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30日 星期三

民主與民生

在香港,很多人覺得民主和民生是分開的,「民主唔能夠當飯食」,某建制派政黨以搞好民生自豪,但盲目支持一民望極低的政府理好民生,民生真會好嗎?近日出現「出街吃飯」鬧劇,老人、工友、搬運工人等因港共政府禁日間堂食,被迫在大熱天時,於街上吃飯,儼如受折磨,一時間「香港人做錯左咩」此起彼落,其實,這正是沒民主的必然結果。沒民主,民生亦好不了多少。

民主與民生的緊密連繫,稍為有常識的人都不難發現。設想一統治合法性不在人民的政權,其哪用在意人民生活過得好不好?人民有沒有安樂茶飯吃?古代王朝會理會人民,是因為人民可造反,可革其天命,但所謂理會,亦不過是保其有基本的生活。現代科技發達,政府動輒出動坦克車、水炮車、機關槍,造反風險大,無人敢參與,政府更加不必理會人民。要政府完全站到人民一邊,了解民間疾苦,積極提高人民的生活質素,除非人民有份參與政府,成為政府的主人,這就是民主。

民主制度下,最高領袖是民選的,有任期,會換屆,當他拂逆民意,對種種示威遊行置若罔聞,甚至大肆鎮壓,人民有權利用手中選票將他拉下馬,另覓代表民意的上台。議會中的代議士亦然。有謂民主國家不見得好,對,但相比威權專制國家,民主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至少人民不用犧牲性命來換取生活改善,政治更替也不用經歷血腥的暴力革命。

英治香港無民主,但由港督以降,諸位官員都是以民為本。陳雲總結主權移交前夕民意表達三大步驟:開記者招待會、遊行示威、遞交請願信,就是這麼簡單。然而,這能夠成事,多少仰賴英國為一歷史悠久的民主大國。換上一黨專政、「所有的動物都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的中共國,三大步驟就不太靈光。港共政府可以一意孤行,又何用畏懼人民「出街吃飯」會怨聲載道?

早在雨傘革命失敗,和平抗爭手段已然走上絕路,可以想像港共政府以後能完全忽視一切靜坐堵路佔領,即使這些靜坐堵路佔領是由民生議題引發。到了去年反送中,勇武抗爭手段亦折服不了政府,日後用激進手段爭取生活改善恐怕都很難收效。香港沒民主,民本也隨英國遠去而消逝,各項抗爭手法失靈,民生只怕會越來越壞,觀乎許多小商戶小食店苦苦支撐行將倒閉就知。

羅爾斯在《正義論》提到,人類的幸福生活,與政治密不可分。一個良好的政治制度,不僅能讓人性美好的一面充分發揮,而且可保障人們的物質生活,使其有條件追求不同的人生目標,成就意義和價值。民主便是目前較良好的政制。邱吉爾說:「民主是很糟糕的政府型態,但比任何其它存在過的型態都來得好。」不求民主,只知擁護專權傲慢的統治者,然後以幫助改善民生為榮,這是欺世盜名!沒民主下的民生,必然困厄,人民亦無幸福可言。

勝敗的轉捩點

盛庸、鐵鉉守濟南成功,獲建文帝賞識。

戊申,盛庸、鐵鉉擊敗燕兵,濟南圍解。(《明史‧恭閔帝紀》)

丙辰,復戰,又敗之,燕兵走館陶。庸軍勢大振,檄諸屯軍合擊燕,絕其歸路。(《明史‧恭閔帝紀》)

辛未,封盛庸歷城侯,擢鐵鉉山東布政使,參贊軍務,尋進兵部尚書。以庸為平燕將軍,都督陳暉、平安副之。(《明史‧恭閔帝紀》)

盛庸更代替李景隆領兵,復取德州,與吳傑、平安、徐凱互爲掎角,圍困北平。朱棣奇襲並捉拿徐凱,攻陷滄州,夜裡坑埋降兵三千人。德州告急。盛庸派兵來援,被擊敗。直至東昌一役,盛庸用火器勁弩盡殲燕軍。平安軍趕到,合圍數重,朱棣大敗,破重圍免得一死,死者數萬人,張玉戰死。

庸屯德州,平安及吳傑屯定州,徐凱屯滄州。冬十月,召李景隆還,赦不誅。庚申,燕兵襲滄州,徐凱被執。十二月甲午,燕兵犯濟寧,薄東昌。乙卯,盛庸擊敗之,斬其將張玉。(《明史‧恭閔帝紀》)

九月,盛庸代李景隆將,復取德州,與吳傑、平安、徐凱相掎角,以困北平。時徐凱方城滄州,王佯出兵攻遼東,至通州,循河而南,渡直沽,晝夜兼行。冬十月戊午,襲執徐凱,破其城,夜坑降卒三千人。遂渡河過德州。盛庸遣兵來襲,擊敗之。十一月壬申,至臨清。十二月丁酉,襲破盛庸將孫霖於滑口。乙卯,及庸戰於東昌,庸以火器勁弩殲王兵。會平安軍至,合圍數重,王大敗,潰圍以免,亡數萬人,張玉戰死。三年春正月辛酉,敗吳傑、平安於威縣,又敗之於深州,遂還北平。(《明史‧成祖紀》)

從施政的角度看,建文帝也有德政,如尊孔、均江浙田賦、求直言等。

二年春正月丙寅朔,詔天下來朝官勿賀。丁卯,釋奠於先師孔子。(《明史‧恭閔帝紀》)

甲子,復以都察院為御史府。均江、浙田賦。詔曰:「國家有惟正之供,江、浙賦獨重,而蘇、松官田悉準私稅,用懲一時,豈可為定則。今悉與減免,畝毋踰一斗。蘇、松人仍得官戶部。」(《明史‧恭閔帝紀》)

三月丙寅朔,日有食之。賜胡廣等進士及第、出身有差。(《明史‧恭閔帝紀》)

秋八月癸巳,承天門災,詔求直言。(《明史‧恭閔帝紀》)

九月,詔錄洪武中功臣罪廢者後。(《明史‧恭閔帝紀》)

不過,與燕軍的戰事上,他似和戰不定,盛庸軍不久即大敗。

六月己酉,遣尚寶丞李得成諭燕罷兵。(《明史‧恭閔帝紀》)

三月辛巳,盛庸敗燕兵於夾河,斬其將譚淵。再戰不利,都指揮莊得、楚智等力戰死。壬午,復戰,敗績,庸走德州。丁亥,都督何福援德州。癸巳,貶齊泰、黃子澄,諭燕罷兵。閏月己亥,吳傑、平安及燕戰於藁城,敗績,還保真定。燕兵掠真定、順德、廣平、大名。棣上書請召還諸將息兵,遣大理少卿薛嵓報之。是月,禮制成,頒行天下。(《明史‧恭閔帝紀》)

二月乙巳,復帥師南下。三月辛巳,與盛庸遇於夾河,譚淵戰死。朱能、張武殊死鬬,庸軍少卻。會日暮,各斂兵入營。王以十餘騎逼庸營野宿,及明起視,已在圍中。乃從容引馬,鳴角穿營而去。諸將以天子有詔,毋使負殺叔父名,倉卒相顧愕眙,不敢發一矢。是日復戰,自辰至未,兩軍相勝負,東北風忽起,塵埃蔽天,燕兵大呼,乘風縱擊,庸大敗。走德州。吳傑、平安自真定引軍與庸會,未至八十里,聞敗引還。王以計誘之,傑、安出兵襲王。閏月戊戌,遇於藁城。己亥,與戰,大風拔木,傑、安敗走,追至真定城下。癸丑,至大名,聞齊泰、黃子澄已罷,上書請召還吳傑、平安、盛庸兵。天子使大理少卿薛嵓來報,諭王釋甲,王不奉詔。(《明史‧成祖紀》)

且說燕軍再次南下,與盛庸遇於夾河,盛庸軍初勢盛,燕將譚淵戰死,後因「東北風忽起,塵埃蔽天」,由勝轉敗。吳傑、平安亦於藁城為燕軍所敗。建文帝見軍情不利,罷齊泰、黃子澄,卻不召還吳傑、平安、盛庸兵,堅持要朱棣先解甲歸藩,朱棣不奉詔。

尤其甚者,吳傑、平安、盛庸分兵切斷燕軍糧道,令燕王非常不滿,遣指揮武勝上書問罪,建文帝大怒,把武勝鎖入獄中。燕王於是派遣李遠「焚糧舟萬計」,斷官軍糧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夏五月甲寅,盛庸以兵扼燕餉道,不克。棣復遣使上書,下其使於獄。六月壬申,燕將李遠寇沛縣,焚糧艘。壬午,都督袁宇邀擊之,敗績。(《明史‧恭閔帝紀》)

夏五月,傑、安、庸分兵斷燕餉道,王遣指揮武勝上書,詰其故。天子怒,下勝獄。王遂遣李遠略沛縣,焚糧舟萬計。(《明史‧成祖紀》)

這裡有兩點值得說。

第一,由吳傑、平安、盛庸軍不慣在風沙滿天之下作戰,而燕軍因久居北方苦寒之地,遇之像如虎添翼,官軍基本上無地利可言。

第二,軍力相若而地利不如人,求和是一個辦法,但何解要斷人糧道,扣人使者?姑勿論建文帝與吳傑、平安、盛庸等的聯繫是否出現問題,在燕王朱棣看來,建文帝是完全缺乏和談誠意的。他佔優勢,根本不必跟你和,你不想和倒正合他心意,結果就有「李遠略沛縣,焚糧舟萬計」,而這對吳傑、平安、盛庸軍是構成致命打擊。整場靖難之變的轉捩點亦在此。

自官軍損失大量糧食,敗績接連出現。

秋七月己丑,燕兵掠彰德。丁酉,平安自真定攻北平。壬寅,大同守將房昭帥兵由紫荊關趨保定,駐易州西水寨。九月甲辰,平安及燕將劉江戰於北平,敗績,還保真定。(《明史‧恭閔帝紀》)

秋七月己丑,掠彰德。丙申,降林縣。平安乘虛搗北平,王遣劉江迎戰,安敗走。(《明史‧成祖紀》)

冬十月丁巳,真定諸將遣兵援房昭,及燕王戰於齊眉山,敗績。(《明史‧恭閔帝紀》)

房昭屯易州西水寨,攻保定,王引兵圍之。冬十月丁巳,都指揮花英援昭,敗之峨眉山下,斬首萬級,昭棄寨走。己卯,還北平。(《明史‧成祖紀》)

十一月壬辰,遼東總兵官楊文攻永平,及劉江戰於昌黎,敗績。己亥,平安敗燕將李彬於楊村。(《明史‧恭閔帝紀》)

十二月癸亥,燕兵焚真定軍儲。(《明史‧恭閔帝紀》)

四年春正月甲申,召故周王橚於蒙化,居之京師。燕兵連陷東阿、東平、汶上、兗州、濟陽,東平吏目鄭華,濟陽教諭王省皆死之。甲申,魏國公徐輝祖帥師援山東。燕兵陷沛縣,知縣顏伯瑋、主簿唐子清、典史黃謙死之。癸丑,薄徐州。(《明史‧恭閔帝紀》)

三月,燕兵攻宿州,平安追及於淝河,斬其將王真,遇伏敗績,宿州陷。(《明史‧恭閔帝紀》)

建文帝還做錯一件事,御中官日嚴,且下詔「出外稍不法,許有司械聞」,宦官轉投燕王陣營,「具言京師空虛可取狀」,燕王決定「臨江一決,不復返顧」。

初,成祖起北平,刺探宮中事,多以建文帝左右為耳目,故即位後專倚宦官,立東廠於東安門北,令劈昵者提督之。(《明史‧刑法志》)

十一月乙巳,王自為文祭南北陣亡將士。當是時,王稱兵三年矣。親戰陣,冒矢石,以身先士卒,常乘勝逐北,然亦屢瀕於危。所克城邑,兵去旋復為朝廷守,僅據有北平、保定、永平三府而已。無何,中官被黜者來奔,具言京師空虛可取狀。王乃慨然曰:「頻年用兵,何時已乎?要當臨江一決,不復返顧矣。」(《明史‧成祖紀》)

是不是孤注一擲?當然是。但是次孤注一擲乃建基於相當可靠的消息 (故朱棣後來極信宦官),與豪賭畢竟有距離。

燕軍奪徐州。

十二月丙寅,復出師。四年春正月乙未,由館陶渡河。癸丑,徇徐州。三月壬辰,平安以四萬騎躡王軍,王設伏淝河,大敗之。丙午,遣譚清斷徐州餉道,還至大店,為鐵鉉軍所圍。王引兵馳援,清突圍出,合擊敗之。(《明史‧成祖紀》)

於靈璧報捷。

二月甲寅,都督何福及陳暉、平安軍濟寧,盛庸軍淮上……夏四月丁卯,何福、平安敗燕兵於小河,斬其將陳文。甲戌,徐輝祖等敗燕兵於齊眉山,斬其將李斌,燕兵懼,謀北歸。會帝聞訛言,謂燕兵已北,召輝祖還,何福軍亦孤。庚辰,諸將及燕兵大戰於靈璧,敗績,陳暉、平安、禮部侍郎陳性善、大理寺卿彭與明皆被執。(《明史‧恭閔帝紀》)

夏四月丙寅,王營小河,為橋以濟,平安趨爭橋,陳文戰死。平安軍橋南,王軍橋北,相持數日。平安轉戰,遇王於北坂,王幾為安槊所及。番騎王騏躍入陣,掖王逸去。王曰:「南軍饑,更一二日餉至,猝未易破。」乃令千餘人守橋,夜半渡河而南,繞出安軍後。比旦,安始覺,適徐輝祖來會。甲戌,大戰齊眉山下。時燕連失大將,淮土盛暑蒸濕,諸將請休軍小河東,就麥觀釁。王曰:「今敵持久饑疲,遮其餉道,可以坐困,奈何北渡懈將士心。」乃下令欲渡河者左,諸將爭趨左。王怒曰:「任公等所之。」乃無敢復言。丁丑,何福等營靈璧,燕遮其餉道,平安分兵六萬人護之。己卯,王帥精銳橫擊,斷其軍為二。何福空壁來援,王軍少卻,高煦伏兵起,福敗走。辛巳,進薄其壘,破之,生擒平安、陳暉等三十七人,何福走免。(《明史‧成祖紀》)

下泗州、克盱眙、趨揚州。

五月己丑,下泗州,謁祖陵,賜父老牛酒。辛卯,盛庸扼淮南岸,朱能、丘福潛濟襲走之,遂克盱眙。癸巳,王集諸將議所向,或言宜取鳳陽,或言先取淮安。王曰:「鳳陽樓櫓完,淮安多積粟,攻之未易下。不若乘勝直趨揚州,指儀真,則淮、鳳自震。我耀兵江上,京師孤危,必有內變。」諸將皆曰善。己亥,徇揚州,駐軍江北。天子遣慶成郡主至軍中,許割地以和,不聽。(《明史‧成祖紀》)

官軍則兵敗如山倒。

五月癸未,楊文帥遼東兵赴濟南,潰於直沽。己丑,盛庸軍潰於淮上,燕兵渡淮,趨揚州。指揮王禮等叛降燕,御史王彬、指揮崇剛死之。辛丑,燕兵至六合,諸軍迎戰,敗績。(《明史‧恭閔帝紀》)

建文帝聽從方孝孺建議,一方面詔天下勤王,分道徵兵,一方面派慶成郡主與燕王和談,商議割地罷兵。然而,經過武勝事件及被斷糧道,燕王怎會接受議和?

孝孺言:「乃事急矣,宜以計稍緩之。」建文君曰:「何計?」曰:「曷遣人許以割地,稽延數日,東南召募壯丁,當畢集天塹之險,北軍不長於舟楫,相與決戰江上,勝敗未知。」建文君善其言,乃遣慶城郡主度江至軍門,白其事。郡主,上之從姊也……(朱棣) 又曰:「此奸臣欲姑緩我,以俟遠方之兵耳。我豈為其所欺哉?」郡主默然,遂辭歸。(《明太宗實錄》卷九上)

壬寅,詔天下勤王,遣御史大夫練子寧、侍郎黃觀、修撰王叔英分道徵兵。召齊泰、黃子澄還。蘇州知府姚善、寧波知府王璡、徽州知府陳彥回、樂平知縣張彥方各起兵入衞。甲辰,遣慶成郡主如燕師,議割地罷兵。(《明史‧恭閔帝紀》)

歐麗娟的紅學洞見

台灣學者歐麗娟援引西方心理學、人類學、社會學理論去理解《紅樓夢》,賦予經典新的生命。

曹雪芹是包衣世家

曹雪芹是上三旗包衣,和一般家僕包衣不同,更不是沒有法律地位的奴隸。他們的主子是皇帝,歸內務府所管,屬於內務府世家,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就被稱為「門第國勳」,所以不能用奴僕的角色去理解,甚至稱他的作品有反滿精神。

反對考證紅學

大陸現在有為數眾多的「紅學家」,將《紅樓夢》研究看成是曹雪芹研究,更有人尋找小說人物裡面的真實原型。

如果放到文學批評的範疇裡來看,這樣的研究沒有絲毫意義,混淆了現實和虛構的界限,只是沒有價值的推測。

後四十回不要讀

後四十回千萬不要讀。並不是說續書絕對不好,因為續書有一些情節方面的改造與不恰當的延續,以至於如果把它當作《紅樓夢》的整體來看待,很容易受它影響,造成先入為主,一旦先入為主,又會積重難返,反而影響前八十回的閱讀。把前八十回多看幾次,反覆看,讀清楚,立定主軸,掌握細節,不至於受影響,再去看後四十回。

曹雪芹非反傳統、反封建、反禮教

《紅樓夢》並沒有反封建、反禮教,剛好它是支持封建禮教的 (案:與余英時不盡相同)。曹雪芹通過人物的言談舉止所要表達的,恰恰是作為貴族階層的一種自豪。

「詩禮簪纓之族」是《紅樓夢》裡面不斷提到的,曹雪芹展現了大量精英文化的雅文化的內容,這正是他引以為傲的表現。

換言之,《紅樓夢》是「貴族家庭的挽歌」。

曹雪芹和《紅樓夢》站在傳統的、封建的時代脈絡裡,去面對和思考他們所遇到的問題,而對於人與人之間,包括親子、婚戀、朋友的各種關係,也都是主張「情、禮 (理) 合一」為最高境界。小說中固然出現了各種不盡如人意的缺憾,但缺憾作為存在的必然,本來就是每一個個人、家庭、社會都無法免除的面向。

從滿清貴族世家、文化傳承的視角看

作者是旗人,旗人是文化上的概念 (以儒家思想為主),滿人是血統上的概念,必須從滿清貴族世家的視角來看。

本書是中國有史以來唯一由貴族世家子弟所寫的小說,行為舉止都受世家家風與禮教薰陶。

必須從文化傳承的角度與視野來看,《紅樓夢》是總結傳統文化的百科全書,必須以文化傳承的角度一以貫之來看,才能讀懂,全方位解讀《紅樓夢》的邏輯與思想。

從文本出發,回到歷史時代脈絡去解讀

提出新觀點需要有文本證據,研究《紅樓夢》也要以文本為基礎,不能捕風捉影或以偏概全。

譬如說襲人的名字暗示她會偷襲別人,這完全是增字解經。書中提到過,取自陸游的一首詩「花氣襲人知晝暖」。此外,有一章的回目「情切切良宵花解語」,對應的故事就是襲人,也是贊美襲人如解語花一般善解人意。

曹雪芹寫的是他經歷的那個時代的人和事,以現代人的眼光去解讀,多半會誤讀。

大家都罵王夫人逼死丫頭金釧,但實際上王夫人原本就守舊,厭惡女子輕浮舉止,金釧卻明知故犯,當著她的面跟寶玉打情罵俏。金釧被攆走,在當時幾乎是必然的結果。

研究《紅樓夢》,不能帶著個人色彩,對書中證據視而不見。《紅樓夢》很多關於遵守禮教的描寫,其實是貴族生活的反映,例如寶玉從父親賈政書房前過,不管父親在不在都要下馬表示禮貌。

《紅樓夢》的角色都在成長 (去自我中心化),歌頌「母神」而非愛情

自我中心是兒童心理特徵。成長就是去自我中心化。《紅樓夢》重要的角色,都不斷在成長之中。

人類存在是為了自我超越,而不是自我實現;是追求意義,而不是追求自己。這方面,林黛玉做不到,所以她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

賈寶玉不是反封建、反世俗的角色,他不是一個完美的人,只是一個在父系社會中找不到身分認同的男孩。

林黛玉讓賈寶玉了解斷捨離: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聲不入耳,色不入眼)。林妹妹再重要、再美麗,也不是他的。最後所有人都離開了,家族也破敗了。

《紅樓夢》是歌頌「母神」,而不是歌頌愛情 (只要去深愛,就是一場悲劇)。所謂「母神」,就是在廢墟中闢建花園,又在花園化為廢墟後,固守幼苗的力量。隱身在百花盛開的背後,賴以植根的那片沃土,化作春泥更護花。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雖然清新動人,卻只能在小小的花園感春傷秋。女兒成長應有更高展望,即成為大「母神」,擁有慷慨付出的慈悲與智慧,躍升為推動生命之輪的力量來源。這裡需要有學問。用學問一提,便會坐高一層,否則即流入世俗。

女媧、警幻仙姑、賈母、王夫人、元妃、劉姥姥都是「母神」的範例。

古代貴族世家深受儒家影響,母權 (賈母、王夫人) 高漲。而元妃更是君權的代表,沒有元妃就沒有大觀園,本來是要封閉的,是元妃的恩賜,把自己失去的貢獻給兄弟姊妹,所有園林樓閣的名稱也都需經元妃的認可。

劉姥姥在大觀園看遍繁華似錦,享盡珍饈美食,但沒羨慕過,只有感激 (玩照玩,但心不住)。她為生命的美麗而感到開心,不為別人的嘲笑而影響到心情,最後還救了巧姐。她能把小丑演好,內心實在有一顆偉大的靈魂。

水、花、女兒三位一體,以及花神、花魂的分別

水、花、女兒三位一體,共同享有大觀園裡聖潔、園外俗濁的不同命運。

大觀園這座女兒王國中各處脈脈流動的,便是名為「沁芳溪」的小河,「沁芳」也者,乃綰結「水」與「花」而綜合為言,取意於清澄之水氣沁潤著香美之花朵,而芬芳之花香也薰染了潔淨之流水,兩者融合為一而相依相存,正是女兒之美的最高呈現,則「花」與「水」皆為女兒的代名詞。

當女兒面臨悲劇命運時,也是由花的凋零與水的污染作為象徵,如黛玉之所以選擇葬花,而不像寶玉將落花撂入水中隨波流去,理由正是因為「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第二十三回)。既然《紅樓夢》是女性集體悲劇交響曲,花的凋零與水的污染便是勢在必然,因此,「沁芳」的真正意涵乃是黛玉所悲慟的「水流花謝兩無情」、「流水落花春去也」、「花落水流紅」(第二十三回),並體現於女兒們的各種不幸遭遇上。

少女與花相結合,花又隨著大自然的四時遷轉而盛衰生滅,也根植於各地不同的溫度土壤孕育賦形,與月令季候息息相關,一旦與超現實的想像聯結,將支配花卉開落的力量神格化,便會出現種種花卉神話。

「花神」者,花之神靈也。小說中出現的「花神」一詞共有四處:

第二十七回「餞祭花神」的閨中風俗:

第四十二回鳳姐兒笑道:「果然不錯,園子裡頭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見了。」

第五十八回藕官在園裡燒紙錢,觸犯了禁忌,寶玉為了救她,便道:「我昨夜作了一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紙錢,不可叫本房人燒,要一個生人替我燒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請了這白錢,巴巴兒的和林姑娘煩了他來,替我燒了祝贊。」

第七十八回小丫頭胡謅晴雯臨死前說:「你們還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

「花魂」者,花之精魂也,是一個比「花神」更新穎警人的詞彙,最早出現於宋代的詩詞中。

雖然神、魂都是抽象的、看不見的超現實存在,但比起「花神」一詞比較著重於神聖的、生機盎然的,展現麗花盛開的芳豔,「花魂」一詞則傾向於幽冥的、死亡氣息濃厚的,是秋花枯萎後的幽靈。

《紅樓夢》出現「花魂」一詞的情節共三處,包括:

第二十六回「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痴痴何處驚」

第二十七回林黛玉<葬花吟>「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第七十六回湘、黛聯句時,黛玉為了力敵湘雲的「寒塘渡鶴影」而對以「冷月葬花魂」,湘雲拍手贊道:「果然好極!非此不能對。好個『葬花魂』!」因又嘆道:「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病,不該作此過於清奇詭譎之語。」

如同民俗傳說中的花神可男可女,不完全都是女神而可以是男神,《紅樓夢》中所提到的「花神」、「花魂」也大多並沒有明確的性別,因而所謂的「總花神」由寶玉來擔任,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但因為女性的性別特質,包括美麗、柔弱等,本就更容易與自然界的剎那芳華產生密切的聯想,由小丫頭所謅的晴雯死後昇天作了司管芙蓉的花神,即反映出這一點。因此民俗文化中的各種花神也以女神為多。

全部的「花神」與「花魂」都出現在大觀園裡,更是明顯地將園中諸釵等同於各色名花,鳳姐所謂的「園子裡頭可不是花神」最為清楚了然。

「花魂」雖為「花神」的同義詞,但若仔細觀察,實則同中有別:「花神」一詞是一般性地涵括女性與花卉的關聯,但三處的「花魂」則全數與林黛玉有關,或者是周遭環境景物對她的情緒共鳴,或者是她的作品用詞,並且都與縹緲無形的「夢」字、「影」字相對,充滿了虛幻感,可以說是較限定的個人化用法,而這也與黛玉的感傷性格與悲劇氣質十分相符。

大觀園中的個人主義者

大觀園中凡較具個人主義者 (如林黛玉、妙玉、晴雯、齡官等),出身背景都是孤兒兼具寵兒,也就是成長過程中缺乏至親的倫理管束,又處於備受寵愛或高度尊重的生活環境。賈府提供了發展自我取向之性格的大好環境。

大觀園中較具個人主義者,都具備傳統倫理所肯定的優點,絕無偏離正統道德的邪佞之處,所謂邪,只是無傷大雅時行為上的小小放縱。

他們在私領域之外的「還正經禮數」,絕非出於虛偽作假,都是出於自發的赤誠。故此,其不具備破壞既有秩序的革命意義,或抗拒傳統價值的批判意圖。

賈府丫鬟比人家的小姐還強,除自身的優異稟賦,還有賴於賈府的大族環境,給予其高一層的鍛鍊打磨,令其見多識廣、周全幹練。

迎春透過自我犧牲,為家人消災解厄、積福求報。探春堅持以父權為中心的宗法制度,杜絕生母趙姨娘的血緣勒索。惜春索性以出家脫離血緣關係,完全擺脫家庭以及整個社會。三種方式並沒有所謂「革命式」的解離作為。自我意識、個性主義被當作一種人格價值加以張揚的可能性是很低的。

大觀園中較具個人主義者,皆以「率其天真」為人格價值所在,這既有違《紅樓夢》所處貴族世家的階層性,也難以成就深厚完善的宏大人格。她們是「小士」,局限於個人的世界,以自我為中心地放射生命的能量;卻不是「大士」,「大士」涉俗,超越了自我,以鳥瞰全局的宏觀視野優游人間。「小士」只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大士」「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

林黛玉是個孤女,在賈府也是個「寵兒」

林黛玉原本是貴族嬌女,可母親早逝、父親多病,也沒有可以互相扶持的兄弟姐妹。

黛玉第一次進賈府,應該不超過十歲,這麼小的年紀遠離親人,雖然有外祖母照看,仍令人有淒涼之感。

黛玉性格敏感又高傲。《紅樓夢》裡說她「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

另一方面,黛玉容貌出眾、才華超群,卻體弱多病。賈府眾人初見黛玉,便覺得她身體面龐怯弱不勝,很可能有不足之症。果然,一問之下,黛玉說自己從會吃飯時便吃藥,請過許多名醫修方配藥,但都沒什麼效果。

幸好在賈府中她還有知己寶玉的陪伴。可是,在種種因素的干擾下,兩人的愛情以悲劇告終,最後淚盡而逝。

林黛玉的悲劇第一是早逝,第二個是家世單薄。她的眼淚,也有許多時候因為是想到父母、想到沒有兄弟姐妹等傷心事而流的。

不過,林黛玉不是「灰姑娘」,不是在賈府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而是寵兒。

她初進賈府,便被賈母摟在懷裡「心肝兒肉」的叫著,抱頭痛哭,然後又得到特殊待遇,能坐在賈母身邊。在崇尚禮法的貴族之家,賈母此舉在無聲告訴眾人,她的外孫女黛玉,就是寵兒。

果然,邢夫人、王夫人都對黛玉高看一眼。帶她去拜見大舅舅賈赦時,邢夫人攙著黛玉的手,長輩如此對待晚輩,一般有抬舉之意。王夫人則再四攜她上炕坐,這裡一個「攜」字,也意味著王夫人對黛玉另眼看待。

王熙鳳性格潑辣,少有人敢惹。有一回,她調侃黛玉「你既吃了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家作媳婦?」,黛玉對鳳姐說「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在《紅樓夢》中,這麼當面說鳳姐的沒幾個人,即使賈母也只調侃她是「潑皮破落戶兒」。由此更見黛玉地位之高。

在賈府中,黛玉地位甚至高於「三春」,和寶玉一般,吃穿用度都屬上乘。眾人見賈母疼她,也都對黛玉照顧有加。故此,黛玉的憂傷,有一大部分是自己主觀先陷入一種傷感的情緒,別人無論對她多好,都永遠覺得自己是個孤女。

林黛玉的性格轉變

「放縱天性」並非林黛玉性格上真正之初始表現。

追蹤躡跡,可以發現早在她獨寵於父母膝下的幼年時期,即深諳禮教的避諱倫理並奉行如儀,因而唸書時凡遇母親「賈敏」名中的敏字皆念作「密」,書寫時凡遇敏字皆故意減一二筆 (第二回),同時採行了「更讀」與「缺筆」這兩種淵遠流長的避諱手法,其心態屬於出自尊敬和親近之感情所產生的「敬諱」類型。

第三回記述黛玉初至榮國府時,先是「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他去」;於乍見先聲奪人、放誕無禮的王熙鳳時,所表現的更是「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的謙和世故。後來到王夫人房中的遜謹有度,以及面臨眾人晚飯時飲食之式的異於舊習,也知「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直到當夜入睡前,對於襲人要取來通靈寶玉給她看,更忙止以「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表現出「總是體貼,不肯多事」,在在顯示了林黛玉完全具備了察言觀色、入境問俗,而與時俯仰、隨俗從眾的能力,故脂硯齋於這一回也處處提點「寫黛玉自幼之心機」、「黛玉之心機眼力」、「行權達變」。

第十九回寶玉胡謅出一隻極小極弱的小耗子以影射黛玉時,對於其「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之形容,脂批更道:「凡三句暗為黛玉作評,諷的妙。」

黛玉後來的言行表現傾向「放縱天性」,全然是在特殊的環境作用下,所塑造出孤兒 / 寵兒的矛盾統一體。如心理學家所指出的,「幼兒的任性、驕橫、霸道、自我中心等,根源多半是他們在家庭中處於特殊地位,家長過分溺愛、遷就。」正因最高權威者賈母的眷愛非常、憂喜掛心,遂形成特殊而強大的環境屏障,導致林黛玉生活在眾人的包容乃至縱容中。

然而,第四十三回後,其性格特徵有所轉變,她為圓滑世故的薛寶釵辯解一句:「如果這也算是一種虛偽,那我願意成為薛寶釵一樣虛偽的人」。她說大菩薩李紈是一個扁平人物,卻犀利地認為李紈的深情是自覺自願。

王熙鳳、林黛玉之異同

家庭教育對一個人的性格以及人格特徵的塑造有著重大影響,一個人出身後,他呼吸的第一口空氣,將指引著他以後的發展,甚至說,天賦確實很重要,但是教育的影響更重要。

王熙鳳和林黛玉「男孩子式」的教養方式,造就了王熙鳳世俗接地氣的潑辣風,而林黛玉雖也是男孩子養著,卻從小飽讀詩書,極具文化涵養。當林黛玉見到劉姥姥時,她形象地比喻為母蝗蟲,也不刻意說破,是為大戶人家的修養也。而王熙鳳文化底蘊不行,只能粗膀子粗來。

王熙鳳聰明,但不智慧,而智慧正拉開了她和林黛玉之間的區別。就好比一個是政客,一個是政治家。因而,賈府沒落,跟王熙鳳的能力有限有關 (案:此和牟宗三看法一致)。賈探春後來居上,改革大觀園,頗有革新意識,奈何生於末世運偏消,賈府已無力回天。

賈寶玉的成長困境及由迷轉悟

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帶有成長的象徵意義,就是:從混沌自然的母性空間逐漸移往「男性」的世界。母性空間沒有疆界、沒有人我之分,可以憑感覺與本能隨心所欲。「男性」的世界則是理性的、文明的、秩序的、法律的,有是非成敗,也有獎勵與懲罰。寶玉因摻雜邪氣,故在從母性空間前往男性世界的過程中進退維谷,找不到出路。

寶玉只擁有「人子」、「人孫」的身分,但「人子」、「人孫」所享有的特權為期短暫,家族的庇蔭也必然隨著長輩凋零而喪失。他又排斥讀書仕進、為官作宰,抗拒女兒出嫁、為人妻母,否定了「人臣」、「人夫」、「人父」的角色。寶玉實在是逐漸失去與社會接軌的機會,無法透過結構性的位置得到安頓,社會適應不良以致邊緣化的情況越來越嚴重。

他一心一意沉浸於溫柔鄉而不願自拔,志向堅定。偏偏溫柔鄉只有富貴場才能營造、維持,寶玉又一心排斥保存富貴場的責任。如此一來,只願享受富貴場的成果,卻不肯為富貴場付出,便不免淪為安富尊榮的不肖子弟。復以得過且過、及時行樂的消極態度過日子,寶玉的命運於是變得很殘酷。

在不負責任、歡樂遊蕩的遂心恣意中,寶玉一度覺悟前途不明的虛無。時間必然流失,青春註定消逝,隨著歲月流轉,眾女兒或嫁或亡,護花使者不數年便無花可以護惜,一腔的脂粉價值便陡然落空,此後該何去何從。

無奈他始終由悟復迷,徬徨尋覓,迂迴探路,終至只將好色的濫淫昇華淨化為悅情的意淫而已。

怡紅院中的大鏡,終在寶玉沉溺迷陷至極致,如同風月寶鑑以「白骨觀」點化賈瑞的方式一般 (第十二回),促使他超離「以假為真」的偏執耽迷,創造破迷解悟的契機,並完成超脫的智慧。

只不過,寶玉的成長十分緩慢,畢竟投身於人人豔羨的富貴場、溫柔鄉之後,啟悟解離又談何容易!幸虧寶玉與生俱來的正氣秉賦,才讓解悟得以可能。

整體而言,寶玉具體的啟悟經歷包括:

出世思想啟蒙:寶釵說戲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情緣分定觀啟蒙 (體悟到情緣自有分定,反襯出先前的過於自我中心,深刻反思,並解除兒童式的自戀情結而去中心化,進入成人式的孤獨狀態):齡官畫薔 (第三十六回<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婚姻觀啟蒙 (「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預示寶玉娶寶釵心情):藕官燒紙 (第五十八回<茜紗窗真情揆痴理>)

寶玉愛過晴雯嗎?

離開了賈府的晴雯在重獲自由之後,還帶走一批賈府生活中所獲得的資產,包括:「衾褥還是舊日鋪的」(第七十七回)、「衣履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第七十八回),為數頗豐,但仍在並非重症的情況下一病而亡。

晴雯病逝的年齡,從第七十八回寶玉奠祭晴雯的 <芙蓉女兒誄>中所說:「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年僅十六歲。

關於晴雯的死因,合理推測應該是出於心情鬱悶所致,但很可能還包括對貧困生活的嚴重不適應,畢竟前一天還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出府之後則睡在蘆席土炕上,連一碗粗劣的茶水都如甘霖。

寶玉所預料的最是面面俱到:「他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裡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裡頭一肚子的悶氣。他又沒有親爺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一時也不慣的,那裡還等得幾日。知道還能見他一面兩面不能了!」說著又越發傷心起來。可見身心的雙重壓力也包含了「一時也不慣」的巨大落差,正道出晴雯在失去了豐沃土壤的情況後,隨之枯萎的世俗原因。

晴雯的最後一刻,是由小丫頭所轉述的。其中一個老實地說明狀況,是襲人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兒,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另一個伶俐的小丫頭則投寶玉之所好,胡謅出「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的神話,並且當寶玉追問「不知是作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的神?」時,情急之下見景取材,就眼前「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連忙回答說是專管這芙蓉花的,讓寶玉既痛且喜,<芙蓉女兒誄>便是寶玉對這位愛婢淋漓盡致的頌歌。

第八回寫寶玉醉意醺然地回到自己的臥室:

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與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裡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 你頭裡過那府裡去,囑咐貼在這門斗上,這會子又這麼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寶玉聽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說著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字。

寶玉和晴雯握手取暖,溫馨和洽。兩人的關係是親暱甜蜜的,甚至帶有寵溺縱容的成分,如「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不過,寶玉對晴雯深懷同情,不等於心心相印,何況寶玉對大觀園中所有女奴都深表厚情和過譽。「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一段只是寶玉寵溺女兒的常態表現,「俏丫鬟抱屈夭風流」這臨終訣別的一幕,雖有令人蕩氣迴腸的椎心之痛,但嚴格一點看,寶玉其實並不是「愛」晴雯,而只是欣賞和縱容,並且在失去寵婢之時悲戚哀傷十分強烈。

當寶玉心知晴雯即將死去,臨終一別,只有悲痛,沒有恐懼。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一段情節卻透露出寶玉與黛玉共存共亡、臍帶相連的關係,黛玉才是寶玉真正的、失去不起的愛:

紫鵑道:「你妹妹回蘇州家去。」……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晴雯見他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紅院中。襲人見了這般,慌起來,只說時氣所感,熱汗被風撲了。無奈寶玉發熱事猶小可,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李嬤嬤捶床搗枕說:「這可不中用了! 我白操了一世心了!」……黛玉一聽此言,李媽媽乃是經過的老嫗,說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腹中之藥一概嗆出,抖腸搜肺、熾胃扇肝的痛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髮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

正因為失去的,是失去不起的東西,令人無法想像殘破不堪的未來,不知如何度過以後的絕望人生,所以才會恐懼到無法承受而喪失魂魄、心智大亂,這才是對至愛的反應,無論是寶玉或黛玉,兩人面臨對方可能的人生缺席時皆是如此。

比較起來,寶玉對晴雯則大大不然,第七十七回寫晴雯臨終時「渴不擇飲」的情景,看在眼裡的寶玉於傷痛之餘,心下還忍不住感慨暗道:

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飢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

在此一生離死別的悲愴時刻,面對朝夕相伴的愛婢即將殞逝,寶玉於傷痛之外不但沒有恐懼,竟還有餘心觀察臨終病人的人性弱點,在看到晴雯渴不擇飲的表現時,回想「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因對比之下落差過於巨大,而感慨古人所說的「飽飫烹宰,飢饜糟糠」,也就是吃飽了以後便厭倦烹羊宰牛的美食大餐,飢餓的時候連準備丟棄的糟糠都可以飽食一頓,反映出「富貴權勢時挑三揀四,困窘無依時來者不拒」的人性弱點。這就暗示了寶玉對晴雯並非真正的情人之戀,否則心膽俱裂的驚恐、哀慟鋪天蓋地而來,都惶惶然不足以自處,又豈能有這種客觀以待的閒思餘力?並且所觀察到而感慨者還是負面的人性弱點,既削減了晴雯的人格完美性,也淡化了對晴雯的悲痛不捨之情 (案:「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飢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出自庚辰本,程乙本無此段,白先勇認為庚辰本此段非作者手筆)。

在這一場苦澀的訣別之後,來日無多的晴雯終究香消玉殞。第七十八回描述道: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石後,也不怎麼樣,只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打發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麼?」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兒,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說:「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子道:「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你糊塗,想必沒有聽真。」

寶玉終究希望晴雯臨終前會叫他的名字,她的心應該全歸於他,以自我為中心。

殊不知晴雯「一夜叫的是娘」實是痛不欲生的極端反應,是慘烈到超越愛、超越意志的本能反應。猶如司馬遷所說: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

對於一個「不記得家鄉父母」的孤女,晴雯「一夜叫的是娘」是對那看不到的生命源頭的呼喚,是垂死掙扎時痛不欲生的哀乞求助,即使沒有受過真實的母愛滋養、沒有烙印具體的母親形象,單單叫出「娘」這個字眼,似乎就可以減輕一絲絲的疼痛,正是「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的體現。

寶玉的失望,反映他不但自我中心,而且對人性所知有限,縱然開始接觸到人世的缺憾、創傷、不完美,但畢竟只是一個仍在富貴場中安富尊榮的十幾歲少年,未曾體驗到不堪的疼痛。

晴雯死後,寶玉依然故我地過日子,他以變本加厲的放誕方式驅逐哀傷,並對襲人說:

從此休提起,全當他們三個死了,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見我怎麼樣,此一理也。(第七十七回)

第七十八回描述道:

(寶玉) 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寶釵等一處;迎春雖尚未去,然連日也不見回來,且接連有媒人來求親: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縱生煩惱,也無濟於事。不如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來還是和襲人厮混,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歸的。

「縱生煩惱,也無濟於事」的心態,使他務實地把握既有的,也盡其所能地及時行樂,即使因「近日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淒之所致,兼以風寒外感,故釀成一疾,臥床不起」,而遭到家長的拘束養病,但寶玉依舊生氣勃勃地「恣意耍笑作戲」:

這一百日內,連院門前皆不許到,只在房中頑笑。四五十日後,就把他拘約的火星亂迸,那裡忍耐得住。雖百般設法,無奈賈母王夫人執意不從,也只得罷了。因此和那些丫鬟們無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戲。……少不得潛心忍耐,暫同這些丫鬟們厮厮鬧釋悶,幸免賈政責備逼迫讀書之難。這百日內,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頑耍出來。(第七十九回)

晴雯之死儘管是寶玉人生中蘸有血淚的一頁,卻未曾令他進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境界,他對晴雯的情感也離「愛」還很遠。

肯定探春的理性與大公無私

探春是少有的在男權社會裡具有超越性理性力量的人。她努力去突破古代對女性的限制,她大公無私,不斷對賈府作出改革,是現代女強人的典範。

如果是她而不是賈迎春嫁到孫紹祖家,她一定不會像迎春那樣默默忍受,她一定會主動改造孫紹祖,這是多麼精彩的故事 (案:白先勇曾說探春外嫁是嫁得好)。

劉姥姥出場的意義

劉姥姥每次出場,都是曹雪芹的精心安排。

她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出現兩次,第一次是在第六回,也就是《紅樓夢》前五回的大序曲結束之後,正式進入《紅樓夢》故事的開端,由這位老人家揭開序幕。

劉姥姥其實與賈家關係十分疏遠,因為家境困苦,透過各種管道才找上賈家,而賈府的王夫人是一位寬厚的貴族婦女,她交代王熙鳳不可怠慢窮困的親戚,所以王熙鳳便交給劉姥姥二十兩銀子。

劉姥姥第二次到榮國府,是為了回報第六回賈家給的恩惠,帶上自家生產的瓜果送給賈家。這時大觀園已經建成,為了讓賈府上下高興,劉姥姥大智若愚地展現村野特質,甚至自我調侃「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博得眾人哄堂一笑。這在當時是一個粗鄙的笑話。

曹雪芹為何讓劉姥姥這樣一位名不見經傳的鄉間老太太,來擔任《紅樓夢》大敘事的開端?原因有三:

(1) 以一個平凡人角度,來描述當時榮國府的家大業大以及社會地位之崇高;

(2) 透過她的眼睛,來見證大觀園的豪奢,與賈府上下的不事生產;

(3) 讓這一位知恩圖報的老婦人,在賈府敗落以後,拯救賈家最後一個命脈,最後一位金釵,巧姐兒。

劉姥姥是不退縮、不憤怒的成熟老人。她不是安樂型老人 - 懶得思考,也不是憤怒型老人 - 看不慣賈家奢華。她從沒有用負面心態去跟他人比較,而是非常成熟地去接受這些事實,既不忌妒也不羨慕,在自己的軌道上好好努力,活到七十、八十歲,累積了許多人生經驗。

《紅樓夢》第六回,因為家裡經濟窘迫,劉姥姥決定到賈家求助。她對女婿說:「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劉姥姥坦然接受可能會吃閉門羹這個事實。尊重他人不幫助自己,這是非常健全、成熟的心態。她抱持的態度是:萬一沒有金錢實質收穫,也可以見見世面大開眼界,這輩子也沒白活。她視見識學問比金錢更重要,因此是可愛的。

《紅樓夢》第三十九回,有一段劉姥姥與賈母的對話。賈母說劉姥姥「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健朗,比我大好幾歲,我要到這麼大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結果劉姥姥笑著說:「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若我們也這樣,那些莊稼活也沒人作了。」劉姥姥一點都沒有嫉妒,更沒有羨慕,她就是一個非常堅忍、知足守分的人。她真正了解,這個世界本來就要分工,每個人都去做賈母,都去做貴族老太太,那這個世界會停擺。劉姥姥的成熟之處就在於:她接受自己的使命,每個人命運都不一樣,都會對這個社會有所貢獻,就承受老天給的使命,將分內事情做好,這麼一來也可以活出屬於自己的完善人生。

曹雪芹筆下的劉姥姥粗野但不失禮、賣傻但心明,看似不懂世局,但比誰都清楚潛規則。她讓讀者在賈府的尊貴豪奢之外,看到了尋常人家的艱困質樸。重要的從來不是金錢,而是遇到什麼都能處之泰然的人生。

結語

曹雪芹書寫的每一個金釵形形色色的悲劇,只是化整為零的表現。由她們的命運而擴延到整個宇宙,讀者會感覺到人生的虛幻,由此打動對無常的感受,最終,一個「繁花似錦」的家族,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恰恰是《紅樓夢》最吸引人的地方。

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而《紅樓夢》的悲劇就是紅樓這一大文明系統的毀滅 (故不是個人的悲劇),曹雪芹椎心泣血在此。必須走入夢幻泡影的領悟,才能放掉悲傷。

《紅樓夢》的價值是無限開放的,在裡面可以找到互相矛盾,從哪一角度切入,就決定哪一種看法。小說不是在傳達任何價值觀,而是在呈現複雜。

2020年9月29日 星期二

馬克思主義的局限

馬克思主義本身有兩個問題:

1.      其非常堅持以階級鬥爭暴力革命形式推翻資本主義;

2.      其甚少著墨說明資本主義被推翻後,共產天堂的種種建設。

關於 1,由恩格斯改為在民主國家裡組織無產階級合法政黨社會民主黨,在憲法的框架下為工人爭取具體的經濟利益和政治地位,階級鬥爭暴力革命已不是必須。採取階級鬥爭暴力革命以建立共產國度,如蘇聯、中共,通通殺人盈野,血跡斑斑,今時今日關於不再採用階級鬥爭暴力革命,相信已不成問題。

至於 2,其導致列寧強調領導無產階級的先鋒隊政黨的存在的必要性。中共沿襲之,堅持中華人民共和國要由中國共產黨領導。

中共更大的問題是,它是在生產力遠追不上生產關係的狀態下推翻代表資本主義的國民黨政權。

按照馬克思原來構想,當生產力遠追不上生產關係,共產革命根本不適宜進行,而應繼續發展資本主義。

恰好中共不依格套 (用農村包圍城市取代城市工人暴動,也是不依格套又一例),那麼,是要縱容資本家拉高生產力?抑或用其他方式拉高生產力?劉少奇、鄧小平同意前者,所以有三自一包,「三自」指自留地、自由市場及自負盈虧,「一包」指包產到戶。毛澤東同意後者,以人的主觀意志及能動性另開生產力,結果出現打破傳統封建思想窒梏的文化大革命。

孫中山曾說:

社會之所以有進化,是由於社會上大多數的利益相調和,不是由於社會上大多數的經濟相衡突……所以馬克思只可說是一個社會病理學家,無法說是一個社會生理學家。

又說:

外國是患不均,中國是患貧,這就是中外社會情形的大區別。

假如孫氏的話能夠被採納,現代中國或許可以少受些苦難。可惜

共產黨員也有不明白共產主義為何物。

現在的中共黨員,大都不懂共產主義。

我們可以說,孫中山的確對馬克思主義有深入的研究,因深入過,故能跳出以批評。劉少奇、鄧小平是典型的跟隨馬克思主義。毛澤東則更多內心不認同馬克思主義,而有傳統中國人思維 (重視思想、堅強鬥志、農村)

海耶克 1944 年出版《到奴役之路》,提到共產國家試圖通過中央計劃來確保經濟持續繁榮,其權力之大必然控制個人生活各個方面,威脅個人政治自由。結果平等通過約束和奴役來實現,不能避免會走向極權。換句話說,落實馬克思主義,只會招來集體主義、平等主義、極權主義,令社會從文明走向野蠻。

當代弘揚馬克思主義的人,要麼改口講「異化」(流水作業和分工的細化,令人對勞動無法產生認同,再不能領略到勞動的意義),要麼援引邏輯實證方法和理性選擇理論予以闡述,這未嘗不是在斷港絕潢中有所突破。

盛庸與鐵鉉

盛庸在明太祖時官拜都指揮。建文初年,以參將身份隨耿炳文伐燕王朱棣。李景隆代耿炳文後,隸屬李景隆。景隆敗於白溝河,逃往濟南。燕軍追擊,盛庸與山東參政鐵鉉全力固守,燕兵圍攻濟南三月不下。

盛庸,不知何許人。洪武中,累官至都指揮。建文初,以參將從耿炳文伐燕。李景隆代炳文,遂隸景隆麾下。二年四月,景隆敗於白溝河,走濟南。燕師隨至,景隆復南走。庸與參政鐵鉉悉力固守,燕師攻圍三月不克。(《明史盛庸傳》)

盛庸、鐵鉉乘夜出兵襲擊,燕軍大敗,解圍而去,盛庸等乘勝收復德州。

庸、鉉乘夜出兵掩擊,燕眾大敗,解圍去。乘勝復德州。九月,論功封歷城侯,祿千石。尋命為平燕將軍,充總兵官。陳暉、平安為左右副總兵,馬溥、徐真為左右參將,進鉉兵部尚書參贊軍務。(《明史盛庸傳》)

當時吳傑、平安防守定州,盛庸駐紮德州,徐凱屯於滄州,呈掎角之勢。燕軍攻滄州,徐凱被生擒,掠其輜重,進逼濟寧。盛庸率軍攔擊,燕王朱棣領兵直逼盛庸軍左翼,又衝其中堅,盛庸張開隊列誘朱棣深入,再以兵包圍數重。幸得大將朱能率騎來救,朱棣才能突圍而出,但燕軍被火器擊斃擊傷者眾,另一大將張玉更死於陣中。

時吳傑、平安守定州,庸駐德州,徐凱屯滄州,為犄角。是冬,燕兵襲滄州,破,擒凱。掠其輜重,進薄濟寧。庸引兵屯東昌以邀之,背城而陣。燕王帥兵直前薄庸軍左翼,不動。復衝中堅,庸開陣縱王入,圍之數重。燕將朱能帥番騎來救,王乘間突圍出。而燕軍為火器所傷甚眾,大將張玉死於陣。王獨以百騎殿,退至館陶。(《明史盛庸傳》)

平安與盛庸會師,燕軍再敗。是次戰役,燕軍精銳幾乎喪失殆盡,盛庸軍聲威大振,為建文帝一方首次告捷。

庸檄吳傑、平安自真定遮燕歸路。明年正月,傑、平安戰深州不利,燕師始得歸。是役也,燕精銳喪失幾盡,庸軍聲大振,帝為享廟告捷。(《明史盛庸傳》)

盛庸一直對燕軍予以牽制。

三月,燕兵復南出保定。庸營夾河。王將輕騎來覘,掠陣而過。庸遣千騎追之,為燕兵射卻。及戰,庸軍列盾以進。王令步卒先攻,騎兵乘間馳入。庸麾軍力戰,斬其將譚淵。而朱能、張武等帥眾殊死鬥。王以勁騎貫陣與能合。庸部驍將莊得、皂旗張等俱戰死。是日,燕軍幾敗。(《明史‧盛庸傳》)

可惜難敵天氣,更難敵軍糧缺乏 (後勤補給被燕軍摧毀)。

明日復戰,燕軍東北,庸軍西南,自辰至未,互勝負。兩軍皆疲,將士各坐息。復起戰,忽東北風大起,飛塵蔽天。燕兵乘風大呼,左右橫擊。庸大敗走還德州,自是氣沮。已而燕將李遠焚糧艘於沛縣,庸軍遂乏餉。(《明史‧盛庸傳》)

靈璧一戰,官軍戰敗,平安等被生擒。盛庸獨力支撐,但大勢已去。燕兵乘勢渡江,盛庸軍隊潰散。

明年,靈璧戰敗,平安等被執。庸獨引軍而南,列戰艦淮南岸。燕將邱福等潛濟,出庸後。庸不能支,退為守江計。燕兵渡淮,由盱眙陷揚州。庸禦戰於六合及浦子口,皆失利,都督陳瑄帥舟師降燕,燕兵遂渡江。庸倉卒聚海艘出高資港迎戰,復敗,軍益潰散。(《明史‧盛庸傳》)

朱棣入京,盛庸率餘部投降。

成祖入京師,庸以餘眾降,即命守淮安。(《明史‧盛庸傳》)

鐵鉉,字鼎石,河南鄧州人,元代色目人後裔。洪武時期以太學生授禮科給事中,後調任都督府斷事。建文初年,為山東承宣布政使司參政。

鐵鉉,鄧人。洪武中,由國子生授禮科給事中,調都督府斷事。嘗讞疑獄,立白。太祖喜,字之曰「鼎石」。建文初,為山東參政。(《明史‧鐵鉉傳》)

李景隆討伐燕王時,鐵鉉負責督送軍餉。景隆兵敗白溝河,逃往德州,守城將士望風而潰,鐵鉉自臨邑直趨濟南,偕同盛庸等誓死固守。燕軍攻濟南,鐵鉉與盛庸拼命抵禦。

李景隆之北伐也,鉉督餉無乏。景隆兵敗白溝河,單騎走德州,城戍皆望風潰。鉉與參軍高巍感奮涕泣,自臨邑趨濟南,偕盛庸、宋參軍等誓以死守。燕兵攻德州,景隆走依鉉。德州陷,燕兵收其儲蓄百餘萬,勢益張。遂攻濟南,景隆復大敗,南奔。鉉與庸等乘城守禦。(《明史‧鐵鉉傳》)

燕軍掘開河堤,放水灌城。鐵鉉見勢不妙,派人詐降,暗中命勇士埋伏在城牆上,待朱棣進入,便拋下鐵板襲擊他,另設伏斷橋。可惜朱棣不久失約,鐵板突然拋下,伏兵暴露。朱棣決定用大砲攻城,鐵鉉在一些木牌上寫了「高皇帝神牌」幾個字並掛在城頭,燕軍只得停止砲擊。

燕兵堤水灌城,築長圍,晝夜攻擊。鉉以計焚其攻具,間出兵奮擊。又遣千人出城詐降。燕王大喜,軍中皆歡呼。鉉伏壯士城上,候王入,下鐵板擊之。別設伏、斷橋。既而失約,王未入城板驟下。王驚走,伏發,橋倉卒不可斷,王鞭馬馳去。憤甚,百計進攻。(《明史‧鐵鉉傳》)

初,燕王之攻真定也,三日不下,即解兵去。惟自以得濟南足以斷南北道,即不下金陵,畫疆自守,亦足以徐圖江、淮,故乘此大破景隆之銳,盡力攻之,期於必拔。不意鉉等屢挫其鋒,又令守陴者詈燕,燕王益憤,乃以大炮攻城。城中不支,鉉書高皇帝神牌,懸之城上,燕師不敢擊。(《明通鑑》卷十二)

燕軍圍攻濟南城共三個多月,始終久攻不下。在擔心後方軍糧補給之路被截斷下。燕王下令解圍北歸。

凡三閱月,卒固守不能下。當是時,平安統兵二十萬,將復德州,以絕燕餉道。燕王懼,解圍北歸。(《明史‧鐵鉉傳》)

鐵鉉因功升任山東布政使,未幾升兵部尚書。盛庸大敗朱棣,斬其大將張玉,自此,燕軍不敢再取道山東南下。

燕王自起兵以來,攻真定二日不下,即捨去。獨以得濟南,斷南北道,即畫疆守,金陵不難圖。故乘大破景隆之銳,盡力以攻,期於必拔,而竟為鉉等所挫。帝聞大悅,遣官慰勞,賜金幣,封其三世。鉉入謝,賜宴。凡所建白皆采納。擢山東布政使。尋進兵部尚書。以盛庸代景隆為平燕將軍,命鉉參其軍務。是年冬,庸大敗燕王於東昌,斬其大將張玉。燕王奔還北平。自燕兵犯順,南北日尋干戈,而王師克捷,未有如東昌者。自是燕兵南下由徐、沛,不敢復道山東。(《明史‧鐵鉉傳》)

建文帝命遼東總兵官楊文率兵與鐵鉉會合,中途為燕軍所敗,無一到達濟南。靈璧一役,平安等被擒,盛庸亦戰敗,燕軍渡江,鐵鉉兵敗被俘。

比燕兵漸逼,帝命遼東總兵官楊文將所部十萬與鉉合,絕燕後。文師至直沽,為燕將宋貴等所敗,無一至濟南者。四年四月,燕軍南綴王師於小河,鉉與諸將時有斬獲。連戰至靈璧,平安等師潰被擒。既而庸亦敗績。燕兵渡江,鉉屯淮上,兵亦潰。(《明史‧鐵鉉傳》)

鐵鉉堅決不認朱棣合法繼承帝位,辱罵朱棣不止,終被施以磔刑。

兵部尚書鐵鉉被執至京,陛見,背立廷中,正言不屈,令一顧不可得,割其耳鼻,竟不肯顧。爇其肉,納鉉口中,令啖之,問曰:「甘否?」鉉厲聲曰:「忠臣孝子肉有何不甘!」遂寸磔之,至死,猶喃喃駡不絕。文皇乃令舁大鑊至,納油數斛熬之,投鉉屍,頃刻成煤炭;導其屍使朝上,轉展向外,終不可得。文皇大怒,令內侍用鐵棒十餘夾持之,使北面。笑曰:「爾今亦朝我耶!」語未畢,油沸蹙濺起丈餘,諸內侍手糜爛棄棒走,屍仍反背如故。文皇大驚詫,命葬之。鉉年三十有七,父仲名,年八十三,母薛氏,並海南安置,子福安年十二,發河池編伍,康安鞍轡局充匠,尋皆戮死。妻楊氏並二女發教坊司,楊氏病死,二女終不受辱,久之,鉉同官以聞,文皇曰:「渠竟不屈耶?」乃赦出,皆適士人。(《明史紀事本末》<壬午殉難>)

燕王即皇帝位,執之至。反背坐廷中嫚罵,令其一回顧,終不可,遂磔於市。年三十七。子福安,戍河池。父仲名,年八十三,母薛,並安置海南。(《明史‧鐵鉉傳》)

白先勇細說《紅樓夢》管窺

白先勇以文本細讀、版本較讀、善本賞讀等方式,對《紅樓夢》各方面的問題都觸碰到,並提出了精闢的見解。

不同意後四十回不如前八十回

以小說創作、小說藝術的觀點看,後四十回不可能是另一位作者的續作。《紅樓夢》人物情節發展千頭萬緒,後四十回如果換一個作者,怎麼可能把這些無數根長長短短的線索一一理清接榫,前後成為一體。例如人物性格語調的統一就是一個大難題。賈母在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中絕對是同一個人,她的舉止言行前後並無矛盾。第一百零六回:「賈太君禱天消禍患」,把賈府大家長的風範發揮到極致,老太君跪地求天的一幕,令人動容。後四十回只有拉高賈母的形象,並沒有降低她。寶釵、薛姨媽講話,跟前面都對得起來,雖然後面講的都是傷心的話,可是口氣還是一樣。

後四十回的文字風彩、藝術價值亦絕對不輸前八十回,有幾處可能還有過之。《紅樓夢》前大半部是寫賈府之盛,文字當然應該華麗,後四十回是寫賈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較蕭疏,這是應情節的需要,而非功力不逮。後四十回寫得精彩異常的場景還真不少。例如寶玉出家、黛玉之死,這兩場是全書的主要關鍵,可以說是《紅樓夢》的兩根柱子,把整本書像一座大廈牢牢撐住。如果兩根柱子折斷,《紅樓夢》就會像座大廈轟然傾頹。

第一百二十回寶玉出家,其意境之高、意象之美,是中國抒情文字的極致,並不好寫,必然出自大家手筆。第八十二回「病瀟湘痴魂驚惡夢」、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撫琴悲往事」,妙玉聽琴。第一百零八回「死纏綿瀟湘聞鬼哭」,寶玉淚灑瀟湘館,第一百十三回,「釋舊憾情婢感痴郎」,寶玉向紫鵑告白,都是全書亮點所在。

胡適與程乙本的興衰

在眾多版本中,可分兩大類:即帶有脂硯齋、畸笏叟等人評語的手抄本,止於前八十回,簡稱「脂本」,另一大類,一百二十回全本,最先由程偉元與高鶚整理出來印刻成書,世稱「程高本」,第一版成於乾隆五十六年 (1791 年),即「程甲本」,翌年 (1792 年) 又改版重印「程乙本」。「程乙本」與「程甲本」,有兩萬多字的差異。「程甲本」一問世,幾十年間廣為流傳。直到民國,亞東圖書公司也只出了「程甲本」。

胡適是《紅樓夢》半個恩人,因為他收藏了當時絕無僅有的「程乙本」《紅樓夢》。民國十六年 (1927 年),胡適用新式標點標註,由亞東圖書公司重印「程乙本」,並附上胡適寫的推薦序。此後這個版本在海內外大行其道幾十年,台灣也不例外。

中國大陸 1954 年批判胡適,連帶對他的《紅樓夢》研究和大力推崇的「程乙本」都打壓下去,「程乙本」自此成為邊緣化的版本,無人問津。取而代之的是馮其庸的「庚辰本」。

推薦「程乙本」《紅樓夢》的原因

原因一、寫秦鐘之死較佳。

寶玉認為「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濁臭逼人」,尤其厭惡一心講究文章經濟、追求功名利祿的男人,如賈雨村之流,連與他形貌相似而心性不同的甄寶玉,他也斥之為「祿蠹」。但秦鐘是《紅樓夢》中極少數受寶玉珍惜的男性角色,兩人氣味相投,惺惺相惜,同進同出,關係親密。秦鐘夭折,寶玉奔往探視,「庚辰本」中秦鐘臨終竟留給寶玉這一段話:

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

這段臨終懺悔,完全不符秦鐘這個人物的個性口吻,破壞了人物的統一性。秦鐘這番老氣橫秋、立志功名的話,恰恰是寶玉最憎惡的。如果秦鐘真有這番利祿之心,寶玉一定會把他歸為「祿蠹」,不可能對秦鐘還思念不已。

再深一層,秦鐘這個人物在《紅樓夢》中具有象徵意義,秦鐘與「情種」諧音,第五回賈寶玉遊太虛幻境,聽警幻仙姑《紅樓夢》曲子第一支 [紅樓夢引子]:開闢鴻蒙,誰為情種?「情種」便成為《紅樓夢》的關鍵詞,秦鐘與姐姐秦可卿其實是啟發賈寶玉對男女動情的象徵人物,兩人是「情」的一體二面。「情」是《紅樓夢》的核心。秦鐘這個人物象徵意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庚辰本」中秦鐘臨終那幾句「勵志」遺言,把秦鐘變成了一個庸俗「祿蠹」,對《紅樓夢》有主題性的傷害。「程乙本」沒有這一段,秦鐘並未醒轉留言。

原因二、尤三姐個性較一貫。

尤二姐柔順,尤三姐剛烈,這是作者有意設計出來一對強烈對比的人物。二姐與姐夫賈珍有染,後被賈璉收為二房。三姐「風流標緻」,賈珍亦有垂涎之意,但不似二姐隨和,因而不敢造次。第六十四回,賈珍欲勾引三姐,賈璉在一旁慫恿,未料卻被三姐將兩人指斥痛罵一場。這是《紅樓夢》寫得最精彩、最富戲劇性的片段之一,三姐聲容並茂,活躍於紙上。但「庚辰本」這一回卻把尤三姐寫成了一個水性淫蕩之人,早已失足於賈珍,這完全誤解了作者有意把三姐塑造成貞烈女子的企圖。「庚辰本」如此描寫: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個同他出來,只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

這裡尤二姐支開母親尤老娘,母女二人好像故意設局讓賈珍得逞,與三姐狎暱。而剛烈如尤三姐竟然隨賈珍「百般輕薄」、「挨肩擦臉」,連小丫頭們都看不過,躲了出去。這一段把三姐蹧蹋得夠嗆,而且文字拙劣,態度輕浮,全然不像出自原作者曹雪芹之筆。「程乙本」這一段這樣寫: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鍾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賈珍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兒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樣隨和兒,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致討沒趣。況且尤老娘在傍邊陪著,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

尤二姐離桌是有理由的,怕賈璉闖來看見她陪賈珍飲酒,有些尷尬,因為二姐與賈珍有過一段私情。這一段「程乙本」寫得合情合理,三姐與賈珍之間,並無勾當。如果按照「庚辰本」,賈珍百般輕薄,三姐並不在意,而且還有所逢迎,那麼下一段賈璉勸酒,企圖拉攏三姐與賈珍,三姐就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暴怒起身,痛斥二人。《紅樓夢》這一幕最精彩的場景也就站不住腳了。後來柳湘蓮因懷疑尤三姐不貞,索回聘禮鴛鴦劍,三姐羞憤用鴛鴦劍刎頸自殺。如果三姐本來就是水性婦人,與姐夫賈珍早有私情,那麼柳湘蓮懷疑她乃「淫奔無恥之流」並不冤枉,三姐就更沒有自殺以示貞節的理由了。那麼尤三姐與柳湘蓮的愛情悲劇也就無法自圓其說。尤三姐是烈女,不是淫婦,她的慘死才博得讀者的同情。「庚辰本」把尤三姐這個人物寫岔了,這絕不是曹雪芹的本意。

原因三:無寶玉暗貶晴雯一類語調突兀的話

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寫晴雯之死,是《紅樓夢》全書最動人的章節之一。晴雯與寶玉的關係非比一般,她在寶玉的心中地位可與襲人分庭抗禮,在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中,兩人的感情有細膩的描寫。晴雯貌美自負,「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像「林妹妹」,可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後來遭讒被逐出大觀園,含冤而死。臨終前寶玉到晴雯姑舅哥哥家探望她,晴雯睡在蘆席土炕上:

幸而衾褥還是舊日鋪的。心內不知自己怎麼才好,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他,悄喚兩聲。當下晴雯又因著了風,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朧睡了。忽聞有人喚他,強展星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出半句話來:「我只當不得見你了。」接著便嗽個不住。寶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這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寶玉聽說,忙拭淚問:「茶在那裡?」晴雯道:「那爐臺上就是。」寶玉看時,雖有個黑沙吊子,卻不像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也甚大甚粗,不像個茶碗,未到手內,先就聞得油膻之氣。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復又用水汕過,方提起沙壺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那裡比得咱們的茶!」寶玉聽說,先自己嘗了一嘗,並無清香,且無茶味,只一味苦澀,略有茶意而已。嘗畢,方遞與晴雯。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

這一段寶玉目睹晴雯悲慘處境,心生無限憐惜,寫得細致纏綿,語調哀惋,可是「庚辰本」下面突然接上這麼一段:

寶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飢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

這段有暗貶晴雯之意,語調十分突兀。此時寶玉心中只有疼憐晴雯,哪裡還捨得暗暗批評她,這幾句話,破壞了整節的氣氛,根本不像寶玉的想法。

「程乙本」沒有這一段,只接到下一段:

寶玉看著,眼中淚直流下來,連自己的身子都不知為何物了……

原因四:更好交代繡春囊事件的來龍去脈

第七十一回「鴛鴦女無意遇鴛鴦」,司棋與潘又安夜間到大觀園中幽會被鴛鴦撞見。繡春囊本是潘又安贈給司棋的定情物,「庚辰本」的字帖上寫反了,寫成是司棋贈給潘又安的,而且變成二個。司棋不可能弄個繡有「妖精打架」春宮圖的香囊給潘又安,必定是潘又安從外面坊間買來贈司棋的。「程乙本」的帖上如此寫道:

再所賜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個,略表我心。

繡春囊是潘又安給司棋的,司棋贈給潘又安則是兩串香珠。來龍去脈交代得較清楚。

大觀園是曹雪芹的「心園」

大觀園很可能只存在曹雪芹的心中,是他的「心園」,他創造的人間「太虛幻境」。大觀園是一個隱喻,隱喻這個紅塵滾滾的人間世,在紅塵中的大觀園裡,「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最後寶玉出家,連他幾曾留連不捨的大觀園,恐怕也只是鏡花水月的一個幻境罷了。

靈石下凡補「孽海情天」,仙草以淚還灌溉之恩

《紅樓夢》的主題圍繞著一個「情」字。

中國人的「情」,最為複雜,意涵深遠,包含親情、友情、愛情、世情。Love?不夠。passion?feeling?也不對。

《紅樓夢》裡的情可怕在會生根。故事從一塊石頭開始。石頭是在青埂峰下,「青埂」就是「情根」!情生下根,就拔不掉。

石頭原是女媧補天用剩的,無幸補青天,卻有個不得了的使命 - 下凡成為多情種賈寶玉,縱身紅塵歷萬劫,補最艱難的「孽海情天」。

靈石在青埂峰下生根成仙,化作神瑛侍者,偶遇靈河旁的絳珠仙草,天天以靈河河水灌溉,直到仙草變成女胎,「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饑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為報答灌溉之恩,仙草下凡成了林黛玉,還盡「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

神話雖是虛構,倒貼近現實。黛玉用眼淚還情債,直到淚盡人亡。世間上有多少眼淚是為愛情而掉的?比什麼都多!

寶玉與黛玉、寶釵、襲人的關係

賈寶玉與林黛玉是仙緣。他們的前身,神瑛侍者跟絳珠仙草在靈河畔三生石邊結緣。仙緣是兩個靈的結合,不是肉體的結合,他們兩個人最後不能成為夫妻,是非常自然的。

賈寶玉身處的是儒家宗法社會。薛寶釵則是儒家宗法社會裡,最合儒家宗法社會理想的媳婦。寶釵嫁寶玉,實際不是嫁給寶玉,而是嫁給那個宗法社會她那個媳婦的位子。

寶玉跟黛玉是仙緣,跟花襲人是俗緣。俗世的緣分是跟母親、姐妹、姐姐、太太、妾、婢女的緣分。花襲人扮演了對賈寶玉來說所有這些女性的角色。他第一次發生肉體關係也是跟花襲人,所以他的肉身是給了花襲人。

黛玉焚詩稿、燒手帕的含義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苦絳珠魂歸離恨天>把林黛玉之死的悲劇提到了高峰。

黛玉是個詩魂,她焚詩等於是自焚、毀滅自我。因為她失落了,她的愛情失落了。情是黛玉一生所追求,是她的信仰。她的情失落以後,她覺得生命已經沒有意義,所以她要自焚。

在焚稿的時候,她把賈寶玉贈送給她的兩塊手帕一起丟到裡面燒。手帕是寶玉用過的舊物,是寶玉的一部分,手帕上題有黛玉的情詩,還有黛玉斑斑點點的淚痕,這是兩個人最親密的結合,兩人愛情的信物。決絕將手帕扔進火裡,等於說她把自己的情,最重要的信仰焚掉。至此,林黛玉不再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她變成一個剛烈如火的殉情女子。

賈寶玉如何看待死亡

賈府最盛的時候,報喪之音出現了。當時有一個很重要的人死了 - 秦可卿。她是什麼人?賈府裡最得寵的孫媳婦。

秦可卿死亡的消息傳到賈寶玉耳中,寶玉是個極敏感的人,這麼一個幾乎是完美的女性,突然間夭折了,這種刺激對他來說非常大,他於是口吐鮮血。這是賈寶玉第一次遇見死亡。

不久,秦可卿的弟弟秦鐘之死對寶玉的刺激也很大。寶玉對待死亡的態度,猶如古德所言「我見他人死,我心熱如火」。

《紅樓夢》又叫《情僧錄》

情是《紅樓夢》的主題,可惜情又是苦的根源。有了情,便有牽扯和執著。情再動人,畢竟是幻夢一場,是空,不可得。寶玉最後選擇出家,他是擔負人間一切的情而出家,包括為情所傷,為情所苦的蒼生。

「猩猩紅的斗篷」象徵人世間的七情六欲,嗔貪癡愛,是寶玉的「十字架」,最後落得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情欲盡去。

情是寶玉的宗教。他本來是塊靈石,頑石下凡。這塊石頭補情天最好,所以他去太虛幻境看的是「孽海情天」四個字,補了世界上所有有憾恨的情。

它是在青梗峰下生根的。青梗就是情根,所以它的情已經生根了。

後來他要歷劫。黛玉之前,秦可卿之死,秦鐘之死,晴雯之死,都對他有很大的刺激。一種佛家講的無常。到了黛玉之死,他悟道了。寶玉的一生,儼如佛陀前傳。寶玉跟悉達多太子一樣,生長於富貴之家,享盡人間榮華,他四處看到了人生的生老病死苦,然後悟道,出家。

劉姥姥不只是鄉巴佬,而是土地婆

劉姥姥身份比較複雜,她不光是一個鄉下鄉巴佬,而更像土地婆。她進大觀園帶給了大觀園土地的生命。她使得貴族之家的居民得到無限的歡喜。她把生長在泥土上的那些茄子、豇豆、青菜這麼新鮮的東西帶進大觀園去。最後她再進大觀園的時候,就把這個大觀園裡面的一員巧姐,王熙鳳的女兒救走了,就像土地婆常常現身來救人一樣。

感性的人最後都死了

賈政跟寶玉,一個代表儒家,一個代表佛家道家出世的。林黛玉跟薛寶釵,這兩個也是對比,一個是非常理性的,像薛寶釵,像賈探春,這些都是非常理性,合乎儒家標準的。另外像林黛玉是極端感性的,她像寶玉一樣,近乎魏晉名士那種,不拘禮俗,非常自我、瀟灑的。理性的人物能夠生存,感性的人物常常受到災難甚至於走向滅亡。

敘事觀點靈活多變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用的是全知觀點,但作者是隱形的,神龍見首不見尾,完全脫離了中國小說的說書傳統,亦沒有十八、十九世紀一些西方小說作者現身干預說教,作者對於敘事觀點的轉換,靈活應用,因時制宜。

例如大觀園的呈現:大觀園是《紅樓夢》最主要的場景,如何介紹這些主景?讀者第一次遊大觀園是跟賈政進去的。第十七回大觀園落成,賈政率領眾清客以及寶玉,到園內巡視題詠,因此大觀園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是隨著賈政的視角而湧現,賈政是《紅樓夢》中儒家系統宗法社會的代表人物,在他眼中,大觀園是為了元妃省親而建造的園林場所,是皇妃女兒的省親別墅、家庭聚會的地方。功能意義完全合乎儒家倫理的社會性,因此透過賈政視角的大觀園是寫實的、靜態的,讀者這時看到的大觀園就如同一幅中規中矩的工筆畫。

第二次再遊大觀園的時候,導遊換成了劉姥姥,從劉姥姥的觀點看出去,大觀園立刻完全換了一幅景象。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由於劉姥姥的出現,大觀園似乎突然百花齊放,蜂飛蝶舞,熱鬧起來。劉姥姥是個鄉下老嫗,她眼中看到的大觀園,無一處不新奇,大觀園變成了遊樂園,如同哈哈鏡中折射出來的誇大了數倍的景物。「劉姥姥進大觀園」,讀者跟著這位「鄉巴佬」遊覽,也看盡了園中的奇花異草,但劉姥姥這個人物遠不止於一位鄉下老嫗,在某種意義上,她可以說是一個土地神祇 - 中國民間傳說中的土地婆。她把大地的生機帶進了大觀園,使得大觀園個個喜上眉梢,笑聲不絕。劉姥姥把「省親別墅」的碑坊看成「玉皇寶殿」,事實上大觀園的設計本來就是人間的「太虛幻境」,只是太虛幻境中時間是停頓的,所以草木長春,而人間的「太虛幻境」大觀園中時間不停運轉,春去秋來,大觀園最後終於傾頹,百花凋謝。利用不同的敘事觀點,巧妙的把大觀園多層次的意義,一一展現出來,這是《紅樓夢》的「現代性」之一。

善作對比

大觀園鼎盛的一刻在第四十回,賈太君兩宴大觀園的家宴上,劉姥姥這位土地神仙把人間歡樂帶進了賈府,她在宴會上把賈府上下逗得歡天喜地,樂得人仰馬翻,那一段描寫各人的笑態,是《紅樓夢》最精彩的片段,整個大觀園都充滿了太平盛世的笑聲。

第一百零八回:「強歡笑蘅蕪慶生辰,死纏綿瀟湘聞鬼哭」,此時賈府已被抄家,黛玉淚盡人亡,賈府人丁死的死,散的散。賈母為了補償寶釵倉促成婚所受的委屈,替寶釵舉行一場生日宴,可是宴上大家各懷心思,強顏歡笑,鼓不起勁來;一場尷尬的宴席,充分暴露了賈府的頹勢敗象,寶玉獨自進到大觀園中,「只見滿目淒涼」,幾個月不到,大觀園已「瞬息荒涼」,寶玉經過瀟湘館,聞有哭聲,是黛玉的鬼魂在哭泣,於是寶玉大慟。荒涼頹廢的大觀園裡,這時只剩下林黛玉的孤魂,夜夜哭泣。

曹雪芹以兩場家宴,用強烈的對比手法說盡了賈府及大觀園的繁盛與衰落,一笑一哭,大觀園由人間仙境沉淪為幽魂鬼域。

人物描寫精湛 - 以晴雯為例

《紅樓夢》人物眾多,且不說黛玉、寶玉、王熙鳳,寶釵栩栩如生,即使是每個丫鬟,也位位獨當一面,個性鮮明突出。

寶玉身邊的一個丫鬟晴雯,地位非凡,戲份很足。寶玉為哄她,把好好的紙扇讓她撕著玩,這幕成為往後一齣經典戲目《晴雯撕扇》。

晴雯是「削肩美人」,有一條「水蛇腰」,更是妖嬈。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他。後來要問是誰,偏又忘了。今日對了檻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鳳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長得好。論舉止言語,他原輕薄些。方纔太太說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混說。」(第七十四回)

王夫人是寶玉的母親,曹雪芹借她的話道出晴雯之媚可謂一絕,特別是王夫人的鄙視和不屑,晴雯之態更加不言而喻。

「蛇腰」已是一絕,還要是「水蛇腰」,形神全出,難怪後來賈母要把晴雯趕走,讓她離開寶玉。

大抵曹雪芹描寫人物,如「撒豆成兵」,給人物一句話,一個描寫,吐一口氣,整個人就活了,讓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個性化的對話 - 以賈府四姊妹為例

《紅樓夢》最厲害的就是對話。每個人物都是有個性的,全是個人化 (individualize)。他一張口,就曉得是那個人。

第十八回講元妃省親,排場陣容之大,花了許多筆墨,但這些描寫遠及不上儀式過後,元妃與賈母閒話家常的一句話。元妃握住奶奶賈母的手,泣涕聲顫道:「當初既然送我到那個不能見人的地方,待會我回去大家又要哭了。」僅一句話,就道盡元春在宮中的心酸,勝過千言萬語。

又迎春懦弱,奶媽偷她的東西,也不吭聲,看道家的《太上感應篇》,「二丫頭想著:『你們吵你們的,我看我的』。」完全就是道家的無為而治。

探春性格剛烈,人稱「玫瑰多刺」,與姐姐迎春南轅北轍。有一次抄檢大觀園,探春得悉,便把自己的東西攤開讓人隨便搜,但不可以搜她的丫鬟。有一個丫鬟不識相跑去掀她東西,探春一個巴掌打過去。

惜春最後出家當尼姑。曹雪芹早在對話裡埋下伏筆。第七回四姐妹收到宮廷送來的宮花:

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兩個一處玩耍呢;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裡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要剃了頭跟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來。要剃了頭,可把花兒戴在那裡呢?」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收了。

展詩才,玩諧音

《紅樓夢》集詩詞歌賦於一身。大觀園裡有兩個詩社,大家赴螃蟹宴,賞菊賦詩,姐妹們都揮筆而就,洋洋灑灑寫下十二首跟菊花有關的詩。在欣賞黛玉奪魁,冠絕才情之餘,想想這十幾首作品略有高低不同,更符合賦詩人物的性格,全然出自曹雪芹雪芹一人筆下,便足夠讓人讚嘆。

曹雪芹本人的文化結構很複雜,在南京出生,在北京度過晚年,身上即有江南文化,金陵姑蘇的婉轉纏綿,又有北方西風殘照的味道,南北相和。文白相間,雅俗並存。

《紅樓夢》又用上「諧音」。開篇兩個人物「賈雨村」和「甄士隱」已經暗藏玄機,分別是「假語存」和「真事隱」,假的話不攻自破,真的事卻被隱藏起來。賈寶玉這塊頑石所在的「青埂峰」,就是「情根」的諧音。寶玉在太虛幻境遇到集黛玉寶釵之美的秦可卿,秦氏姐弟的「秦」,其實是「情」的諧音,暗示姐弟是寶玉對「情」的啓蒙老師。

以神話和寓言包攬天上人間

《紅樓夢》是中國小說中第一部有嚴謹的故事架構。以神話和寓言,包攬天上人間,上天入地,來去自如。

曹雪芹架構了一個深刻的神話寓言,由超現實的女媧煉石補天開始,再引領進入寫實。這種神話架構籠罩了整本《紅樓夢》,具有重要的象徵性,亦給予寫作極大的支撐與自由。

第五回賈寶玉夢回太虛幻境,翻開金陵十二釵的判詞,道盡孽海情天中痴男怨女的命運。

賈寶玉是頑石化身,到紅塵歷盡劫數,最後成佛,這是佛家寓言,寓意每個人開始都是頑石,經歷紅塵滾滾,最後看破人間生死無常,回到情根峰。

《紅樓夢》的哲學及其宗教情懷

《紅樓夢》的底蘊是儒、道、釋三種深刻的哲學思想。空空道人、警幻仙子的指點庇佑和寶玉、黛玉的仙緣是道家的代表,寶玉出家是佛家的釋然,寶玉父親賈政要寶玉考功名入士,是多年來的儒家望子成龍的典範。「三股暗流」推進故事發展,呈現緊張的關係 (tension)。

不過,《紅樓夢》並沒偏頗任何一種思想。它只告訴讀者人生有這幾個可能,且要合起來才是圓滿的人生。雖然以這三種哲學貫穿全書,但它又不是以說道理的方式,而是以鮮活的人物、動人的故事,表達出人生最深刻的道理。它能用文學來表現哲學,再把哲學戲劇化,做到雅俗共賞。這是不容易的!

青年人可多讀儒家,學積極入世;中年人可多讀道家,學解惑逍遙;老年人可多讀佛家,學靜心修心。如此,整個心路歷程有進有退,才是圓滿的。

《紅樓夢》蘊藏宗教情懷。宗教情懷指「佛家的大悲心」。曹雪芹以悲心來看人間事,對芸芸眾生的愁苦悲哀懷著一種悲憫心。正因為當中蘊含的這種佛家境界,使得《紅樓夢》高於同時代或前面所有的中國小說。

儒佛道哲學大和解 - 賈政和賈寶玉的父子角力

賈政和賈寶玉的父子關係,分別象徵儒家和佛家的矛盾。

父子不和從寶玉呱呱落地的時候已結下了。第二回:

那周歲時,政老爺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世上所有的東西擺了無數叫他抓,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那政老爺便不喜歡,說將來不過酒色之徒,因此便不甚愛惜。

民間習俗讓孩子生下來要行「抓禮」,藉此預卜孩子日後的發展,寶玉抓的是脂粉,賈政說以後一定是色鬼。果不其然,寶玉酷愛胭脂水粉,長大後仍改不了吃胭脂的習慣。

又大觀園竣工之際,賈政邀請親朋好友遊覽題詩,也叫上了寶玉,想試試他的才華墨水。走到稻香村,這裡養了幾隻小雞,幾畝菜田等,賈政十分欣賞,稱此為「清幽氣象」,因儒家是非常理性現實,很重視社會規範。寶玉則代表崇尚自然的佛家,說:「一點都不好,這些人為的。」賈政講不過就叫他「扠出去」。父子間的衝突就是儒家經世濟民的思想和佛家鏡花水月、浮生若夢的出世思想之間的矛盾。

至穿著「大紅猩猩氈的篷」的寶玉赤腳合十,向剛送了母親靈柩的賈政四拜,然後消失了蹤影。賈政在船上醒悟:原來寶玉是來人間歷劫的,足足哄了老祖母十九年,難怪他的思想行為那麼乖張。那一刻,賈政心裡才對這個兒子有真正的了解和體諒,父子矛盾得以消解。這是儒家和佛道之間有了一種對話。

《紅樓夢》反映中華文化由盛轉衰

《紅樓夢》的成書時間是十八世紀清乾隆盛世。雖然乾隆時代表面看起來很繁華,但事實上,在乾隆晚年開始,國家文化已經有很多瀕臨崩潰的跡象了。曹雪芹正是在這文明崩塌之前,以異乎常人的敏感,一種先知性的、藝術家特有的第六感,把捉到整個文明由盛入衰。某種意義上,《紅樓夢》不光是寫賈府的興衰,更反映中華文化由盛入衰的關鍵時刻。

《紅樓夢》與曹雪芹

《紅樓夢》表面上寫的是大家族興衰枯榮 (大時代的興衰、大傳統的式微),實際上寫的是人生無常 (人世無可挽轉的枯榮無常,人生命運無法料測的變幻起伏)。曹雪芹有這般心思,多少跟他年少歷經家道中落有關。

曹雪芹家是康熙的奶媽,康熙對他很好,一方面是包衣,雖是漢人,但是同時是貴族之家。雍正在位期間被抄家,家族從此沒落下去。這樣的大起大落,別有況味,感受深刻。

曹雪芹閱世深,因而能以一種宗教情懷、「大悲之心」包容所有人物。

《紅樓夢》是曹雪芹追憶過去繁榮,與湯顯祖情教一脈相承

《紅樓夢》有曹雪芹很大的自傳的成分。他們這一家受到康熙的眷愛,曹雪芹他童年幼年到十三四歲的時候,他看過那個繁華的日子,雍正時候被抄家了,曹家一落千丈。曹雪芹晚年寫《紅樓夢》的時候已經非常潦倒了。所以他寫這個的時候,可能是在追憶過去的繁榮。

湯顯祖對曹雪芹影響相當大,尤其是《牡丹亭》。《牡丹亭》上承《西廂 (記)》,下起《紅樓 (夢)》,到了明朝,湯顯祖寫這個《牡丹亭》的時候,他寫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穿越生死這種情。到了《紅樓夢》裡,這個情更加升高,更加擴大。《紅樓夢》集中國人感受的情之大成,明顯受湯顯祖影響。從情到了極致,再昇華到道、佛的境界。

結語

《紅樓夢》是本「天書」,因為它有解說不盡的玄機,探索不完的秘密。

《紅樓夢》對中華民族文化心靈的構成,實在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樣的文化瑰寶,非常值得中國人驕傲。

劉再復對《紅樓夢》的領悟

<天上星辰,地上的《紅樓夢》>是劉再復的紅學心得撮要。

肯定高鶚續書之功,與白先勇同好程乙本

劉再復按程、高序,指程、高二人先「搜羅」(搜集)《石頭記》八十回抄本後的遺稿,再對遺稿做了「整理」、「剪裁」、「鈔寫」等工作。「整理」、「剪裁」、「鈔寫」相當於「續編」與「續寫」。所以「前八十回為曹雪芹原著,後四十回為高鶚續書」之說可以成立。劉氏也肯定高鶚的續編續寫之功,視為「人類文學創作史上的一種奇觀」。

關於高鶚續寫的《紅樓夢》後四十回,歷來爭議很大。有的認為,後四十回大體上是曹雪芹散失的遺稿,根本說不上「續」,頂多算是「整理」;有人認為,紅樓續書的藝術水準與原書 (前八十回) 相差太遠,高鶚的續寫不僅無功,而且有罪:糟蹋了原著。也有人認為,《紅樓夢》的續書很多,唯有高鶚的續寫抵達原著水準,並使《紅樓夢》形成完整結構,其功不可沒。面對紛紛的眾說,我從未作過褒此抑彼的判斷,只維護「一部紅樓,各自表述」的自由權利。然而,今天我則要表明:() 我相信程偉元序文裡說的話是真話。他說:「……然原本目錄百二十卷……,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鈔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石頭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相信此言,意味著:《石頭記》八十回抄本之後還有遺稿,但散失於民間。程、高二人先是做了「搜羅」(搜集) 工作,後又做了「整理」、「剪裁」、「鈔寫」等工作。後一項工作,用今天的語言表述,便是「續編」與「續寫」。總之,沒有程偉元與高鶚的重整、重編、補全,就沒有今天完整的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全書。除了相信程高所言之外,() 我相信程、高二人對散失佚稿的「搜」、「剔」、「截」、「補」,不僅是個「續編」過程,也是一個「續寫」過程。因此,說《紅樓夢》全書,「前八十回為曹雪芹原著,後四十回為高鶚續書」之說,可以成立。基於此,我不僅要以鮮明的態度肯定高鶚的續編續寫之功,而且認為,這是人類文學創作史上的一種奇觀。

白先勇表示喜歡《紅樓夢》的程乙本,並充分肯定高鶚四十回續書,為能夠讀到程高全本而感到人生充滿喜悅,不贊成張愛玲貶抑高鶚續書。對此,劉再復覺得與他有共通共鳴之處。

先勇兄和我都很喜歡《紅樓夢》的程乙本,並且都充分肯定高鶚的四十回續書。先勇兄是當代中國的一流作家,自己有豐富的創作經驗與敏銳的文學感覺,他不贊成張愛玲貶抑高鶚續書 (張愛玲著有《紅樓夢魘》,並為不能讀到曹雪芹的全本而感到終生遺憾),為能夠讀到程高全本而感到人生充滿喜悅。並通過文本細讀,一回一回地講述,娓娓道來,真引人入勝,倘若有機會對話,我當會講些與他的共通共鳴之處,包括巨著中的哲學意蘊。

惟閱讀方式與閱讀重心上,劉承認與白有所不同,他講究宏觀精神的把握,白則採用微觀文本細讀。由方法上的差異,遂「難免有些歧見」。劉氏說:

例如,對於二十二回,我認為這是全書的文眼。林黛玉看出賈寶玉禪偈之弱點,在寶玉的「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二十四字禪偈之後再加「無立足境,是方乾淨」八個字,極為重要。可惜先勇兄卻未論此一情節。我一再說,《紅樓夢》兩個主人公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內心相通,相思相戀;但一個修的是「愛」的法門 (寶玉),一個修的是「智慧」的法門 (黛玉),很不相同。在智慧層面上,黛玉處處都高於寶玉一籌,補加「無立足境,是方乾淨」,也是智高一籌的明證。這一加,顯示她已進入莊子的「無待」境界,即完全獨立不依的境界。而寶玉則還徘徊在「立足境」之有待境界。諸如這樣的認識,我真想與先勇兄商討。

自身生命需求出發,去享受《紅樓夢》,並把《紅樓夢》拉回文學與審美中

劉再復一再強調:

我不僅不是紅學家,而且不把《紅樓夢》作為研究對象 (只作為心靈感應、感悟對象和欣賞對象)。也就是說,對於《紅樓夢》,我不作主客分離的邏輯分析,只由主體 (接受主體與對象主體) 去作「心心相印」,總之,我是享受《紅樓夢》的大眾的一員,而不是辛苦查考鑽研《紅樓夢》的小眾的一員。相應地,在方法上也只是對前人提供的小說文本和研究成果,再作悟證,不作考證與論證。但對《紅樓夢》問世之後的一切考證與論證我都衷心尊重,用心領會。

我講述《紅樓夢》,完全是自身的生命需求,毫無外在目的。

勉強要說有什麼學術企圖的話,那也只是想把《紅樓夢》的探索,從考古學與意識形態學拉回文學,從政治道德法庭、考古實證法庭拉回審美法庭 (即只作文學閱讀與審美判斷)。

如果說有什麼學術「企圖」的話,那也只是想把《紅樓夢》的探索,從考古學與意識形態學拉回文學。所以在講述中,既不設置政治、道德法庭,也不設置考古實證法庭,只確認「審美法庭」,即只作文學閱讀與審美判斷。對於高鶚的續書,我之所以肯定它,敢說它是文學創作史上的「奇觀」,也是出於審美判斷。所謂審美判斷,既不是獨斷,也不是武斷,而是「詩斷」,即文學判斷。也可以說,既不是考證,也不是論證,而是「詩證」,即藝術鑒賞和藝術鑒定。以往討論高鶚續書時,大都用考證、論證的方法,討論的中心是它的真偽、可否 (是否可能,如俞平伯先生早在 1922 年就發表《論續書底不可能》) 等。這種方法乃是「外證」方法。而我則使用文學批評的「內證」方法,只論美醜與藝術水準,只重文本鑒賞,不在乎文章出自誰的手筆,只要寫得好就可以。

這一方面,劉氏與余英時是接近的。

中國傳統讀書法,一是採朱子的進路,寧嚴莫縱,如捕盜般,一字一字,一條一條細細考證、推敲,一是採象山的進路,大著胸襟去讀,貴在自得。劉再復顯然屬於後者。

從文學鑒賞及審美大局的角度看續書之為好

劉氏從純粹的文學閱讀角度,解釋後四十回為何續得好:

後四十回,情節密集,大事件一樁接一樁,大故事一個接一個:寶釵出閨,金玉合成;黛玉淚盡,焚稿而亡;寶玉思念,痛觸前情;元妃薨逝,賈府抄檢,賈母樹倒,妙玉遭劫,鳳姐病故,甄賈相逢,寶玉出走,或歸大荒。確實是「破敗死亡相繼」,樣樣扣人心弦。而這些大情節,並非杜撰,而是與原著的「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第五回) 的預言正相呼應……高氏續書與曹氏原著的大思路相符合。續書中的某些微觀俗筆,到底無法否認高鶚宏觀上的真墨健筆。

他又言高氏續書「大處站得住腳」:

我說高氏續書「大處站得住腳」,乃是指它的兩個「大處」即兩大結局:一是悲劇結局;二是形而上結局。林黛玉淚盡而亡,賈寶玉離家出走,這都是大結局,而且都是悲劇大結局。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對此贊道:「紅樓夢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吾國之文學,以挾樂天之精神故,故往往說詩歌之正義,善人必令其終,而惡人必離其罰。……《紅樓夢》則不然……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離,又豈有蛇蠍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於期間哉?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由此觀之,《紅樓夢》者,可謂悲劇中之悲劇也。」王國維這段著名的論斷,其立論的根據在哪裡?就在後四十回高鶚的續書裡。林黛玉之死是誰寫出來的?如果不是曹雪芹散失的遺稿,那就是高鶚的手筆。這一小說的「大處」十分精彩又十分深刻。林黛玉之死,不是惡人的結果,而是善人的結果 (包括最愛黛玉的賈母與賈寶玉)。賈母與寶玉都在無意之中進入了謀殺黛玉的「共犯結構」,都有一份責任。這才是最為深刻的悲劇。另一主角賈寶玉在黛玉去世之後,喪失心靈支柱,心灰意懶,最後離家出走。在中國,「出走」這種行為語言,既是「反叛」,也是「絕望」。這正是最深刻的悲劇行為與悲劇心理。

說高氏續書「大處站得住」,除了它書寫了悲劇結局,還書寫了形而上結局,即哲學性的「覺悟」結局。

續書第一百一十七回,描寫賈寶玉丟失了胸中垂掛的玉石,為此薛寶釵與襲人皆慌成一團,拼命尋找,在這個關鍵性的瞬間,寶玉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我已經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這是大徹大悟之語,充分形而上品格之語。這說明,續書守持了《紅樓夢》原著的心靈本體論,唯有心靈最重要,其他的都可以不在乎。還有第一零三回,賈雨村到了江津渡口。此時,已修成道人的甄士隱前來開導他放下功名以求解脫,賈雨村卻昏昏欲睡,最終不覺不悟。與賈雨村相反,賈寶玉最終大徹大悟,離家出走了。這種結尾深含哲學意蘊,讓人回味無窮。

後四十回畢竟給《紅樓夢》一個形而上的結局,即結局於「心」(當寶釵和襲人還在尋找丟失的通靈玉石時,寶玉聲明:我已經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第一零三回寫「急流津覺迷渡口」,賈寶玉實已覺悟,賈雨村卻徘徊於江津渡口,雖與甄士隱重逢,並聽了甄的「太虛」說法,但還是不覺不悟,昏昏入睡。至此,是佛 (覺即佛) 是眾 (迷即眾),便見分野了。這種禪式結局乃是哲學境界,難怪牟宗三先生對後四十回要大加讚賞。

所謂「大處站得住腳」,即兩大結局 - 黛玉離世寶玉出家、寶玉覺悟雨村執迷 - 前者是人世間最深刻的悲劇,後者是最深含哲學意蘊,啟讀者以禪式的「覺悟」(覺即佛、迷即眾之分)。

劉氏認為,續書「小處雖有疏漏但可以原諒」。故此,他「從青年時代開始」便傾向「把一百二十回作為一部完備的藝術整體來鑒賞,從未覺得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有什麼天淵之別」。儘管「不喜歡續書中『蘭桂齊芳』和『沐皇恩延世澤』等俗筆」、「讓寶玉與賈蘭齊赴科場而且中了舉,讓皇帝賜予『文妙真人』的名號與匾額,這顯然與曹雪芹原有的境界差別太大」,「但並不覺得續書有什麼致命傷」。至少在文心 (審美大局) 上,後四十回的續作與前八十回並無根本不同。

周汝昌的功過

劉再復非常敬重周汝昌的考證成績:

尤其是撰寫了《紅樓夢新證》,糾正了胡適關於賈府敗落是「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說,而實證了賈府家道中衰乃是人為的政治歷史原因。

周氏高度評價《紅樓夢》的文學水準,最先判斷《紅樓夢》抵達世界經典水準,尤其令劉氏佩服,稱其「對《紅樓夢》文學價值的感悟與認知又在胡適與俞平伯之上」。

可是,周汝昌對續書過分貶抑,劉再復不以為然:

關於後四十回即高鶚續作的評價。眾所周知,周先生以極其鮮明的態度徹底否定高鶚的續作,認定高氏不僅無功,而且有罪。而我卻不這麼看,我認為周先生的否定只道破部分真理,也就是高鶚續書確實有許多敗筆……

《紅樓夢》兼備寫實、浪漫、荒誕、魔幻元素

毫無疑問,《紅樓夢》是偉大的寫實主義作品,劉再復說:

無論描寫人性還是描寫人的生存環境都很真實。它揚棄「大仁大惡」那種臉譜化舊套,呈現「善惡並舉」與「無善無罪」的活人真相。《紅樓夢》一部小說反映的現實生活比同時代的任何歷史著作都更為真實,更為豐富。

不過,它同時超越寫實而有大浪漫。

但它又超越寫實主義,因為它不僅寫了人間的大夢,而且寫了太虛幻境、鬼神感應等,這明明又是浪漫主義。不是小浪漫,而是大浪漫,它展示的圖景從天上到地上,從三生石畔到大觀園。

兼具荒誕、魔幻色彩。

說它是荒誕主義,也對。它除了描述最美的心靈與最美的形象之外,也寫了這個世界的荒誕真實。賈赦、賈璉、賈瑞、賈蓉、薛璠等,全是荒誕的象徵。所以我說《紅樓夢》不僅是一部偉大的悲劇,而且也是一部偉大的荒誕劇。說它是魔幻主義,也沒錯。癩頭和尚、跛足道人、赤瑕宮神瑛侍者、三生石畔絳珠仙草,哪個不沾玄幻、仙幻、佛幻、警幻?主人公生下來就嘴銜玉石,秦可卿死時與王熙鳳相會,林黛玉死後瀟湘館鬧鬼等,都帶魔幻色彩。

《紅樓夢》在哲學方面的貢獻:對「賈寶玉」心靈的塑造

劉再復說:

《紅樓夢》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但塑造一顆名為「賈寶玉」的心靈,乃是它的第一成就。

何謂「賈寶玉」的心靈?他說:

賈寶玉是人類文學史上最純粹的心靈,它的清澈,如同創世紀第一個早晨的露珠,至真至善至美。這顆心靈不僅沒有敵人,也沒有壞人,甚至沒有「假人」。它沒有世俗人通常具有的生命機能,如仇恨機能、報復機能、嫉妒機能、算計機能、排他機能、貪婪機能等等。也就是說,這顆心靈不懂人世間還有《水滸傳》的那種兇殘之心、嗜殺嗜鬥之心,也不知道人世間還有《三國演義》中的那些權術、詭術和心術。他與曹操的「寧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的哲學相反,從不在乎他人對自己「如何如何」,只知道自己該如何對待他人和這個世界。父親賈政委屈他、冤枉他,把他打得皮破血流,他沒有半句怨言和微詞。因為父親如此對待他,這是父親的事,而他應當如何對待父親,這是他的做人準則,也是他的精神品格。

簡單講,「賈寶玉」的心靈就是一顆真誠惻怛之心。

劉氏回憶首次感悟到「賈寶玉」心靈時的反應:

第一次感悟到賈寶玉心靈時,禁不住內心的激動,真的「拍案而起」了。之所以如此激動,一是為讀懂「賈寶玉心靈」本身的精彩內涵;二是為曹雪芹能夠塑造出如此光芒萬丈的心靈;三是為自己能夠有幸地感受到這顆心靈的不同凡響。這有點像王陽明在龍場大徹大悟時的高度亢奮與高度喜悅。

在他看來,「賈寶玉」的心靈等同明儒王陽明之良知本心。《紅樓夢》的語言、故事、框架,無非是想突顯這個「心」。

王陽明在那一個夜晚終於明白,萬物萬有中,最重要的是人的心靈。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心靈價值無量,心靈決定一切。所以我說,《紅樓夢》乃是王陽明之後中國最偉大的心學,不同的只是王陽明的心學是思辨性心學,而《紅樓夢》則是意象性心學。如果「心學」二字太學術,那也可以稱它為「偉大的心譜」或「偉大的心曲」。抓住賈寶玉的心靈,就抓住《紅樓夢》的「神髓」。小說的語言,小說的故事,小說的框架,都僅是《紅樓夢》的「形」;唯有賈寶玉的心靈,是《紅樓夢》的「神」。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紅樓夢》之所以韻味無窮,永遠讀不盡,說不盡,就在於它擁有賈寶玉的心靈之味,人性及神性之味。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秦可卿、探春等諸閨閣女子當然可愛,但她們都是環繞賈寶玉心靈運轉的星辰,唯有賈寶玉的心靈,是紅樓夢世界的太陽。

他又說:

《紅樓夢》之所以不僅是情愛故事,就因為它還有更重要的內涵,例如寫出賈寶玉,這就給人類社會提供了一種至真至善至美的精神存在。賈寶玉當然是情愛角色,說他是情愛主體並沒有錯。但賈寶玉不僅是情愛主體,他更重要的是心靈主體。這顆心靈,對待世界、對待社會、對待人生、對待他者的態度都是最合情理、最合天地的態度。

所以,《紅樓夢》不是情愛故事那麼簡單,而是為人類社會提供了一種至真至善至美的精神存在,一種對待世界、社會、人生、他者最合情理、最合天地的心態。

有謂寶玉最終出家,其心當與儒家之本心良知有根本分別,劉氏回應:

《紅樓夢》童心、佛心雙全,主人公賈寶玉的赤子之心,其內涵便是雙心並舉。童心表現為真心,包括愛情之真、友情之真、親情之真、世情之真。佛心表現為慈無量心、悲無量心、喜無量心、舍無量心。所以我說,賈寶玉就是准基督、准釋迦。釋迦牟尼出家之前什麼樣?大體上是賈寶玉這個樣。而賈寶玉出家後會是什麼樣?大約正是釋迦那個樣。

在部份地方,他又以莊子的「真人」人格類比寶玉:

只要捧著這顆心,賈寶玉出家之後無論走到哪個天涯海角,他都是至純、至善、至貴之身。莊子在二千三百年前就提出「真人」的人格理想,但他沒有描繪出「真人」是什麼樣。而曹雪芹和高鶚為莊子完成了真人的形象塑造。真人之形,真人之神,真人之心,就是賈寶玉這個樣子。

或許,「賈寶玉」的心靈,不純然是儒家的心靈,也兼含佛道二家對心的理解。人心是複雜而多面的,賈寶玉亦如是,將其如實塑造,是曹雪芹及高鶚的偉大處。

曹雪芹對中華民族最偉大的貢獻,正是它給這個民族塑造了一顆永葆青春、永葆光明的精神太陽。

高鶚的續書沒有給這顆太陽減色。相反,他面對這顆太陽不斷向讀者提示:有了心,就有了一切。人類胸內的心靈比胸外的寶石重千倍,貴萬倍。……文學的事業,是心靈的事業,曹雪芹高舉了心靈,高鶚隨之高舉了心靈。心靈把原著與續書打成一片,連成一部巔峰式的偉大藝術品了。

另外,《紅樓夢》強調賈寶玉消極的自由意志,即不爭功利、回避掌控。劉氏說:

而賈寶玉的自由意志,乃是消極自由的象徵。他不是重在「爭取」,而是重在「回避」:回避科舉,回避世俗邏輯,回避「立功、立德、立言」等不朽功業的追求。他讀詩作詩,沉醉西廂,追求情愛,均無功利之思,與其說是「爭取自由」,不如說是回避掌控。從世俗的囚牢中走出來,才是賈寶玉的真性情真意志。

復次是突顯他慈悲待人、「四海之內皆兄弟」、不分貴賤尊卑內外主奴敵我的價值觀。

賈寶玉始終處於佛性的宇宙境界中,處處慈悲待人。作為天外來客,他把佛教的不二法門貫徹到人世間,所以對人沒有貴賤之分、尊卑之分、內外之分、主奴之分、敵我之分。他用天眼看人,晴雯就是晴雯,鴛鴦就是鴛鴦,美就是美,生命就是生命。說她們是「奴婢」,是「丫鬟」,是「下人」,那是世俗世界的概念。這些概念從未進入寶玉的腦中與心中。他拒絕生活在世俗世界的濁水中與概念中。所以「處淤 () 泥而不染」,五毒不傷。他愛一切人,理解一切人,寬恕一切人。即使對那個總是想加害他的趙姨娘,他也未曾說過她的一句壞話。即使對賈環那種蓄意用燈油火毀滅他眼睛的罪惡行徑,他也不予計較。真認定「四海之內皆兄弟」。

劉再復以為,若曹雪芹不是真作家、大作家,非立足於天地境界之中,天生一副「博愛」的菩薩心腸和一副「兼美」的天地情懷,是決計不能寫出這樣的東西來。

2020年9月28日 星期一

兩種分配正義觀

洛克提到,每個人在自然狀態下都是自由而平等,當其他人還有機會取得「同樣多」和「同樣好」的資源,該人在自然賦予的資源上混合自己的勞動,其勞動成果即成為其私人財產,他人不得侵犯。洛克式的附帶條件 (Lockean proviso) 後來為諾齊克所沿襲,建構出放任自由主義 (Libertarianism)。

諾齊克認為,只要符合下列三個原則,資源分配便是正義:

1. 土地及資源佔取的正義原則 (the principle of justice in acquisition):只要人們滿足洛克式的附帶條件,在佔取沒有令其他人的情況變得更壞,例如留給其他人足夠多和同樣地好的資源,這種佔取便是公正。

2. 轉讓的正義原則 (the principle of justice in transfer):如果最初的佔有是正義的,在雙方同意下,物品的任何轉讓同樣合乎正義。

3. 對不正義佔有或轉讓的修正原則 (a principle of rectification of injustice):當有人違反上述兩條原則,可用此原則補救。

諾齊克的正義觀,與他相信人是獨立個體,具自我擁有權 (right of self-ownership,包括自由運用勞動成果的權利),他人不得以整體利益或其他名義侵犯一個人的權利,有密切關係。他因此反對透過徵稅將財產強行轉移給別人,覺得這是嚴重侵犯人權。

羅爾斯對「人是獨立個體」推導出「人有自由運用勞動成果的權利」有保留。以一著名歌手為例,她能把握唱歌技巧,有賴老師教導。她能嶄露頭角,有賴相關機構舉行歌唱比賽。她能簽約出唱片,有賴唱片公司老闆賞識。她的唱片有人購買,有賴歌迷支持。單憑個人天賦才能及努力,未必可賺取百萬年薪。由於收入中有不少偶然的幸運的成分,一定程度的財富再分配未嘗不可,此更可視為具優勢者對社會栽培自己的回饋。

羅爾斯的正義觀見於正義兩原則:

1. 基本自由原則:每個人都有平等的權利 (自由權)。

2. 社會經濟上的不平等必須:

(a) 對最不利階級最有利 (差異原則);

(b) 讓所有人依然有公平的機會爭取所有的職位與地位 (公平機會原則)。

1 優先於 2,2b 優先於 2a。

基本自由原則的不可凌駕,主要針對效益主義正義觀。效益主義認為,為了促進國家整體福祉,犧牲基本自由也是沒有問題。

至於差異原則的設立,是看到財富收入含有不少偶然幸運的成分。況且,貧者越貧,富者越富,只會令不利者離心,繼而作亂,社會趨向動蕩。

中國儒家傳統中,孟子言正經界:

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穀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

言為民制產: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前者有助杜絕土地兼併,避免貧富懸殊。後者提倡私有財產,還富於民。這未嘗不是一種左翼自由主義。至孫中山要平均地權,防止土地集中在少數人身上,主張民生主義,與孟子的政治思想是一脈相承。

李景隆兵敗

吳高率領遼東兵馬圍永平,《明史‧吳良傳》:

吳良,定遠人。初名國興,賜名良。雄偉剛直。與弟禎俱以勇略聞。從太祖起濠梁,併為帳前先鋒……子高嗣侯,屢出山西、北平、河南練兵,從北征,帥蕃軍討百夷。二十八年,有罪調廣西,從征趙宗壽。燕師起,高守遼東,與楊文數出師攻永平。

此見吳高為「將二代」。同往的還有耿瓛、楊文。耿瓛是耿炳文之子。楊文為朱元璋麾下的紅巾軍將領,屬開國元老。

《明史紀事本末》<燕王起兵>:

壬申,燕軍援永平,諸將請守盧溝橋。王曰:「方欲使九江困於堅城之下,奈何拒之!」燕師猝至永平,吳高不能軍,退保山海關。燕兵奔之,斬首數千級。燕王曰:「高雖怯,行事差密,楊文勇而無謀,去高,文不足慮也。」乃遣人貽二人書,盛譽高而詆文。帝聞之,削高爵,徙廣西,獨命文守遼東。耿瓛數請攻永平,以動北平,不聽。

吳、耿、楊的軍事質素,不見得特別高。

《明史‧恭閔帝紀》:

九月戊辰,吳高、耿瓛、楊文帥遼東兵,圍永平。戊寅,景隆兵次河間,燕兵援永平,吳高退保山海關。

《明史‧成祖紀》:

九月戊辰,江陰侯吳高以遼東兵圍永平。戊寅,景隆合兵五十萬,進營河間。王語諸將曰:「景隆色厲而中餒,聞我在必不敢遽來,不若往援永平以致其師。吳高怯不任戰,我至必走,然後還擊景隆。堅城在前,大軍在後,必成擒矣。」丙戌,燕師援永平。壬辰,吳高聞王至,果走,追擊敗之。

值得注意是「景隆色厲而中餒」,燕王朱棣看出李景隆五十萬大軍是紙老虎,徒具威勢而已。吳高兵敗,燕軍乘勝追擊,於是北取大寧,挾寧王朱權,奪大寧民眾及朵顏三衞。

《明史紀事本末》<燕王起兵>:

初,太祖諸子,燕王善戰,寧王善謀。洪武間,燕王受命巡邊,至大寧,與寧王相得甚歡。大寧領朵顏諸衛,多降人,驍勇善戰。燕王既起兵,謀取之,而朝廷亦疑寧王與燕合,削其三護衛。燕王聞,喜曰:「此天贊我也,取大寧必矣!」乃為書貽寧王,而陰率師兼程趨之。諸將曰:「劉貞守松亭關,急未易破。李景隆兵方盛,不如還師救北平,以為後圖。」燕王曰:「今從劉家口逕趨大寧,不數日可達。大寧將士悉聚松亭關,其家屬在城,皆老弱居守。師至,不日可拔。城破之日,撫綏其家,松亭之眾不降且潰矣。北平深溝高壘,縱有百萬之眾,未易以窺。吾正欲其頓兵堅城之下,還兵擊之,如拉朽耳!諸公第從予行,毋憂也。」乃自逕道旆登山,從後攻,度關,至大寧,克其西門,獲都指揮房寬,殺卜萬於獄。都指揮朱鑒戰死。劉貞、陳亨引軍還援,陳亨竟襲破貞,率其眾降。貞單騎負敕印走遼東,浮海歸京師。

大寧既拔,燕王駐師城外,遂單騎入城,會寧王,執手大慟,言:「北平旦夕且破,非吾弟表奏,吾死矣!」寧王為草表謝,請赦。居數日,情好甚洽。燕王銳兵出伏城外,諸親密吏士稍稍得入城,遂令陰結三衛渠長及閭左思歸士,皆喜,定約。燕王辭去,寧王出餞郊外,伏兵起,執寧王。諸騎士卒一呼皆集,遂擁寧王入關,與俱西。燕兵既得朵顏諸衛,兵益盛,分遣薛祿下富峪、會川、寬河諸處。於是寧府妃妾世子,皆攜其寶貨,隨寧王還北平。

朵顏三衛,又稱兀良哈三衛。元順帝被逐回蒙古高原後,木華黎後裔納哈出將軍統領二十萬蒙古軍,駐紮在遼河以北的金山。馮勝、傅友德、藍玉等領兵包圍納哈出駐地,納哈出被迫投降。連串軍事失利令蒙古諸部落紛紛歸附明朝。明朝置朵顏三衛,進行籠絡和羈縻。

蒙古人驍勇善戰,燕王得此作為軍隊骨幹,戰鬥力大增。可惜李景隆仍懵然不知。

冬十月,燕兵自劉家口間道襲陷大寧,守將朱鑑死之。總兵官劉真、都督陳亨援大寧,亨叛降燕。燕以寧王權及朵顏三衞卒歸北平。辛亥,李景隆圍北平,燕兵還救。(《明史‧恭閔帝紀》)

遂北趨大寧。冬十月壬寅,以計入其城。居七日,挾寧王權,拔大寧之眾及朵顏三衞卒俱南。乙卯,至會州。始立五軍:張玉將中軍,鄭亨、何壽副之;朱能將左軍,朱榮、李濬副之;李彬將右軍,徐理、孟善副之;徐忠將前軍,陳文、吳達副之;房寬將後軍,和允中、毛整副之。丁巳,入松亭關。景隆聞王征大寧,果引軍圍北平,築壘九門,世子堅守不戰。(《明史‧成祖紀》)

建文帝對李景隆優禮有嘉:

臨行,賜景隆通天犀帶,親餞之江滸,復賜斧鉞,俾專征伐,不用命者僇之。召耿炳文回。(《明史紀事本末》<燕王起兵>)

奈何所託非人,李景隆只為一不知軍事的紈絝子弟。《明太宗實錄》卷四:

上 (朱棣) 語諸將曰:「李九江 (李景隆小名),豢養之子,寡謀而驕矜,色厲而中餒,忌刻而自用,況未嘗習兵,見戰陣而輙以五十萬付之,是自坑之矣。漢高祖大度知人,善任使,英雄為用,不過能將十萬,九江何等才而能將五十萬?趙括之敗可待矣。」

上笑曰:「兵法有五敗,景隆皆蹈之。為將政令不脩,紀律不整,上下異心,死生離志,一也;今北地早寒,南卒裘褐不足,披冒霜雪,手足皸瘃,甚者墮指,又士無贏糧,馬無宿槁,二也;不量險易,深入趨利,三也;貪而不治,智信不足,氣盈而愎,仁勇俱無,威令不行,三軍易撓,四也;部曲喧嘩,金鼓無節,好諛喜佞,專任小人,五也。九江五敗悉備,保無能為。然吾在此,必不敢至,今須往援永平,彼知我出,必來攻城,回師擊之,堅城在前,大軍在後,必成擒矣。」

鄭村壩一役,五十萬大軍化為烏有。

十一月辛未,李景隆及燕兵戰於鄭村壩,敗績,奔德州,諸軍盡潰。燕王棣再上書於朝。帝為罷齊泰、黃子澄官,仍留京師。(《明史‧恭閔帝紀》)

十一月庚午,王次孤山。邏騎還報曰白河流澌不可渡。王禱於神,至則冰合,乃濟師。景隆遣都督陳暉偵敵,道左,出王軍後。王分軍還擊之,暉眾爭渡河,冰忽解,溺死無算。辛未,與景隆戰於鄭村壩。王以精騎先破其七營,諸將繼至,景隆大敗,奔還。乙亥,復上書自訴。(《明史‧成祖紀》)

大同不久失陷,白溝河之戰,景隆再敗。

二月,燕兵陷蔚州,進攻大同。李景隆自德州赴援,燕兵還北平。保定知府雒僉叛降燕……夏四月己未,李景隆及燕兵戰於白溝河,敗之。明日復戰,敗績,都督瞿能、越巂侯俞淵、指揮滕聚等皆戰死,景隆奔德州。(《明史‧恭閔帝紀》)

十二月,景隆調兵德州,期以明年春大舉。王乃謀侵大同,曰:「攻大同,彼必赴救,大同苦寒,南軍脆弱,且不戰疲矣。」庚申,降廣昌。二年春正月丙寅,克蔚州。二月癸丑,至大同。景隆果由紫荊關來援。王已旋軍居庸,景隆兵多凍餒死者,不見敵而還。夏四月,景隆進兵河間,與郭英、吳傑、平安期會白溝河。乙卯,王營蘇家橋。己未,遇平安兵河側。王以百騎前,佯卻,誘安陣動,乘之,安敗走。遂薄景隆軍,戰不利。暝收軍,王以三騎殿,夜迷失道,下馬伏地視河流,乃辨東西,渡河去。庚申,復戰。景隆橫陣數十里,破燕後軍。王自帥精騎橫擊之,斬瞿能父子。令丘福衝中堅,不得入。王盪其左,景隆兵乃繞出王後,大戰良久,飛矢雨注。王三易馬,矢盡揮劍,劍折走登堤,佯引鞭若招後繼者。景隆疑有伏,不敢前,高煦救至,乃解。時南軍益集,燕將士皆失色。王奮然曰:「吾不進,敵不退,有戰耳。」乃復以勁卒突出其背,夾攻之。會旋風起,折景隆旂,王乘風縱火奮擊,斬首數萬,溺死者十餘萬人。郭英潰而西,景隆潰而南,盡喪其所賜璽書斧鉞,走德州。(《明史‧成祖紀》)

景隆從德州走濟南,燕軍遇上鐵鉉、盛庸堅守,無法突破。

五月辛未,奔濟南。燕兵陷德州,遂攻濟南。庚辰,景隆敗績於城下,南走。參政鐵鉉、都督盛庸悉力禦之。(《明史‧恭閔帝紀》)

五月癸酉,王入德州,景隆走濟南。庚辰,攻濟南,敗景隆軍城下。鐵鉉、盛庸堅守,不克。秋八月戊申,解圍還北平。(《明史‧成祖紀》)

2020年9月27日 星期日

何謂自由

孫中山說:「中國人為什麼是一片散沙呢?由於什麼東西弄成一片散沙呢?就是因為各人的自由太多……我們是因為自由太多,沒有團體,沒有抵抗力,成一片散沙。」彷彿自由是一盤散沙的代名詞。然而,真相果真如此?當我們要爭取民主自由,自由究竟是什麼意思?

密爾 (J. S. Mill) 在《論自由》(On Liberty) 中劈頭就說,自由是指政治自由。何謂政治自由?羅斯福 (F. D. Roosevelt) 總統說:「在未來我們力求安定的日子裡,我們期待一個建立在四大人類基本自由之上的世界。第一個是言論和表達的自由……第二個是每個人以自己的方式敬拜上帝的自由……第三個是免於匱乏的自由 - 翻譯成世界經濟的表達,這意味著保障每一個國家的居民健康和平的生活的經濟理念……第四個是免於恐懼的自由 - 其中,從全球的角度說,意味著世界範圍的裁軍是如此徹底,以至於沒有一個國家有能力做出任何對鄰居的物理攻擊行為……這不是對遙遠的千禧年的幻想。它是我們這個時代、這個世代的人可以達到的世界的堅實基礎。那樣的世界和暴政下獨裁者企圖用炸彈的威力創造的所謂新秩序是截然對立的。」換言之,政治自由泛指言論自由、宗教自由、免於匱乏的自由、免於恐懼的自由,合稱「四大自由」,又名基本自由。

羅爾斯 (John Rawls) 解釋,基本自由 (basic liberties) 和一般自由 (freedom) 不同,後者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損人利己都可以,這是不可能受憲法保障。受憲法保障的只有前者,即一系列言論、新聞、出版、宗教、集會結社、良心、思想自由。基本自由之所以受保障,是考慮到人有正義感及懂得運用理性為自己人生前景作規劃,這些自由可讓人充分發揮自身具有的能力,從而得享幸福快樂的人生。故此,他極力反對以國家整體效益的提升以取代基本自由。

密爾認為,自由有幾個好處:

a.       讓人體驗不同生活方式,再從中選擇他們自己認為最好的;

b.      有助拓闊人的思想,提升智力,促進知識增長;

c.       與異議辯駁爭論,可令真理更有力和充分地脫穎而出。

他指出,不涉及傷害他人的行為,他人即無權對其自由加以干涉。「人類之所以有理有權地可以個別地或者集體地對其中人任何分子的行動進行干涉,唯一的目的只是為了自我防衛。」此便是著名的「傷害原則」(Harm Principle)

另外,伯林 (Isaiah Berlin) 在<自由的兩種概念>(Two Concepts of Liberty) 中提到消極自由 (negative liberty) 與積極自由 (positive liberty)。消極自由指從外部約束解放,免於他人干涉的自由。只要別人什麼事都不對你做,你就會自動擁有。積極自由指擁有能滿足一個人自身潛能的能力和資源。人能順利實現最理性、最重要的欲望,自作主宰,即享積極自由。五四新文化運動知識分子對自由的理解,偏向前者;中國傳統儒釋道講究主體能動性,則偏近後者。

孫中山的一盤散沙論,反映他對政治自由不甚了了。反而胡適說:「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對自由就明白得多。這樣的自由,眾志成城不作奴才,要堂堂地做個人過人的生活,又怎會導致一盤散沙呢?

2020年9月26日 星期六

憶盧少慧師與我如何認識中國

要談到小學時的恩師,不能不提盧少慧老師。她是我五、六年級的中文老師。

記得畢業場刊上,我和一位姓潘的男同學被讚揚文章寫得好,「十篇九篇不用騰」。騰指騰文。文章寫不好,經老師修改後,往往要再抄一次,謂之騰。不用騰文,換個意思就是擅寫好文章。

當時我的作文是否真的好?因沒有存稿,不得而知。我只記得當時母親幫助了不少,盧老師對我所寫亦特別青眼有加。

六年級一篇週記,預言科網股 TOM.COM 即將爆破,盧師覺得我寫得好,但箇中意念更多是母親的想法。後來,預言果然成為事實,母親常引此以為自豪。

又五年級一次作文,我將當時常常看的漫畫 CoCo 一個關於搖搖的故事的若干情節挪用到文章中,盧師不知,覺得我構思出人意表,予以讚賞。有看過漫畫的同學們自然認為我是「抄橋」,不以為然。那時的我亦確實為此尷尬得很,故迄今仍深刻記得。

盧師家住荔景,有時會在鹹田街的小巴站乘車回家。升上中學後,我有一次在荃濟校門外遇到盧師,她問候了我的近況,就走了,一轉眼便是廿年,相信她的孩子也已長大成人,我倆卻不復再見,緣分有時很奇妙,亦很令人感嘆。

小學階段,不免有懵懂無知之時,但最緊要是能醒覺,能發奮圖強。我自小一至小三實不知讀書考試為何物,小一、小二更患重病留院,拖慢學習進度。直到小三下學期,看見名次越墮越後,同學們亦漸有嫌棄之神色,我於是開始發奮。這或許就是俗語所謂「知恥近乎勇」吧!由買玩具,轉為買補充。由逛萬亞,轉為逛三聯、中華。積習的改變,成就出往後幾年十名內的佳績,父母固然高興,我也彷彿證明了自己不是沒用的。

就在此一個人生命的轉變中,我認識到中國,近百年受列強欺侮的中國。同情共感似乎令我對中國有了一份親切。

坦白說,我對中國是自己的祖國、中國人是自己的身份認同云云向來無鮮明的覺悟。一則年少無知,二則我在香港出生、成長,中國在我腦海是抽象的、模糊的,稍微一點印象,要算是父母在大陸買舖投資,帶過我和弟弟上去巡視,那片灰沉沉、工程未完工的爛地,還有森嚴的關口,教我難忘。

真正認識中國,部份來自常識科的中國近代史部份,慶幸那時老師尚未跳過不教 (也是任教常識的盧師教得好),我得以明白從清朝中葉鴉片戰爭歷八年抗戰至國共內戰一段歷史,越對中國飽受欺凌屈辱感同情,對歐美各國起反感。當然,英文測考成績不理想,再改善都無起色,令反感之情尤其倍增。

另一方面的認識,來自我和一位高姓同學比鬥誰較認知古代中國歷史。當時那位高姓同學買了一套宋詒瑞老師的《中國歷史之旅》,常炫耀其國史知識之淵博,我看不過眼,遂於周末周日至荃灣圖書館閱覽關於古代中國歷史的圖書。越知得多,越能折服該同學,越添自信,又再閱得更多。

換言之,我對中國的認知與同情,更多是出自個人受委屈而圖發奮,以及爭強好勝、炫耀鬥富的心態,清晰的國家民族意識,今天回看,似未在我的生命中生根。

因熟讀中史,我的常識科測考成績特別好,中文作文時亦常援引史例,深得盧師歡心。升上中學後,有中史科,我得以大展拳腳,盡展所長。中一時參加歷史學會舉辦的「中國歷史常識問答比賽」,我即協助全班奪得冠軍。

2020年9月25日 星期五

極權主義初探

極權主義常被看成是民主自由的對立面。意大利獨裁者墨索里尼說:「國家掌控一切,沒有例外,一切不得反抗國家」,南韓首任總統李承晚說:「(極權主義) 奉行的理念與『個人比社會本身更加重要』相抵觸」,這些都是對極權主義很好的概括。

極權主義與集體主義、計劃經濟分不開。集體主義主張個人從屬於社會,個人權利受到集體權利的限制,個人利益應當服從民族、階級和國家利益,個人對精神領袖或政黨必須絕對忠誠。計劃經濟指國家在生產、資源分配以及消費等各方面,都事先進行計劃,務求讓政府控制經濟行為。

自由主義把個人置於首位,相信市場能藉供求自我調節,作出合理資源分配,政府插手只是迫不得已。其與極權主義相衝突,可想而知。奧地利經濟學家海耶克在《到奴役之路》指自由主義源自盎格魯價值觀,極權主義是盎格魯價值觀傳至歐洲大陸後所出現的變異。

又由於以社會、民族、階級、國家凌駕一切,言論自由不得不有所限制,而出現思想審查一類情況,哲學家波柏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中提到「封閉社會」,不允許政治及文化多元,權力更替只能用暴力革命完成。極權主義許多時成就出「封閉社會」。

有學者歸納極權主義六大特徵:

1. 詳盡地制定指引性的意識形態;

2. 一黨專政,通常由獨裁者領導;

3. 通過暴力與秘密警察等工具實施國家恐怖主義;

4. 壟斷武器;

5. 壟斷通訊手段;

6. 通過國家計劃實現中央制定的方向並控制經濟。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法西斯意大利及西班牙、納粹德國、蘇聯乃至今天的中共國、北韓,都是極權主義的表表者。

納粹大屠殺,脅猶太人污染日耳曼民族血統之名,對六百萬猶太人進行種族滅絕,旁及五百萬非猶太人。蘇聯大清洗,脅反黨反革命之名,逾百萬人被殺。至於中共建政後借反封建反資本家掀起一連串政治運動,更是導致不少家庭支離破碎。以社會、民族、階級、國家凌駕一切果真有益?不見得。

誠然,從貫徹政府管治意志、提升施政效能上,極權主義較民主自由略勝一籌。可是,長遠來說,政府是有機會出錯,施政未必全無瑕疵,要求人民絕對服從,不發出異見聲音,輕則無法進步,重則隨時船撞冰山,車毀人亡。邱吉爾說:「民主不是一個好東西,但目前還沒有找到一個比它更好的東西。」是很對的。

英國作家奧威爾以撰寫《動物農莊》和《一九八四》聞名於世。二書皆是批判史太林假社會主義之名、行極權主義之實。他說:「所有動物生來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自由代表人們有權力講別人不想聽的話」,可謂對極權主義者作一獅子吼。

把研究重心放在《紅樓夢》創造意圖和內在結構的有機關係上的「紅學革命」新典範

余英時撰<紅樓夢的兩個世界>,是想體現《紅樓夢》研究的新典範,此一新典範擺脫索隱紅學、考證紅學而另起爐灶,故云「紅學革命」。

據<近代紅學的發展與紅學革命 - 一個學術史的分析>,索隱紅學始於晚清,以蔡元培《石頭記索隱》為集大成。此一「典範」的中心理論是:以《紅樓夢》為清初政治小說,旨在宣揚民族主義。確切地說,即反滿主義。吊明之亡,揭清之失。

索隱紅學著重推求書中人物和清初歷史人物的關係,共用三法:

1. 品性相類者;

2. 軼事有征者;

3. 姓名相關者。

廣義地說,這也是一種歷史考證。蔡元培說:

右所說明,雖不及百之一二,然《石頭記》之為政治小說,絕非牽強附會,已可概見。觸類旁通,以意逆志,一切怡紅快綠之文,春恨秋悲之跡,皆作二百年前因話錄、舊聞記讀可也。

余英時批評索隱派有兩個問題:

a.《紅樓夢》全書並未能在索隱派的「典範」下觸類旁通。如胡適指出,蔡元培以鳳姐給劉姥姥二十兩和八兩銀子的事是影射湯斌的生平,但另外王夫人贈給劉姥姥一百兩銀子的事卻在湯斌一生的事蹟中找不到影子。這一次份量最重的饋贈反而在《石頭記索隱》中沒有交代。

b. 新材料不斷出現動搖索隱紅學的基本假定,新材料都指向《紅樓夢》是曹雪芹寫他自己所親見親聞的曹家的繁華舊夢。

考證紅學實際是挽救索隱紅學危機而出現,索隱紅學是一典範,考證紅學則是另一新典範 (「典範」和「危機」取自孔恩 Thomas Kuhn)。

考證紅學的中心理論是:以《紅樓夢》為曹雪芹的自敘傳。自傳說始於袁枚,到胡適《紅樓夢考證》問世以後,成為一種有系統、有方法的理論。換言之,胡適是紅學史上一個新「典範」的建立者。

考證紅學具體解決難題的途徑是從考證曹雪芹的身世來說明《紅樓夢》的主題和情節。近人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可謂把考證紅學發揮到登峯造極。周氏把歷史上的曹家和《紅樓夢》小說中的賈家完全等同起來。紅學實際蛻變為曹學。

余英時覺得,考證紅學也有內在危機,陷入僵局:考證紅學無法對幾個基本問題有確切答案。舉例言之,《紅樓夢》的作者究竟是不是曹雪芹?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之間的關係到底如何?脂硯齋又是誰?他 (或她) 和原作者有什麼特殊淵源?由於材料不足,始終不能定於一是。

考證紅學的缺陷,造成索隱紅學的復活。新索隱紅學不再堅持書中某人影射歷史上某人,而強調全書旨在「反清復明」或「仇清悼明」。然而,余氏指出:

A. 新索隱派的解釋限於書中極少數的主角或故事,說服力終嫌微弱。

B. 如果《紅樓夢》作者的用意真是在保存漢人的亡國之恨的話,那麼《紅樓夢》是一部相當失敗的小說,因在這部書流傳之初,它似乎不曾激起過任何一個漢人讀者的民族情感。更費解的是早期欣賞《紅樓夢》的讀者中反而以滿人或漢軍旗人為多,如永忠、明義、裕瑞、高鶚等皆是顯例。

C. 清末以前,《紅樓夢》被譽為「豔情」之作,毀之者則或斥其為「淫書」。滿人中之最深文周內者,亦謂其「誣蔑滿人」或「糟蹋旗人」而已,未見有人說它是「反清復明」的政治小說。

另有「封建社會階級鬥爭論」,主張:

《紅樓夢》之所以具有深廣的社會歷史意義,是因為這部小說用典型的藝術形象,很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會的階級鬥爭,揭露了貴族統治階級和封建制度的黑暗、腐朽、以及它必然滅亡的趨勢。幾千年來的封建社會,在這部小說裡,留下了真實而完整的形象,給我們以豐富的社會歷史的感性知識。因而可以說,讀一讀《紅樓夢》,我們就能更清楚地了解中國的封建社會。(李希凡語)

不過,余英時說:

但是《紅樓夢》在客觀效用上反映了舊社會的病態是一回事,而曹雪芹在主觀願望上是否主要為了暴露這些病態才撰寫一部《紅樓夢》則是另外一回事。這是兩個完全不同層次上的問題。即使作者在一定的程度上表現了對他的時代和社會的憤恨和控訴,這種憤恨和控訴究竟是不是《紅樓夢》中的最中心的主題,也仍然是一個需要研究的問題。

按照他的看法,「鬥爭論」雖可被稱為革命的紅學,卻不能構成紅學的革命,因它只是馬克思主義的一般歷史理論在《紅樓夢》研究上的引申,是一種借題發揮式的紅學。「鬥爭論」者對曹雪芹最苦心建構出來的「太虛幻境」和「大觀園」是最缺乏同情的了解。

唯一對考證紅學最力的挑戰,是「把紅學研究的重心放在《紅樓夢》這部小說的創造意圖和內在結構的有機關係上」,余氏稱此為又一新「典範」。

和考證紅學不同,「把紅學研究的重心放在《紅樓夢》這部小說的創造意圖和內在結構的有機關係上」的新典範具有兩大特點:

第一、它強調《紅樓夢》是一部小說,因此特別重視其中所包涵的理想性與虛構性,不把《紅樓夢》當作一個歷史文檔來處理。

第二、它假定作者的本意基本上隱藏在小說的內在結構中,尤其強調二者之間有機性。所謂有機性者,是說作者的意思必須貫穿全書而求之。

余氏認為,考證紅學的問題,是過份地追求外證,以致流於不能驅遣材料而反為材料所驅遣的地步,讓邊緣問題佔據了中心問題的位置。發展到極端,即成吾人不必通讀一部《紅樓夢》而成為紅學考證專家。考證紅學另一問題是:有時在真材料缺席的情況下,偽材料竟會填補它所留下的空隙。

新典範集中研究八十回《紅樓夢》和無數條脂評,令紅學家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不必為材料的匱乏而擔憂。隨著對待材料的態度由外弛轉為內斂,紅學研究的重點也必然將逐漸從邊緣問題回向中心問題。此方能解救考證紅學的危機。

俞平伯在紅學史上最具有「典範轉移」的意義。考證紅學的主將,早期竟寫有<論秦可卿之死>和<壽怡紅君芳開夜宴圖說>。在《讀紅樓夢隨筆》,他說:

以理想而論,空中樓閣,亦即無所謂南北。當然不完全是空的,我不過說包含相當的理想成分罷了。如十八回賈元春詩云:「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賜大觀名」,顯然表示想像的境界;否則園子縱好,何能備天上人間的諸景呢。

他甚至坦言:

近年考證《紅樓夢》的改從作者的生平家世等等客觀方面來研究,自比以前所謂紅學 (按:指索隱派) 著實得多,無奈又犯了一點過於拘滯的毛病,我從前也犯過的。他們把假的賈府跟真的曹氏并了家,把書中主角和作者合為一人;這樣,賈氏的世系等於曹氏的家譜,而《石頭記》便等於雪芹的自傳了。這很明顯有三種的不妥當。第一、失卻小說所以為小說的意義。第二、像這樣處處黏合真人真事,小說恐怕不好寫,更不能寫得這樣好。第三、作者明說真事隱去,若處處都是真的,既無所謂「真事隱」,不過把真事搬了個家而把真人給換上姓名罷了。

余英時判斷這是俞平伯「對以前持之甚堅的自傳說發生了根本的懷疑並加以深切的反省後所獲得的一個邏輯的結論」。

俞平伯首先發難,針對考證紅學掀起紅學革命,海外學者紛紛響應。余英時說:

凡是從小說的觀點,根據《紅樓夢》本文及脂批來發掘作者的創作企圖的論述都可以歸之於紅學革命的旗幟之下。我的<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也是在這個基本理論的指引之下所作的一種嘗試。

只要索隱紅學認為《紅樓夢》是愛情小說加上民族主義,新典範不會與索隱紅學相衝突。除非索隱派堅決認定《紅樓夢》僅是一部宣揚民族主義的政治作品,種種愛情故事不過是掩飾主題的煙幕,則索隱派便會和新典範發生正面的抵觸。

至於「鬥爭論」,由於其偏重作者在政治、社會方面的意圖,特別是在暴露「封建社會的階級鬥爭」方面,對作者全力建構的精神世界「太虛幻境」和「大觀園」不予認真、全面的了解。此一意義上,新典範與之頗有距離。

新典範直接承考證紅學之弊而起,故此,是對考證紅學的一種紅學革命。可是,它並不需要完全否定考證紅學。相反地,考證紅學的成績,對新典範而言,仍是很有助於理解的。余氏說:

最要緊的,「自傳派」考出《紅樓夢》的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不出一手,對於這部小說的內在結構的分析是極為重要的。至少就新「典範」到現在為止的研究結果來看,這前後兩部分之間是有著嚴重的內在矛盾的。表面上,前八十回中的人物和故事在後四十回中都有交代。但深一層分析,前八十回的「全部意義」在後四十回中卻無法貫通,或遭到扭曲。在這一方面,「自傳派」的工作還不夠深入,新「典範」仍大有發揮之餘地。

又說:

新「典範」之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傾向於支持「自傳說」,是因為一般地說文學作品,特別是小說和戲劇,確包含著不少作者的「自傳」成分。這是文學史上的常識。但新「典範」同時又必須強調,《紅樓夢》作者的生活經驗在創造過程中只不過是原料而已。曹雪芹的創作企圖 - 即他的理想或「夢」- 才是決定《紅樓夢》的整個格局和內在結構的真正動力。「自傳說」之陷於困境而無由自拔者,即由於完全用原料來代替創作,想把《紅樓夢》中的人物、故事以至一言一語都還原到曹雪芹的實際生活經驗中去。

概言之,一方面,新典範十分尊重考證紅學的成績,對《紅樓夢》作者及其家世背景、撰述情況所知越多,越能把握作品的「全部意義」。另一方面,新典範力求突破考證紅學的牢籠,從而進入作者的精神天地或理想世界。《紅樓夢》中有現實世界和理想世界之分,紅學研究中也同樣有兩個不同的世界 - 作者生活過、經歷過的現實世界或歷史世界,以及作者所虛構的理想世界或藝術世界。

最後,余英時表示,新典範將引導《紅樓夢》研究進入廣義的文學批評範圍,而不復為史學的界限所囿。其中縱有近似考證式的工作,但這類工作仍是文學的考證,而非歷史的考證。新典範在紅學從歷史轉變到文學的過程中起著最重要的橋樑作用。

他又讚揚王國維是最早而又最深刻的從文學的觀點研究《紅樓夢》的人,說:

此後考證派紅學既興,王國維的<評論>遂成絕響,此尤為紅學史上極值得惋惜的事。

余英時論《紅樓夢》的兩個世界

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余英時首次提出他理解《紅樓夢》的範式,即所謂「兩個世界說」。

大觀園的世界

余氏說:

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創造了兩個鮮明而對比的世界。這兩個世界,我想分別叫它們作「烏托邦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這兩個世界,落實到《紅樓夢》這部書中便是大觀園的世界和大觀園以外的世界。作者曾用各種不同的象徵告訴我們這兩個世界的分別何在。譬如說,「清」與「濁」,「情」與「淫」,「假」與「真」以及風月寶鑒的反面與正面。我們可以說,這兩個世界是貫穿全書的一條最主要的線索。把握到這條線索,我們就等於抓住了作者在創作企圖方面的中心意義。

大觀園的世界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他引 1972 年宋淇<論大觀園>解釋:

大觀園是一個把女兒們和外面世界隔絕的一所園子,希望女兒們在裡面,過無憂無慮的逍遙日子,以免染上男子的齷齪氣味。最好女兒們永遠保持她們的青春,不要嫁出去。大觀園在這一意義上說來,可以說是保護女兒們的堡壘,只存在於理想中,並沒有現實的依據。

而根據脂硯齋的看法,大觀園根本是太虛幻境的人間投影。這兩個世界本來是疊合的。甲戌本在太虛幻境中有一條批語說:

已為省親別墅畫下圖式矣。(轉引自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

俞平伯《讀紅樓夢隨筆》中「記嘉慶本子評語」一節,更發現大觀園即大虛幻境之說早已為嘉慶本評者道破。原評者在玉石牌坊一段下批曰:「可見太虛幻境牌坊,即大觀園省親別墅。」俞氏接著下一轉語曰:「其實倒過來說更有意義,大觀園即太虛幻境。」

換言之,大觀園確實是以寶玉和一群女孩子為中心的太虛幻境。

大觀園的建造,始於元春省親。據余氏考查,寶玉是最早進大觀園去賞玩景致的人,見:

可巧近日寶玉因思念秦鐘,憂戚不盡,賈母常命人帶他到園中來戲耍。

而大觀園中的亭台樓閣,幾乎全是寶玉和諸姐妹所命名,特別是黛玉,證於七十六回黛玉、湘雲中秋夜賞月聯句。湘雲稱讚凸碧堂和凹晶館兩個名字用得新鮮。黛玉對湘雲說:

實和你說罷,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因那年試寶玉,因他擬了幾處,也有存的,也有刪改的,也有尚未擬的。這是後來我們大家把這沒有名色的,也都擬出來了,注了出處,寫了這房屋的坐落,一併帶進去與大姐姐瞧了。他又帶出來命給舅舅瞧過。誰知舅舅倒喜歡起來,又說:「早知這樣,那日就該叫他姐妹一併擬了,豈不有趣。」所以凡我擬的一字不改,都用了。

余英時認為,這種安排乃示意此園為他們的烏托邦、乾淨土,是「未許凡人到此來」的仙境,決不能容許外人來污染。

大觀園以外的世界

不過,余氏指出:

曹雪芹雖然創造了一片理想中的淨土,但他深刻地意識到這片淨土其實並不能真正和骯髒的現實世界脫離關係。不但不能脫離關係,這兩個世界並且是永遠密切地糾纏在一起的。

他從大觀園的建造原料和基址論證:

大觀園的現實基址主要是由兩處舊園子合成的:即寧府的會芳園和賈赦住的榮府舊園。

賈赦這個人在《紅樓夢》裡可算得是最骯髒的人物之一……作者對賈赦還是不肯輕易放過。所以第四十六回特立專章聲討,詳寫他要強納鴛鴦為妾的醜事。作者曾借襲人之口寫出他的史家定論:「真真 - 這話理論不該我們說 - 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紅樓夢》中對賈璉的淫行最多特寫鏡頭,恐怕就是要曲達「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句古諺吧。所以,賈赦住過的園子和接觸過的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杆等物,自然也都是天下極髒的東西了。

會芳園中的樓閣,現尚可考的有天香樓、凝曦軒、登仙閣等處。天香樓自然是最有名的髒地方,因為原本第十三回回目就叫做「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其他兩處也一樣地不乾淨。凝曦軒是爺兒們吃酒取樂之處,鳳姐所謂「背地裡又不知幹什麼去了」的一個所在。這只要看看後來第七十五回賈珍諸人在天香樓聚賭說髒話,和玩孌童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至於登仙閣,則是秦可卿自縊和瑞珠觸柱後停靈的地方。會芳園還發生過一件穢事,便是第十一回「見熙鳳賈瑞起淫心」。鳳姐遇到賈瑞便恰恰是在這個園子裡面。

甚至大觀園中最乾淨的東西 - 水,也是從會芳園裡流出來的。

由於賈赦住的舊園和東府的會芳園都是現實世界上最骯髒的所在,卻為後來大觀園這個最清淨的理想世界提供了建造原料和基址,余英時因而判斷:

作者處處要告訴我們,《紅樓夢》中乾淨的理想世界是建築在最骯髒的現實世界的基礎之上。他讓我們不要忘記,最乾淨的其實也是在骯髒的裡面出來的……最乾淨的最後仍舊要回到最骯髒的地方去的。「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這兩句詩不但是妙玉的歸宿,同時也是整個大觀園的歸宿。

他又說:

曹雪芹一方面全力創造了一個理想世界,在主觀企求上,他是想要這個世界長駐人間。而另一方面,他又無情地寫出了一個與此對比的現實世界。而現實世界的一切力量則不斷地在摧殘這個理想的世界,直到它完全毀滅為止。《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不但是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並且這種關係是動態的,即採取一種確定的方向的。當這種動態關係發展到它的盡頭,《紅樓夢》的悲劇意識也就升進到最高點了。

用「乾淨從骯髒中來,最後仍回到骯髒」的「兩個世界說」來解構《紅樓夢》的悲劇意識,有別於王國維從叔本華的欲求哲學出發,也迥異於牟宗三從兩漢氣性論、佛家無常的角度切入,乃余英時之獨見創獲。

「黛王葬花」的意義

或許有人會問,園子裡的姐妹們是否意識到有兩個世界的存在?對此,余英時回答:她們是意識到的。「黛王葬花」一節就是個好例證。

「黛王葬花」全文如下: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寶玉正躊躇間,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裡作什麼?」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上掛著紗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裡。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裡呢。」林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犄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余氏覺得:

黛王葬花一節正是作者開宗明義地點明《紅樓夢》中兩個世界的分野。我說「開宗明義」,因為「葬花」是寶玉等入住以後,大觀園中發生的第一件事故。黛玉的意思很明顯,大觀園裡面是乾淨的,但是出了園子就是髒的臭的了。把落花葬在園子裡,讓它們日久隨土而化,這才能永遠保持清潔。「花」在這裡自然就是園中女孩子們的象徵。

何以得知「『花』在這裡自然就是園中女孩子們的象徵」?見黛玉《葬花詞》: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堆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也見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每個女孩子都分配一種花。第四十二回王熙鳳告訴讀者:「園子裡頭可不是花神!」第七十八回晴雯死後成花神的故事。

「花」既象徵園中諸姐妹,她們若想保持乾淨、純潔,唯一途徑便是永駐理想之域而不到外面的現實世界去。

另外,史湘雲警告寶琴:

你除在老太太眼前,就在園子裡,來這兩處,只管頑笑吃喝。到了太太屋裡,若太太在屋裡,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會無妨;若太太不在屋裡,你別進去,那屋裡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

湘雲直率的話,「咱們」「他們」的分別,余英時相信,正是相應於兩個世界而起的。

故此,他說:

園中女孩子們,誠如作者所說,是「天真爛漫」的。可是他們並非幼稚糊塗。事實上,她們一方面把兩個世界區別得涇渭分明,而另一方面又深刻地意識到現實世界對理想世界的高度危害性。

主觀企求理想世界的永恆、精神生命的清澈,同時客觀認識外在世界的污穢黑暗,黛玉終死在大觀園的瀟湘館中,這也是某種意義的「葬花」了。

大觀園的秩序、情榜的名次,皆必從「石兄」掛號

余英時表示,理想世界依然有它自己的秩序,大觀園的秩序則是以「情」為主,全書以情榜結尾。「情榜」今不可見,但群芳與寶玉之間關係的深淺、密疏,很大程度決定著他們在情榜上的地位,亦反映於大觀園世界的內在結構中。正如庚辰本第四十六回有一條批語說:

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

我們不妨逐個建築看看。

瀟湘館。

眾人一見,都道:「好個所在。」而寶玉更認為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聖方可」。所以題作「有鳳來儀」。這已可以看出作者對瀟湘館的特致鄭重之意了。庚辰本在「好個所在」之下則批道:「此方可為顰兒之居。」這還不算。下文第二十三回寶玉和黛玉商量住處時,黛玉說:「我心裡想著瀟湘館好。」寶玉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樣。我也要叫你住這裡呢。我就住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後文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寶玉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正可與此同觀。這正是用距離和環境來表現寶、黛之間的特殊關係的最好例證。

稻香村。

賈政問寶玉:「此處如何?」寶玉應聲說:「不及『有鳳來儀』多矣。」接著便發了一大篇議論,說此處是人力強為,沒有「天然」意味。結果惹得賈政大為氣惱。不但如此,後文寶玉奉元春之命寫四首詩,而單單稻香村一首寫不出來,終由黛玉代筆,才算交卷。這都表現寶玉對李紈的微詞。李紈在大觀園中是唯一嫁過人的女子,而我們當然都知道寶玉對已婚女子的評價。但李紈畢竟是寶玉的嫂嫂,並且人品又極好,因此這種微詞便只好如此曲曲折折地顯露出來。其中「天然」「人力」的分別尤堪玩味。李紈在正冊中居倒數第二位,僅在秦可卿之上,是不為無因的。

蘅蕪苑。

賈政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豈非又是作者之微詞乎?可是妙在從賈政口中說出來,仍給寶玉留了地步。這就避開了俞平伯所謂「分高下」的問題。這裡有一條脂批,頗得作者之心:「先故頓此一筆,使後文愈覺生色,未揚先抑之法。蓋釵顰對峙,有甚難寫者。」更妙的是後來在第五十六回探春又補上一句:「可惜蘅蕪苑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利息之物。」閑閑一語透露了蘅蕪苑和怡紅院並為大觀園中最大的兩所住處。木石雖近而金玉齊大,正是脂硯齋所謂「釵顰對峙」也。

怡紅院。

寶玉要題「紅香綠玉」,兩全其妙,是章法之一。這在後來元春命寶玉賦詩一節中尚有照應。怡紅院中特設大鏡子,別處皆無,是章法之二,即所謂「風月寶鑒」也。園中的水「共總流到這裡,仍舊合在一處,從那牆下出去」,是章法之三。

總言之,余英時認為:

作者是借著院宇的佈置來表示諸釵和寶玉之間的關係。因而間接地說明理想世界的內在結構。脂評所謂「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便要在這些地方去認識。

此比西方文學著重「主角住處的佈景往往是他性格的表現」更進一步,懂得「利用園中院落的大小、精粗,以及遠近來表現理想世界的秩序」。

大觀園生活的乾淨及其被染污的原因

大觀園生活的乾淨 (即純粹淨化的情感生活,而不涉淫穢),可由寶玉園中生活的乾淨來保證,因除寶玉外,更無男人住在裡面。

寶玉園中生活的乾淨,可用最淫蕩不堪的燈姑娘一番話作為證明。燈姑娘說:

我進來一會在窗外細聽,屋裡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的,誰知道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

余英時解釋:

原來寶玉進大觀園後,襲人因為得到王夫人賞識。所以特別自尊自重,和寶玉反而疏遠了。夜間同房照應寶玉的乃是晴雯,如果寶玉有什麼越軌行為,那麼晴雯的嫌疑可以說是最大。晴雯之終被放逐,也正坐此……其實燈姑娘的話豈止洗刷了寶玉和晴雯的罪名,而且也根本澄清了園內生活的真相。寶玉和最親密而又涉嫌最深的晴雯之間,尚且是「各不相擾」,則其他更不難推想了。

另一個證明園中生活乾淨的事例,是第七十四回查明有犯奸嫌疑的人是司棋之後,司棋只是低頭不語,卻毫無畏懼慚愧之意。司棋的勇氣從何而來?從她深深地愛戀著她的表弟潘又安而來。

若七十一回司棋和潘又安在園中偷情遺下繡春囊,被傻大姐誤拾,是一件骯髒事,這只能表示:

外面力量之所以能夠打進園子,又顯然有內在的因素,即由理想世界中的「情」招惹出來的。理想世界的「情」誠然是乾淨的,但它也像大觀園中的水一樣的,而且無可避免地要流到外面世界去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的悲劇性格是一開始就被決定了的。我們曾說,曹雪芹所創造的兩個世界之間存在著一種動態的關係。我們現在可以加上一句,這個動態的關係正是建築在「情既相逢必主淫」的基礎之上。

繡春囊之出現在大觀園正是外面力量入侵的結果。

按照余英時的理解,大觀園內乾淨的「情」,發展下去,必然是「情既相逢必主淫」,「知情更淫」,「淫」正是外面世界的污穢。所以,《紅樓夢》的理想世界必然是要在現實世界的各種力量的不斷衝擊下歸於幻滅,這正是《紅樓夢》悲劇中所必有的一個內在發展。

大觀園理想世界的幻滅

余英時說:

曹雪芹從《紅樓夢》的七十一回到八十回之間,已在積極地佈置大觀園理想世界的幻滅。

證據如下:

1. 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雲中秋夜聯詩,黛玉最後的警句竟是「冷月葬花魂」。花是園中女孩子的象徵,寶玉自己也是花神。現在由黛王口中唱出「葬花魂」的挽歌,可見大觀園氣數將盡。

2. 第四十二回靖應鵾藏本脂批有「此後文字,不忍卒讀」之說,可見作者大概運用強烈的對照來襯托結局之悲慘。

3. 寶玉最嫌嫁了漢子的老女人骯髒,作者偏偏安排劉姥姥醉臥在他床上,而且弄得滿屋子「酒屁臭氣」。這是有意用現實世界的醜惡和骯髒來點污理想世界的美好和清潔。

4. 妙玉冊子上說:「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紅樓夢曲子」上又說她「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估計作者在八十回後寫妙玉淪落風塵,備歷骯髒。妙玉是《紅樓夢》理想世界中第一個乾淨人物,在理想世界破滅後竟流入現實世界中最齷齪角落上去,遑論其他。

結論

余英時的「兩個世界說」不是要完全否定「自傳說」,只是反對以「自傳」代替小說。他是要採用史學的實證方法來把握小說的內在結構,再通過小說的內在結構來研究《紅樓夢》的創作意圖。

余氏最後總結:

《紅樓夢》這部小說主要是描寫一個理想世界的興起、發展及其最後的幻滅。但這個理想世界自始就和現實世界是分不開的:大觀園的乾淨本來就建築在會芳園的骯髒基礎之上。並且在大觀園的整個發展和破敗的過程之中,它也無時不在承受著園外一切骯髒力量的衝擊。乾淨既從骯髒而來,最後又無可奈何地要回到骯髒去。在我看來,這是《紅樓夢》的悲劇的中心意義,也是曹雪芹所見到的人世間的最大的悲劇!

比王國維、牟宗三言《紅樓夢》的悲劇,都深刻得多,亦全面得多。

台灣學者歐麗娟指黛玉乃賈府上下共識的潛在的「寶二奶奶」,觀乎大觀園內各處的命名,除寶玉外,尤其是出自黛王之手,加上「黛玉說:『我心裡想著瀟湘館好。』」即可入住,與怡紅院又近,可見所言非虛,為余說進一步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