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30日 星期二

江南三大案

清初有「江南三大案」,包括:江南奏銷案通海案和哭廟案。

明末,江南官紳經常欠錢糧稅,偏偏江南財賦佔國家總體收入一半,順治十六年 (1659 )清廷規定,凡江南紳欠錢糧稅者,必予以懲罰問題未有改善。

順治十八 (1661 )情況越來越嚴重。江寧巡撫朱國治決定把江南錢糧之逋欠,分為宦欠、衿欠、役欠等,一一造冊清查凡紳衿有欠糧者,無論多寡,皆以「抗糧」為名絀籍或逮捕。結果蘇州府、松江府、常州府、鎮江府的進士、舉人、貢監生員一萬三千五百一十七人,遭受鞭笞,衣冠掃地。吳偉業、徐乾學等亦不能免。

由於造冊時間倉促,未認真核不乏誣陷冒名之冤案。歷經奏銷案兩江士紳得全者無幾韓世琦不久奉命至蘇州,接替朱國治理江南錢糧事務。「三藩之亂時,奏銷案禁令寬。

通海案的「通海」指「通聯海寇 (明鄭政權)」。順治十六年,鄭成功派兵入長江,打算支援雲貴的永曆帝,奈何事敗。有一無賴孔元章,敲詐魏耕、錢纘曾未遂,惱羞成怒,竟向清廷告發魏、錢等通海。楊賓《魏雪竇傳》:

江陰僧孔元章,本無賴子,每假氣節取人財。遇耕西湖,一言投契,耕告以意所欲為。元章索三百金為延覽計,耕曰:「余安得此?然纘曾、廷聰輩皆富於貲,可取而得也。」既於曹侍郎溶所,聞其偽,悔之。而元章索之急,至相詬詈,耕怒,批其頰。元章輒詐為耕札,抵纘曾、廷聰索銀。纘曾覺其詐,命奴撻之。廷聰則以屬吏,責而逐焉。元章乃發忿蓄髮,變衣冠,之鎮江將軍告密。

適值清廷鎮壓江浙一帶反清復明活動金壇縣令任體坤謊稱金壇士民造反納降,王重、袁大受與之聯合,誣陷蔡默、于厚、周生等十名儒生又誣告富紳于元凱。順治帝特命戶、刑兩部侍郎與江寧巡撫朱國治一併審。朱國治拘捕王重、任體坤入獄蔡默、厚、周生等被釋回。

康熙元年 (1662 ) 六月,魏耕、錢纘曾等因通海罪殺。于元凱被孝莊皇太后赦免後,不知去向。

計六奇《明季南略》

金壇因海寇一案,屠戮滅門,流徙遣戍,不止千餘人。

可見是次案件牽連甚廣。

哭廟案發生於順治十八年。且說順治帝駕崩,府衙設靈舉哀痛哭三日。新任吳縣縣令任維初,私取公糧三千餘石,又逮捕交不出補倉糧的老百姓。以金聖歎為首的幾名秀才,因同情老百姓遭遇,到哭靈場所控告縣官,矛頭直指包庇下屬的巡撫朱國治。

金聖歎撰<哭廟文>,號召群眾哭廟抗議,他本人卻未有到場。朱國治大怒,當場逮捕倪用賓等多人,未幾金聖歎也被捕。朱以金聖歎為首犯,冠以「搖動人心倡亂,殊於國法」之罪。最後金聖歎、倪用賓等被判死。

計六奇《辛丑紀聞》:

至辰刻,獄卒於獄中取出罪人,反接,背插招旌,口塞栗木,挾走如飛。親人觀者稍近,則披甲者槍柄刀背亂打。俄爾炮聲一震,一百二十一人皆斃死。披甲者亂馳,群官皆散。法場之上,惟血腥觸鼻,身首異處而已。

金聖歎最廣為人知的事,是評點《水滸傳》、《西廂記》及杜甫諸家唐詩,並削《水滸傳》後半部招安情節,令百回本變成七十回,一般認為新版本節奏較明快緊湊。

《研堂見聞雜記》指「江南三大案」是「朝廷有意與世家有力者為難,以威劫江南人也。」

香港起死回生之道

港區國安法終於在完全不透明的情況下通過,迄今為止,香港人仍無法具體知道箇中條文,只能從放風人士口中,大約知道:香港將成立國安機構,內裡有中共派來的顧問。執法由中共特派的國安隊伍負責,不純粹依賴香港警察,因其缺乏國安專業訓練。被捕人士不會送往警署,另設類似英治時代「白屋」的扣押中心,扣留時間不定。涉及與外國勢力勾結,將被送往大陸受審,其他則在香港由特首指派的法官審理。

要來的始終要來,關鍵是我們日後該怎樣做,是不是不再反共?不再提「香港不是中國」?黃之鋒、周庭等退出香港眾志,香港眾志也散了。香港民族陣線、學生動員轉移陣地至海外,陳雲、陳方安生則高調退出政治。一切彷彿都往置身事外那邊走,難道這才是應該?

筆者不知其他同路人如何想,但就個人而言,之所以要批評、譴責乃至反對中共,是有歷史根據。

自中共創黨以來,延安整風、反右、大飢荒、文革、六四,哪一件不是血跡斑斑?假如我們接受人道主義,相信每個人的性命都是有價值,被鬥倒、被迫害、被餓死、被輾斃的......他們可是活生生的人啊!他們也有父母妻兒,也有兄弟姊妹,也有自己的人生前景,為何其要遭受不幸?諸共官又有什麼資格剝奪其人生、摧毀其家庭?尤其甚者,中共從未為自己所作的過惡公開表示過懺悔、致歉,永遠都有一堆理由粉飾,最新則是用「黑暴」、勾結外國勢力、恐怖主義來合理化強硬鎮壓。孔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又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一個不知自省、不聽民意的政權,儼如孟子所說的獨夫,是無德可言的,基於內心的良知理性,批評、譴責乃至反對有何不可?除非人人都埋沒良知、睜著眼睛說大話,此正是中共最想見到的。

至於香港是不是中國一部份,自秦始皇平百越起,中原就和南方邊陲對立,繼而壓迫、箝制南方邊陲。漢武帝如是,康熙、雍正如是。康雍年間的海禁,對沿海居民的生計帶來多大的打擊。鴉片戰爭以後,香港開埠,嚴格意義的現代化的香港其實始於英國人登陸。往後的日子,每當中國大陸陷入混亂,即為香港帶來好處。太平天國及土客械鬥導致首批華人精英帶同資金技術南來香港。國共內戰驅使大批華人南來,為戰後香港提供不少勞動力,南來文人興辦教育,更讓花果飄零的中華文化在香港落地生根。彼再反對港獨,亦斷不能否認香港與中國之間存有根本的差異,否則就是罔顧甚至歪曲史實。

新儒學大師牟宗三先生在五十歲回憶往事時,說過以下一段話,值得日後香港人借鏡:

一切都有不是,而這個不能有不是,一切都可放棄、反對,而這個不能放棄、反對,我能撥開一切現實的牽連而直頂著這個文化生命之大流。一切現實的污穢、禁忌、誣衊、咒駡,都沾染不到我身上。我可以衝破共黨那一切威脅人的咒語。旁人說話皆有吞吐委曲,我可以理直氣壯地教訓他們指摘他們。國家、華族生命、文化生命、夷夏、人禽、義利之辨,是我那時的宗教。我那時也確有宗教的熱誠。凡違反這些而歧出的,凡否定這些而乖離的,凡不能就此盡其責以建國以盡民族自己之性的,我心斷然予以反對。(《五十自述》)

一切都有不是,良知理性不能有不是。一切都可以是假,良知理性不能是假。良知教我們做回一個人,理性讓我們認清事實,判斷是非,不會指鹿為馬。這是今天面對中共兩大利器。

1941 年聖誕前夕,日軍控制新界、九龍,英軍退守港島。從兵力、武器火力看,英軍都不及日軍。可是,北角發電廠一役,百德新率領曉士兵團負隅頑抗,並未棄甲曳兵。羅遜准將在黃泥涌峽領兵突圍,壯烈犧牲。他們的精神、意志,未嘗不可為香港人奮發砥礪提供養分。

香港已死,但如果一代一代香港人能本乎良知理性去說話行事,能從香港史的先賢身上學習,香港亦未必無起死回生之道。畢竟人心光明才是一族群能夠綿延壯大之正途。


2020年6月29日 星期一

陳名夏案

順治年間,發生了一件重大案件 - 陳名夏案。

陳名夏,江蘇溧陽人,復社名士,崇禎十六年 (1643 ) 中進士,進入官場。李自成入北京,他一度上吊自殺,後投降 (《清史稿》:「降李自成。福王時,入從賊案」)。清人入主中原,名夏改仕清,結黨營私、銓選不公、諂事多爾袞,令他遭受彈劾。多爾袞重用馮銓 (明朝遺臣,屬閹黨,曾附和魏忠賢,參與殺害楊漣、熊廷弼等),多爾袞死後,順治帝欲改弦易轍,遂以陳名夏代馮銓。

陳名夏儼如皇帝私人顧問,獲准起草詔書。權力和地位上升使他開始有敷衍欺瞞之舉。順治帝召回馮銓,本欲平衡陳名夏在朝中的勢力,豈知馮銓回來後,竟與寧完我聯手,攻擊陳名夏。寧完我,遼陽人,早年依附努爾哈赤,隸屬漢軍正紅旗,入關後獲多爾袞重用。他一直妒忌陳名夏,見馮銓也是北方漢人 (直隸涿州人),於是予以拉攏,連成一線。馮銓對順治帝說:「南人優於文而行不符,北人短於文而行可嘉。」(《清實錄順治朝實錄》) 自此順治帝對陳名夏疑慮益深。南北漢人士大夫之爭 (也是明朝閹黨與東林黨之爭的延續) 越演越烈。

陳名夏選人薦官多用「南人」,又極力勸說吳梅村仕清。最敏感是,他竟公然反對薙髮,並主張恢復明朝衣冠,以此為天下太平之道。《清史稿》:

十一年,大學士寧完我劾之,略言:「名夏屢蒙赦宥,尚復包藏禍心。嘗謂臣曰:『留髮復衣冠,天下即太平。』其情叵測。名夏子掖臣,居鄉暴惡,士民怨恨。移居江寧,占入官園宅,關通納賄,名夏明知故縱。名夏署吏部尚書,破格擢其私交趙延先,給事中郭一鶚疏及之,名夏欲加罪,以劉正宗不平而止。浙江道員史儒綱為名夏姻家,坐事奪官逮問,名夏必欲為之復官。給事中魏象樞與名夏姻家,有連坐事,應左遷,僅票罰俸。護黨市恩,於此可見。臣等職掌票擬,一字輕重,關係公私;立簿注姓,以防推諉。名夏私自塗抹一百十四字。上命誥誡科道官結黨,名夏擅加抹改,其欺罔類是。請敕大臣鞫實,法斷施行。」疏下廷臣會鞫,名夏辨諸款皆虛,惟「留髮復衣冠」,實有其語。完我與正宗共證名夏諸罪狀皆實,讞成,論斬,上命改絞。掖臣逮治,杖戍。

寧完我乘機誇大抹黑,陳名夏卒之被絞殺。其子陳掖臣亦被逮捕治罪,杖責遣戍東北。

有別於多爾袞的高壓,順治帝傾向懷柔,尊重漢人。然而,這裡有一大前題 (即潛台辭):天下是滿洲人的天下,老百姓是滿洲人的老百姓。去掉薙髮易服,等於取消滿人在漢人之上,此順治決不會接受。名夏不理解,妄想可在清人體制內盡量地「復明」,終於落得身死的下場,誠堪惋惜,卻是意料中事。

2020年6月28日 星期日

復社紀略

明末,一個政治、學術團體誕生,名叫復社。

復社以「興復古學」「吾以嗣東林也」為號召,早期成員多為東林黨人的後裔,如周順昌 (「東林七賢」之一) 之子周茂蘭,魏大中 (魏大中師事高攀龍) 之子魏學濂、黃尊素 (因反魏忠賢而死於詔獄,「東林七賢」之一) 之子黃宗羲等,故又名「小東林」。

張溥、張采為復社早期領袖。張溥,江蘇太倉人,平時以文會友,兼評議時政。張采,與張溥同鄉,二人「形影相依,聲息相接,樂善規過,互推畏友」(<祭天如兄文>)性情剛烈,別人有過失,輒當面怒斥 (《明史》:「采特嚴毅,喜甄別可否,人有過,嘗面叱之」)

「二張」之外,其他成員包括:

楊廷樞

蘇州吳縣人,曾營救周順昌,與阮大鋮有宿怨,後被清兵逮捕,拒絕薙髮,稱「砍頭事小,薙頭事大」。遭酷刑拷打,卻不洩露復社名單。死前以鮮血寫絕命詞,大呼「生為大明人!死為大明鬼!」有「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正氣千秋應不散,於今重復有斯人!」等詩句,上接南宋末年文天祥的精神。

錢謙益

江蘇常熟人,早年師從顧憲成、高攀龍等人,入仕明朝。崇禎十二年讀秦淮八艷之一柳如是詩,讚嘆不已,遂邀柳如是同游西湖,五十九歲的錢謙益與二十三歲的柳如是不久展開同居生活。思宗自縊,錢謙益打算推舉潞王為帝,未有成事,遂依附馬士英,更一度上疏推舉阮大鋮,時論非之。清兵南下,揚州危急,錢謙益自請督師江北,被拒絕。南京失陷,錢謙益率文武大臣在大雨中開城向多鐸迎降。薙髮令下,錢依令薙頭。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牧齋降清,乃其一生污點......其素性懦弱、迫於事勢使然」。錢謙益不久辭官,投入反清復明運動,專門聯絡東南與西南抗清勢力。陳寅恪評曰:「應恕其前此失節之愆,而嘉其後來贖罪之意,始可稱為平心之論。」

楊彝

明末常熟唐市人,拜錢謙益門下,與太倉人顧夢麟合稱「楊顧」,並跟顧炎武有往來,炎武稱彝為「通經之士」。清軍南下後,閉門謝客。

顧夢麟

江蘇太倉人,後徙常熟唐市,與楊彝友善,並稱「楊顧」。清心入主中原,隱居不出,著《詩經說約》。

吳昌時

浙江人,曾賄賂薛國觀,又依附周延儒,更用藥毒害張溥,為復社中品行最卑劣者。崇禎十六年被斬首。方以智撰<哀吳江>詩悼之。

顧杲

無錫人,顧憲成之從子。工書法,與黃宗羲、楊廷樞等聲討閹黨餘孽阮大鋮罪行,又寫檄文攻擊魏忠賢。

萬泰

浙江人,師事劉宗周,與黃宗羲同學,曾彈劾阮大鋮。清兵南下,參與反清復明鬥爭。萬斯同為其子,斯同以黃宗羲為師。

楊龍友

與張溥等交好,清兵入關後,一直輔助南明,不屈而死。

黃道周

福建人,明亡後輔助南明,抗擊清軍,被俘就義。

吳偉業

號梅村,江蘇崑山人,祖父一代始遷居太倉,與錢謙益並稱。清朝入主,初時採取不合作態度,隱居鄉里,保持名節。作《圓圓曲》,諷刺吳三桂為陳圓圓而降清,傳誦一時。後來入京侍講,晚節不保。

吳應箕

安徽人,工書法,曾歷數阮大鋮罪行。起兵抗清,兵敗被俘,慷慨就義。

沈士柱

蕪湖人,反對閹黨,明亡後隱居蕪湖,秘密從事反清活動,被捕後在南京處斬。黃宗羲有<哭沈昆銅>詩。

陳子龍

直隸松江人,師法黃道周,與錢謙益、吳梅村齊名,有弟子夏完淳。抗清兵敗逃亡,投河自殺。與柳如是一度相戀,短暫同居松江南樓,兩人感情深摯。

陳貞慧

江蘇宜興人,父親是東林黨人。他與冒襄、侯方域、方以智並稱,且與吳應箕、顧杲共議聲討阮大鋮。抗清不遂,隱居不仕。

侯方域

河南商丘人,性格豪邁不羈,文采出眾。入清後曾參加科舉,晚年悔恨。孔尚任撰《桃花扇》,故事以侯方域與秦淮名妓李香君的愛情為藍本。

方以智

字密之,直隸桐城縣人。天生異稟,六歲知文史,博覽群書。隨父遊名山大川,兼閱西洋之書。輔助南明,及後加入抗清,兵敗後出家為僧。至江西萬安惶恐灘頭,想起文天祥事跡,沉江殉國。

冒襄

字辟疆,蒙古貴族之後,娶秦淮名妓董小宛為妾,入清不仕。

顧炎武

學者尊為亭林先生,江蘇蘇州崑山人,「砥行立節,落落不苟於世,人以為狂」。清兵入關後,投入南明朝廷,畢生反清,不復出仕,著有《日知錄》、《天下郡國利病書》等。

歸納各成員共同特徵,復社有若干特色:

1. 起源於浙東地區 (又稱江浙地區),浙東自宋代開始,即注重歷史研究,講究實際利益,提倡「經世致用」;

2. 以愛國文人 (非理學家) 為主,愛國一面成就攻擊閹黨、抵抗清兵的英雄事跡,文人一面成就才子佳人的風流韻事,如錢謙益與柳如是、侯方域與李香君等;

3. 傳承文天祥的道德氣節,以楊廷樞、方以智最為突出。

4. 思想傾向方面,形上世界倒塌,向形下世界趨近 (亭林、梨洲皆重氣,以理為「氣之理」),因而重視經學、音韻學、訓詁學、考據學、地理學、物理學、動物學、植物學等。

順治九年 (1652 ),復社被迫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