,生活困苦,若付出少許而有機會遇上橫財,何樂而不為?這番心態,有錢人不能有共鳴,因他們的生活已是最好,無需改善。然而,處於窮困之中,些微投機心總少不免,畢竟人總想望過一種更好的生活。

投注站旁有一麵包店,爸爸落完注,有時會買一打新鮮出爐的蛋撻,給我和弟弟吃,「買左蛋撻呀,你同細佬每人兩隻」。爸爸離世後,很久沒有吃過蛋撻,「買馬仔」只是希望家人過上更好的日子,奈何我不了解。

誠然,弟弟要長時間工作,我沉醉於自我世界,不曾理會他,也是爸爸鍾情賭馬的原因,打發時間嘛。入院前夕,他把漱口水、清潔劑等仔細擺放好,墊底的正是他最愛的馬經。他的床頭,迄今仍放有一疊馬經,還有一堆撕掉的馬票。原來不知不覺,賭馬和爸爸成了同義詞。

以前清早上班前,總看到爸爸躺在床上,打開馬經,優閒地研究每隻馬匹。人去樓空,昔日的影像依然滯留,揮之不去。又設靈當日,弟弟燒了一個大馬場給爸爸,不只做看客,更可參與其中辦比賽、做馬主,相信爸爸看見,會很開心。

我向來沒有橫財運,買多次六合彩,尚且無法中獎,遑論更加複雜的賭馬。爸爸走了,如何串 3T、三重彩等成為絕響。遙想以前託爸爸替我們「買馬仔」,已是很多年前中學時期的事了。

讀書可以增長知識,開闊視野。可是,它亦令人體驗不到生活,繼而無法生起同情與體諒。小時候,常會問爸爸獨贏、3T 是什麼,爸爸娓娓道來。長大後,讀多了幾本書,竟對爸爸投注感不屑,覺得爸爸在發橫財夢。其實,發橫財夢有何不可?只要影響不到生活,小賭何來是錯?我該與爸爸一起談馬論馬,而非鄙視,可惜現在已經太遲了。

2024年5月10日 星期五

溝通障礙

在人文學科沉浸得久了,對政治事態不免有更深入的理解,這種理解,看似比平常人站高一層,但放在與親人閒話家常上,往往造成障礙。我與爸爸近年甚少聊天,這是其中一關鍵因素。

以往說過,爸爸同情民主派,每遇民主派遭受有關方面打擊,他必拿出來傾談。誠然,我知道他是想宣泄內心的情緒,甚至乎,有些時候,他是希望和我有共同話題,兩父子可以聊一聊天,不致令家中寂靜無聲。可是,熟知中共歷史的都明白,共黨何曾真正容許過異見聲音的存在?彼或礙於形勢,縱容反對派一段時間,但時候一到,終究要亮劍,此乃中共的慣性。有這一番認識,我許多時都冷冷對爸爸說:「中共管治,係咁架啦,都冇計架。」爸爸本想與我溝通交流,突然被我劃上句號,他自然感到不是味兒。但要我陪他一同氣憤、傷心,我理智上又做不到。

又例如港人北上租樓,弟弟說個興起,指深圳的單位如何價廉物美,爸爸聽得入神,甚表同意。我則基於深港兩地法律差異,加上以前媽媽大陸買舖的教訓,總覺得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世上哪有平價而高質素的單位呢?即使有,必然有手尾跟,這是我的看法。當然,我提醒爸爸別盡信弟弟所言,爸爸默不作聲,他可能是認為閒聊何需如斯認真。

事實上,爸爸在深切治療部,我與弟弟傾談,再反省往昔所為,爸爸可能未必想聽我講大道理、大分析,他只想和經常要上班的兒子「吹水」,打發一下時間。他經歷五、六十年代,仰慕過毛澤東,難道不知中共作風?他喜歡聽收音機,片刻不離,難道不知深港存有差異?他通通都知,但人有感情,對兒子如是,對香港、對家鄉亦然。奈何我不了解,猶記得李克強逝世,爸爸分享新聞,我一堆陰謀論拆解拋過去,其實,何用分析,跟爸爸應和一下,逗得他老人家歡喜便是。此一方面,弟弟確實做得比我出色。

唯一一次我父子倆能夠對頻,是我在 YouTube 看到深圳的住房租金便宜,卻有家具、露台,電梯有冷氣,樓下有食肆,跟爸爸分享。爸爸說:「而家深圳有間大型連鎖超市,叫 Costco」,我未聽過「Costco」的名字,不甚了了。至爸爸入院,我上網搜尋,才知「Costco」是什麼一回事。爸爸知道很多東西,只是我沒花時間關心他。

今年一月,台灣大選,侯友宜、柯文哲對賴清德,爸爸十分在意選舉結果,我則本乎對 2016 大選的觀察,認為誰當選對台灣政局影響不大,回應「邊個做咪一樣」。怎料到這是爸爸最後一次跟我分享新聞,以後再沒有這個機會……

文史哲令我有自信,開拓了我的視野,但視野開闊了,即是做不回尋常普通人。偏偏父母正是用尋常普通人的眼光,看世界過人生,活了一輩子,人文學科的薰陶孰好孰壞,從我的人生經歷看去,亦殊難判斷。

2024年5月7日 星期二

陪同就醫

以前爸爸有帶手錶的習慣。印象中,那手錶不是電子錶,也不是普通平價膠錶,而是男裝鋼腕錶。好此道者都知,鋼腕錶價值不菲,勞力士、奧米茄……能夠擁有是男仕身份的象徵。因其能保值及升值,許多人還買來作投資之用。爸爸為人務實,沒有大買特買,只買一隻用來看時間。有時我沒帶手錶,也會問爸爸借,爸爸從未拒絕。由這隻錶,可窺爸爸做人做事並非無準繩,他也在意世俗對成熟男仕的要求。後來家中財困,鋼帶錶不見了,換成膠錶,前幾年爸爸把膠錶給我,我在工作中遺失。

高中以後,有病看醫生,很少前往港安醫院,因醫療費用實在太昂貴,而且我肥胖,血壓水平永遠不達標。取而代之是光顧新村街周醫生,每次都是爸爸陪伴,一看便看了將近二十年。我為人沉默寡言,即使交代病徵,亦覺吃力。爸爸在旁,除了避免我中途跌倒,更重要是他會把我的病況簡單扼要告知周醫生。周醫生為人嚴肅,應診時不發一言。爸爸的話,多少讓他準確了解我的病情,繼而能夠對症下藥。從中學到大學,再到出來工作,爸爸跟周醫生逐漸熟落,最近一次看他是在今年一月,周醫生有心地問:「你爸爸仲係度嘛?」那時爸爸尚未離世,我回答:「係度,剛做了手術,現在行得很好。」豈料二月爸爸便入院,沒多久逝世。

因為長期光顧,周醫生見證我成長,亦看著爸爸日益變老。醫者父母心,有時他都會問及我的就業及感情狀況,我和爸爸則支吾以對。在周醫生看來,我於學校工作,自然是做教書的,按道理,教師結識教師,應該不太困難,單身肯定是「眼角高」。誰知我在學校只不過從事文書工作,教師一層,我根本無法高攀,獨身是迫不得已,跟「眼角高」全無關係。爸爸深知箇中內情,縱然抱孫心切,亦未有怪責。可是,看在周醫生眼裡,他便覺得我未有考慮年老爸爸的感受,也未在盡三十多歲人應該盡的責任。

每次看醫生,爸爸總會帶備足夠金錢,他又替我保管藥物,兼提醒周醫生為我寫醫生紙。一言以蔽之,有爸爸在,我的煩惱少許多。今年一月,我獨自在放工後去看醫生,竟因未準備好足夠金錢繳費,弄得需分日付款。尤其甚者,沒錢乘的士回家,被迫等待小巴,臨上車的一剎那,跌倒在地,拉傷韌帶,影響所及,爸爸要為走不了路的我配藥、交費、買藥膏,新冠可能是在這段時間感染。他間接因為我患病,賠上性命。

弟弟愛錫爸爸,對我歷年不孝又極痛恨,爸爸因我而病,他覺得是我一手造成,是天要對我所作所為予以懲罰。我無意辯解,亦辯解無從。近日乘車看見周醫生的醫務所遷址,回想爸爸昔日關懷備至的光景,份外感慨!

2024年5月5日 星期日

舌尖上的幽默

今天的荃灣中心增加了許多小店,有賣兩餸飯的,有賣台式食品的。然而,十多年前,小店尚未出現,福利來、大家樂壟斷,要在當中二選其一,實在非常困難。爸爸替我們買飯前,往往經歷一番「討論」,現在這些「討論」成為珍貴回憶的一部份。

大家樂近年不時轉餐牌,越轉越難吃,教人揀不落手。其中兩道堪稱「皇牌」,即永遠不會更換,一是「一哥焗豬扒飯」(簡稱「焗豬」),一是「咖喱牛腩飯」(簡稱「咖喱腩」)。爸爸買飯,遇到我們猶豫不決,無法作出決定,時常提議:「大家樂啦,焗豬、咖喱腩,一定有!」電影《麥兜故事》有一幕大排檔點餐,麥兜與麥太不斷點,侍應不斷重覆「冇魚蛋喎」、「冇粗麵喎」,爸爸說話的重覆,令我和弟弟想到《麥兜故事》中的侍應,雖然最後還是選擇不了,卻多了愉快歡樂的時光。

至於福利來,任何東西也可以點來吃,味道始終不太好,有時甚至不新鮮。爸爸提及福利來,總用帶鄉音的語調說:「一係食 fu~li~lai」,我和弟弟又是捧腹大笑。大概爸爸天生有幽默感,能從沉悶乏味的日常生活中,找到切入點,提煉出逗人發笑的笑話。台灣學者沈中元認為,「幽默是『轉念』的過程。同樣一件事情,有幽默感的人懂得正向思考。當病痛和意外來臨時,也較能應對人生的挫折與危機。幽默感是每個人都應該培養的生活態度」。弟弟於這方面亦有天份,爸爸去世前一個月,弟弟買了本 Mofusand 簿冊,「爸爸,呢隻貓係雪糕筒入面爬出黎」,引得爸爸特意去瞧瞧那本簿上的貓貓。爸爸去世,弟弟心情低落,我為人沉默嚴肅,家中少了許多歡樂。

關於福利來,還有許多值得講的趣事。

且說爸爸牙齒退化,只能吃流質食物,好一段時間,他的晚餐便是麵醬蒸倉魚配白粥,都在福利來買。人總是這樣,吃得多了,再美味的東西都會厭倦。況且,等候麵醬蒸倉魚需時,他不想我和弟弟等太久,有時會轉轉口味,選另一些小菜。印象中,他提議吃「蕃茄煮魚柳球」。不是「炒」,因為「炒」會令魚柳球變硬。「魚柳球」也不是「斑球」,「斑球」外層的炸粉他咀嚼不到。這就麻煩了。更要配白粥而不是飯,有時我照爸爸原話點餐,頗感尷尬。儘管我知道爸爸牙齒不佳才會吃得如此刁鑽,如此點餐確實有點滑稽和奇怪。幸好沒多久爸爸嫌福利來的白粥太稀,「好似水咁」,他自行出外購買。

弟弟回憶最後一次拍著爸爸的肩膊,向街外人介紹「他是我的爸爸」,是在福利來門口,爸爸當時正為我買飯。爸爸從深切治療部移往普通病房的第一晚,弟弟拿著 Mofusand  雨衣貓公仔,逗爸爸笑「佢係雪糕筒入面爬出黎架」。情境不同,同一地點,同一番話,感受迥異。現在我看到福利來、家中的雨衣貓公仔,總感到一陣悲涼。

2024年4月30日 星期二

煮食講究

媽媽生前曾經表示,不想看見廚房「冷鑊死罩」,她去世後,有一段時間,爸爸身體仍然健康,晚上不時煮飯給我和弟弟,貫徹對妻子的承諾。雖然媽媽曾批評爸爸廚藝不佳,但就我個人感受,爸爸做的菜味道也挺不錯,絕不比媽媽的差。

爸爸有一道菜,叫南乳腐竹炆豬肉,吃後教人難忘。驟聽菜名,或覺得很容易做,其實不然。南乳要入味,用多少份量,花多少時間,必需仔細講究。腐竹要選新鮮的,方能掛得起汁,吃下去有口感,否則像咬紙皮般,毀了整道菜。最精髓是豬肉,爸爸曾自豪地分享,一定要用上肉,因上肉油脂分佈均勻,肥瘦相間,肉質香腍軟滑。這道菜配上一大碗白飯,簡直是人間美味。其他餐廳根本弄不出,或無技術,或不願用充足的材料,「街外邊食到咁足料」,爸爸的話,我完全同意。

超市有急凍的潮州粉果售賣,單純擺在碟上放微波爐,可能黏成一團。爸爸很聰明,特別買來一小鋼兜,把粉果放上,再用水蒸。出來的粉果皮薄餡靚,柔軟適中。若無鑽研煮食的心思,決難為此。又媽媽擅煲粥,菜肉粥、蠔豉粥是其拿手好戲,爸爸只知弄菜肉粥,卻總在粥旁放些少乾瑤柱,帶出粥的鮮味,在生病的時候,能吃到一碗美味的粥,這是多麼幸福的事,而用乾瑤柱吊味的方法,竊以為是爸爸向媽媽偷師。

新年時爸爸煎蘿蔔糕更有一手。通常街外買的,既油膩,也不脆口。爸爸煎的截然不同,份量多不在講,最要緊是火候恰到好處,煎出來的糕香脆可口,令人想一吃再吃。

爸爸牙齒不好,吃東西有困難,但不代表對食不講究。他喜歡吃碎牛肉腸粉,有一次我買了一家手工製的,他吃後,說:「都係德發好食啲。」德發是他經常光顧的粥店。另外,吃牛根腩,他會選嚮腩,喜歡其炆得夠稔,而且入味。吃魚他會選倉魚,因倉魚多肉少骨,剔出來較容易。香蕉則揀地捫 (Del Monte),保證新鮮。喝飲品他特別鍾情好立克。

弟弟說,之前失業在家,吃過爸爸親手煮的蝦子麵,發現他煮麵的技術有了進步,麵煮得更加柔軟。我未吃過爸爸煮的麵,以後都沒有這個機會。

有爸爸在,「冷鑊死罩」是不會出現的,他多少會親自下廚,廚房能發揮其正常功用。可是,他走後,要我和弟弟煮,實在困難至極。對只求飽肚、重視快速多於食物質素的人而言,我寧願落街叫外賣買飯盒,總好過洗瓜切菜做一大番工夫。

爸爸走了兩個多月,廚房更多是用作上香、擺放祭品,廚櫃上有幾支豉油,但都帶有歷史陳跡,一段時間沒用過,菜刀亦添上鐵鏽。「冷鑊死罩」成為新常態,舊日爸媽煮飯煲粥的片段便越見珍貴,奈何人去樓空,昔日種種已不能重來。

2024年4月28日 星期日

唯一近照

爸爸自醫院回家,步履一天穩過一天,四腳助行器只是輔助。他性格獨立,不願依傍任何東西,哪怕是助行器,記得有一次,我跟他到銀行提款,那時他剛康復不久,手上握住助行器,按常理,他應一枴一枴地行才對,但他沒有,反而提起助行器,嘗試靠雙腳的力量一步一步地向前行。「爸爸,為何你不用助行器?」我好奇地問。爸爸沒有回答,繼續行他的路。其實,他是希望鍛鍊雙腿,他不甘心一輩子依賴助行器。這份堅毅,甚至驅使他後來到處散步,是痛,但也要克服,其鐵一般的意志非我所能擁有。

過了半年多,爸爸已全好,只是肩膊仍有一骨頭隆起,畢竟年紀大動手術不太好,他表示不痛,我和弟弟就未有理會。暑假期間,政府派發消費券提振經濟,我和爸爸在之前未有登記,索性趁是次機會,完成登記。爸爸不懂使用電腦,「爸爸,給我你的身份證,我替你登記」,就這樣,爸爸以後可以領消費券。他又給我他的八達通,是一張長者卡,適值政府要長者轉用樂悠卡,否則用長者八達通乘車再無優惠,我承諾到期時會替他申請,豈料後來工作事忙,直至爸爸離世,我都未有幫助他申請樂悠卡。

每逢消費券派發,爸爸總會提醒我到附近便利店領取。2022 年底,政府再有新搞作,今次是換領全新智能身份證。荃薈是當時換證中心的所在地,我不太清楚位置,問爸爸,他也不知道。結果我和他父子倆乘的士前往,原來荃薈是「熊貓酒店」旁的商場,大約二樓的位置,便是換證中心。我和爸爸並肩而行,等待換證的人流眾多,位位臉上帶著口罩,我對爸爸有可能被傳染新冠感擔憂。

換證程序雖然煩瑣,卻為爸爸意外留下一幅近照。爸爸是老派人,平時不喜歡隨便拍照,覺得不好意思。他許多證件相都是年青時拍的,唯一記錄他晚年相貌的,只有在換證中心拍下的這一張。初時我還覺得拍攝不太好,「望鏡頭,微笑……頭低少少……」負責拍照的人不斷指示,爸爸積極配合,始終有偏差,現在回想那天情景,仍令人會心微笑。好不容易完成這張證件照,滿以為僅爸爸身份證使用,豈知道兩年後它竟成為我和弟弟憶記爸爸的唯一相片!

尤其遺憾的是,我和弟弟從未與爸爸拍過一張合照,我們腦海中有很多與爸爸相處的記憶,音容宛在,但見諸相片,一張都沒有。爸爸已走,想再拍都沒可能。

路過荃灣地鐵站旁的天橋,我總依稀看到一年老瘦弱的身影,在奮力地走著路。看著廚房放著的相片,我總想到爸爸就在身旁的日子,我為他截車,他叮囑我小心走路。往後的日子,人生前路漫漫,沒有爸爸在,彷如置身黑夜,四周一片漆黑,怎不教人傷感?

2024年4月25日 星期四

愛國情懷

爸爸喜歡聽收音機,時事節目及新聞報導更是其不二之選。他是商台《光明頂》的聽眾,及至香港政治氣氛轉變,陶傑移居英國,爸爸覺得節目變了質,彷彿搔不著癢處,他才不再收聽。我和弟弟介紹他聽港台《五十年後》,由前董建華特別顧問葉國華主持,論調傾向親中愛國,爸爸聽了幾次,發現內容有偏頗,而且立場鮮明,決定不聽,「唉,又葉國華呀」更成為我家笑料的一部份。

爸爸雖在內地出生、讀書,少年時正值中共建國之初,親眼目睹毛澤東的雄心壯志,但他對中共歷年暴行並非視而不見,更不願為其粉飾。六七暴動,左仔到處放「菠蘿」(土製炸彈),傷及一對無辜子弟,爸爸不以為然,談及曾鈺成,他總會提到其出身左派學校,昔日有份派傳單。至於工聯會,他認為其非真心為工人服務。在不同政黨選擇中,爸爸更傾向民主派,最記得 2004 年民主黨在立法會選舉大獲全勝,爸爸早上在電視觀看點票結果,非常高興。

2014 – 2019 年香港政治急劇轉變,本民前是什麼組織,爸爸固然不知道,但梁天琦在選舉論壇的表現,他是欣賞的。黎智英被捕、支聯會及教協解散、公民黨亡黨,爸爸看到相關新聞,有時也會對我說。我亦太不懂爸爸心情,「依家香港係咁架啦,冇得救架喇」,爸爸聽見,總是沉默,繼而不再說話。現在回想,或許我跟他一同訴說政府的不是,我們父子間會有多一些溝通交流,只可惜都錯過了。

不過,中共再有不是,無礙爸爸對中國存有深厚的情懷。這一種愛國情懷,不是我讀書後形成的那一種,而更接近對故鄉、故土的歸屬感。當然,沒有他祖母兒時的關愛,沒有童年至少年一段經歷,決不可能有這種情懷。

弟弟見香港狀況不佳,時常對爸爸說他朝移居外國,爸爸總是微笑以對。近年大灣區發展甚囂塵上,爸爸聽到弟弟訴說深圳如何進步,總是異常興奮,連大型超市 Costco 落戶深圳,他都有留意,可見其對大陸發展的留心。我不相信關於大陸的新聞,認為中間含有誇張失實的成分。爸爸轉而與弟弟交談。他離世前個多月,弟弟還對他說已兌換好人民幣準備北上。

弟弟說,爸爸不知是否意識到自己快離世,竟表示想吃家鄉惠陽縣的茶果。茶果是客家人食品,香港哪能容易找到?但由此可見爸爸至老死,仍想念著數十年未回到過的家鄉,也包括家鄉的親朋戚友。

在仁濟醫院的最後時光,弟弟給爸爸用智能手機看有線新聞,爸爸卻全無興趣。這是我出生以來從未見過。爸爸對新聞時事竟不感興趣,全無想知的意欲。原來人的壽命快將終結,再喜歡的東西,都會放下。就在爸爸不看新聞後一個星期,他便永遠離開世上。

2024年4月23日 星期二

重返家中

爸爸在法國醫院完成髖關節手術,可以恢復步行。2022 年 4 月中旬,弟弟安排爸爸回家,那時還有數天我才隔離完畢。由於爸爸不能蹲坐小櫈洗澡,我特別買了一張可調較高度的櫈子給他。另外,為免爸爸有機會感染新冠,弟弟買來地拖,我則買了消毒槍、酒精等,經過一輪清潔,確保無殘餘病毒,才許爸爸返回。

弟弟決意讓爸爸在家也能感受到法國醫院的舒適,毅然改動家中陳設,包括將櫃子移出,添置了一個「尿液轉運站」,透過在小櫈上放一膠兜,以便腎功能不佳的爸爸排尿 (後來我和弟弟亦經常使用)。此外,睡房、廁所添了地毯,久違的香精重新出現於浴室,散發出陣陣芳香。一切準備妥當,弟弟用新買的輪椅接爸爸返家。經過幾個星期住院,爸爸明顯瘦了,負責手術的郭醫生送他一四腳助行器,用作物理治療,過了一段時間,爸爸認為自己能夠安全走路,便不再使用。

據弟弟憶述,爸爸在醫院用平板電腦看電視,很是寫意,這應是他晚年比較享福的時光 (畢竟家中狹窄,電視不時被衣衫覆蓋,爸爸看不到,有時索性回房睡覺)。爸爸為人健談,即使是首次相識的,也能交際幾句。郭醫生會送助行器給他,是因為跟爸爸一見如故。惟對一八旬老人而言,動手術多少對身體元氣有損耗,往後日子,爸爸老得很快,生命力大不如前,這多少和做手術有關。

爸爸年老,卻不願認老,更不想被視為無用。起初煲水、買飯、抽廁紙、交生活雜費,都是我負責。未幾,他將這些重新拿來做,「成日係屋企,唔出去行下,隻腳仲痛」,適值我兼有痛風和風濕,行動不便,一年過去,爸爸再次成為家中的主力跑腿,他對此感到很滿意,我們則擔心他時常外出容易染上新冠,叮囑他留在荃灣中心範圍活動。

爸爸坐著輪椅回家的畫面,我仍記憶猶新。他返家翌日,我想更換浴室的抽氣扇,以往所用的是爸爸購入,中國製造,壞了很久 (因家中財困,爸爸盡選些便宜的,結果自然不耐用),洗熱水浴時水氣充斥浴室。我知會了爸爸,爸爸同意,下午師傅便上門安裝。

「什麼牌子呀?」

「KDK」

「哦,是日本貨,很耐用。」

我有點詫異,原來爸爸對抽氣扇的牌子和產地亦有研究。時至今日,抽氣扇已為我家服務逾兩年,爸爸卻已不在,教人傷感。

弟弟為爸爸的髖關節手術花費十多萬元,兩年前,無人會想到這個髖關節的服務日數竟是如此的短,我們擔心爸爸不適應,行得不順暢,從沒想過他會死。即使入仁濟前一日,他還有說有笑,這邊去那邊去,怎會想到如斯健康的一個人,會突然消失世上?

刻下爸爸坐過一次的輪椅、洗澡用的高櫈、地拖、地毯等仍存留家中,卻永遠喪失其主人,獨自承受歲月的洗禮。望著它們,想到弟弟昔日的心思,爸爸使用他們的片段,不禁感慨萬千。

2024年4月21日 星期日

禍不單行

近年荃灣中心被打造成上車盤,而且特別歡迎養寵物的兩小口子搬進。遇到修養好的新住戶,問題尚且不大,但部份縱容寵物隨處便溺,管理處又採取「隻眼開,隻眼閉」的態度,結果尿跡處處,老人家首當其衝遭殃。本來媽媽計劃成功,我讀完大學有份穩定工作,有一筆可觀收入,「細屋換大屋」,爸爸在一較新的屋苑居住,未必會跌倒,奈何我不濟,爸爸終被連累,走不到路。

爸爸雙手拿著枴杖支撐,一跳一跳的移動,初時尚可應付,但已不能外出,買飯皆由我負責。及至一次我買東西回家,一開門,爸爸竟跌坐在地,無法起來。我頓時感到手足無措,推了一個箱子,讓爸爸雙手撐住,借力起身。他的肩膊有一骨頭隆起,顯然是脫位,原來他扶著摺椅的椅背步行,一不小心,椅子受不到力,他便跌倒。諷刺的是,前一天弟弟才叫他不要用摺椅借力。我不知如何是好,爸爸亦無可奈何,一切要待到弟弟回家才能作決定,他正在上班。驚惶之下,我買給爸爸的上海麵都倒瀉了,以後我再沒機會為他多買一次。

弟弟卒之回來,我告訴他情況,提議到港安醫院看醫生,但苦於移動爸爸身子。弟弟怪責爸爸不聽他勸告,搞出事來,爸爸性格不願連累人,流淚道:「送我去老人院囉!」「去老人院?你就想,我地邊有咁多錢?」這個困局最後由弟弟解決,翌日我上班去,弟弟請假送爸爸到聖德肋撒醫院 (俗稱「法國醫院」) 求醫,為了便於移動爸爸,他特別買了一架新輪椅,又召叫混能的士接送,這應該是爸爸第一次乘搭混能的士。

聖德肋撒醫院是私家醫院,所費不菲,投資讀哲學以來,我家的經濟水平根本承擔不起到這些地方求醫。到港安已經很勉強。爸爸可享受高質素的醫療服務,不久更做手術換了髖關節,可以重新走路,全賴弟弟透支他的青春、時間乃至整個人生換錢回家。不止於此,弟弟還買了一部 iphone 給爸爸「點點下」,閒時看新聞之餘,以備下次出事可第一時間通知。可惜預備充足,iphone 終究未有發揮其關鍵作用,爸爸中新冠,並未用它通知弟弟求救。

2022 年頭同時是新冠疫情最嚴峻的時候,爸爸入院未幾,我即意外染疫,學校要我申請隔離令,我被迫關在家十四日,避免外出。到醫院探望爸爸的重任,全部落在弟弟身上。弟弟與我同住,我「中招」了,他怎能倖免?據他憶述,他當時在爸爸面前扮作很健康,一離開醫院便呼吸困難,須至附近公園吸一大口煙。回家至巴士站下車,更一度咳到吐血。弟弟的困窘,反映我家一個問題,人手極度短缺。以往爸媽是支柱,媽媽走後,爸爸獨力維持,至他不行了,本來我要出來承擔,奈何我病了,最後僅剩下弟弟獨力奔走。

四月中旬,爸爸返家,疫情高峰已過,我和弟弟也痊癒了。這段時間,許多高齡長者因感染新冠離世,偏偏爸爸在法國醫院留醫,法國醫院不收新冠患者,爸爸變相避過一劫。我們萬萬沒想到兩年後他會感染新冠,更間接因此離世。

2024年4月18日 星期四

爸爸倒下

2018 年以後,弟弟仍有嘗試入公營醫院體系,但年紀已大,遭人歧視,只好退到私營機構做化驗工作。他不久想轉文職,奈何文職薪金偏低,其頗為躊躇。眼見爸爸一天天年老,弟弟決意轉行,告別輪班,想抽多些時間陪伴爸爸。他還讀了個證書課程,加強自己轉文職的競爭力,可惜爸爸等不到他成功,已離開人世。

或許看到弟弟在為家付出,默默受苦,爸爸恤衫長期袋有弟弟兒童時的照片,面貌雖變,父親對兒子的擔心始終如一。弟弟跟他訴苦,他不時慨嘆「陰功囉」,年紀老邁,無能為力,這一嘆含有多少悲苦,多少無奈!

家中地方有限,有時弟弟衣衫阻礙我上床睡覺,我會叫他處理,他往往惡言相向,指我的文史哲書籍佔用地方更多,應該盡數丟棄,我耐不住脾氣,有次扔掉他的化驗書,「你再嘈,連你都掟埋出去」,弟弟聽了,自然記恨,最後是爸爸把弟弟的書籍拾回、放好。

我與弟弟鬧得面紅耳赤,爸爸則夾在中間做磨心,「唔好再嘈喇!家嘈屋閉,俾出面啲人睇到都唔好!」可悲這種情況出現不只一次,而是近年的常態。

我與弟弟交惡,對家庭有破壞無建設,但爸爸並未因此待我不好。隨著年紀漸大,身體肥胖,缺少運動,開始有痛風問題。每次痛風到訪,輕則不良於行,重則臥床不起。日常買飯、拿衣服到洗衣店、配藥,不時要年老的爸爸代勞,他從來無一句怨言。

最記得有一次,膝蓋痛得無法屈曲,雖告了假,但畢竟要下樓往診所看醫生取醫生紙。如何是好?我正苦惱。此時,爸爸拿了一支鐵打酒,替我慢慢揉起來,一邊揉,一邊叮囑我要嘗試屈曲、伸直,及後又叫我試試讓膝蓋受力,過了好幾個小時,膝蓋疼痛有所減輕,我即扶著爸爸的肩膊,下樓搭的士看醫生。

直至入院前一晚,他還用心為我的左膝搽上新買的藥酒。這是我人生最後一次感受到爸爸的溫暖,往後再沒有此一機會。

我有困難,總是爸爸替我解拆,令我反思以往追求的都是錯。為了心儀女神,我自問付出全部心力和時間。可是,當我被痛風纏擾,行不到路,人不似人時,誰去關心我、理會我?是爸爸。誰在意我有沒有飯吃,叮囑我要小心走路?是爸爸。誰二話不說給我幫助?是爸爸。偏偏我對他最為冷淡,最為忽略!想念至此,儘管我仍未能走出陰霾,「沉船」的痛楚已然減少,取而代之是愧疚。

2022 年 1 月,爸爸在買飯途中誤踩寵物便溺,跣倒在地。他忍著痛楚,一枴一枴回到家中,我起初以為他沒事,直至他行不了路,需要我買支架,我才知道問題嚴重。未幾,支架都助不了他,他再次在家坐倒地上,無法站立。爸爸絕望至極,我苦無對策,出來挽救局面的人,正是弟弟。

2024年4月16日 星期二

矛盾加深

我從未對爸爸透露過自己喜歡上哲學系的女同學,不知道他會如何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確實很想弄孫為樂。我家隔鄰有對新婚夫婦,誕下女嬰,每當爸爸開門看見,都會跟她互打招呼。女嬰一天天長大,會叫爸爸做「叔叔」、「伯伯」,刻下她已是高小,即將升讀中學,爸爸卻不在人世。一老一幼真摯的互動,令我知道他是想抱孫的,奈何我不爭氣,娶不到妻,更有甚者,這十多年,連一杯新抱茶也給不到他,我都算失敗。

弟弟不知從何處得知我「沉船」,告訴爸爸,爸爸的反應是「佢淨係識胳肋底」,言下之意,是我只知哲學,為人納悶乏味,「追女仔」怎能成功?事實上,與爸爸相比,我確實既無外形,亦欠風趣幽默。我卒之迎來失敗,爸爸則從自身的人生經歷,覺得三十多歲的成年男子心思向外望,在所難免,無特別怪責。

反而弟弟對我「沉船」反應極大。在他看來,家中財政已非常不堪,彼賺不到錢,長期被迫從事低薪工作,應該痛定思痛,把握年青的時間,上進奮發,或報讀提升職場競爭力的課程,如會計、電腦之類,或多打一份工,再不然,回家做乖兒子,照顧好健康不佳的爸爸。彼實在不應於賺不到錢的文史哲上用心,更不應全副精力做「熱狗」(即過份關心時政),工作無成就,原生家庭守護不住,還要去「追女仔」(我其實只出了三次街),這簡直是荒謬!

弟弟對爸爸抱怨我的不知所謂,同時積極用自己的方法去「穩住頭家」。他用工餘時間到理大進修化驗專業,積貯了一筆錢,預備申請進入公營醫院體系,從事化驗工作,成功的話,收入足夠支撐家中運作,大大減輕爸爸財政壓力。又他在理大讀書時結識了一心儀女生,只要有工作,水到渠成,屆時便可開展關係,成家立室。他萬萬沒想到此一如意算盤最後打不響,入不了公立醫院,心儀對象亦嫁人去了,而導致他功敗垂成的,正是我這個哥哥。

2018 年對我來說無甚特別,對爸爸、弟弟卻意義重大。弟弟能否入到公營醫院體系,便是看這年。惟同年亦是媽媽葬於和合石逾六年,按政府規定,需要執骨入金塔,再另覓新址造位。一番折騰,耗費金錢少不了,還要找石廠、請師傅做儀式,每項都要錢。弟弟回家,主張支出攤分,每人負擔幾萬。我的想法是,媽媽已去世多年,這只是一具遺體罷了,有必要花費幾萬重新放置、安葬嗎?當時我的月薪是萬餘元,幾萬元相當於我幾個月的收入,來年合約續期為未知數,銀行存款雖可觀,卻是失業時賴以為生的老本。加上爸爸還在節衣縮食,哪有人一心想著已逝者,棄在生者於不顧?故此,我堅決不出錢。

「你咁樣做,媽咪會俾人放去亂葬崗!」

亂葬崗即沙嶺公墓。

我嚴辭回答:「冇錢可以點?第日有錢,幫佢風光大葬,打造埋牌匾記述佢一生事跡都仲得。」

「到時媽咪條屍都唔見左啦,做呢啲形式野有咩用?」

我與弟弟鬧得很僵,他最後全數出十多萬為媽媽完成執骨入金塔和另造新位。爸爸有前列腺問題,無法親自往和合石。只有弟弟一人在場打理、見證,兼燒衣包、上香。堅持做孝子,下場是錢盡數花光,籌備多年的計劃,因為我一個決定,徹底破滅。他與我的關係逐漸不如從前。

2024年4月14日 星期日

沉錯了船

除了埋首工作和被政治氛圍牽動,我還執迷不悔地為一名女子「沉船」,竟致錯過了入職做小學教師的機會,令原生家庭更無法翻身。刻下回想,覺得自己很傻之外,亦對爸爸和弟弟有萬分愧疚。

一切須回到中大哲學系說起。

迎新日系內講座,我和她首次遇上,為其仙姿所吸引,怦然心動。之後因事休學,仍不時思憶其芳容。至重返校園,她身邊已有另一個他,二人形影不離,我心很酸。

當時媽媽尚健在,有時陪我上學,一日黃昏,見她和他離開馮景禧樓,媽媽拋出一句:「第日識女仔千祈唔好識呢種,有男朋友嘅女仔,你走去識,點知會唔會俾人打?」我正沉迷局中,旁觀者的睿智,怎聽得入耳?不過說也奇怪,如斯絕色,系內竟無男同學搭訕,後來我知原因了,她當時已在校外有一男朋友,三十多歲的,經常駕車管接送,男同學們都知她名花有主,自然不去招惹。可憐我懵然不知,一頭栽進去,結果弄得遍體鱗傷。

大學時的我有衝勁,相信世間一切障礙,只要透過自身努力和時間,便可克服。那時我沒想到「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認命更是我不情願。此一心態驅使下,我主動找那女同學的 email 地址、facebook 帳戶,更嘗試在 MSN 跟她聊天。儘管她每次都以覆 email、很忙來推搪,我始終一天一天的等。終於,我有機會結識她,但那時距離畢業只有年半。

2010 年 12 月 4 日黃昏,我在火車看見她跟一陌生男子甜蜜牽手,我始知她有男朋友。可是,我沒放棄,「有男朋友罷了,將來可以分開啊」,我利用工餘時間不斷寄電郵給她,對她敞開心扉,分享生活所思所想,愚公終能移山,只要我交出真心,她再冷傲,必有被融化的一天。我每星期日早上在電腦前打字,所吃的早餐,正是爸爸買給我。

印象中她約過我吃飯,我怕失禮她,推辭了。現在回望,她可能想在見面時拒絕我。但要來的始終要來,2012 年我在網上對她表白,她嚴正回覆「我大部份時間只會陪男友,其餘則陪神交」,言下之意,她的世界沒我的份。竹籃打水一場空,我一度將全部心思放到香港政治上。然而我尚未死心,猶如上癮的賭徒,「我們還年輕,或許有朝一日她會回心轉意,考慮我呢」,我萬萬沒想到另一邊廂她已和新男友前往澳洲展開 working holiday,我知道事情始末,她和他已環遊了半個地球,相處共對無數天。

人總是這樣,被冷落越久,便越渴望溫暖。2015 年在趙小工作,結識了一位女同事,雖無仙姿絕色,卻有委婉溫柔。那位女同學返回香港,與男友同居於太子,見我心思不在她身上,而在那位同事,有意協助我追求那同事,以便和我建立正常朋友關係。我卻誤認她態度有變,以為自己尚有機會。久別重逢,三次見面,昔日仙女已有婦人態,我視而不見。後來她覺得我心思好像又回轉到她身上,遂決意「斬纜」。2017 年 9 月,她借口我言辭「性騷擾」她,在 facebook 封鎖了我,遑論見面。

她最初表示會從輕發落,我則意志消沉,絕望失落到一個點,我認為就算當了老師,沒有她,我的人生都是不完滿的。我看不到爸爸年紀已經很大,他等不到我成才。我看不到弟弟已經捱得很辛苦,喘不過氣。我只看到自己失去了她,永遠地失去她。結果,我拒絕了趙小彭校長給我升格當教師的機會。

之後數年,我不時在自己的網誌表示思念她。她沒回應。2019 年我按耐不住,打電話給她,她由從輕發落轉為叫我 move on,說是她男友意思,cut 我線。2020 – 21 年前後,我說掛念她,可否出來見面,她交出「三個沒有」,「我沒結婚但已有終身伴侶。我從沒思念過你。我認為我們沒需要再見面。」2022 年 11 月,我在她 Instagram 輾轉找到類似結婚照,電郵她是否替婚紗公司拍照,她未有回覆。2023 年的年初四,偶然之下,我在一婚禮策劃師的 Instagram 看到 2022 年 2 月 4 日我的女神原來已經結了婚,大量的影片及相片,反映婚禮籌備經年,好不熱鬧,她嫁人了,卻對我一句都沒吐露過。

我反來覆去想種種可能,越想越見無出路。2023 年底,我認命,接受現實,學習放下。2024 年 2 月 3 日,爸爸入院,未幾離世。

2024年4月11日 星期四

健康轉差

文學、歷史是我個人生命一重要部分,由歷史又進而愛上哲學。讀書時,文史哲為我贏得好成績,奈何出來工作,這些知識全部報廢,不能應用。我一方面學職場要我學的,一方面嘗試用工餘時間保住自己的學問知識,以免「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整個過程是孤獨的,爸爸和弟弟不了解,同事亦不知。尤其甚者,花了時間在電腦前找資料寫文章,往往少了時間理會家中困難。文史哲需要參考書,偏偏家中地方狹小,金錢亦缺乏,好幾次因為買書及放置書籍,與弟弟爭吵,亦令爸爸有微言,「唔好再買書囉」。

或許看見我的事業沒起色,爸爸心中漸有一番盤算。適值弟弟在科大讀生物,爸爸決定典當媽媽的首飾,加上他僅餘的金錢,全力支持弟弟讀到畢業為止。勉力支撐,在第三年維持不住,要向學生資助辦事處申請借款,打破了媽媽生前「決不借錢」的原則 (此亦見爸爸因事制宜,靈活變通),慶幸弟弟出來找到工作,直到爸爸臨終,他仍訴說著是爸爸成就其事業,使他得以出人投地。

弟弟出身,爸爸健康卻開始轉差,有前列腺增生的問題。排尿困難,嚴重的話非同小可。那時我忙於工作,爸爸隱忍不發,發現問題乃至陪伴爸爸到醫院覆診者,正是弟弟。聽弟弟說,爸爸一個人在醫院,也有擔憂和害怕的時候,他因此責怪我為何不關心爸爸,為何由得爸爸自生自滅。往後的日子,爸爸覆診,總是自己一個人去,家中缺錢,被迫在公立醫院輪候,手術也不敢做,爸爸一直是依靠吃藥控制病情,他離世時腎功能特別差,不知與此長期病患是否相關。

除了前列腺增生,爸爸的牙齒逐漸退化,吃不到東西,要吃流質食物。2020 年前後一次農曆新年,我從愉景新城買了盆菜回家,拿得滿頭大汗,以為爸爸可以吃到,豈知爸爸竟拒絕,我起初心裡不快,但原來爸爸不是有意,他是牙齒無力,再吃不到,整個盆菜,他只吃了幾件芋頭,嚐了些汁,卻因看見我吃得快樂,滿足笑了。爸爸就是這麼一個人,可惜我對他不孝順。

長年累月沉迷文史哲,2014 年以後又被香港的政治氛圍牽動,2016 年我在大學時期心儀的女同學忽然變得親切,凡此種種,都令我的心思不斷向著外面轉。我擔心失業,但從未擔心過爸爸的健康,更對弟弟苦況視而不見,「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是我的口頭禪,這番心境下,我慢慢契接自由主義 (實際是個人至上),哲學上的信仰復加深我對爸爸和弟弟的冷漠,視之為理所當然,我甚至嚴詞訓斥起弟弟來,批評他不應把家庭放第一位,要有自己的人生。弟弟當然覺得我發瘋,「讀完哲學,成個人變哂」。

2015 年底我轉到趙小工作,一年後,學校有意給我機會做教師,這是第二次難能可貴的機會。我膽怯,還有心儀女生突然失聯,心情失落,放棄了。我萬萬沒想到這決定對我家打擊甚大。

2024年4月9日 星期二

一場歡喜一場空

和讀哲學系不同,我報讀小學常識教育文憑,是詢問過同事們的意見,還有看到不少成功案例,才毅然投考。故此,那時我常說「今次一定會成功」。對爸爸和弟弟而言,他們也希望我的再出發會為家中困局帶來轉變,簡言之,我們三人都是充滿期望。奈何事情後來的發展遠超我們預期,我終於沒有執教鞭,爸爸、弟弟依舊在拮据下過日子。

本來我可兼修中文,中文加上常識,在小學取教席可謂十拿九穩。不知什麼緣故,我被評為不適合修讀中文。數學搭常識,成功率已低了一截。尤其不幸的是,也跟自己性格有關,我不願「埋堆」,文雅一點是不願交際應酬,偏偏常識其中一教授喜歡這一套,結果順理成章我實習的分數不太高,只有 B,其他同學在她協助推薦下,都找到教席,順利入行了,我卻因缺乏這一點助力,最後回到小學繼續當教學助理,時為 2014 年 8 月。

誠然,未有準備好教案、滿山放火求教席,自己的教學技巧不純熟,都是令我未有入行的因素。但姑勿論如何,最要緊是,我全職讀了一年書,爸爸、弟弟已捱得崩潰,刻下我竟任性要做回助理,薪金更要比以前少,願望落空都算,艱難未有逆轉,方是大問題。我的堅持己見,換來是爸爸、弟弟輾轉呻吟。弟弟性格不如我,比較顧家,眼看爸爸年老受苦,不忍心,畢業後決意投身化驗,不惜卑躬屈膝求他人給予機會入行,洗底褲、買奶茶、苦苦哀求,都不過是為爸爸有好生活,不致晚景淒涼,可悲我當時全然不知,還以為弟弟到港島工作是「攞苦黎辛」,冷嘲熱諷一番。

2014 – 2015 學年,我在油天 (海泓) 工作,薪金低於一萬,根本連車費都填補不了,但因財政由爸爸掌管,我對實情並未了解,還以自己辛勞賺錢自豪。2014 年 9 月 28 日,香港爆發大型社會抗爭運動,基於高中至大學文史哲知識的薰陶,我雖未有身體力行參與其中,卻在輿論上寫過不少評論文章。我以為自己是在盡知識分子的責任,是做應該做的事,原來看在弟弟眼中,他覺得我是浪費時間,棄窮困的家、年邁的爸爸於不顧,他批評我不去進修、為人懶惰,「淨係識聽『熱狗』(網台熱血公民的節目,當時較緊貼社運動向)」,直至今日,他仍不時用此譏諷我。儘管當中不乏弟弟的主觀情緒,我對弟弟、爸爸不住也的確是事實。

重回小學做助理,乃至不斷在網上寫政治評論,爸爸始終未有苛責我。弟弟抱怨,他一兩句附和,是有的,卻始終未有正面責罵我,這是他大量,他包容。2015 年 9 月,油天 (海泓) 想轉我做支援老師,若那時入了職,光景亦不一樣,可惜我心高氣傲,覺得一年來被投閒置散,決意離開,輾轉在青衣趙小落戶,薪金回到一萬畢竟是杯水車薪,弟弟未幾在港大醫學院當研究助理,薪金比我高,他成為了爸爸的得力助手、好戰友,共同肩負起整個家,我則漸漸被排除在外。

2024年4月7日 星期日

彼此也在捱

2011 年在小學工作,發現有同事兼讀小學教育文憑,待遇相對較好,可入班代課,亦獲副校長、主任青睞。我初時認為自己不適合教小學,申請中學通識,未能成功。次年再試,改選小學常識,終於獲取錄。幫我交申請表格及文件者,正是爸爸,是他一人赴中大給我放信件。

除了同事鼓勵,報讀的另一原因是太久找不到工作。2012 年 8 月,我被迫離開小學。9 月欲找學校相關工作,大部份學校早已開課,人也請定了。我一度嘗試報考 Mphil,回中大哲學系找師長求救,但熟悉的都不太願幫忙,遑論陌生的,結果只能在職場大海無止境投信,無止境失落。爸爸也發現等下去不是辦法,建議我考政府,依然無功而還。讀書某程度上是無可奈何的選擇,避免賦閑在家,2013 年 2 月轉到另一所小學當助理,是後話了。

哲學系畢業的我,電腦知識本甚貧乏,只知酌量使用 Word 和 Power Point,Excel 完全是外行,此已令商業機構卻步。加上公開試英文口試成績不佳,膝蓋移位傷患等問題,許多服務性行業都難以勝任。我唯一可以做,是等待文職,但家中財困,每等待一日,實際就是加重爸爸負擔多一天。弟弟那時也要進大學,須交學費。爸爸要在極狹窄的隙縫中覓出路,對一個七旬老人而言,其實是極艱難。

慶幸弟弟在餐廳工作,自行料理生活費之餘,不時將收入拿回家協助爸爸交生活雜費。爸爸在長俸、生果金和弟弟的補助下,總算捱得過去。奈何弟弟賺錢是要付出代價的,年紀輕輕於餐廳做侍應,被客人奚落嘲笑讀書差不在話下 (他本來讀書還要比我好,所以才特別介意),最要命是為了在工作環境不被欺負,必須融入其中,染髮、講粗口、夜歸,這非弟弟意欲為之,卻不得不如此。媽媽在時,堅持家規,時有微言。弟弟感不悅。至爸爸,門禁稍寬,但弟弟仍覺內疚。原來窮人是沒家風可言,不是不去守,而是守不住。一個家窮,甚至連最基本的父慈子孝都無法做到,倘無弟弟,我又失業,爸爸一個人捱,我如何盡孝減輕爸爸的經濟重擔?

往後的日子,2013 – 2014 年,我雖有工作,但人工微薄,車費又貴 (在大角咀上班),實際等於貼錢返工。大學取錄我,我是全職去讀,連工作都放棄了。最初打算副修中文,將來有中文教,入行機會較大,豈料有關方面覺得我不適合讀中文,拒絕了我的申請,退而求其次副修數學,此已與副修中文不可同日而語,坊間數學、常識教師何其多!硬著頭皮讀下去,成績是不俗,家中困境更見嚴重,因我全沒收入,更需車費、生活費,添以弟弟的學費、家中雜費,爸爸根本無力承擔。弟弟加強補貼,卒之弄得本科成績一落千丈。second low 畢業,失去好工種的入場券,弟弟常引以為憾,覺得是我拖累他,令他沒選擇。此亦是我與他關係失和、他對我改變觀念的開端。

2024年4月4日 星期四

弟弟早年

要談爸爸晚年,不得不提弟弟的角色,我和弟弟的關係亦似乎很複雜,可謂一言難盡,今且娓娓道來,亦見爸爸為人的一面。

弟弟和我都是爸媽親生,同一血緣,加上同一家庭成長,故異常親厚。兒時踏單車照,他便在我旁邊。幼稚園畢業相,我的隔鄰就是弟弟的,足證其在父母心中的地位。唯弟弟性格較剛烈,亦與沉常乖順的小孩子不同。兒時出外吃飯,乘車時竟說「拆了人地條橋」,被我家引為佳話。那時外公還沒去世,在門旁乘涼,見弟弟頑皮,臉現不悅之色。儒家的嚴肅與與生俱來的跳脫相碰撞,我是親眼見證,而這份跳脫從何而來,我覺得是遺傳自爸爸。

弟弟幼稚園又一傑作,是只穿泳褲拿著沙灘波拍照,雖說是幼稚園想拍一輯有夏日感覺的照片,換轉是我,未必有膽量在人前如此袒露。膽識與自信,也是天生的,驗證於後來的事,我則偏向拖泥帶水和猶豫不決,此亦為弟弟所詬病。

在媽媽主導下,她相信年長的我有責任帶領年少的弟弟,事實上,從投資的角度,首次創業所使用的模式,如無太大風險,第二次未嘗不可照板煮碗。所以,從讀綠楊幼稚園、海壩街官小至荃濟,弟弟基本上活在我這個哥哥的影子下,差在校服及書簿未有重用而已。我為人較乖順,又是嫡子,獲媽媽偏愛,久而久之,弟弟順理成章以我為行為的榜樣,這一狀況直到我讀完哲學系,賺不到錢養家,棄家不顧,他才轉變過來,對我由尊敬,轉為微言不斷 (故我稱讀哲學對我家是一大錯亂)。

弟弟入荃濟時,荃濟的 Banding 已不如前,據他說,班中混有背景複雜的學生。中三是關鍵一年,弟弟被當時的班主任指責擅自修改試卷答案,為此,弟弟抑鬱在家,沒有上學,爸媽甚為擔心。此一事件的始末因由,迄今仍無法知悉。總之最後是爸媽出面,為弟弟尋找學位,當時謝伯開校長為保良局姚連生中學校長,願意錄取弟弟,弟弟才避過一劫,在姚記一直讀書,至中七畢業。

荃濟的校風過於重視紀律,頭髮長會被罰,沒有帶功課即日要留堂。姚記則似乎比較自由,教師授課亦相對用心。弟弟在新學校讀書,如魚得水,跟我有別,他選理科,爸爸很開心。至中六,適值我讀哲學,他有感家中有財困跡象,媽媽愁眉不展,遂棄自己擅長的數學,轉而攻讀生物。那時他亦自有一番說辭,稱將來要當生物老師 (荃濟迫他走的班主任是教生物的)。媽媽和我都信以為真。到近年,他稱因家中沒錢,考慮出路才迫不得已,我為此感內疚,卻於事無補。

大學選科,弟弟高考成績比我好,落得無科可選,是因為家中真的沒錢了,哲學系那邊支出實在太大。他選科大生物,獲取錄,卻接二連三面對媽媽離世、爸爸年老、我找不到工作、家中窮困等難關,他才剛好二十歲,換言之,解難的重任便落在年邁的爸爸身上。

2024年4月2日 星期二

父慈子不孝

在外工作,所有衫褲鞋襪,都是爸爸買給我。他對我亦確實有期望,希望我斯斯文文在學校做老師,不用做體力勞動捱苦。我當教學助理而非老師,他或許不太分得清二者,在他看來,反正都是在學校工作。恤衫、西褲、皮鞋、皮帶,那種 formal 與工作性質其實不配,卻多少反映爸爸內心的想法,他相信自己的兒子會出人投地,在社會有角色。

奈何學歷所限,經驗缺乏,很快有老師對我處理 SEN 生的做法有微言,大概是覺得我幫不到她們。未幾,我的攝影技術也被批評。每天八小時的折磨,唯一生趣便是回家,當時我或寫些文史哲的東西,或在電腦前煲 1996 年版的《笑傲江湖》。我不知爸爸如何想,但弟弟後來回望,認為我太過份,置年老的爸爸於不顧。

我從沒打算畢生從事學術研究,之所以寫起文章來,初時是高中寫小說應試,後來是為日後有機會教學作準備。我總覺得,為人師表不能空無點墨,更不可自吹自擂,強不知以為知。故此,我寫的文章都是綜合別人的觀點多,自己創見則少之又少。畢業後,工作不順利,有意考哲學系 Mphil,幾經詢問,大學一位師長建議我讀讀《論語》,寫點論文,於是我工餘開始讀《讀》《孟》,同時就儒學、佛學等題目試寫論文。豈料一切盡是我一廂情願,隨著兩封機密推薦信不能到手,考 Mphil 一事告吹,論文亦作廢,花費的時間自然也追不回來。

至於看《笑傲》,是在精神疲乏下,連文章都寫不出,又不想一晚上平白過去,遂拿電視劇以安頓心神。令狐沖被趕出華山派,遭小師妹誤會,孤身一人憑靈活的獨孤九劍面對江湖險惡,於我心有戚戚然。人能力足夠,當然可承擔種種責任,但他能力有限,承擔不起,又可如何?家中缺錢,爸爸年老,撐得很辛苦,我通通都知道,但我可以怎樣?多做一份工?身體承受不來,也沒人聘請。靠做好助理加人工?合約工臨時位,依賴津貼而設,再做好也難保一天被裁撤。我能夠做,是盡力做好每日工作,多取一天的薪金,無奈上天不仁,一年後,校長以我攝影差、弄哭小一學生為由,迫我離職。他給我一個月時間改善,我不願委曲求全,八月借口進修辭職。

對於我離職,爸爸沒有譴責,也無抱怨。往後半年,我找不到工作,是他替我寄應徵信,到文具舖影印成績表副本。雪中送炭不是街外的陌生人,而是爸爸。他又特別買《明報》,為我看招聘廣告,「有份工好似幾好,試試寫下去」,海量的 GF340 (政府職位申請表格),是他親身到民政署拿取的。爸爸辛勞為我,我卻在電腦前看《資治通鑑》寫筆記自娛,美其名研讀唐史,實際跟打機成癮者沒有分別。如果當時拿些少時間陪伴爸爸,現在或許會少點後悔和內疚。

2024年3月31日 星期日

初入職場

每次買玩具,媽媽總愛問我和弟弟,日後會否孝順父母。我們當然答「會」。至於爸爸,很少會這般問,除了因為他甚少買玩具給我們,更重要是他傾向實際行動,他會用行動關懷、照顧我和弟弟。弔詭的是,雖然爸爸沒叫我們承諾,我和弟弟卻異口同聲愛這位父親。有時要人作口頭承諾,不如默默用行為打動人。爸爸的做法教我反思。

媽媽走後,家中財政困窘的局面再無法被遮掩,喪禮耗費了一筆費用,加上之前讀哲學系的支出,現在家中儲備只有數萬元。荃灣中心是私人樓宇,每月須定期繳交管理費,還有水電費、差餉……當時我們又有一感受,總以為較媽媽年長的爸爸可能也會隨時離世,動輒要多花一筆錢。支出大,弟弟未出身,我的求職信石沉大海,後來雖有幾封換得面試機會,但都是落第收場,朝不保夕、徨徨不可終日的感覺,至今依然難忘。

全家唯一的收入,便是爸爸的退休公務員長俸,以及生果金。其肩上負擔之沉重,可想而知。弟弟那時在餐廳工作,賺生活費。2011 年 8 月,我獲小學聘請為教學助理,月薪一萬,我滿以為可為家庭出一分力,但後來發現事實不是這樣。

一切還需由我的財政自主說起。讀書時,基本上是爸媽給我生活費,所謂「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爸媽很擔心,給我自行理財,我可能會揮霍。事實上,我買心頭好,如書、唱片,有時亦確實過了火。結果,我出來工作,銀行卡長期由爸爸保管,生活費則由爸爸每天提供,一言以蔽之,就是和讀書時沒什麼分別。日常生活既不急於到銀行取錢,爸爸亦沒開口求救,我星期六有時要返工,久而久之,銀行是有存款,卻只是存,未曾用過。好聽一點說,是爸爸替我打算,助我存好得來不易的薪金,以備他朝不時之需。難聽一點說,是他陷我於不義,我以為自己工作出了力,到頭來竟是對家一點貢獻也沒有,由始至終,只有爸爸一個人頂硬上,後來還有弟弟。牽涉到弟弟都要捱,他對我的微言與不滿,亦由此起。

我被聘專門照顧特殊學習需要學生,我之所以被看中,純粹因為我身型較肥胖,可阻擋某男同學的暴力行為。缺乏特教知識,亦不知如何進行社交小組,所有都要重頭來過,重新學習,哲學系乃至中小學一直以來建立的文史哲知識,瞬間變成廢物,我只能憑本能、憑直覺去應對,很是無奈。學校更要求我幫忙拍照、早會控制音響系統,試問我如何懂相機、音響系統的運作?工作上充滿挫折感,我不時回家向爸爸訴苦,但爸爸是鐵漢,加上久歷職場辛酸,冷冷拋出一句「返工係咁架啦」,我自討沒趣,漸漸就不再說話,自行用電腦「煲劇」,或寫文史哲文章自娛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