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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16日 星期五

尉遲敬德家世背景考

2013 年 2 月至 8 月,筆者曾在大角咀路德會沙崙學校任職。當時有一好老師,陸君汝達,年紀稍大,卻熱愛教學,疼鍚學生,要之,對歷史文化有深刻的認識,不時與作為教學助理的我暢談古今。

印象中,我們從戰國三英傑講到邊塞詩人王昌齡<出塞>一句「不教胡馬度陰山」的「教」字應讀「交」音。他又立志在退休後翻譯湯顯祖「玉茗堂四夢」(他在大學主修翻譯),以讓西方能欣賞到中國文學之美。談及伴侶,我倆都想另一半是文史哲的知音人,刻下回想當時情景,仍覺振奮。

當時我正研讀《通鑑》唐史部份,有次提到尉遲敬德,陸 sir 本其文史直覺,說了句「尉遲是複姓,說不定他也是外族胡人」。那時我仍不甚了了,但這句話委實深刻。直至今日,九年之後,經過一番鑽研,我總算可以確定陸 sir 當日所言非虛,敬德乃代北武川鮮卑胡人。

今記種種前事,作為寫作緣由,亦感謝陸 sir 昔日的啟發。

— — — — — — 

關於尉遲敬德 (又名尉遲恭) 的身世,兩唐書所記不詳,只有「朔州善陽人」一語。據 1971 年出土的<大唐故司徒并州都督上柱國鄂國忠武公尉遲府君墓誌之銘>,有以下一段文字:

公諱融,字敬德,河南洛陽人也……曾祖本真,後魏西中郎將、冠軍將軍、漁陽懋公,贈六州諸軍事幽州刺史;祖孟都,齊左兵郎中,金紫光祿大夫,周濟州刺史。並風神秀朗,器字瓌傑,總七萃於兵鈐,控六條於刺舉。父伽,隋儀同,皇朝贈汾州刺史,幽州都督,幽、檀、媯、易、平、燕等六州諸軍事,幽州刺史,常寧安公。

記載較詳細,也修正了舊史的說法。扼要言之,

(1) 尉遲敬德的名是「融」,非「恭」;

(2) 他不是朔州善陽人,而是河南洛陽人;

(3) 父祖輩先後在北魏、北齊、北周、隋朝擔任官職。

查《北齊書》、《周書》、《北史》及《隋書》,姓「尉遲」而見於史冊的男性有:尉遲菩薩、尉遲迥、尉遲綱、尉遲運、尉遲勤、尉遲愷、尉遲真檀、楊義臣。

尉遲迥,《周書》記其「字薄居羅,代人也。其先,魏之別種,號尉遲部,因而姓焉。父俟兜……」。「尉遲綱字婆羅,蜀國公迥之弟也」,「尉遲運,大司空、吳國公綱之子也」,「運弟勤,少歷顯位。大象末,青州總管。起兵應伯父迥,事在迥傳」。合而觀之,則尉遲迥、尉遲綱、尉遲運、尉遲勤同出一源,為代北武川鎮鮮卑族人。

尉遲真檀,《周書》記賀拔勝父親賀拔度拔「性果毅,為武川軍主……率州里豪傑輿珍、念賢、乙弗庫根、尉遲真檀等,招集義勇,襲殺可孤」。賀拔岳與賀拔勝是兄弟,宇文泰後來接收賀拔岳的部屬,建立關隴集團。依此推斷,尉遲真檀也是代北武川鎮鮮卑族出身。

楊義臣,《隋書》有「代人也,本姓尉遲氏」。尉遲菩薩是万俟醜奴的大行臺,万俟醜奴為六鎮兵變起事領袖之一。二人俱為代北鮮卑人,應無疑問。至於尉遲愷,深受北周武帝寵信,該為代北鮮卑人。

以此推敲尉遲敬德的身世,他決不可能是例外,而同為代北武川鎮鮮卑族人,這亦解釋到其父祖何以能在北魏、北齊、北周、隋朝出仕為官。

尉遲敬德之所以是河南洛陽人,可參考劉森垚<中古尉遲氏源流及其墓誌再考>:

北朝隋唐尉遲墓誌的新發現,有助於我們釐清中古時期尉遲一族的發展脈絡:早先因部名氏,與拓跋部緊密相連。孝文帝以後一分為二,一曰洛陽尉氏,二曰并朔尉遲。此二支又分別彰顯於北周、北齊,直至唐初尉遲恭,方才統一起來。

何解北魏孝文帝會令尉遲氏一分為二?就是因為他推行偉大的漢化。據網上一篇<山西大同尉氏之源流考究>,內裡提出了一個很好的觀察:

然而尉姓卻有一大部分留在了山西大同境內,因平城之前為北魏都城,故尉遲氏除了與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及留在太原郡的一些人,和一些發配到其他地方如山東一帶等人外,剩餘許多不願搬遷和不便搬遷的人,都還是留在了山西大同境內。如著名的門神「尉遲恭」,便是如今山西省朔州市人 (朔州古屬大同府)。所以大同境內還是保留了非常多的純正尉姓人士。

兩唐書記尉遲敬德是「朔州善陽人」,但其祖父尉遲孟都明明做過北齊的官,黃永年在<論北齊的文化>中指出:

東魏、北齊之經濟優越於西魏、北周,以至文化也遠勝於西魏、北周。

胡勝源<東魏北齊鮮卑漢化的幾個跡象>甚至說:

東魏北齊鮮卑已逐漸漢化,表現在朝廷漢語的流行、鮮卑採用漢名、基層胡漢混居、國策由「重武」轉為「尚文」、鮮卑後裔的「文質化」等幾個面向。可知漢文化對鮮卑的影響顯然不低,國策變為「偃武修文」甚或是北齊滅亡的原因之一。

尉遲敬德的家族當是隨孝文帝南遷洛陽,而非留在山西大同境內。

一個旁證是,尉遲恭之子尉遲寶琳的女兒,竟嫁秦叔寶的孫子秦利見為妻。<秦愛墓志銘>有

父方太,齊廣寧王府記室,元瑜書記,德施文辭……君幼稟仁孝,率性溫恭……加以誠信待物,行義絕倫,由是淳篤之譽,聞於州里。群公藉甚,屢降旌招。齊咸陽王斛律武都,朝之上將,初開幕府,妙選賢良,乃召君為錄事參軍,禮接殊重,恩紀之深,群僚莫及。周武平齊,君乃告歸鄉里。

秦叔寶祖父秦方太,乃北齊文襄帝次子廣寧王高孝珩的王府記室。父親秦愛,擔任過北齊咸陽王斛律明月之子斛律武都幕府中的錄事參軍,北周武帝滅北齊後,秦愛一度告歸鄉里,對北齊有歸屬感。

由這一段婚事,我們有理由相信,尉遲敬德的家族對北齊也有一定認同,對漢化是接受的。<墓誌銘>以「河南洛陽」代「朔州善陽」,考諸史實,其實更加可信。

王國維提出「二重證據法」:「吾輩生於今日,幸於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古史新證》) 陳寅恪亦言:「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王靜安先生遺書序>)。要解開尉遲敬德的身世之謎,不能跳過<墓誌銘>不理,也可以說,<墓誌銘>是登堂入室的鑰匙。

2022年9月14日 星期三

<木蘭辭>考

關於<木蘭辭>的創作年代,眾說紛紜,今不妨暫且懸擱,直看原文: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

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

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

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

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

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

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

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

旦辭爺孃去,暮宿黃河邊,

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

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

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

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

策勳十二轉,賞賜百千強。

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

願借明駝千里足,送兒還故鄉。

爺孃聞女來,出郭相扶將;

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

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

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

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

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

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惶:

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

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細讀箇中文字,可以發現若干重要訊息:

(1)「唧唧復唧唧」,此近似東漢「古詩十九首」中的第一首<行行重行行>。「古詩十九首」繼承自漢樂府,「感於哀樂,緣事而發」,敍事性質較重,木蘭代父從軍,該曾真實發生。

(2)「可汗大點兵」,「可汗」是游牧民族對統治者的稱呼,純漢族政權只有「皇帝」,沒有「可汗」,由此可知木蘭身處於胡族政權的管治下。不過,此胡族政權同時以「天子」作為「可汗」的異名同謂,「坐明堂」、設「尚書郎」官職,皆反映其相當程度接受了漢化,換句話說,這不是一個純粹胡族的政權,而是胡漢混合,魏復古 (Karl August Wittfogel) 所謂「征服王朝」也。

(3) 由「可汗大點兵」,是次戰爭極有可能是御駕親征。

(4) 木蘭不是一般的閨女,而是懂得騎馬及上陣殺敵。「買駿馬」、「買鞍韉」、「買轡頭」、「買長鞭」是她擅騎的鐵證。至於「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則證明她在戰場上作戰勇猛,毫無懼色。要之,此全非漢族婦女的形象,木蘭帶有胡族血統。

(5) 木蘭開赴戰場的路線為:–> 黃河 –> 黑山 –> 燕山,又「胡騎聲啾啾」一語,可知其敵人也是遊牧民族,擅長騎射,而非農耕民族。

(6) 從「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勳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可知這胡漢混合的政權,是容許藉建立軍功,進入「尚書郎」等中央要職。

(7) 由「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可見戰爭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

(8)「願借明駝千里足,送兒還故鄉」,第一,這胡漢混合的政權,國境內有駱駝存在。第二,木蘭家鄉在沙漠附近,兼距離京師較遠,故要用上腳力好的駱駝代步。

(9)「磨刀霍霍向豬羊」,一般農耕民族,會宰雞殺鴨,只有遊牧民族,才會宰豬殺羊,木蘭是胡族女子。

翻查兩唐書,御駕親征而至黑山者無人,<木蘭辭>決非唐朝作品。又查《隋書》,亦無相關記載。然則南朝陳朝釋智匠《古今樂錄》收有<木蘭辭>,此大概可信。作品必不晚於陳朝出現。

又陳朝以前的胡漢混合政權,有五胡十六國、北魏、東魏、西魏、北周、北齊,五胡十六國事見《十六國春秋》,北魏事見《魏書》、《北史》,東魏、西魏、北周、北齊事見《北齊書》、《周書》、《北史》。

遍考《十六國春秋》、《北齊書》、《周書》,皆無用兵黑山的記載,唯《北史》記有以下兩條:

長子安壽襲爵,孝文後賜名頤。累遷懷朔鎮大將。都督三道諸軍事北討,詔征赴京,勖以戰伐之事。對曰:「當仰杖廟算,使呼韓同渭橋之禮。」帝歎曰:「壯哉王言,朕所望也。」未發,遭母憂,詔遣侍臣以金革敦喻,既殯而發。與陸睿集三道諸將議軍途所詣。於是中道出黑山,東道趣士盧河,西道向侯延河。軍過大磧,大破蠕蠕。(《北史景穆十二王傳上》)

二年四月,太武練兵於南郊,將襲大檀。公卿大臣皆不願,術士張深、徐辯以天文說止帝,帝從崔浩計而行。會江南使還,稱宋文欲犯河南,謂行人曰:「汝疾還告魏主,歸我河南地,即當罷兵;不然,盡我將士之力。」帝聞而大笑,告公卿曰:「龜鱉小豎,自救不暇,何能為也?就使能來,若不先滅蠕蠕,便是坐待寇至,腹背受敵,非上策也。吾行決矣!」於是車駕出東道,向黑山;平陽王長孫翰從西道,向大娥山。同會賊庭。五月,次於沙漠南,舍輜重輕襲之。(《北史蠕蠕傳》)

陸睿即陸叡,《魏書.陸叡傳》:

叡,字思弼……太和八年正月,叡與隴西公元琛並持節為東西二道大使,褒善罰惡,聲稱聞於京師。五月,詔賜叡夏服一具。後以叡為北征都督,擊蠕蠕,大破之。遷侍中、都曹尚書。時蠕蠕又犯塞,詔叡率騎五千以討之,蠕蠕遁走,追至石磧,擒其帥赤河突等數百人而還。加散騎常侍,遷尚書左僕射,領北部尚書。

「太和」是北魏孝文帝的年號。

至於「太武」、「崔浩」,標示著北魏太武帝的時代。木蘭要麼在孝文帝任內代父從軍,要麼在太武帝任內。其為北魏時人則無可疑。

查《魏書.景穆十二王傳》、《魏書.陸叡傳》及《北史.景穆十二王傳上》,三者都沒提及燕山。唯《魏書.蠕蠕傳》:

二年四月,世祖練兵於南郊,將襲大檀。公卿大臣皆不願行,術士張淵、徐辯以天文說止世祖,世祖從崔浩計而行。會江南使還,稱劉義隆欲犯河南,謂行人曰:「汝疾還告魏主,歸我河南地,即當罷兵,不然盡我將士之力。」世祖聞而大笑,告公卿曰:「龜鱉小豎,自救不暇,何能為也。就使能來,若不先滅蠕蠕,便更坐待寇至,腹背受敵,非上策也。吾行決矣。」於是車駕出東道向黑山,平陽王長孫翰從西道向大娥山,同會賊庭。五月,次於沙漠南,舍輜重輕襲之,至慄水,大檀眾西奔。弟匹黎先典東落,將赴大檀,遇翰軍,翰縱騎擊之,殺其大人數百。大檀聞之震怖,將其族黨,焚燒廬舍,絕跡西走,莫知所至。於是國落四散,竄伏山谷,畜產布野,無人收視。世祖緣慄水西行,過漢將竇憲故壘。六月,車駕次於免園水,去平城三千七百里。分軍搜討,東至瀚海,西接張掖水,北渡燕然山,東西五千餘里,南北三千里。高車諸部殺大檀種類,前後歸降三十餘萬,俘獲首虜及戎馬百餘萬匹。

另外,《魏書.食貨志》:

神䴥二年,帝親御六軍,略地廣漠。分命諸將,窮追蠕蠕,東至瀚海,西接張掖,北度燕然山,大破之,虜其種落及馬牛雜畜方物萬計。

《北史.蠕蠕傳》沿襲《魏書.蠕蠕傳》,御駕親征、黑山、燕 (然) 山俱在,我們有理由相信,木蘭是在太武帝神䴥二年 (公元 429 年) 前後代父從軍出征柔然 (蠕蠕)。

一個旁證是以軍功拜尚書郎。這在北魏歷史上可謂少之又少,蓋自道武帝拓跋珪起,即留下「尚書郎已下悉用文人」。僅太武帝一朝,有一韓茂,純粹憑戰功做到尚書令,《魏書.韓茂傳》:

韓茂,字元興,安定安武人也。父耆,字黃老;永興中自赫連屈丐來降,拜綏遠將軍,遷龍驤將軍、常山太守,假安武侯。仍居常山之九門。卒,贈涇州刺史,謚曰成侯。

茂年十七,膂力過人,尤善騎射……後從世祖討赫連昌,大破之。世祖謂諸將曰:「今若窮兵極武,非吊民之道,明年當共卿等取之。」徙其民而還。以軍功賜茂爵蒲陰子,加強弩將軍,遷侍輦郎。又從征統萬,大破之。從平平涼,當茂所沖,莫不應弦而殪。由是世祖壯之,拜內侍長,進爵九門侯,加冠軍將軍。後從征蠕蠕,頻戰大捷。與樂平王丕等伐和龍,徙其居民。從平涼州,茂為前鋒都將,戰功居多。遷司衛監。錄前後功,拜散騎常侍、殿中尚書,進爵安定公,加平南將軍。從破薛永宗,伐蓋吳。轉都官尚書。從征懸瓠,頻破賊軍。車駕南征,分為六道,茂與高涼王那出青州。諸軍渡淮,降者相繼,拜茂徐州刺史以撫之。車駕還,以茂為侍中、尚書左僕射,加征南將軍。世祖崩,劉義隆遣將檀和之寇濟州,南安王餘令茂討之。至濟州,和之遁走。高宗踐阼,拜尚書令,加侍中、征南大將軍。

茂沉毅篤實,雖無文學,每論議合理。為將善於撫眾,勇冠當世,為朝廷所稱。

木蘭知道屢立戰功可以換得「尚書郎」一職,其必與韓茂為同時期的人,即她協助北魏太武帝征伐柔然,大致可以確定。她見的「天子」不是孝文帝,而是太武帝。「明堂」亦在平城,而非洛陽。

柔然自北魏開國即不斷寇邊,太武帝甫即位,柔然多次寇掠雲中,《魏書.蠕蠕傳》:

大檀者,社侖季父僕渾之子,先統別部,鎮於西界,能得眾心,國人推戴之,號牟汗紇升蓋可汗……大檀率眾南徙犯塞,太宗親討之,大檀懼而遁走。遣山陽侯奚斤等追之,遇寒雪,士眾凍死墮指者十二三。及太宗崩,世祖即位,大檀聞而大喜,始光元年秋,乃寇雲中。世祖親討之,三日二夜至雲中。大檀騎圍世祖五十餘重,騎逼馬首,相次如堵焉。士卒大懼,世祖顏色自若,眾情乃安……二年,世祖大舉征之……大檀部落駭驚北走。神䴥元年八月。大檀遣子將騎萬餘人入塞,殺掠邊人而走……二年四月,世祖練兵於南郊,將襲大檀。

「可汗大點兵」是在北魏與柔然多年宿怨的脈絡下出現的。

有謂木蘭姓花,此在<木蘭辭>中完全看不到,純屬後人添加。

又木蘭家鄉在沙漠附近,且距平城較遠,她或許來自西北地區 (姚瑩《康輶紀行》稱她是甘肅武威人,有這個可能性)。

近年有考古學家發現,鮮卑女性騎馬上戰場乃常態,學界因此認為木蘭是鮮卑人。

2022年8月9日 星期二

王莽成敗與蝗災

談到新朝王莽一段歷史,大家都集中看那不合時宜的託古改制,卻忽略了一重要關節:蝗災。

《漢書.王莽傳中》:

(始建國三年,公元 11 年) 瀕河郡蝗生。

《漢書.王莽傳下》:

(地皇元年,公元 20 七月,大風毀王路堂。復下書曰:「……惟即位以來,陰陽未和,風雨不時,數遇枯旱蝗螟為災,穀稼鮮耗,百姓苦飢……

(地皇二年,公元 21 秋,隕霜殺菽,關東大饑,蝗。

(地皇三年,公元 22 四月,遣太師王匡、更始將軍廉丹東,祖都門外,天大雨,霑衣止。長老歎曰:「是為泣軍!」莽曰:「惟陽九之阨,與害氣會,究于去年。枯旱霜蝗,飢饉薦臻,百姓困乏,流離道路,于春尤甚,予甚悼之……

(地皇三年,公元 22 夏,蝗從東方來,蜚蔽天,至長安,入未央宮,緣殿閣。莽發吏民設購賞捕擊。

《後漢書光武帝紀上》

莽末,天下連歲災蝗,寇盜鋒起。地皇三年,南陽荒饑,諸家賓客多為小盜。光武避吏新野,因賣穀於宛。宛人李通等以圖讖說光武云:「劉氏復起,李氏為輔。」光武初不敢當,然獨念兄伯升素結輕客,必舉大事,且王莽敗亡已兆,天下方亂,遂與定謀,於是乃市兵弩。十月,與李通從弟軼等起於宛,時年二十八。

初,王莽末,天下旱蝗,黃金一斤易粟一斛……

綜上所引,我們可以發現新莽末年:

(1) 蝗災於關東地區 (函谷關及崤山以東),特別是黃河附近的郡縣最為嚴重 (顏師古注:「謂緣河南北諸郡」);

(2) 蝗蟲的飛行軌跡是東向西飛,而且波及首都長安;

(3) 蝗災破壞穀物,令百姓乏食,飽受飢餓之苦;

(4) 因穀物被破壞,導致剩餘糧食的價格飛漲;

(5) 人民負擔不起貴價米糧,遂相率為寇盜。劉秀、劉縯起兵,也和南陽出現饑荒有關。

錢穆《國史大綱》用「饑民的集團」來形容新莽末年的民變勢力,大致恰當。

蝗,《漢書.五行志》引京房易傳曰:

生蟲蝗,害五穀。

蝗災早於春秋時已出現,故衛平對宋元王說:

若為枯旱,風而揚埃,蝗蟲暴生,百姓失時。

至戰國末年,秦國已飽受蝗災之苦,《秦始皇本紀》:

十月庚寅,蝗蟲從東方來,蔽天。

據《六國年表》,

始皇帝四年,七月,蝗蔽天下。

是次蝗災該發生在公元前 243 年,受災地為關中咸陽,蝗蟲由東面來,則關東亦遇蝗災。

進入西漢,文帝、景帝、武帝、平帝皆有蝗災紀錄,見下表:

文帝《漢書.文帝紀》:「(後六年,公元前 158 年) 夏四月,大旱,蝗。」
景帝《漢書.景帝紀》:「(中三年,公元前 147 年) 秋九月,蝗。」
《漢書.五行志》:「景帝中三年秋,蝗。」
《漢書.景帝紀》:「(中四年,公元前 146 年) 夏,蝗。」
武帝《漢書.武帝紀》:
「(建元五年,公元前 136 年) 五月,大蝗。」
「(元光六年,公元前 129 年) 夏,大旱,蝗。」
「(元封六年,公元前 105 年) 秋,大旱,蝗。」
「(太初元年,公元前 104 年) 蝗從東方飛至敦煌。」
「(太初二年,公元前 103 年) 秋,蝗。」
「(太初三年,公元前 102 年) 秋,蝗。」

《漢書.五行志》:
「(武帝元光) 六年 (公元前 129 年) 夏,蝗。」
「元鼎五年 (公元前 112 年) 秋,蝗。」
「元封六年 (公元前 105 年) 秋,蝗。」
「太初元年 (公元前 104 年) 夏,蝗從東方蜚至敦煌;三年 (公元前 102 年) 秋,復蝗。」
「征和三年 (公元前 90 年) 秋,蝗;四年 (公元前 89 年) 夏,蝗。」
平帝《漢書.平帝紀》:「(元始二年,公元 2 年) 郡國大旱,蝗,青州尤甚,民流亡。」

蝗蟲飛行路線沒變,「關東蝗大起,蜚西至敦煌」(《史記.大宛列傳》)。又蝗災每集中在夏、秋兩季爆發,這對農民造成致命打擊,近人官德祥有一精闢論斷:

農諺謂:「春播夏耕,秋收、冬藏」。漢代的蝗災主要發生於夏季和秋季,這對農民打擊很大。夏季,農民正努力耕耘,憧憬有好收成,但當發現其正在茁壯生長的作物,被蝗蟲一掃而空,真是晴天霹靂!到了秋收時,蝗災的破壞,不只是摧毀了農民心血,更使他們處於衣食無著的悲慘境地。(<兩漢時期蝗災述論>,收《中古社會經濟生活史稿》)

他又說:

蝗災有時不單破壞人民的安定生活,更造成社會動盪,危及政治穩定。例如:「莽末,天下連年歲災蝗,寇盜鋒起。」新莽地皇三年發生蝗災,由於蝗災引致寇盜鋒起,治安大壞,王莽亡盜賊四起,與此不無關係。(前引文)

據此,官氏亦同意蝗災導致王莽的敗亡。

不過,弔詭的是,王莽深得民心,亦因蝗災。據《漢書.平帝紀》,平帝在位時,蝗災在青州 (今山東一帶) 爆發,時任安漢公的王莽,竟親率百官善後,包括:

a. 捐獻房屋與土地,分配給貧民;

b. 派人滅蝗,百姓將捕殺的蝗蟲送交官府,可按數獲錢;

c. 百姓家資不滿二萬,以及受災郡縣家資不滿十萬,免交租稅;

d. 災民中的病人,安置在捐獻的房屋中,進行醫治;

e. 給死者一家葬錢;

f. 為貧民修住宅,並借給他們犁、牛、種、口糧。

正因為一連串為民的德政,才令王莽贏盡民望,為日後篡漢鋪路。

同是應對蝗災,王莽晚年教人「煮木為酪」,即用木頭、樹皮之類煮成糊狀物充飢,而「酪不可食」(《漢書.食貨志》),民變不息。王莽都算「成也蝗災,敗也蝗災」!

昌邑王劉賀被廢內情探析

劉賀被廢非因「行淫亂」

昭帝死,霍光一度安排昌邑王劉賀繼位,但劉賀在位短短二十七日,便被廢黜,送回原封地昌邑國。史載他「行淫亂」,但事實是否真的如此?我們不妨從一些蛛絲馬跡窺探一下。

且看《漢書.霍光傳》以下一段:

光曰:「昌邑王行昏亂,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驚鄂失色,莫敢發言,但唯唯而已。

從群臣聽見「「昌邑王行昏亂」後皆「驚鄂失色」,可知在群臣心目中,昌邑王要麼未「行昏亂」,要麼「行昏亂」也不至於「危社稷」。霍光的話遠遠超出他們對昌邑王的印象,他們方會有這樣的反應。

查《漢書.楊敞傳》:

楊敞,華陰人也。給事大將軍莫府,為軍司馬,霍光愛厚之,稍遷至大司農……昌邑王徵即位,淫亂,大將軍光與車騎將軍張安世謀欲廢王更立。議既定,使大司農田延年報敞。敞驚懼,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延年起至更衣,敞夫人遽從東箱謂敞曰:「此國大事,今大將軍議已定,使九卿來報君侯。君侯不疾應,與大將軍同心,猶與無決,先事誅矣。」延年從更衣還,敞、夫人與延年參語許諾,請奉大將軍教令,遂共廢昌邑王,立宣帝。

據此可知「莫敢發言,但唯唯而已」的群臣之中,有楊敞。楊敞是丞相,外朝的首領,按理他有發言權,足以抗衡霍光。奈何他是霍光一手提拔,「霍光愛厚之」,結果楊敞尚且妥協,遑論百官,換句話說,霍光在廢昌邑王之前,已全面控制外朝,外朝再無異見分子。

再看霍光信任的心腹,田延年入《漢書.酷吏傳》:

田延年字子賓,先齊諸田也,徙陽陵。延年以材略給事大將軍莫府,霍光重之,遷為長史。出為河東太守,選拔尹翁歸等以為爪牙,誅鉏豪彊,姦邪不敢發。以選入為大司農。會昭帝崩,昌邑王嗣位,淫亂,霍將軍憂懼,與公卿議廢之,莫敢發言。延年按劍,延叱群臣,即日議決……

《漢書尹翁歸傳》:

翁歸為政雖任刑,其在公卿之間清絜自守,語不及私,然溫良嗛退,不以行能驕人,甚得名譽於朝廷。

尹翁歸辦事以重刑法聞名,田延年以尹翁歸為爪牙,其重刑法可知,霍光又重田延年,如是,霍光亦尚刑法可知。有趣的是,儒家孔子早就講過,「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霍光並非儒家,是相當明顯的。他又用張安世,張安世是酷吏張湯的兒子,張湯也是以刑法見稱,霍光的管治作風近法家,益見清晰。

對比之下,昌邑王在封國時,用龔遂、王吉、王式。《漢書.循吏傳》:

龔遂字少卿,山陽南平陽人也。以明經為官,至昌邑郎中令,事王賀。賀動作多不正,遂為人忠厚,剛毅有大節,內諫爭於王,外責傅相,引經義,陳禍福,至於涕泣,蹇蹇亡已。面刺王過,王至掩耳起走,曰「郎中令善媿人。」及國中皆畏憚焉。

值得注意是「以明經為官」、「引經義,陳禍福」,完全是儒者本色。《漢書.王吉傳》:

王吉字子陽,琅玡皋虞人也。少時學明經,以郡吏舉孝廉為郎,補若盧右丞,遷雲陽令。舉賢良為昌邑中尉,而王好遊獵,驅馳國中,動作亡節,吉上疏諫,曰:

臣聞古者師日行三十里,吉行五十里。《詩》云:「匪風發兮,匪車揭兮,顧瞻周道,中心怛兮。」說曰:是非古之風也,發發者;是非古之車也,揭揭者。蓋傷之也。今者大王幸方與,曾不半日而馳二百里,百姓頗廢耕桑,治道牽馬,臣愚以為民不可數變也。昔召公述職,當民事時,舍於棠下而聽斷焉。是時人皆得其所,後世思其仁恩,至虖不伐甘棠,甘棠之詩是也……

王吉「少時學明經」,引《詩經》、前朝史事以告誡,儘管昌邑王聽不入耳,但耳濡目染,其傾向儒學,可想而知。另《漢書.儒林傳》:

王式字翁思……式為昌邑王師。昭帝崩,昌邑王嗣立,以行淫亂廢,昌邑群臣皆下獄誅,唯中尉王吉、郎中令龔遂以數諫減死論。式繫獄當死,治事使者責問曰:「師何以亡諫書?」式對曰:「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於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反復誦之也;至於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使者以聞,亦得減死論,歸家不教授。

王式亦為一儒臣。

霍光與群臣數昌邑王罪狀,昌邑王答以「聞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天下。」這兩句話出自《孝經》,若無一定儒學造詣,他怎能在危急關頭拋出如此兩句話?又當儒學與生命有某種程度的連結,昌邑王「行淫亂」是否可能?

綜合群臣初時的驚訝反應,以及昌邑王搬出《孝經》的話應對,我們基本上可以斷定,昌邑王「行淫亂」行到危害社稷,純屬子虛烏有,全是霍光一人杜撰!至於霍光為何要這樣做?他和昌邑王在施政理念上有分歧乃至衝突,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則涉及「昌邑群臣」欲推翻霍光的意圖,後者直接導致霍光用霹靂手段廢掉昌邑王。

「昌邑群臣」被趕盡殺絕的原因

《漢書》言「昌邑群臣」罪惡有二:

(1) 眼看著昌邑王行惡而不加以勸阻、告知;

(2) 在封國不舉奏昌邑王罪過,令朝廷不聞知,錯立他為皇帝。

然而,昌邑王「行淫亂」純屬霍光杜撰,「昌邑群臣」兩個罪名,何罪之有?霍光實本另一些理由,要置「昌邑群臣」於死地。

《漢書.霍光傳》記載政變發生過程:

光即與群臣俱見白太后,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皇太后乃車駕幸未央承明殿,詔諸禁門毋內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還,乘輦欲歸溫室,中黃門宦者各持門扇,王入,門閉,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為?」大將軍跪曰:「有皇太后詔,毋內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驚人如是!」光使盡驅出昌邑群臣,置金馬門外。車騎將軍安世將羽林騎收縛二百餘人,皆送廷尉詔獄。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

從劉賀言「徐之,何乃驚人如是」,他根本意料不到霍光會發動政變,政變出乎他的預期。

車騎將軍不是普通官職,而是典京師兵衞。羽林騎又稱羽林軍,是禁衛軍的一種。出動禁衛軍去收縛「昌邑群臣」二百餘人。假如「昌邑群臣」真只是輔助不力,他們會得到如斯不對稱的待遇?

還有一點要指出,「昌邑群臣」最後全被誅殺,《漢書.霍光傳》:

昌邑群臣坐亡輔導之誼,陷王於惡,光悉誅殺二百餘人。出死,號呼巿中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未能盡輔弼之職,知劉賀壞而不報,決不可能得到這麼慘酷的下場!另外,「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又該如何解釋?

宋人蘇軾讀《漢書》至此,亦覺有問題,撰<霍光疏昌邑王之罪>:

觀昌邑王與張敞語,真風狂不慧者爾,烏能為惡?廢則已矣,何至誅其從官二百餘人。以吾觀之,其中從官,必有謀光者,光知之,故立、廢賀,非專以淫亂故也。二百人方誅,號呼於市,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此其有謀明矣。特其事秘密,無緣得之。著此者,亦欲後人微見其意也。武王數紂之罪,孔子猶且疑之。光等疏賀之惡,可盡信耶?

按蘇氏見解,「昌邑群臣」中有謀奪霍光之權者,事洩,霍光遂先發制人,廢黜劉賀,肅清「昌邑群臣」。「當斷不斷」是指霍光應被去除而未被去除,「反受其亂」是指朝廷綱紀為霍光所擾亂。

蘇軾的說法較能解釋車騎將軍張安世率羽林騎出動捉人,亦能說明「昌邑群臣」何以全被殺害,無疑為我們提供了一視角更好地理解事件。

考「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出處,《史記.齊悼惠王世家》:

召平曰:「嗟乎!道家之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乃是也。」

可知八字出自道家典籍。

《黃帝四經.兵容》:

因天時,與之皆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黃帝四經》是先秦黃老道家的重要文獻。

黃老道家不傾向消極避世,而採取積極入世的態度,力主與民休息、輕徭薄賦、清靜無為。西漢初年,蕭何、張良、曹參、陳平,基本上都以黃老治術治國。換言之,「昌邑群臣」是一群有政治識見、政治想法的智囊,其政治識見、政治想法即為黃老道,故知使用「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可以推想,群臣隨劉賀入京,見外朝、禁軍乃至當今太后 (上官氏為霍光外孫女) 都是霍光親信,於是把心一橫,鼓勵劉賀出手扳倒霍光,劉賀卻基於儒家仁愛,不信霍光會對他不利,遲遲不肯出手,卒之消息不幸外洩,傳到霍光耳中,霍光經過精密部署,決定先下手為強,發動政變。

近年海昏侯墓有「孔子屏風」的出土,墓室內還有劉賀生前閱讀的《禮記》、《論語》等儒家經典,凡此種種,皆證昌邑王深受儒學薰陶,不可能「行淫亂」。

劉賀被廢後,霍光改立戾太子劉據之孫,出身民間的劉病己為帝,是為宣帝。劉病己雖感芒刺在背,依舊隱忍不發,即使結髮妻許平君被霍光夫人害死,他始終未有發作。直至霍光病逝,宣帝才不動聲色將其家族翦除。

正因為有昌邑王失敗做反面教材,加上自己的親身經驗,當太子劉奭 (後來的漢元帝) 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毫不猶豫地回答:「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又歎曰:「亂我家者,太子也!」(《漢書.元帝紀》)

2022年7月24日 星期日

秦始皇后失載於史冊略考

《史記.李斯列傳》記「始皇有二十餘子」,秦始皇必有妻妾可想而知。然細查史藉,關於始皇后妃的記載,一律付諸闕如。受史家李開元《秦謎:秦始皇的秘密》一書啟發,今嘗試從歷代秦王的后妃著手,找出始皇后的可能人選,並從昌平君叛秦,考掘始皇后失載於史冊的原因。

據史書所記,

秦國君主后妃國籍相關原文
秦惠文王惠文后
宣太后
魏國
楚國

《史記.六國年表》:「四年,魏夫人來。」
《史記.秦本紀》:「惠王卒,子武王立……武王取魏女為后,無子。立異母弟,是為昭襄王。昭襄母楚人,姓羋氏,號宣太后。」
秦武王悼武王后魏國《史記.秦本紀》:「武王取魏女為后,無子」
秦昭襄王葉陽 (一說姓華陽) 后          

唐太后
不明 (一說來自楚國)        
           
不明
《漢書.張敞傳》:「臣聞秦王好淫聲,葉陽后為不聽鄭衛之樂」  
荀悅《前漢紀》:「臣聞秦王好淫聲,葉陽后為之不聽鄭、衛之曲」  
顏師古注引孟康解釋:「葉陽,秦昭王后也。」  
王充《論衡.譴告》:「秦繆公好淫樂,華陽后為之不聽鄭、衛之音」,葉陽或為華陽之誤寫。  

《史記.秦本紀》:「昭襄王卒,子孝文王立。尊唐八子為唐太后。」  
《史記集解》引徐廣曰:「八子者,妾媵之號,姓唐。」
《史記正義》曰:「孝文王之母也。先死,故尊之。」  
秦孝文王華陽夫人      




夏姬
楚國                




不明
《史記.呂不韋列傳》:「秦昭王四十年,太子死。其四十二年,以其次子安國君為太子。安國君有子二十餘人。安國君有所甚愛姬,立以為正夫人,號曰華陽夫人。華陽夫人無子。」  
《戰國策》曰本名異人,後從趙還,不韋使以楚服見,王后悅之,曰「吾楚人也而子字之」,乃變其名曰子楚也。
 
《史記.呂不韋列傳》:「子楚母曰夏姬,毋愛。」
秦莊襄王趙姬趙國《史記.呂不韋列傳》:「呂不韋取邯鄲諸姬絕好善舞者與居,知有身。子楚從不韋飲,見而說之,因起為壽,請之。呂不韋怒,念業已破家為子楚,欲以釣奇,乃遂獻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時,生子政。子楚遂立姬為夫人。」

值得注意是秦國後宮一直有楚國公主或王族女子。宣太后因秦昭襄王年幼,以太后身份主政。華陽夫人更直接促成嬴政父親秦莊襄王的繼位。據此,楚國公主或王族女子在秦國向來發揮巨大的政治影響力。

莊襄王即位,生母雖為夏姬,但大事必經華陽夫人首肯。莊襄王在公元前 247 年去世,華陽夫人卻尚在生,至公元前 230 年才去世,換言之,中間十七年,秦王政是不能擺脫華陽夫人的陰影。名義上,夏姬是秦王政的祖母,趙姬是其親母,但每遇軍國大事,乃至娶妻,華陽夫人的意見必起決定性作用。華陽夫人是楚國人,她首肯作為秦王政妻子的人選,必來自楚國貴族。

有一昌平君,司馬貞《史記索隱》:

昌平君,楚之公子,立以為相,後徙於郢城,項燕立為荊王,史失其名。

楚捍有母弟猶,猶有庶兄負芻及昌平君。

「捍」即楚幽王,楚考烈王之子。「猶」即楚哀王,楚幽王同母弟。負芻及昌平君為哀王庶兄,即昌平君為楚考烈王之子,屬楚國皇族。

《史記.秦始皇本紀》有「王知之,令相國昌平君、昌文君發卒攻毐」,「毐」指長信侯嫪毐,嫪毐之亂發生於公元前 238 年,秦王政 21 歲,華陽夫人八年後才離世,我們有理由相信,昌平君得以升任秦之相國,跟華陽夫人有密切關係。他們代表著秦國中楚國派系的外戚勢力。

嫪毐之亂被平息後,趙姬與嫪毐所生的兩個兒子被殺,趙姬則被幽禁。《史記.呂不韋列傳》:

王欲誅相國,為其奉先王功大,及賓客辯士為游說者眾,王不忍致法。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國呂不韋……而出文信侯就國河南。歲餘,諸侯賓客使者相望於道,請文信侯。秦王恐其為變,乃賜文信侯書曰:「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君何親於秦?號稱仲父。其與家屬徙處蜀!」呂不韋自度稍侵,恐誅,乃飲酖而死。

至此,來自趙國的派系被肅清,時為秦王政十年,即公元前 237 年。

同年,秦王政下逐客令,《史記.李斯列傳》:

會韓人鄭國來閒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覺。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閒於秦耳,請一切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

把逐客令和鄭國的間諜活動東窗事發聯在一起。可是,細讀《史記正義》,「正義在始皇十年」,以及《史記.秦始皇本紀》:

十年,相國呂不韋坐嫪毐免……逐客,李斯上書說,乃止逐客令。

逐客令明顯和嫪毐之亂、呂不韋被罷相有關,《劍橋中國秦漢史》:

司馬遷把逐客之令與一個「水利設計者」鄭國的陰謀聯繫起來,這幾乎肯定是錯誤的;鄭國也從韓來秦,據說是為了誘使秦將其物質和精力耗費在建造一條灌溉河渠上。當「陰謀」被發現時,河渠已完成了一半;據《史記》李斯傳記載,這個發現是下逐客令的直接原因。然而此渠本身在以後完成了。……這一異想天開的故事因以下的事實而更不可信:河渠在西元前 246 年開工,而逐客令是在西元前 237 年頒佈的。逐客令事件與嫪毐於西元前 238 年被處死及呂不韋於西元前 237 罷相之事 (兩人都非秦人年代上的一致有力地說明,是這些事件而不是建渠之事,促成了逐客令的頒佈。

無獨有偶,錢穆撰《秦漢史》,也不認逐客令跟鄭國渠事件有關,他說:

始皇十年,不韋免。是歲,秦議一切逐客。《史記.李斯傳》謂由鄭國渠事,然當與呂不韋獄有關,實秦人對東方客卿擅權之一種反動也。

始皇驅逐外來客卿出秦國,同時是加緊消滅東方六國的步伐,早在鄭國渠事件中,從鄭國的話,已知秦有意滅韓國,《漢書.溝洫志》:

秦欲殺鄭國。鄭國曰:「始臣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為韓延數歲之命,而為秦建萬世之功。」

儘管成書較早的《史記》無「臣為韓延數歲之命,而為秦建萬世之功」,但從公元前 230 年韓國率先被滅看,秦王政部署攻韓該已準備了一段時間。

公元前 230 年滅韓國,公元前 228 年滅趙國,公元前 225 年滅魏國,弔詭的是,三國都曾與秦國聯姻,在秦廷建立過外戚勢力,卻先後被肅清 (宣太后將悼武王后驅逐回魏國,自此魏國派系中絕。嫪毐之亂、呂不韋被罷相清除了趙國派系。秦王政之弟成蟜,母親出身不明,卻能「不用甲,不信威,而得 (韓國) 百里之地」,見《史記.春申君列傳》,近人有推測他代表著韓國派系,然成蟜亂平,韓國派系亦中絕。成蟜之亂發生在嫪毐之亂前)。

看在昌平君眼裡,雖然秦王政妻子來自楚國貴族,他自己也是以楚國皇子的身份在秦國居高位,但前車可鑒,況且,公元前 230 年發生了一件大事,華陽夫人去世,楚國外戚勢力在秦國最大的靠山沒了,昌平君這時內心的惶恐不安,可以推想。

《史記.秦始皇本紀》:

二十一年……新鄭反。昌平君徙於郢。

秦王政二十一年即公元前 226 年,前韓國首都新鄭有韓國遺民反抗,昌平君前往前楚國故都郢,換言之,他被調離秦國中央權力核心。

《史記.秦始皇本紀》:

二十三年,秦王復召王翦,彊起之,使將擊荊。取陳以南至平輿,虜荊王。秦王游至郢陳。荊將項燕立昌平君為荊王,反秦於淮南。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荊,破荊軍,昌平君死,項燕遂自殺。

莊襄王名子楚,因避諱,故言楚為荊。

據此條,昌平君後來竟加入楚國大將項燕的陣營,成為楚人的領袖,抗拒秦滅楚的軍事行動,時為公元前 224 至 223 年。

昌平君何以會有這樣的轉變?擔憂被秦王政整肅固然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出於對楚國之情義,《史記.王翦列傳》記有以下一段:

秦使翦子王賁擊荊,荊兵敗……秦始皇既滅三晉,走燕王,而數破荊師。秦將李信者,年少壯勇,嘗以兵數千逐燕太子丹至於衍水中,卒破得丹,始皇以為賢勇……遂使李信及蒙恬將二十萬南伐荊……李信攻平與,蒙恬攻寢,大破荊軍。信又攻鄢郢,破之,於是引兵而西,與蒙恬會城父。荊人因隨之,三日三夜不頓舍,大破李信軍,入兩壁,殺七都尉,秦軍走……於是王翦將兵六十萬人,始皇自送至灞上……王翦果代李信擊荊。荊聞王翦益軍而來,乃悉國中兵以拒秦。王翦至,堅壁而守之,不肯戰。荊兵數出挑戰,終不出……荊數挑戰而秦不出,乃引而東。翦因舉兵追之,令壯士擊,大破荊軍。至蘄南,殺其將軍項燕,荊兵遂敗走。秦因乘勝略定荊地城邑。歲餘,虜荊王負芻,竟平荊地為郡縣。

面對秦軍如狼似虎的侵略,楚軍屢戰屢敗。「大破李信軍」是否昌平君在背後發動,我們不得而知,但王翦代李信發六十萬兵攻楚,這是擺明車馬要滅亡楚國,昌平君可是楚國皇子,負芻是他親兄弟,他能袖手旁觀,置身事外嗎?他最後選擇保衛楚國而對抗秦國,亦證明秦王政整肅外戚勢力、驅逐外來客卿是對的。

昌平君為楚國壯烈犧牲,與昌平君一樣為楚國公子而仕於秦的昌文君,也在秦攻楚期間死亡。剩下秦王政之妻,家國被滅,蔭庇盡失,更成叛逆之餘孽,她會遭到秦王政如何對待,這便是秦始皇后失載於史冊的原因。

《史記.陳涉世家》:

陳勝曰:「天下苦秦久矣。吾聞二世少子也,不當立,當立者乃公子扶蘇。扶蘇以數諫故,上使外將兵。今或聞無罪,二世殺之。百姓多聞其賢,未知其死也。項燕為楚將,數有功,愛士卒,楚人憐之。或以為死,或以為亡。今誠以吾眾詐自稱公子扶蘇、項燕,為天下唱,宜多應者。」吳廣以為然。

日本史家藤田勝久指出,扶蘇極有可能具楚國貴族的血統,故陳勝、吳廣起事時,將扶蘇、項燕並舉以作為號召。扶蘇既有楚國貴族的血統,其母親自然來自楚國貴族。(《項羽與劉邦的時代:秦漢帝國興亡史》)

《史記.李斯列傳》:

於是乃相與謀,詐為受始皇詔丞相,立子胡亥為太子。更為書賜長子扶蘇曰:「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秏,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封其書以皇帝璽,遣胡亥客奉書賜扶蘇於上郡。

使者至,發書,扶蘇泣,入內舍,欲自殺。蒙恬止扶蘇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三十萬眾守邊,公子為監,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即自殺,安知其非詐?請復請,復請而後死,未暮也。」使者數趣之。扶蘇為人仁,謂蒙恬曰:「父而賜子死,尚安復請!」即自殺。

正因為目睹親生母親被父皇冷待,甚至在官方文書中遭除名,當扶蘇知道始皇下詔要殺他,他才想也不想,拋出「父而賜子死,尚安復請!」馬上自殺。當時人皆認為扶蘇是未來太子人選,由此可知其母必為始皇皇后。

補充一點,據統計,秦、楚兩國聯姻並載於史冊者,共七次之多,春秋時期三次、戰國時期四次。

第一次

秦穆公與楚成王結親,見北宋出土<詛楚文>:「昔我先君穆公及楚成王,實戮力同心,兩邦若壹,絆以婚姻,袗以齊盟。」

第二次

楚共王迎娶秦景公之妹,見《左傳.襄公十二年》:「秦嬴歸於楚。楚司馬子庚聘於秦,為夫人寧,禮也。」

第三次

楚平王迎娶了秦哀公之妹,見《左傳.昭公十九年》:「費無極為太子建少師,無寵焉,欲潛諸王,曰:『建可室矣。』王為之聘於秦, 無極與逆,勸王取之。正月,楚夫人贏氏至自秦。」

第四次

楚宣王迎娶了秦孝公之妹,見《史記.六國年表》:「右尹黑迎女秦」

第五次

秦惠文王迎娶宣太后

第六次

秦昭襄王迎娶葉陽后

第七次

秦孝文王迎娶華陽夫人

聯姻背後,更多是出於政治目的,楚國希望透過將宗室女嫁給秦王的方法,影響秦國國策,保障楚國的國家安全。這一做法失敗收場,是後話了。

2022年6月25日 星期六

「玄武門之變」探析

李建成被立為皇太子

《舊唐書.李建成傳》:

隱太子建成,高祖長子也。

《新唐書.李建成傳》:

隱太子建成小字毘沙門。資簡弛,不治常檢,荒色嗜酒,畋獵無度,所從皆博徒大俠。

此段文字,並不見於《舊唐書》,竊以為來自唐、宋之際的筆記小說,因與「玄武門之變」有一定的時代距離,中間也可能經過後人杜撰,可信性存疑。況且,「資簡弛,不治常檢,荒色嗜酒,畋獵無度,所從皆博徒大俠」更是清一色的負面,當中寓有歐陽修對李建成的道德判斷,卻未必盡是史實。

《舊唐書.李建成傳》:

大業末,高祖捕賊汾、晉,建成攜家屬寄於河東。

《新唐書.李建成傳》:

隋末,高祖被詔捕賊汾、晉間,留建成護家,居河東。

好一個「護家」,點出了高祖信任建成,甚至後來立他為太子的原因。

李建成一來身份是嫡長子,二來有「安內」的本事,在李淵起兵在外的時候,家人安危更需有人料理,建成承擔了這份責任,故高祖相信他。

《舊唐書.李建成傳》:

義旗初建,遣使密召之,建成與巢王元吉間行赴太原。建成至,高祖大喜,拜左領軍大都督,封隴西郡公。引兵略西河郡,從平長安。義寧元年冬,隋恭帝拜唐國世子,開府,置僚屬。二年,授撫軍大將軍、東討元帥,將兵十萬徇洛陽。及還,恭帝授尚書令。武德元年,立為皇太子。

《新唐書.李建成傳》:

高祖已起兵,密召與元吉赴太原,隋人購之急,從間道至,授左領軍大都督,封隴西郡公。引兵略定西河,從平京師。唐國建,為世子,開府置官屬。又遷撫軍大將軍,為東討元帥,將萬人徇洛陽,授尚書令。高祖受禪,立為皇太子。

和《舊唐書》相比,《新唐書》最大的問題是,隱瞞了史事的具體年份和一些重要訊息。

據《舊唐書》,

義寧元年  (公元 617 年) 冬天隋恭帝拜李建成為唐國世子,開府,置僚屬。
義寧二年 (公元 618 年)隋恭帝授李建成撫軍大將軍、東討元帥,率兵十萬人徇洛陽。歸來復授尚書令。
武德元年 (公元 618 年)李建成被李淵立為皇太子。

「義寧」是隋恭帝楊侑的年號,「武德」則是李淵代隋自立後的首個年號。換言之,李建成的上升是處於隋亡唐立之際。

隋恭帝名義上雖是隋朝君主,卻由李淵一手擁立,京城亦盡是李淵的將士。然則恭帝實與傀儡無異。要之,李建成拜唐國世子,開府置僚屬,獲授撫軍大將軍、東討元帥及尚書令,皆是李淵的意思。至李淵代隋自立,李建成被立為皇太子,便來得順理成章。

李建成的致命缺陷

不過,李建成有三大致命缺陷。

《舊唐書.李建成傳》:

二年,司竹群盜祝山海有眾一千,自稱護鄉公,詔建成率將軍桑顯和進擊山海,平之。時涼州人安興貴殺賊帥李軌,以眾來降,令建成往原州應接之。時甚暑,而馳獵無度,士卒不堪其勞,逃者過半。高祖憂其不閑政術,每令習時事,自非軍國大務,悉委決之。又遣禮部尚書李綱、民部尚書鄭善果俱為宮官,與參謀議。四年,稽胡酋帥劉仚成擁部落數萬人為邊害,又詔建成率師討之。軍次鄜州,與仚成軍遇,擊,大破之,斬首數百級,虜獲千餘人。建成設詐放其渠帥數十人,並授官爵,令還本所招慰群胡,仚成與胡中大帥亦請降。建成以胡兵尚眾,恐有變,將盡殺之。乃揚言增置州縣,須有城邑,悉課群胡執板築之具,會築城所,陰勒兵士,皆執之。仚成聞有變,奔於梁師都。竟誅降胡六千餘人。

《新唐書.李建成傳》:

詔率將軍桑顯和擊司竹群盜,平之。涼州人安興貴殺李軌,以眾降,詔趣原州應接。建成素驕,不恤士,雖甚署,晝夜馳獵,眾不堪其勞,亡者過半。帝欲其習事,乃敕非軍國大務聽裁決之。又以李綱、鄭善果為宮官,參謀議。稽胡劉屳成寇邊,詔建成進討,破之鄠州,斬虜千計,引渠長悉官之,使還招群胡。屳成與它大帥降,建成畏其眾,紿欲城州縣者,使降胡操築,陰勒兵殺六千人,屳成奔梁師都。嘗循行北邊,遇賊四百出降,悉馘其耳縱之。

分別是

I. 不體恤兵士辛勞,只滿足一己馳騁畋獵之私欲

「時甚暑,而馳獵無度,士卒不堪其勞,逃者過半」/「建成素驕,不恤士,雖甚暑,晝夜馳獵,眾不堪其勞,亡者過半」

II. 不擅長處理政務

「高祖憂其不閑政術,每令習時事,自非軍國大務,悉委決之。又遣禮部尚書李綱、民部尚書鄭善果俱為宮官,與參謀議」/「帝欲其習事,乃敕非軍國大務聽裁決之。又以李綱、鄭善果為宮官,參謀議」

III. 嗜殺成性

「誅降胡六千餘人」/ 「陰勒兵殺六千人」

I、III 是胡人習性的表現。須知道,唐室有突厥血統,陳寅恪《論唐高祖稱臣於突厥事》引《舊唐書.李靖傳》:

太宗初聞靖破頡利 (突厥可汗),大悅,謂侍臣曰:朕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國家草創,太上皇 (高祖以百姓之故,稱臣於突厥,朕未嘗不痛心疾首,志滅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暫動偏師,無往不捷,單於款塞,恥其雪乎。

另外,《新唐書.李承乾傳》:

常山湣王承乾字高明,生承乾殿,即以命之……又使戶奴數十百人習音聲,學胡人椎髻,剪彩為舞衣,尋橦跳劍,鼓鞞聲通晝夜不絕。造大銅爐、六熟鼎,招亡奴盜取人牛馬,親視烹燖,召所幸廝養共食之。又好突厥言及所服,選貌類胡者,被以羊裘,辮髪,五人建一落,張氈舍,造五狼頭纛,分戟為陣,系幡旗,設穹廬自居,使諸部斂羊以烹,抽佩刀割肉相啗。承乾身作可汗死。使眾號哭剺面,奔馬環臨之。忽復起曰:「使我有天下,將數萬騎到金城,然後解發,委身思摩,當一設,顧不快邪!」左右私相語,以為妖。又襞氈為鎧,列丹幟,勒部陣,與漢王元昌分統,大呼擊刺為樂。不用命者,披樹抶之,或至死,輕者輒腐之。嘗曰:「我作天子,當肆吾欲;有諫者,我殺之,殺五百人,豈不定?」又召壯士左衛副率封師進、刺客張師政、紇幹承基等謀殺魏王泰,不克,遂與元昌、侯君集、李安儼、趙節、杜荷镵臂血之,謀以兵入西宮。

由於唐室血統非純粹漢族,其才可臣服於突厥,而為突厥可汗所接受,太宗後來亦被尊稱為「天可汗」。又太宗長子李承乾好突厥語及其風俗習慣,尤其能夠作為唐室有突厥血統的有力佐證。

至於 II,換個角度看,就是唐高祖李淵開始著手培訓李建成作為自己未來帝位的接班人。「非軍國大務,悉委決之」相當於讓太子監國。遣李綱、鄭善果「與參謀議」是安排二人當太子的智囊、顧問。

關於李綱,《舊唐書.李綱傳》:

李綱,字文紀,觀州蓚人也。祖元則,後魏清河太守。父制,周車騎大將軍。綱少慷慨有志節,每以忠義自許。初名瑗,字子玉,讀《後漢書.張綱傳》,慕而改之……

至於鄭善果,《舊唐書.鄭善果傳》:

鄭善果,鄭州滎澤人也。祖孝穆,西魏少司空、岐州刺史。父誠,周大將軍、開封縣公。大象初,討尉遲迥,力戰遇害。

二人俱屬關隴集團內部的文臣系統,這和李世民陣營房玄齡是北齊官員的後人不同。

李淵私底下有意改立李世民為太子?

這麼一種態勢下,李淵無意立世民為太子,事甚顯然。弔詭的是,兩唐書俱言李淵私底下有意改立李世民為太子。

《舊唐書.李建成傳》:

時太宗功業日盛,高祖私許立為太子,建成密知之,乃與齊王元吉潛謀作亂。

《新唐書.李建成傳》:

中允王珪、洗馬魏征以帝初興,建成不知謀,而秦王數平劇寇,功冠天下,英豪歸之,陰許立為皇太子,勢危甚。

誠然,李世民在外屢立戰功,聲名大噪,這是事實。可是,此不表示高祖便有意改立世民為太子,更不表示建成感到受威脅,非反擊不可。

觀乎高祖的措置,他更似對建成、世民作一分工,建成主內政,世民掌軍事,兩者不分彼此,一律平等。接班人則由建成擔任。如是者,「高祖私許立為太子,建成密知之,乃與齊王元吉潛謀作亂」/ 「陰許立為皇太子,勢危甚」根本不是史實,而為後人刻意補上。

兩唐書不約而同提到李淵私底下有意改立李世民為太子,是因為《舊唐書》據《唐實錄》寫成,而《唐實錄》中的《高祖實錄》、《今上實錄》,據說曾被唐太宗李世民要求刪改。《新唐書》基本沿襲《舊唐書》,故《舊唐書》出錯,《新唐書》也不能免。

李建成自保之道:外結山東豪傑,內聯張婕妤、尹德妃

儘管平定過司竹群盜,相比李世民,後者西平薛舉、薛仁杲父子 (武德元年),北剪劉武周 (武德三年,公元 620 年),東擒王世充、竇建德 (武德四年,公元 621 年),其軍功之顯赫,實非建成可比。加上建成不得軍心,對外族也失寬仁,世民掌有軍隊,也不好殺降,建成的聲望於是慢慢被世民的掩蓋,此或造成東宮僚屬的憂慮。

最先憂慮建成前路,而提出補救方案的東宮僚屬,為王珪、魏徵。

《舊唐書.李建成傳》:

及劉黑闥重反,王珪、魏徵謂建成曰:「殿下但以地居嫡長,爰踐元良,功績既無可稱,仁聲又未遐布。而秦王勳業克隆,威震四海,人心所向,殿下何以自安?今黑闥率破亡之餘,眾不盈萬,加以糧運限絕,瘡痍未瘳,若大軍一臨,可不戰而擒也。願請討之,且以立功,深自封植,因結山東英俊。」建成從其計,遂請討劉黑闥,擒之而旋。

《新唐書.李建成傳》:

會劉黑闥亂河北,珪等進說曰:「殿下特以嫡長居東宮,非有功德為人所稱道。今黑闥痍叛殘孽,眾不盈萬,利兵鏖之,唾手可決,請往討,因結山東英俊心,自封殖。」建成遂請行。黑闥敗洺水,建成問征曰:「山東其定乎?」對曰:「黑闥雖敗,殺傷太甚,其魁黨皆縣名處死,妻子系虜,欲降無繇,雖有赦令,獲者必戮,不大蕩宥,恐殘賊嘯結,民未可安。」既而黑闥復振,廬江王瑗棄洺州,山東亂。命齊王元吉討之,有詔降者赦罪,眾不信。建成至,獲俘皆撫遣之,百姓欣悅。賊懼,夜奔,兵追戰。黑闥眾猶盛,乃縱囚使相告曰:「褫而甲還鄉里,若妻子獲者,既已釋矣。」眾乃散,或縛其渠長降,遂禽黑闥。

值得注意是「因結山東英俊」,「山東英俊」即山東豪傑,此跟魏徵的出身背景有密切關係。

《舊唐書.魏徵傳》:

魏徵,字玄成,鉅鹿曲城人也。父長賢,北齊屯留令。徵少孤貧,落拓有大志,不事生業,出家為道士。好讀書,多所通涉,見天下漸亂,尤屬意縱橫之説。大業末,武陽郡丞元寶藏舉兵以應李密,召徵使典書記。密毎見寶藏之疎,未嘗不稱善,既聞徵所為,遽使召之。徵進十策以幹密,雖奇之而不能用。及王世充攻密於洛口,徵説密長史鄭頲曰:「魏公雖驟勝,而驍將銳卒死傷多矣;又軍無府庫,有功不賞。戰士心惰,此二者難以應敵。未若深溝高壘,曠日持久,不過旬月,敵人糧盡,可不戰而退,追而擊之,取勝之道。且東都食盡,世充計窮,意欲死戰,可謂窮寇難與爭鋒,請慎無與戰。」頲曰:「此老生之常談耳!」徵曰:「此乃奇謀深策,何謂常談?」因拂衣而去。及密敗,徵隨密來降,至京師,久不見知。自請安輯山東,乃授秘書丞,驅傳至黎陽。時徐世勣尚為李密擁眾,徵與世勣書曰……世勣得書,遂定計遣使歸國,開倉運糧,以饋淮安王神通之軍。俄而建德悉眾南下,攻陷黎陽,獲徵,署為起居舍人。及建德就擒,與裴矩西入關。隱太子聞其名,引直洗馬,甚禮之。

魏徵是北齊勳貴後人,曾為瓦崗寨的一員,王怡辰說:

北齊滅亡後,這批舊北齊勳貴,被新興的周隋帝國所吸納,但卻成為華北統一皇朝中不安的因子,舉凡日後周、隋的內部叛亂,像北周河北的塢堡起事,尉迥、司馬消難、王謙的聯軍,楊隋時楊諒起事,到唐高祖的太原元從,這些北齊勳貴和山西兵幾乎無役不與;李世民招撫「山東豪傑」,也與這些舊北齊胡漢勳貴和軍人息息相關。他們反映了山東人和長安政權對抗的特殊地位,也造成直到貞觀年間太宗仍對山東人、關中人「意有同異」的結果。(<周隋之際的舊北齊勳貴>)

細觀瓦崗軍成員的背景,祖君彥、程知節都是北齊重臣的後人,魏徵實希望李建成拉攏收編瓦崗寨,以與世民相抗衡,由此亦見瓦崗軍當時勢力之龐大。

一個旁證是,唐高宗欲立武昭儀為皇后,關隴集團反對,獨李勣表態「此陛下家事,何必要問外人」,高宗即一往無前,倘李勣背後無一定勢力,其言語怎能一錘定音?由此可知李勣背後的勢力必與關隴集團相若,而李勣原名徐世勣,正是出身瓦崗軍。

一面爭取舊北齊勳貴山東豪傑的支持,一面是打「後宮牌」,與高祖後宮建立良好的聯盟關係。

《舊唐書.李建成傳》:

時高祖晚生諸王,諸母擅寵椒房,親戚並分事宮府,競求恩惠。太宗每總戎律,惟以撫接才賢為務,至於參請妃媛,素所不行。初平洛陽,高祖遣貴妃等馳往東都選閱宮人及府庫珍物,因私有求索,兼為親族請官。太宗以財簿先已封奏,官爵皆酬有功,並不允許,因此銜恨彌切。時太宗為陝東道行台,詔於管內得專處分。淮安王神通有功,太宗乃給田數十頃。後婕妤張氏之父令婕妤私奏以乞其地,高祖手詔賜焉。神通以教給在前,遂不肯與。婕妤矯奏曰:「敕賜妾父地,秦王奪之以與神通。」高祖大怒,攘袂責太宗曰:「我詔敕不行,爾之教命,州縣即受。」他日,高祖呼太宗小名謂裴寂等:「此兒典兵既久,在外專制,為讀書漢所教,非復我昔日子也。」又德妃之父尹阿鼠所為橫恣,秦王府屬杜如晦行經其門,阿鼠家僮數人牽如晦墜馬毆擊之,罵云:「汝是何人,敢經我門而不下馬!」阿鼠或慮上聞,乃令德妃奏言:「秦王左右凶暴,凌轢妾父。」高祖又怒謂太宗曰:「爾之左右,欺我妃嬪之家一至於此,況凡人百姓乎!」太宗深自辯明,卒不被納。妃嬪等因奏言:「至尊萬歲後,秦王得志,母子定無孑遺。」因悲泣哽咽。又云:「東宮慈厚,必能養育妾母子。」高祖惻愴久之。自是於太宗恩禮漸薄,廢立之心亦以此定,建成、元吉轉蒙恩寵。

《新唐書.李建成傳》:

帝晚多內寵,張婕妤、尹德妃最幸,親戚分事宮府。建成與元吉通謀,內結妃禦以自固。當是時,海內未定,秦王數將兵在外,諸妃希所見。及洛陽平,帝遣諸妃馳閱後宮,見府庫服玩,皆私有求索,為兄弟請官。秦王已封帑簿,及官爵非有功不得,妃媛曹怨之。會為陜東道行臺,有詔屬內得專處決。王以美田給淮安王神通,而張婕妤為父丐之,帝手詔賜田,詔至,神通已得前,不肯與。婕妤妄曰:「詔賜妾父田,而王奪與人。」帝怒,召秦王讓曰:「我詔令不如爾教邪?」他日,謂裴寂曰:「兒久典兵,為儒生所誤,非復我昔日子。」秦府屬杜如晦騎過尹妃父門,恚其傲,率家童捽毆,折一指。父懼,即使妃前訴秦王左右暴其父,帝不察,大怒,詰王曰:「兒左右乃淩我妃家,況百姓乎?」王自辨曉,訖不置,繇是見疏。帝召諸王燕,秦王感母之不及有天下也,偶獨泣,帝顧不樂,妃媛因得中傷之,為建成遊說曰:「海內無事,陛下春秋高,當自娛,秦王輒悲泣,正為嗔忌妾屬耳。使陛下萬歲後,王得誌,妾屬無遺類。東宮慈愛,必能全養。」乃皆悲不自勝。帝惻然,遂無易太子意。

高祖晚年寵幸張婕妤、尹德妃,連帶張婕妤、尹德妃的親戚得以「分事宮府,競求恩惠」。李建成、李元吉共同商議,與張婕妤、尹德妃結成聯盟,互相保障彼此的地位,反而李世民因在外掌兵,未有對張婕妤、尹德妃施以巴結。

不只未有巴結,更因一連串事件,跟張婕妤、尹德妃及其親屬鬧得勢成水火,導致高祖大怒。世民這一方面的弱勢,自然對建成極為有利。

世民與張婕妤、尹德妃及其親屬衝突之事有三:

i. 以財簿先已封奏,官爵皆酬有功,不允許張、尹親屬在洛陽求索宮人及府庫珍物。

ii. 世民為陝東道行臺,高祖有詔於管轄範圍內「得專處分」。淮安王李神通有功,世民給他田地數十頃。豈知張婕妤為父親私奏高祖乞神通之地,高祖竟手詔答允。神通不拿田地出來,張婕妤向高祖告狀:「敕賜妾父地,秦王奪之以與神通。」高祖於是大怒,責備世民,兼向裴寂訴苦。

iii. 尹德妃父親尹阿鼠肆無忌憚,見杜如晦行經其門,竟率家僮數人,拉如晦下馬,痛毆一頓,大罵:「汝是何人,敢經我門而不下馬!」事後尹阿鼠令女兒上奏「秦王左右凶暴,凌轢妾父。」來個「惡人先告狀」,高祖極為憤怒,世民自辯,不被採納。

高祖的話語需要留意,

「我詔敕不行,爾之教命,州縣即受。」/「我詔令不如爾教邪?」

「此兒典兵既久,在外專制,為讀書漢所教,非復我昔日子也。」/「兒久典兵,為儒生所誤,非復我昔日子。」

「爾之左右,欺我妃嬪之家一至於此,況凡人百姓乎!」/「兒左右乃淩我妃家,況百姓乎?」

他基本上認定李世民典兵於外,跋扈難制,兼受一些「讀書人」影響,已然變質,「欺我妃嬪之家」。

「讀書人」所指為何?從尹阿鼠打杜如晦,該指房玄齡、杜如晦一批秦王府僚屬。

「變質」所指為何?應該是世民嚴分公私領域,不讓私人親情凌駕、侵犯公共領域。

世民雖然軍功顯赫,但逐漸失去父親信任,張婕妤、尹德妃乘機中傷,悲泣哽咽,大讚「東宮慈厚,必能養育妾母子。」建成太子之位遂更加穩固。

可以說,直至武德五年 (公元 622 年) 為止,世民並無被立為皇太子的機會,只有軍事上的優勢而已。

楊文幹事件始末

張婕妤、尹德妃願意和李建成聯合,亦有原因,《新唐書》記「秦王感母之不及有天下也,偶獨泣,帝顧不樂,妃媛因得中傷之……秦王輒悲泣,正為嗔忌妾屬耳。使陛下萬歲後,王得誌,妾屬無遺類……」李世民是念舊情的人,觀其待長孫皇后可知。他思念已離世的母親,自然對庶母有隔閡。張婕妤、尹德妃有憂慮,情有可原。

李建成儼然成為皇位的繼承人,唯一擔心是李世民手上的兵權。事實上,軍隊確是李世民僅餘的資本。《新唐書.李建成傳》記有以下一條:

突厥入寇,帝議遷都,秦王苦諫止。建成見帝曰:「秦王欲外禦寇,沮遷都議,以久其兵,而謀篡奪。」帝浸不悅。

李建成所言是否屬實,不得而知。要之,李建成開始疑心李世民會用軍隊發難,這是非常清楚的。他因此作出相應的準備,便是加強京師長安的兵力。

《舊唐書.李建成傳》:

自武德初,高祖令太宗居西宮之承乾殿,元吉居武德殿後院,與上台、東宮晝夜並通,更無限隔。皇太子及二王出入上台,皆乘馬攜弓刀雜用之物,相遇則如家人之禮。由是皇太子令及秦、齊二王教與詔敕並行,百姓惶惑,莫知準的。建成、元吉又外結小人,內連嬖倖,高祖所寵張婕妤、尹德妃皆與之淫亂。復與諸公主及六宮親戚驕恣縱橫,並兼田宅,侵奪犬馬。同惡相濟,掩蔽聰明,苟行己志,惟以甘言諛辭承候顏色。建成乃私召四方驍勇,並募長安惡少年二千餘人,畜為宮甲,分屯左、右長林門,號為長林兵。及高祖幸仁智宮,留建成居守,建成先令慶州總管楊文幹募健兒送京師,欲以為變。又遣郎將爾硃煥、校尉橋公山齎甲以賜文幹,令起兵共相應接。公山、煥等行至豳鄉,懼罪馳告其事。高祖托以他事,手詔追建成詣行在所。既至,高祖大怒,建成叩頭謝罪,奮身自投於地,幾至於絕。其夜,置之幕中,令殿中監陳萬福防禦,而文幹遂舉兵反。高祖馳使召太宗以謀之,太宗曰:「文幹小豎狂悖,起兵州府,官司已應擒剿。縱其假息時刻,但須遣一將耳。」高祖曰:「文幹事連建成,恐應之者眾,汝宜自行,還,立汝為太子。吾不能效隋文帝誅殺骨肉,廢建成封作蜀王,地既僻小易制。若不能事汝,亦易取耳。」太宗既行,元吉及四妃更為建成內請,封倫又外為遊說,高祖意便頓改,遂寢不行,復令建成還京居守。惟責以兄弟不能相容,歸罪於中允王珪、左衛率韋挺及天策兵曹杜淹等,並流之巂州。

《新唐書.李建成傳》:

初,帝令秦王居西宮承乾殿,元吉居武德殿,與上臺、東宮晝夜往來,皆攜弓刀,相遇如家人禮。由是皇太子令、秦齊二王教與詔敕雜行,內外懼,莫知所從。建成等私募四方驍勇及長安惡少年二千人為宮甲,屯左右長林門,號「長林兵」。又令左虞候率可達誌募幽州突厥兵三百內宮中,將攻西宮。或告於帝,帝召建成責謂,乃流誌巂州。

華陰楊文幹素兇詖,建成昵之,使為慶州總管,遣募兵送京師,欲為變。時帝幸仁智宮,秦王、元吉從,建成謂元吉曰:「秦王且遍見諸妃,彼金寶多,有以賂遺之也。吾安得箕踞受禍?安危之計決今日。」元吉曰:「善。」乃命郎將爾硃煥、校尉橋公山賫甲遺文幹,趣興兵。煥等懼,至豳鄉白反狀,寧州人杜鳳亦上變。帝遣司農卿宇文穎驛召文幹,元吉陰結穎,使告文幹,文幹遽率兵反。帝以建成首謀,未忍治,即詔捕王珪、魏徵及左衛率韋挺、舍人徐師謩、左衛車騎馮世立,欲殺之以薄太子罪。乃手詔召建成,建成懼,不敢往。師謩勸遂舉兵,詹事主簿趙弘智諫建成捐車服,輕往謝罪。乃詣行在所,未至,屏官屬,徑入謁,叩頭請死,投身於地,不能起。帝怒,夜囚幕中,使兵衛守。會文幹陷寧州,帝驚,以宮近賊,夜率衛士南趣,山行十餘里,明乃還宮。召秦王問計,對曰:「文幹豎子耳,官司當即禽之,就使假刻漏之久,正須遣一將可辦。」帝曰:「事連建成,恐應者眾。爾自行,還,吾以爾為太子,使建成王蜀,蜀地狹,不足為變,若不能事汝,取之易也。」秦王率眾趣寧州,文幹為其下所殺,以其首降,執宇文穎送京師。秦王之行,元吉及內嬖更為建成請,封德彜亦陰說帝,由是意解,復詔建成居守,但責兄弟不相容,而謫王珪、韋挺、天策兵曹參軍杜淹於遠方。然怨猜日結。

讀兩唐書,要懂得鑑別哪些記載史實,哪些純粹杜撰,乃至蓄意抹黑。

《舊唐書》「建成、元吉又外結小人,內連嬖倖,高祖所寵張婕妤、尹德妃皆與之淫亂」,敢問「小人」、「嬖倖」如何界定?至謂「張婕妤、尹德妃皆與之淫亂」,更明顯是世民做皇帝後故意竄改史書所致,如何得知?《舊唐書》記有「玄武門之變」前夕,「六月三日,密奏建成、元吉淫亂後宮」,據此,張婕妤、尹德妃與建成、元吉有染,根本是李世民的個人看法!既是李世民的片面之辭,客觀史實是否真的這樣,就很難保證。我們只能斷定,建成、元吉與張、尹連成一線,有否淫亂後宮,則不得而知也。

《新唐書》避過淫亂後宮一節不提,是歐陽修的高明處。但是,兩唐書明顯都提到,

「皇太子及二王出入上台,皆乘馬攜弓刀雜用之物,相遇則如家人之禮。由是皇太子令及秦、齊二王教與詔敕並行,百姓惶惑,莫知準的」

「帝令秦王居西宮承乾殿,元吉居武德殿,與上臺、東宮晝夜往來,皆攜弓刀,相遇如家人禮。由是皇太子令、秦齊二王教與詔敕雜行,內外懼,莫知所從」

可見東宮、秦王府的關係越來越緊張,隨時有大事發生。

《舊唐書》有「復與諸公主及六宮親戚驕恣縱橫,並兼田宅,侵奪犬馬。同惡相濟,掩蔽聰明,苟行己志,惟以甘言諛辭承候顏色。」寫李建成陽奉陰違,事實是否如此,也是不得而知,《新唐書》同樣對此隻字不提,一律刪去。

不過,兩唐書同有

「建成乃私召四方驍勇,並募長安惡少年二千餘人,畜為宮甲,分屯左、右長林門,號為長林兵。及高祖幸仁智宮,留建成居守,建成先令慶州總管楊文幹募健兒送京師,欲以為變。又遣郎將爾硃煥、校尉橋公山齎甲以賜文幹,令起兵共相應接。」

「建成等私募四方驍勇及長安惡少年二千人為宮甲,屯左右長林門,號『長林兵』……華陰楊文幹素兇詖,建成昵之,使為慶州總管,遣募兵送京師,欲為變。時帝幸仁智宮,秦王、元吉從,建成謂元吉曰:『秦王且遍見諸妃,彼金寶多,有以賂遺之也。吾安得箕踞受禍?安危之計決今日。』元吉曰:『善。』乃命郎將爾硃煥、校尉橋公山賫甲遺文幹,趣興兵。」

建成明顯打算加強京師兵力,以俟世民一旦發難,得以有所應對,不會束手無策。

《新唐書》另有以下一條文字,為《舊唐書》所無:

又令左虞候率可達誌募幽州突厥兵三百內宮中,將攻西宮。或告於帝,帝召建成責謂,乃流誌巂州。

據此,建成為了防備世民,不惜勾結外國勢力 (突厥)。建成未必有意主動進攻秦王府。李淵責備建成,亦未必是怪他不念手足親情。在高祖的看法,任內部再壞,也不能引突厥入室,此方是其責備建成的主因。

如上所述,東宮、秦王府關係緊張,已非一朝一夕,建成先發制人,世民焉有不知之理?世民必有耳目監視東宮的一舉一動,可想而知。果然,沒多久,爾硃煥、橋公山因恐懼,將事情和盤托出,寧州人杜鳳亦進行告發。唐高祖派宇文穎到慶州傳召楊文幹。宇文穎與李元吉有勾結,私下將事情告知楊文幹。楊文幹於是在武德七年 (公元 624 年) 六月起兵造反。

我們不妨問:作為郎將的爾硃煥、校尉的橋公山,憑什麼其自白足以上達天聽?他們只是普通的武官,非朝中權力核心的要員。能清楚知道東宮部署,又可以接近高祖,兼欲對建成不利者,必為東宮內部與秦王府暗通款曲者。封德彝正是這類人物中的表表者。《舊唐書.封倫傳》:

封倫,字德彝,觀州蓚人。北齊太子太保隆之孫……初,倫數從太宗征討,特蒙顧遇。以建成、元吉之故,數進忠款,太宗以為至誠,前後賞賜以萬計。而倫潛持兩端,陰附建成。時高祖將行廢立,猶豫未決,謀之於倫,倫固諫而止。然所為秘隱,時人莫知……卒後數年,太宗方知其事。

楊文幹造反關不關封德彝事,史料所限,無從確定。但世民在其中一定有角色。最重要是,建成圖謀不成,反而助長世民軍力及聲威進一步壯大。兩唐書俱記有

「高祖馳使召太宗以謀之,太宗曰:『文幹小豎狂悖,起兵州府,官司已應擒剿。縱其假息時刻,但須遣一將耳。』高祖曰:『文幹事連建成,恐應之者眾,汝宜自行,還,立汝為太子。吾不能效隋文帝誅殺骨肉,廢建成封作蜀王,地既僻小易制。若不能事汝,亦易取耳。』太宗既行,元吉及四妃更為建成內請,封倫又外為遊說,高祖意便頓改,遂寢不行,復令建成還京居守。惟責以兄弟不能相容,歸罪於中允王珪、左衛率韋挺及天策兵曹杜淹等,並流之巂州。」

「召秦王問計,對曰:『文幹豎子耳,官司當即禽之,就使假刻漏之久,正須遣一將可辦。』帝曰:『事連建成,恐應者眾。爾自行,還,吾以爾為太子,使建成王蜀,蜀地狹,不足為變,若不能事汝,取之易也。』秦王率眾趣寧州,文幹為其下所殺,以其首降,執宇文穎送京師。秦王之行,元吉及內嬖更為建成請,封德彜亦陰說帝,由是意解,復詔建成居守,但責兄弟不相容,而謫王珪、韋挺、天策兵曹參軍杜淹於遠方。然怨猜日結。」

高祖有否答應過世民改易太子,無從證實。但毫無疑問,楊文幹事件後,建成陣營受挫,世民乘機賺取了更多的政治籌碼 (有謂楊文幹謀反是世民一手策劃,旨在算計建成,有利自己,此在史料中無法證實,但從結果看,世民的確在事件中得益)。

「玄武門之變」的真相

《舊唐書.李建成傳》:

後又與元吉謀行鴆毒,引太宗入宮夜宴,既而太宗心中暴痛,吐血數升,淮安王神通狼狽扶還西宮。高祖幸第問疾,因敕建成:「秦王素不能飲,更勿夜聚。」乃謂太宗曰:「發跡晉陽,本是汝計;克平宇內,是汝大功。欲升儲位,汝固讓不受,以成汝美志。建成自居東宮,多歷年所,今復不忍奪之。觀汝兄弟是不和,同在京邑,必有忿競。汝還行台,居於洛陽,自陝已東,悉宜主之。仍令汝建天子旌旗,如梁孝王故事。」太宗泣而奏曰:「今日之授,實非所願,不能遠離膝下。」言訖嗚咽,悲不自勝。高祖曰:「昔陸賈漢臣,尚有遞過之事,況吾四方之主,天下為家。東西兩宮,途路咫尺,憶汝即往,無勞悲也。」及將行,建成、元吉相與謀曰:「秦王今往洛陽,既得土地甲兵,必為後患。留在京師,制之一匹夫耳。」密令數人上封事曰:「秦王左右多是東人,聞往洛陽,非常欣躍,觀其情狀,自今一去,不作來意。」高祖於是遂停。是後,日夜陰與元吉連結後宮,譖訴愈切,高祖惑之。太宗懼,不知所為。李靖、李勣等數言:「大王以功高被疑,靖等請申犬馬之力。」封倫亦潛勸太宗圖之,並不許。倫反言於高祖曰:「秦王恃有大勳,不服居太子之下。若不立之,願早為之所。」又說建成作亂,曰:「夫為四海者,不顧其親。漢高乞羹,此之謂矣。」

九年,突厥犯邊,詔元吉率師拒之,元吉因兵集,將與建成剋期舉事。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尉遲敬德、侯君集等日夜固爭曰:「事急矣!若不行權道,社稷必危。周公聖人,豈無情於骨肉?為存社稷,大義滅親。今大王臨機不斷,坐受屠戮,於義何成?若不見聽,無忌等將竄身草澤,不得居王左右。」太宗然其計。六月三日,密奏建成、元吉淫亂後宮,因自陳曰:「臣於兄弟無絲毫所負,今欲殺臣,似為世充、建德報仇。臣今枉死,永違君親,魂歸地下,實亦恥見諸賊。」高祖省之愕然,報曰:「明日當勘問,汝宜早參。」四日,太宗將左右九人至玄武門自衛。高祖已召裴寂、蕭瑀、陳叔達、封倫、宇文士及、竇誕、顏師古等,欲令窮覆其事。建成、元吉行至臨湖殿,覺變,即回馬,將東歸宮府。太宗隨而呼之,元吉馬上張弓,再三不彀。太宗乃射之,建成應弦而斃,元吉中流矢而走,尉遲敬德殺之。俄而東宮及齊府精兵二千人結陣馳攻玄武門,守門兵仗拒之,不得入,良久接戰,流矢及於內殿。太宗左右數百騎來赴難,建成等兵遂敗散。高祖大驚,謂裴寂等曰:「今日之事如何?」蕭瑀、陳叔達進曰:「臣聞內外無限,父子不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建成、元吉,義旗草創之際,並不預謀;建立已來,又無功德,常自懷憂,相濟為惡,釁起蕭牆,遂有今日之事。秦王功蓋天下,率土歸心,若處以元良,委之國務,陛下如釋重負,蒼生自然乂安。」高祖曰:「善!此亦吾之夙志也。」乃命召太宗而撫之曰:「近日已來,幾有投杼之惑。」太宗哀號久之。建成死時年三十八。長子太原王承宗早卒。次子安陸王承道、河東王承德、武安王承訓、汝南王承明、鉅鹿王承義並坐誅。太宗即位,追封建成為息王,謚曰隱,以禮改葬。葬日,太宗於宜秋門哭之甚哀,仍以皇子趙王福為建成嗣。十六年五月,又追贈皇太子,謚仍依舊。

《新唐書.李建成傳》:

建成等召秦王夜宴,毒酒而進之,王暴疾,衉血數升,淮安王扶掖還宮。帝問疾,因敕建成:「秦王不能酒,毋夜聚。」又謂秦王曰:「吾起晉陽,平天下,皆爾力,將定東宮,爾亟讓,故成而美誌。又太子立多歷年,吾重奪之。觀而兄弟終不相下,同在京師,忿鬩且深。爾還洛陽行臺,自陜以東悉主之,建天子旌旗,如梁孝王故事。」王泣曰:「非所願也,不可遠膝下。」帝曰:「陸賈,漢臣也,猶遞過諸子,況我天下主,東西兩宮,思汝即往,何所悲邪?」王將行,建成等謀曰:「秦王得土地甲兵,必為患;留之京師,一匹夫耳。」因密使人說帝,言「秦王左右皆山東人,聞還洛,皆灑然喜,觀其意,不復來矣」。事果寢。

俄而突厥寇邊,太子薦元吉北討,欲因其兵作亂。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尉遲敬德、侯君集等勸秦王先圖之。王乃密奏建成等與後宮亂,因曰:「臣無負兄弟,今乃欲殺臣,是為世充、建德復仇。使臣死,雖地下,愧見諸賊。」帝大驚,報曰:「旦日當窮治,而必早參。」張婕妤馳語建成,乃召元吉謀,曰:「請勒宮甲,托疾不朝。」建成曰:「善,然不共入朝,事何繇知?」遲明,乘馬至玄武門,秦王先至,以勇士九人自衛。時帝已召裴寂、蕭瑀、陳叔達、封德彜、宇文士及、竇誕、顏師古等入。建成、元吉至臨湖殿,覺變,遽反走,秦王隨呼之,元吉引弓欲射,不能彀者三。秦王射建成即死,元吉中矢走,敬德追殺之。俄而東宮、齊府兵三千攻玄武門,閉不得入。接戰久之,矢及殿屋。王左右數百騎至,合擊之,眾遂潰。帝謂裴寂等曰:「事今奈何?」蕭瑀、陳叔達曰:「臣聞內外無限,父子不親,失而弗斷,反蒙其亂。建成、元吉自草昧以來,未始與謀,既立,又無功德,疑貳相濟,為蕭墻憂。秦王功蓋天下,內外歸心,立為太子,付軍國大務,陛下釋重負矣。」帝曰:「此吾誌也!」乃召秦王至,尉撫之曰:「朕幾有投杼之惑。」秦王號泣不能止。

建成死年三十八。長子承宗為太原王,早卒;承道安陸王,承德河東王,承訓武安王,承明汝南王,承義巨鹿王,皆坐誅。詔除建成、元吉屬籍。其黨疑懼,更相告,廬江王瑗遂反。乃下詔建成、元吉、瑗支黨不得相告訐,由是遂安。太宗立,追封建成為息王,謚曰隱,以禮改葬,詔東宮舊臣皆會,帝於宜秋門哭之,以子福為後。十六年,追今贈。

綜合兩唐書記載,以下為「玄武門之變」發生前後之事:

1. 建成、元吉借晚上飲宴向世民下毒,世民心中暴痛,吐血數升。

2. 高祖探望世民,乘機勸世民離開長安,居於洛陽。世民不願。

3. 世民臨行之際,建成、元吉以「秦王今往洛陽,既得土地甲兵,必為後患」,阻止世民前往。高祖同意。

4. 建成、元吉連結後宮,日夜向高祖進言世民意圖不軌。

5. 李靖、李勣建議世民先下手為強,剷除建成陣營。封德彝則兩邊下注。

6. 李建成薦李元吉北討突厥。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尉遲敬德、侯君集等擔心二人趁機興兵作亂,勸世民先出手。世民遂於武德九年 (公元 626 年) 六月三日密奏建成、元吉淫亂後宮,並訴諸昔日戰功 (「臣於兄弟無絲毫所負,今欲殺臣,似為世充、建德報仇。臣今枉死,永違君親,魂歸地下,實亦恥見諸賊」),對高祖動之以情。高祖回答「明日當勘問,汝宜早參。」

7. 六月四日,世民伏兵玄武門,射殺建成,元吉則被尉遲敬德殺死。東宮及齊府精兵二千人結陣馳攻玄武門,被玄武門守軍抗拒,不得入。

8. 東宮及齊府精兵見建成、元吉已死,敗散收場。高祖禪位世民,自稱「太上皇」,建成、元吉之子皆被世民誅殺。

有幾個問題值得追問:

A. 何以李世民被下毒,高祖仍勸世民忍讓,離開長安,轉居洛陽,對建成無絲毫怪責?

B. 建成剛在楊文幹事件受挫,太子地位又暫時得保,何故無端對世民下毒?

C. 為何是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尉遲敬德、侯君集等率先擔心建成、元吉興兵作亂?

D. 北衙禁軍負責守衛宮禁,尤其是宮城北門玄武門,保衛皇帝安全,屬皇帝直轄。為何世民可不動聲息伏兵玄武門,兼有效阻止東宮及齊府精兵進入?

E. 建成、元吉為何不帶精兵入玄武門?

關於 A,《舊唐書.李元吉傳》:

建成乃薦元吉代太宗督軍北討,仍令秦府驍將秦叔寶、尉遲敬德、程知節、段志玄等並與同行。又追秦府兵帳,簡閱驍勇,將奪太宗兵以益其府。又譖杜如晦、房玄齡,逐令歸第。高祖知其謀而不制。元吉因密請加害太宗,高祖曰:「是有定四海之功,罪跡未見,一旦欲殺,何以為辭?」元吉曰:「秦王常違詔敕,初平東都之日,偃蹇顧望,不急還京,分散錢帛,以樹私惠。違戾如此,豈非反逆?但須速殺,何患無辭!」高祖不對,元吉遂退。

《新唐書.李元吉傳》:

時秦王有功,而太子不為中外所屬,元吉喜亂,欲並圖之。乃構於太子曰:「秦王功業日隆,為上所愛,殿下雖為太子,位不安,不早計,還踵受禍矣,請為殿下殺之。」太子不忍,元吉數諷不已,許之……突厥郁射設入圍烏城,建成薦元吉北討,乃多引秦王府驍將秦叔寶、尉遲敬德、程知節、段誌玄與行,又籍秦府精兵益麾下。帝知之,不能禁。元吉承間密請害秦王,帝曰:「是有定四海功,殺之無名。」元吉曰:「王昔平東都,顧望不即西,散金帛樹私惠,豈非反邪?」帝不應。

儘管一是「高祖知其謀而不制」,一是「帝知之,不能禁」,要之,元吉請高祖殺世民,高祖的反應不是不殺,而是「欲殺,何以為辭」/「殺之無名」,這一脈絡下,高祖要求世民退讓,移鎮洛陽便可以被解釋,其亦始終無意讓世民當太子。

一個旁證是,《舊唐書.李建成傳》:

建成、元吉相與謀曰:「秦王今往洛陽,既得土地甲兵,必為後患。留在京師,制之一匹夫耳。」密令數人上封事曰:「秦王左右多是東人,聞往洛陽,非常欣躍,觀其情狀,自今一去,不作來意。」高祖於是遂停。

《新唐書.李建成傳》:

王將行,建成等謀曰:「秦王得土地甲兵,必為患;留之京師,一匹夫耳。」因密使人說帝,言「秦王左右皆山東人,聞還洛,皆灑然喜,觀其意,不復來矣」。事果寢。

重點是「秦王左右多是東人」/「秦王左右皆山東人」,山東人即山東豪傑,北齊勳貴。高祖對這批人是非常不放心的,覺得世民已被他們教壞。亦正因為此,元吉利用高祖此番心理,對世民多加中傷。

至於 B,《新唐書.李元吉傳》已給出答案,元吉「請為殿下殺之」,建成不忍,元吉數諷不已,於是准許。《舊唐書.李元吉傳》:

太宗嘗從高祖幸其第,元吉伏其護軍宇文寶於寢內,將以刺太宗。建成恐事不果而止之,元吉慍曰:「為兄計耳,於我何害!」

據此,置世民於死地,是李元吉一人提出並付諸實行。建成默許而已。

關於李建成為人,《高祖實錄》記載:

建成性頗仁厚,初止之;元吉數言不已,建成後亦許之。

天性善良,但「耳仔軟」,容易接納弟弟意見,這才令毒殺事件出現,始作俑者實為李元吉,非李建成。

當然,李元吉何以要下此毒手,《舊唐書.李元吉傳》:

太宗召府僚以告之,皆曰:「大王若不正斷,社稷非唐所有。若使建成、元吉肆其毒心,群小得志,元吉狼戾,終亦不事其兄……齊王得之喜曰:『但除秦王,取東宮如反掌耳。』……

《新唐書.李元吉傳》:

王召僚屬謀,皆曰:「元吉戾很,使得誌,且不能事其兄……元吉喜曰:『但除秦王,取東宮如反掌耳!』……

概言之,建成容易擺佈,可玩弄於股掌之中,世民的存在反成為奪權障礙,故元吉汲汲於除去世民。

C 方面,《舊唐書.李元吉傳》清晰記載「建成乃薦元吉代太宗督軍北討,仍令秦府驍將秦叔寶、尉遲敬德、程知節、段志玄等並與同行。又追秦府兵帳,簡閱驍勇,將奪太宗兵以益其府。又譖杜如晦、房玄齡,逐令歸第」,此乃搶奪世民之兵柄,削弱其軍事上的優勢,兼去除其參謀智囊,使其陷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舊唐書.李元吉傳》復記有

建成謂元吉曰:「既得秦王精兵,統數萬之眾,吾與秦王至昆明池,於彼宴別,令壯士拉之於幕下,因云暴卒,主上諒無不信。吾當使人進說,令付吾國務。正位已後,以汝為太弟。敬德等既入汝手,一時坑之,孰敢不服?」率更丞王晊聞其謀,密告太宗。

《新唐書.李元吉傳》:

太子與元吉謀:「兵行,吾與秦王至昆明池,伏壯士拉之,以暴卒聞,上無不信。然後說帝付吾國,吾以爾為皇太弟,而盡擊殺叔寶等。」率更令王晊密以謀告秦王。

由於建成、元吉已決意趁向北討伐,誅殺秦叔寶、尉遲敬德、程知節、段志玄等人,基於性命考慮,非彼死即我亡,尉遲敬德等遂率先要求世民先發制人。

D 可參考著名的<常何墓誌銘>:

七年,奉太宗令追入京,賜金刀子壹枚,黃金卅挺,令於北門領健兒長上。仍以數十金刀子委公錫驍勇之夫。趨奉藩朝,參聞霸略,承解衣之厚遇,申繞賬之深誠。九年六月四日,令總北門之寄。

「玄武門之變」發生在武德九年 (西元 626 年) 六月初四日,是日常何在玄武門當值,他曾隨「隱太子討平河北」,後受世民賄賂收買。陳寅恪即以此作為世民不動聲息伏兵玄武門,兼有效阻止東宮及齊府精兵進入的原因。《唐代政治史述論稿》:

今得見巴黎圖書館藏敦煌寫本伯希和號貳陸肆拾李義府撰<常何墓誌銘>,然後知太宗與建成、元吉兩方皆誘致對敵之勇將。常何舊曾隸屬建成,而為太宗所利誘。當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常何實任屯守玄武門之職,故建成不以致疑,而太宗因之竊發。迨太宗既殺其兄弟之後,常何遂總率北門之屯軍矣。

而由於常何是建成親信,京師長安又是其勢力範圍,他自然發夢也想不到世民能伏擊他,《舊唐書.李建成傳》:

建成、元吉行至臨湖殿,覺變,即回馬,將東歸宮府。

《新唐書.李建成傳》:

建成、元吉至臨湖殿,覺變,遽反走。

不過,建成雖然始料不及世民出手,但從東宮、齊府有精兵二千 (一說三千) 攻玄武門看,建成陣營也不是省油的燈,只是下手遲了一步,內部亦防不了有內奸通敵。

關於建成陣營的內奸,除了封德彝、常何,勿忘記「率更丞王晊聞其謀,密告太宗」的王晊。東宮一舉一動,世民了如指掌。反之,元吉想收買尉遲敬德,卻遭挫折,《舊唐書.尉遲恭傳》:

隱太子、巢剌王元吉將謀害太宗,密緻書以招敬德曰:「願迂長者之眷,敦布衣之交,幸副所望也。」仍贈以金銀器物一車。敬德辭曰:「敬德起自幽賤,逢遇隋亡,天下土崩,竄身無所,久淪逆地,罪不容誅。實荷秦王惠以生命,今又隸名籓邸,唯當以身報恩。於殿下無功,不敢謬當重賜。若私許殿下,便是二心,徇利忘忠,殿下亦何所用?」建成怒,是後遂絕。敬德尋以啟聞,太宗曰:「公之素心,鬱如山嶽,積金至斗,知公情不可移。送來但取,寧須慮也。若不然,恐公身不安。且知彼陰計,足爲良策。」元吉等深忌敬德,令壯士往刺之。敬德知其計,乃重門洞開,安臥不動,賊頻至其庭,終不敢入。元吉乃譖敬德於高祖,下詔獄訊驗,將殺之,太宗固諫得釋。

《新唐書.尉遲恭傳》:

隱太子嘗以書招之,贈金皿一車。辭曰:「敬德起幽賤,會天下喪亂,久陷逆地,秦王實生之,方以身徇恩。今於殿下無功,其敢當賜?若私許,則懷二心,徇利棄忠,殿下亦焉用之哉?」太子怒而止。敬德以聞。王曰:「公之心如山嶽然,雖積金至斗,豈能移之?然恐非自安計。」巢王果遣壯士刺之。敬德開門安臥,賊至,不敢入。因譖於高祖,將殺之,王固爭,得免。

高祖結髮妻子竇皇后所生四子,元霸早死,建成、元吉被殺,只有世民在生,縱使心不甘情不願,在無可選擇下,加上世民武力脅迫,高祖只好立世民為太子,不久禪位,自稱「太上皇」,從此不再過問政事,九年後黯然離世。

餘論

綜上所述,吾人可知,決意殺世民者,乃元吉而非建成,建成是共犯,元吉實為主謀。

又從《舊唐書》「高祖知其謀而不制」,李淵根本並非中立!他不願兒子手足相殘固然是事實,但兩大陣營之間,李淵顯然站到建成一邊,而默許元吉削弱世民的軍事實力、政治資本。也由於父親始終不信任,世民攤牌時才要搬出王世充、竇建德,說「今欲殺臣,似為世充、建德報仇」。

李建成、李元吉是否心腸壞透的人?且看《舊唐書.薛萬徹傳》:

隱太子建成又引萬徹置於左右。建成被誅,萬徹率宮兵戰於玄武門,鼓譟欲入秦府,將士大懼。及梟建成首示之,萬徹與數十騎亡於終南山。太宗累遣使諭意,萬徹釋仗而來。太宗以其忠於所事,不之罪也。

《舊唐書.忠義傳》:

馮立,同州馮翊人也。有武藝,略涉書記,隱太子建成引為翊衛車騎將軍,托以心膂。建成被誅,其左右多逃散,立嘆曰:「豈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難!」於是率兵犯玄武門,苦戰久之,殺屯營將軍敬君弘。謂其徒曰:「微以報太子矣!」遂解兵遁於野。

謝叔方,雍州萬年人也。初從巢剌王元吉征討,數有戰功,元吉奏授屈咥直府左軍騎。太宗誅隱太子及元吉於玄武門,叔方率府兵與馮立合軍,拒戰於北闕下,殺敬君弘、呂世衡。太宗兵不振,秦府護軍尉遲敬德傳元吉首以示之,叔方下馬號哭而遁。明日出首,太宗曰:「義士也!」命釋之。

若非建成、元吉向來待下屬親厚,薛萬徹會領兵闖入秦王府?馮立會殺敬君弘報恩?謝叔方會見元吉首號哭而遁?

須知道,李世民是人,建成、元吉也是人,既是人,就有優、缺點,世民如是,建成、元吉亦然。

常何在玄武門發揮作用,敬君弘當時亦有出力,《舊唐書.忠義傳》:

敬君弘,絳州太平人,齊右僕射顯雋曾孫也。武德中,為驃騎將軍,封黔昌縣侯,掌屯營兵於玄武門,加授雲麾將軍。隱太子建成之誅也,其餘黨馮立、謝叔方率兵犯玄武門,君弘挺身出戰。其所親止之曰:「事未可知,當且觀變,待兵集,成列而戰,未晚也。」君弘不從,乃與中郎將呂世衡大呼而進,並遇害。太宗甚嗟賞之,贈君弘左屯衛大將軍,世衡右驍衛將軍。

值得注意是「齊右僕射顯雋曾孫」,敬君弘亦是北齊勳貴後人。

事變後,太上皇李淵和李世民的關係一直很差,《舊唐書.馬周傳》:

(貞觀六年,授監察御史,奉使稱旨。帝以常何舉得其人,賜帛三百匹。是歲,周上疏曰:

微臣每讀經史,見前賢忠孝之事,臣雖小人,竊希大道,未嘗不廢卷長想,思履其跡……臣伏見大安宮在宮城之西,其牆宇宮闕之制,方之紫極,尚為卑小。臣伏以東宮皇太子之宅,猶處城中,大安乃至尊所居,更在城外。雖太上皇游心道素,志存清儉,陛下重違慈旨,愛惜人力;而蕃夷朝見及四方觀聽,有不足焉……臣又伏見明敕以二月二日幸九成宮。臣竊惟太上皇春秋已高,陛下宜朝夕視膳而晨昏起居。今所幸宮去京三百餘里,鑾輿動軔,嚴蹕經旬,非可以旦暮至也。太上皇情或思感,而欲即見陛下者,將何以赴之?且車駕今行,本為避暑。然則太上皇尚留熱所,而陛下自逐涼處,溫清之道,臣竊未安。

直至世民平突厥,二人才化解隔閡,《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三》:

上皇聞擒頡利,歎曰:「漢高祖困白登,不能報;今我子能滅突厥,吾托付得人,復何憂哉!」上皇召上與貴臣十餘人及諸王、妃、主置酒凌煙閣,酒酣,上皇自彈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為壽,逮夜而罷。

《舊唐書.高祖本紀》:

貞觀八年三月甲戌,高祖宴西突厥使者於兩儀殿,顧謂長孫無忌曰:「當今蠻夷率服,古未嘗有。」無忌上千萬歲壽。高祖大悅,以酒賜太宗。太宗又奉觴上壽,流涕而言曰:「百姓獲安,四夷咸附,皆奉遵聖旨,豈臣之力!」於是太宗與文德皇后互進御膳,並上服御衣物,一同家人常禮。是歲,閱武於城西,高祖親自臨視,勞將士而還。置酒於未央宮,三品已上咸侍。高祖命突厥頡利可汗起舞,又遣南越酋長馮智戴詠詩,既而笑曰:「胡、越一家,自古未之有也。」太宗奉觴上壽曰:「臣早蒙慈訓,教以文道;爰從義旗,平定京邑。重以薛舉、武周、世充、建德,皆上稟睿算,幸而克定。三數年間,混一區宇。天慈崇寵,遂蒙重任。今上天垂祐,時和歲阜,被髮左衽,並為臣妾。此豈臣智力,皆由上稟聖算。」高祖大悅,群臣皆呼萬歲,極夜方罷。

儘管歷史沒有如果,設想李建成做了皇帝,觀乎

元吉性好畋獵,載網罟三十餘兩,嘗言「我寧三日不食,不能一日不獵」,又縱其左右攘奪百姓。(《舊唐書.李元吉傳》)

(元吉縱其左右攘奪百姓,宇文歆頻諫不納。(《舊唐書.李綱傳》)

(綱又上書諫太子曰:「……竊見飲酒過多,誠非養生之術。且凡為人子者,務於孝友,以慰君父之心,不宜聽受邪言,妄生猜忌。」建成覽書不懌,而所為如故」。綱以數言事忤太子旨,道既不行,鬱鬱不得志。武德二年,以老表辭職。(《舊唐書.李綱傳》)

所成就的統治,極有可能是隋暴政的摹本,李元吉則極有可能成為隋煬帝第二矣!

世民弒兄囚父,一方面在道德上有虧  (建成、元吉的兒子們被世民誅殺殆盡),但另一方面無疑讓山東豪傑與關隴集團分庭抗禮,儒生亦得以進入朝廷,發揮正面影響力,淡化李唐胡族野蠻的一面,使施政漸趨優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