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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29日 星期一

談石頭

石頭、神瑛侍者、賈寶玉、通靈寶玉四者的關係,脂評本、程高本有分歧。

據脂評本,神瑛侍者下凡為賈寶玉,通靈寶玉乃石頭幻相,銜於寶玉口中,夾帶入塵世。

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第一回)

……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第一回)

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第一回)

……不想後來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第二回)

《石頭記》是通靈寶玉 (能感、能知、能言) 以旁觀者、記錄者的身份,敍述賈寶玉及周遭人物的故事,跡近記者如實報導。

可是,據程高本,多了以下一段文字:

只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赤霞宮神瑛侍者。(第一回)

石頭、神瑛侍者、賈寶玉、通靈寶玉於是四位一體,異名同謂。《石頭記》亦變成石頭的自傳。

由此一歧異,牽涉到部份有石頭語氣文字的刪減,下列文字,唯脂評本有,程高本無:

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淒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贊,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經的為是。(第十八回)

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甚瓜葛?諸公若嫌瑣碎粗鄙呢,則快擲下此書,另覓好書去醒目;若謂聊可破悶時,待蠢物逐細言來。(第六回)

談起石頭,它似懷有滿腔鬱結。

原來,當年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的剩下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嗟,日夜悲號慚愧。

周汝昌解釋:

但是女媧煉這個石頭他就說得很清楚,遇見了兩位大仙,他在青埂峰下呆了幾萬幾千幾億年……他在那裡荒涼寂寞簡直受不了了,天天哭,悲號,就是我沒有用上,還是人才。你看看那個內心的核心是什麼呀,我被丟在這兒,人家都補天了,遇見兩位大仙,哎呀,您發慈悲吧,因為聽見大仙說人世紅塵種種富貴榮華享受,他請求的是什麼,帶我到人間去,受享一番……

「他在那裡荒涼寂寞簡直受不了了,天天哭,悲號,就是我沒有用上」、「我被丟在這兒,人家都補天了」,這是何等的鬱悶!何等的傷感!

石頭不能遂心,因而下凡,但見證過寶玉的事後,「石歸山下無靈氣,縱使能言亦枉然」,它明白「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所以它沉默了,不再天天哭,天天悲號。

在脂評本中,石頭不是神瑛侍者、賈寶玉,那麼寶黛愛情為何叫做「木石前緣」?劉心武說:

赤瑕,就是有紅色疵斑的玉石。脂硯齋批註指出,這是病玉。

賈寶玉在天界是神瑛侍者 - 瑛,不是無瑕美玉的意思,瑛是「似玉的美石」,本質是石頭,只不過像玉罷了。所以他把自己跟絳珠仙草的姻緣,說成「木石姻緣」,這是非常合理的。(《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第二部)》)

2021年3月28日 星期日

如何看待《紅樓夢》後四十回

前言

關於《紅樓夢》後四十回的作者是誰,有許多爭議,計其要者,有下列幾個說法:

(1) 作者是曹雪芹,程偉元、高鶚據雪芹舊稿增補刪減

(2) 完全由程高二人偽作

(3) 無名氏續,程高整理

要解決爭議,最好的辦法是回到三篇重要的文獻上,即程甲本的序、程乙本的引言和高鶚的序。

讀程甲本程偉元序

程甲本程偉元的序是這樣的:

《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過。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傳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稱有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不佞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璧?爰為竭力收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廿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繙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紅樓夢》全書始至是告成矣。書成,因並志其緣起,以告海內君子。凡我同人,或亦先睹為快者歟?

小泉程偉元識。

根據這篇序文,可以看到幾方面的訊息:

a. 程甲本印行前,《石頭記》的抄本已極為流行,其之所以流行,是因為可以換取金錢,所謂「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抄本能換金,自然又和《石頭記》故事深受歡迎有關。

b. 程甲本印行前,有一百二十回的回目流傳於世,為程偉元所發現。然而,在坊間流通的抄本,卻只有八十回,竟無全璧。

c. 後四十回的來源有二,一是程偉元「竭力收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廿餘卷」,一是「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

d. 後四十回的優點是「前後起伏,尚屬接榫」,缺點是「漶漫不可收拾」。

e. 程偉元聯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紅樓夢》全書至是告成。換言之,在程偉元眼中,他和友人只是編輯整理者,並未杜撰。

f.「凡我同人,或亦先睹為快者歟?」可見後四十回在當時該是新鮮事,流傳不如抄本廣,甚至不為人所知,故程偉元發「先睹為快」之言論。

關於一百二十回的回目問題,第四十二回脂批有「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三十八回已是全書三分之一有餘,以此推算,全書回數該在三十四至三十六回乘三之間,即一百零二至一百零八回之間,何來一百二十回?要麼後四十回的回目是假 (至少有偽作成分),要麼雪芹八十回後遺稿出現一回分成多回,再被冠以新回目的情況,要之必不是雪芹本意。程偉元一開始搜得的回目有問題,再以一有問題的回目搜羅拼湊一百二十回,此一百二十回必不能無問題,而滲雜有他人創作的成分。此當首先說明。

胡適對後四十回的回目也心存懷疑,他又指出:

程序說先得二十餘卷,後又在鼓擔上得十餘卷。此話便是作偽的鐵證,因為世間沒有這樣奇巧的事!(<紅樓夢考證>)

胡適的判斷未必準確,但後四十回來歷不明,以致招來程高杜撰偽作之嫌,確是事實。

讀程乙本引言

程乙本引言共七條:

一、是書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矣,今得後四十回合成完璧。緣友人借抄爭睹者甚夥,抄錄固難,刊板亦需時日,姑集活字刷印。因急欲公諸同好,故初印時不及細校,間有紕繆。今復聚集各原本詳加校閱,改訂無訛。惟識者諒之。

一、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準情酌理,補遺訂訛。其間或有增損數字處,意在便於披閱,非敢爭勝前人也。

一、是書沿傳既久,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秘稿,繁簡歧出,前後錯見。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燕石莫辨。茲惟擇其情理較協者,取為定本。

一、書中後四十回,係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為釐定。且不欲盡掩其本來面目也。

一、是書詞意新雅,久為名公巨卿賞鑑。但創始刷印,卷帙較多,工力浩繁,故未加評點。其中用筆吞吐虛實掩映之妙,識者當自得之。

一、向來奇書小說,題序署名,多出名家。是書開卷略志數語,非云弁首,實因殘缺有年,一旦顛末畢具,大快人心,欣然題名,聊以記成書之幸。

一、是書刷印,原為同好傳玩起見,後因坊間再四乞兌,爰公議定值,以備工料之費,非謂奇貨可居也。

壬子花朝後一日

小泉、蘭墅又識

程甲本是乾隆五十六年 (1791 年) 出版,程乙本後一年,即乾隆五十七年 (1792 年) 印行。「是書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矣」,可見八十回抄本的流通,始於 1761 – 62 年,曹雪芹 1763 年逝世。

「今得後四十回合成完璧。緣友人借抄爭睹者甚夥,抄錄固難,刊板亦需時日,姑集活字刷印。因急欲公諸同好,故初印時不及細校……」後四十回明顯後出,而為一眾《石頭記》愛好者渴望已久。引言第七點有「非謂奇貨可居」之論,此必程高當時所為,惹得部份人發「奇貨可居」之批評,他們遂於引言自辯。

「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準情酌理,補遺訂訛。其間或有增損數字處,意在便於披閱,非敢爭勝前人也」云云,即程甲本序「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好處是令文本更統一 (即出現定本,把各抄本淘汰),壞處是增刪許多時破壞了曹雪芹的原筆原意,令部份伏筆不見了。

「書中後四十回,係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即程甲本序「爰為竭力收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廿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若後四十回純粹是程高偽作,何必一再重申?有謂此乃「此地無銀不百兩」之舉,筆者覺得不能這麼認為,當事人字面上如此說,我們若無確鑿證據,斷不能以自己的私見否定之。況且,對古人所言,應帶有一份尊重,一份溫情與敬意,不能質疑得過了火。

「更無他本可考」,胡適以為和「至其原文,未敢臆改」有矛盾,前言不對後語,益見程高偽作的心虛。筆者不同意這個說法。「更無他本可考」是相對抄本的多而雜來說,後四十回,如上所述,流傳不廣,甚至未曾流傳,為程偉元所獨得。程高要修正後四十回,自不能像處理前八十回般,比對各家版本,字斟句酌。那麼,程高修正後四十回的原則為何?即「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換句話說,就是盡量令後四十回的情節發展,呼應前八十回曹雪芹的條條伏線。至此,大家或許都會明白,雪芹伏筆何其多,掛一漏萬是必然的。「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為釐定。且不欲盡掩其本來面目也」,是指對後四十回的稿子,絲毫不敢改一字,前八十回對字有增刪,後四十回一字不改,這是程高一貫宗旨。

「創始刷印,卷帙較多,工力浩繁,故未加評點。其中用筆吞吐虛實掩映之妙,識者當自得之」,這是講程乙本未有收錄脂硯齋的批語,乃程高本一大致命缺陷。

「向來奇書小說,題序署名,多出名家。是書開卷略志數語,非云弁首,實因殘缺有年,一旦顛末畢具,大快人心,欣然題名,聊以記成書之幸」,胡適說:

大概他 (高鶚不願完全埋沒他補作的苦心,故引言第六條說:「是書開卷略志數語,非云弁首,實因殘缺有年,一旦顛末畢具,大快人心;欣然題名,聊以記成書之幸。」因為高鶚不諱他補作的事,故張船山贈詩直說他補作後四十回的事。(<紅樓夢考證>)

對此,筆者亦不認同。「實因殘缺有年,一旦顛末畢具,大快人心,欣然題名,聊以記成書之幸」,那種歡快,那種雀躍,分明是程偉元,而不是高鶚,下文讀到高鶚的序,他是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勉為其難去做,他對《紅樓夢》是否以全璧出版無熱誠,程偉元就不同了,程甲本序「即間稱有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不佞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璧?」、「書成,因並志其緣起,以告海內君子。凡我同人,或亦先睹為快者歟?」多麼熱衷補完《紅樓夢》,引言那段必不是出自高鶚明矣,胡適的說法不成立。

讀程乙本高鶚序

高鶚序:

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餘年,然無全璧,無定本。向曾從友人借觀,竊以染指嘗鼎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仆數年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閒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並識端末,以告閱者。

時乾隆辛亥冬至後五日

鐵嶺高鶚敍,並書

高鶚的序文較程偉元精簡,此和他對待《紅樓夢》的心態不無關係。

「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欣然拜諾」,多麼不願意,對比之下,程偉元「此仆數年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就充滿熱誠得多。

正因為高鶚恪守名教,後四十回寫寶玉讀書、講《列女傳》、考科舉,分明是其手筆。

又「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餘年,然無全璧,無定本」,與程甲本序「今所傳只八十卷,殊非全本」、程乙本引言「是書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矣」同。

「波斯奴見寶」一語亦反映後四十回在當時實屬罕見。

諸家說法平議

綜合上文所述,《石頭記》八十回抄本變成《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活字印刷定本,中間的經過如下:

程甲本 1791 年印行前,《石頭記》抄本已在世流行二、三十年,深受讀者歡迎。

惟全書僅得八十回,目錄卻有一百二十回 (有偽作成分),讀者以未能盡窺全璧為憾,包括程偉元。

在興趣及求知欲驅使下,程偉元留心「藏書家甚至故紙堆」,數年積有廿餘卷八十回後的稿子,及後「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兩相結合,遂成四十回,而此四十回在當時可謂程氏獨得之寶物,他人尚未有所窺見,予以重視。

程偉元發現四十回「前後起伏,尚屬接榫」,卻「漶漫不可收拾」,於是找來友人高鶚協助編輯整理,增補刪削。

高鶚初嫌「是書」為「稗官野史之流」,後來考慮到其「尚不謬於名教」,加上「是書」乃程氏「數年銖積寸累之苦心」,於是欣然答應,從事編輯修訂工作。

增補刪削的原則是:

前八十回 – 比對各家異同,廣集核勘,準情酌理,補遺訂訛,間或有增損數字處。

後四十回 – 使其情節盡量符合前八十回伏筆,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不敢臆改一字。

受限於「創始刷印,卷帙較多,工力浩繁」,脂硯齋的批語沒被收入,增刪過程也不時破壞曹雪芹的伏筆,違反曹雪芹的原意,可視為程高本之缺陷。

自程甲本、程乙本推出,各抄本遭淘汰,《石頭記》始有定本,易名《紅樓夢》。

以此為憑藉,白先勇的講法就有問題,他說:

曹雪芹生前已經完成了一百二十回《紅樓夢》。

曾有人指出,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文風有差別等,據此認為後四十回是高鶚續寫,但這都不是「鐵證」。

從另外一個角度講,我也寫作,《紅樓夢》前八十回已經千頭萬緒,如果真的換人續寫,不可能模仿的那麼一致。從小說家的角度來看,我相信前後是一個人寫的。(《正本清源說紅樓》)

第一,曹雪芹生前僅完成了《石頭記》百餘回 (一百零二至一百零八回之間),百廿回《紅樓夢》,特別是後四十回,或有雪芹遺稿,或有他人創作,不能斷定,該存而不論。

第二,後四十回是高鶚續寫,故無「鐵證」可定,但調轉過來,後四十回全是雪芹所寫,亦同無「鐵證」可定。

第三,「《紅樓夢》前八十回已經千頭萬緒,如果真的換人續寫,不可能模仿的那麼一致」,這裡牽涉兩個問題,前八十回、後四十回伏線接榫的問題,前八十回、後四十回人物語氣的問題。第一個問題,後四十回接不上前八十回的伏筆的地方也很多,小紅、賈芸便是一個例子,還有茜雪。至於第二個問題,寶黛的語氣、襲人的形象,前八十回跟後四十回就完全不一樣。

林語堂認為後四十回為曹雪芹著,程高修補。他說:

我讀一本小說,可以不滿意故事的收場,但是不能因為我個人不滿意,便「訂」為小說末部是「偽」。這樣還算得科學的訂偽工作嗎?

關於後四十回的發展,有四五處與前八十回所暗示不符 (雪芹曾有一百二十回的回目),如史湘雲的「金麒麟白首雙星」的話等。誰也應該知道,文人自初稿至殺青的時候,尤其在這樣的巨幅,經過十年苦心經營,易稿再四,作者到了收場,應當與初稿擬定略有不同,或有刪削。作者應有此權利。這不足為後四十回為高鶚「作偽」之證。脂硯齋本「畸笏」已經明明說有幾回,因人家借閱而散佚,當時的情形可見。殘稿一定有散佚,經過高鶚的整理補訂才有個眉目連貫。這真是文學史上一件大事,我們不應作求全之毀,因為有些小出入而斷定後四十回是「偽」。(《平心論高鶚》)

又舉出十四處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呼應的地方,認為前後照應,人物性格品行並無二致,除非是曹雪芹本人,其他人極難代筆。

撇開林氏說法是衝著胡適而來,其這麼看也有兩個問題:

首先,因不滿故事收場而指小說末部是「偽」,當然不妥當,但後四十回完全是曹雪芹的意思,無他人創作意念的滲雜介入,這亦未嘗講得過去,至少林語堂無給出確切證據。

其次,曹雪芹不是一般作家,他是以「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見稱。前八十回放了在正文,乃至回目的伏筆,後四十回全數不見,作家前後佈局的改變,不至如此南轅北轍吧!

其三,十四處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呼應云云,只反映寫後四十回的人極嗜好《石頭記》,「除非是曹雪芹本人,其他人極難代筆」未必成立。

王蒙說:

真正的文學著作是不可能續的……至於像《紅樓夢》這種頭緒紛繁,人物眾多,結構立體多面,內容生活化、日常化、真實化、全景化的小說,如何能續?不要說續旁人的著作,就是作者自己續自己的舊作,也是不可能的。而高鶚續了,續得被廣大讀者接受了,要不是民國後幾個大學問家特別是胡適的「考據」功夫,讀者對全書一百二十回的完整性並無太大懷疑。(<我的一個死結>)

承認後四十回是高鶚續作,而且覺得他續得好。

續得好不好,可再斟酌,重點是:後四十回究竟是否高鶚續作?

胡適舉出證據:

俞樾的《小浮梅閒話》裡考證《紅樓夢》的一條說:

《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鶚同年」一首云:「艷情人自說《紅樓》。」注云:「《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紅樓夢考證>)

《船山詩草》乃張問陶之詩。

可是,胡文煒指出:

按照高鶚的年表,1788 年高鶚中舉人,1791 年程甲本出版,1792 年程乙本出版,1795 年高鶚中進士殿試三甲一名,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高鶚要一邊準備舉人、進士的科舉考試,一邊還要撰寫近三十萬字的後四十回,且要邊寫邊仔細閱讀和揣摩前八十回作者意圖,仔細冒充不被識破,難度極大,幾乎不可能。(<新紅學的誤區 – 高鶚續寫後四十回>)

胡文彬亦言:

我不贊成高鶚續寫的說法,有足夠的證據說明高鶚沒有時間寫、沒有才華寫,他根本也沒寫。那時他正在忙著弄八股文準備應試,想辦法走後門當縣令。(<一部《紅樓夢》爭吵幾時休?>)

加上張問陶那條資料是孤證,再沒有找到任何一條能證明高鶚續書的文獻資料。故此,有理由相信,續書未必是高鶚所作,至少不全部是 (張愛玲、周汝昌、劉心武都咬定後四十回是高鶚一人續作,上述駁論同樣適用於他們的說法)。

唐德剛指出,後四十回部份是曹雪芹舊作,高鶚另補寫了一部份,故後四十回有的非常好,有的非常壞,並不協調 (《書緣與人緣》)。這說法比較妥當,避開了白、林、胡、王的問題。可是,那非雪芹舊作又非高鶚補寫的部份,究竟有否存在?該如何看待?唐氏未有進一步回答。

胡文彬說:

後四十回,我認為應該是曹雪芹留下的原稿的散稿……我認為後四十回除原著的散稿外,包含了程偉元、高鶚的修改,正如他們自己在序言裡說的,為整理出版一百二十回刻本而「截長補短」,加以連綴。我們想一想,這書在當時非常紅,如果他們真的續寫了,怎麼會不願意加上自己的名字呢?而且他們肯定看到了脂評本,為什麼不按照脂批提供的情節設計走呢?這側面證明有曹雪芹的散稿存在……既然後四十回基本保留了曹雪芹的散稿,把著作權給他,沒有什麼原則性的錯誤。(<一部《紅樓夢》爭吵幾時休?>)

驟看同於唐德剛,但始終把話說得太死,如何能肯定後四十回必定是曹雪芹的散稿?有一部份是散稿,不代表全部都是散稿。

至此,我們可以簡單概括:單純以為後四十回和前八十回一樣,作者都是曹雪芹,程偉元、高鶚據雪芹舊稿增補刪減,固然難以被證明為真實。武斷地把後四十回視為程高二人偽作、高鶚續書,這也沒有充足證據證明。能夠肯定的是,後四十回部份是雪芹遺稿,部份是高鶚補寫,部份是不知名人士續作,而一百二十回的回目也不是雪芹原來回目,含有一定程度偽作杜撰成分 (脂批提過八十回後有「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但後四十回不見有此回目)。

大膽的猜想,嶄新的視角

回到文章開首,「無名氏續,程高整理」似乎最準確,但「無名氏」指誰?一個人抑或多個人?

這裡筆者認為可以參考陳漢生 (Chad Hansen) 對《莊子》成書的看法,他認為,《莊子》非出自一人手筆,乃一群志同道合、思想接近的學者的聯合撰寫,是一個集體寫作的作品 (A Daoist Theory of Chinese Thought: A Philosophical Interpretation)。

以此類比到《紅樓夢》後四十回,我們能否把後四十回看成是當時一群《石頭記》愛好者對《石頭記》故事的續作的結集 (抄本流通三十年,不同《石頭記》愛好者對《石頭記》故事予以續作,是絕對有可能發生的)?這個結集,有曹雪芹本人的參與,有高鶚的參與,但更多是《石頭記》愛好者的參與。讀後四十回,無助了解曹雪芹的原筆原意,卻可知道當時人普遍對《石頭記》諸人物的態度和評價,以及中國傳統主流文學觀的若干特色。

後四十回內容繁雜,一言難盡,今只就主要人物的結局,比對前八十回伏筆:

I. 寶玉

前八十回伏筆:被關入獄神廟,獲賈芸、小紅援救,最後過著貧窮飢寒的生活

後四十回:看破紅塵,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出家,出家前考下功名,留有一子

* 不肖子保不住家業變成孝子形象,出家由逃避、天性使然轉為對塵世厭倦,儒佛在此也有一和解

II. 黛玉

前八十回伏筆:病情嚴重,無法正常入睡,因病而逝,與寶玉的愛情是「求仁得仁又何怨」

後四十回:知道二寶成婚,憤然求死,氣絕一刻對寶玉懷有恨意

* 由病西施變成殉情烈女,為全書愛情悲劇增添力量

III. 薛寶釵

前八十回伏筆:與寶玉價值觀不合,諷諫後守活寡收場,無子

後四十回:寶玉出家,寶釵懷孕,誕下賈桂,賈桂振興賈家,寶釵晚景幸福

* 自作孽而守寡,增添守節養子,振興榮國府,做不成好妻子,卻當了好媳婦

IV. 元春

前八十回伏筆:死於宮廷政變

後四十回:因發胖病逝於宮中,死時口滿痰塞,一生享福,追封賢淑貴妃

* 由不幸慘死變成享福而死

V. 探春

前八十回伏筆:遠嫁他國和親,從此音訊全無

後四十回:遠嫁至海疆的官家中,華衣返家

* 被迫出嫁,但補上嫁得很好,還可與家人重聚

VI. 史湘雲

前八十回伏筆:「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成為寶玉晚年伴侶

後四十回:丈夫病亡,湘雲立志守寡

* 取消湘雲改嫁,成全其節婦形象

VII. 妙玉

前八十回伏筆:墮落風塵

後四十回:暗戀寶玉、被強盜看上美色擄走,最後被殺

* 骯髒違心願是被迫,非自願

VIII. 香菱

前八十回伏筆:死於夏金桂之手

後四十回:金桂死了,香菱扶正

* 由真應憐變成苦盡甘來

IX. 王熙鳳

前八十回伏筆:被休,返回金陵娘家

後四十回:病逝於榮國府

* 刻意著重寫鳳姐對前事的愧疚

X. 巧姐

前八十回伏筆:嫁給板兒作一輩子村婦

後四十回:嫁周姓地主,豐衣足食

* 由剛巧脫險變成苦盡甘來

XI. 李紈

前八十回伏筆:對榮國府敗落置身事外,兒子賈蘭不久身死

後四十回:賈蘭中舉,光宗耀祖,心下歡喜

* 由辛苦一生僅換得剎那輝煌,晚年悲痛,轉成母慈子孝,終於得享福樂

很明顯,種種大不幸都被化去,第五回金釵們都入「薄命司」被扭轉過來,榮國府「只剩了那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被「蘭桂齊芳」取代,竊以為這是中國傳統文學一貫特色,即喜歡透過加添 / 刪減故事情節以彌補故事人物人生的不完滿,背後反映中國人好完滿、大團圓結局、相信好心有好報等民族性。

讀後四十回,不採用細味曹雪芹作意筆法的觀點,改從宏觀的中國文化思想史、中國文學史的角度去看,便可避免一面倒的批評,也知張愛玲、周汝昌、劉心武對後四十回的評價不盡全面。

張愛玲評後四十回:

小時候看《紅樓夢》看到八十回後,一個個人物都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起來,我只抱怨怎麼後來不好看了?

《紅樓夢》未完還不要緊,壞在狗尾續貂成了附骨之蛆。

高鶚妄改《紅樓夢》死有餘辜。(《紅樓夢魘》)

周汝昌評後四十回:

一派胡言,滿嘴夢囈。(《紅樓夢新證》)

偽續使雪芹這一偉大思想家在乾隆初期的出現橫遭掩蓋扼殺,使中華民族思想史倒退了不啻幾千幾百年。(《紅樓奪目紅》)

劉心武評後四十回:

我很坦率地說我自己的感受,後四十回很糟,很糟。(《劉心武揭秘紅樓夢》)

三人都是較側重文學創作、雪芹原意,但其實從這兩方面跳出來,縱使用字佈局不佳,也有違原作者意思,其未嘗不是乾隆時人 (主要是知識分子,包括高鶚) 對《石頭記》想法的反映,周氏說後四十回「使中華民族思想史倒退了不啻幾千幾百年」,說得過了火,實情是雪芹太前衛,思想走得太前,後續者是一般思維 (儒家為主,滲雜民間智慧,如迷信因果報應、好人有好報等),追不上而已。

結語

總括而言,《紅樓夢》後四十回,部份是曹雪芹遺稿,部份是抄本流行三十年間不同《石頭記》愛好者有感而發的續作,因續作者不一,故程偉元才有「漶漫不可收拾」之嘆,「漶漫」者,散亂、迷茫無際之意。高鶚後來又再補寫一部份。

堅持後四十回必是雪芹 / 高鶚一人之作,都是不妥當的。二月河說:

後四十回有不少內容應該是出自曹雪芹之手,比如把寶黛愛情安排成悲劇,再比如抄家時人們驚慌地說「穿靴戴帽的強盜闖進來了」,這些只有曹雪芹才能寫出來。書中一些人物的命運與預先設計的有出入,也是因為隨著情節的進展,那些人物都有了自己的生命,連作者也不能控制他們的命運。(<二月河與宗璞談紅樓:《紅樓夢》是可以被超越的>)

妙在「不少」內容而非全部內容,同理,唐德剛說後四十回「部份」是雪芹寫「部份」是高鶚增補,妙在「部份」,在後四十回作者誰屬的問題上,不能把話說得太死,除非有更進一步的新證據。

後四十回寫得好不好,胡適說:

平心而論,高鶚補的四十回,雖然比不上前八十回,也確然有不可埋沒的好處。他寫司棋之死,寫鴛鴦之死,寫妙玉的遭劫,寫鳳姐的死,寫襲人的嫁,都是很有精采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這些人都寫作悲劇的下場。還有那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鶚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寶玉出家,作一個大悲劇的結束,打破中國小說的團圓迷信。這一點悲劇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我們試看高鶚以後,那許多《續紅樓夢》和《補紅樓夢》的人,那一人不是想把黛玉、晴雯都從棺村裡扶出來,重新配給寶玉?那一個不是想做一部「團圓」的《紅樓夢》的?我們這樣退一步想,就不能不佩服高鶚的補本了。我們不但佩服,還應該感謝他,因為他這部悲劇的補本,靠着那個「鼓擔」的神話,居然打倒了後來無數的團圓《紅樓夢》,居然替中國文字保存了一部有悲劇下場的小說!(<紅樓夢考證>)

胡文彬說:

應該承認,後四十回的文筆、人物等和前八十回有很大差異,靈氣沒有了,脂硯齋批語指出的那麼多後面的線索也沒有,與前面的線索特別是十二釵判詞等有一定距離……就大的方面來說,在後四十回也能找出許多情節是有體現的。

……那麼多續書,有一本能超過今天的後四十回嗎?……大家痛駡高鶚是不公平的,應該公正評價後四十回,程偉元、高鶚的工作使得有一個一百二十回本傳世,這個功勞不應抹殺。(<一部《紅樓夢》爭吵幾時休?>)

李長之說:

在未確定後四十回是高鶚的續書的時候,大家都很公平的去欣賞,而且說非常精彩,一經證明是續書,大家都改變態度,我以為這是不對的。(《紅樓夢批判》)

馮宗璞 (馮友蘭之女) 說:

(後四十回給了我們一個完整的故事,而且有高度藝術感染力的文字,只因有了後四十回,才有了《紅樓夢》這部悲劇,才有了《紅樓夢》研究的大平臺。

感謝高鶚是胡適、顧頡剛、林語堂說過的話,我想也是很多人心裡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話。(<感謝高鶚>)

論調幾乎一致,後四十回雖不及前八十回的水準,但比其他晚出的續書好,尤其甚者,它給出一個完整的故事,對《石頭記》故事的普及和傳頌,貢獻至大。

即使是俞平伯,晚年也有悔悟,1990 年 10 月 15 日在彌留之際,提到:

胡適,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高裕是保全《紅樓夢》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難以辭達。

他或許找到欣賞後四十回的方式,可惜已經太遲了。

史湘雲與賈寶玉成婚考

根據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史湘雲與賈寶玉最後會白頭偕老,成為相濡以沫的患難夫妻。以下是一些證據。

(1) 佚名氏《讀紅樓夢隨筆》(舊抄本,四川省立圖書館) 卷首

或曰:三十一回篇目曰:「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是寶玉偕老者,史湘雲也。殆寶釵不永年,湘雲其再醮者乎?因前文寫得寶玉鍾情於黛,如許深厚,不可再有續娶之事,故刪之以避筆墨矛盾;而真事究不可抹煞,故於篇目特點之。

(2) 平步青《霞外捃屑》卷九

(《石頭記》) 初僅抄本,八十回以後佚去。高蘭墅續之,大加刪易,原本史湘雲嫁寶玉,故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章目,寶釵早寡,故有「恩愛夫妻不到冬」謎語。蘭墅互易,而章目及謎未改,以致前後矛盾,此其增改痕跡之顯然者也。

(3) 趙之謙《章安雜說》(咸豐十一年稿本)

世所傳《紅樓夢》,小說家第一品也。余昔聞滌甫師言,本尚有四十回,至寶玉作看街兵,史湘雲再醮與寶玉,方完卷。想為人刪去。

(4) 蔣瑞藻《小說考證》卷七引《續閱微草堂筆記》

《紅樓夢》一書,膾炙人口,吾輩尤喜閱之。然自百回以後,脫枝失節,終非一人手筆。戴君誠夫曾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後,皆不與今同。榮、寧籍沒後,皆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為家,至淪於擊柝之流。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夫婦,故書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言也。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惜在京邸時未曾談及,俟再踏軟紅,定當假而閱之,以擴所未見也。

(5) 臞蝯《紅樓佚話》

《紅樓夢》八十回以後,皆經後人竄易,世多知之。某筆記言,有人曾見舊時真本,後數十回文字,皆與今本絕異。榮、寧籍沒後,備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為家,至淪為擊柝之流。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成婚。又據濮君某言,其祖少時居京師,曾親見書中所謂焙茗者,時年以八十許,白髮滿額,與人談舊日興廢事,猶泣下如雨。且謂書中諸女子,最美者為探春,釵、黛皆莫能及,次則秦可卿亦甚豔,而最陋者為襲人,寶玉乃特眷之,殊不可解。又有人謂秦可卿之死,實以與賈珍私通,為二婢窺破,故羞憤自縊。書中言可卿死後,一婢殉之,一婢披麻作孝女,即此二婢也。

(6) 董康《書舶庸譚》卷四

先慈嘗語之云:幼時見是書原本,林、薛夭亡,榮、寧衰替,寶玉糟糠之配實維湘雲,此回目中所以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也。綺雲欲本此意改竄最後數十回,名《三婦豔》,以補其憾,惜削稿未就也。……題玉壺山人《瓊樓三豔圖》……枕霞閣:「眾中最小最輕盈,真率天成詎解情。縱使期期生愛愛 (雲幼時口乞,呼二哥為愛哥),從無醋醋到卿卿。石床花夢人同豔,寶鏡雲鬢視許平。知否鴛鴦歌福祿,雙星早已締三生 (末聯據原本《紅樓夢》)。」

(7) 王伯沆批王希廉本《紅樓夢》

濮青老云:「都中《癡人說夢》云:寶玉系娶湘雲,後貧苦。據此一語,知非臆說也。- 又似拾煤渣時光景。」(批「貧窮難耐淒涼」)

寶玉實娶湘雲,晚年貧極,夫婦在都中拾煤球為活云。

洗臉梳辮,一字不涉黛玉,最有意。三十一回有「伏白首雙星」語,雖正文改去,此猶其一鱗一爪也。(批第二十一回)

自此以下六、七行,必系三十一回「伏白首雙星」刪除未盡之文,細看自知。濮青士先生云:曾在京師見《癡人說夢》一書,頗多本書異事:如寶玉所娶系湘雲,其後流落饑寒,至棲於街卒木棚中云云。(批第四十九回)

概言之,根據曹雪芹原稿,榮、寧二府歷經抄家後,皆極蕭條。寶釵守寡 (一說早卒),寶玉出家,無處容身,淪於「擊柝之流」(與「看街兵」意思相通)。史湘雲則為乞丐。二人偶合,結成夫妻,流落饑寒,於街卒木棚中棲身,以「在都中拾煤球」維持生計,與第三十一回篇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呼應。

湘雲、寶玉成婚一段情節佚去,或曹雪芹覺得「前文寫得寶玉鍾情於黛,如許深厚,不可再有續娶之事,故刪之以避筆墨矛盾」,或高鶚予以刪改。

史湘雲,史太君 (賈母) 的姪孫女。第四回:

這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

賈、史、王、薛四家,是互為姻親,興衰與共。賈府被抄,史家焉有不被牽連而沒落之理?這是第一點值得注意。

第二點值得注意,是史湘雲第一任丈夫衛若蘭。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文末有一批語:

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湘雲有金麒麟,衛若蘭亦然,所以二人後來成了夫妻。

衛若蘭是何許人?書中無正面交待,但第十四回秦可卿出殯,有:

餘者錦鄉侯公子韓奇,神威將軍公子馮紫英,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

衛若蘭和馮紫英是並列的,馮紫英的身份,書中有較多的線索,第二十六回:

正說著,小廝來回:「馮大爺來了。」寶玉便知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來了。

「神武將軍」,唐代北衙禁軍之一,稱「神武軍」,馮唐極有可能是中央禁軍之統領,馮紫英則是中央禁軍統領之子。

薛蟠見他面上有些青傷,便笑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的?掛了幌子了。」馮紫英笑道:「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我就記了再不慪氣,如何又揮拳?這個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山教兔鶻捎一翅膀。」寶玉道:「幾時的話?」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兒也就回來了。」寶玉道:「怪道前兒初三四兒,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見你呢。我要問,不知怎麼就忘了。單你去了,還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兒,去罷了。難道我閑瘋了,咱們幾個人吃酒聽唱的不樂,尋那個苦惱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仇都尉與馮紫英有嫌隙。馮紫英隨父親到鐵網山進行田獵。鐵網山此一地名要緊,第十三回:

賈珍見父親不管,亦發恣意奢華。看板時,幾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來吊問,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道:「我們木店裡有一副板,叫做什麼檣木,出在潢海鐵網山上,作了棺材,萬年不壞。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原系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現今還封在店裡,也沒人出價敢買。你若要,就抬來罷了。」賈珍聽了,喜之不盡,即命人抬來。大家看時,只見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璫如金玉。大家都奇異稱賞。賈珍笑問:「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一千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去。什麼價不價,賞他們幾兩工錢就是了。」賈珍聽說,忙謝不盡,即命解鋸糊漆。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時賈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這話如何肯聽。

原來秦可卿的棺材,是用潢海鐵網山上的檣木製成,此檣木本屬於「義忠親王老千歲」,「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卒之被賈珍要了。

鐵網山、「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之間有密切關係。馮紫英一家常到鐵網山,其與「義忠親王老千歲」彷彿也有著某種聯繫。

馮紫英又和賈珍友好,秦可卿病重,

賈珍說道:「……我正進來要告訴你:方纔馮紫英來看我,他見我有些抑鬱之色,問我是怎麼了。我才告訴他說,媳婦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為不得個好太醫,斷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礙無妨礙,所以我這兩日心裡著實著急。馮紫英因說起他有一個幼時從學的先生,姓張名友士,學問最淵博的,更兼醫理極深,且能斷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給他兒子來捐官,現在他家住著呢。這麼看來,竟是合該媳婦的病在他手裡除災亦未可知。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請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來,明日想必一定來。況且馮紫英又即刻回家親自去求他,務必叫他來瞧瞧。等這個張先生來瞧了再說罷。」

可以說,馮紫英、賈珍、鐵網山、「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是相關聯的。寧國府後來被抄,亦與此有關,跟「逆賊」勾結是大罪 (寧國府被抄的因由跟榮國府不同。寧國府主要是和「義忠親王老千歲」有關,榮國府是賈赦利用賈雨村迫害石呆子奪扇事洩,加上賈政、寶玉等親近北靜王。「家事消亡首罪寧」,兩相比較,又以寧國府先伏禍源)。

回到衛若蘭,他和馮紫英並列,自然也是跟「逆賊」勾結,是「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的「逆黨」。寧國府被抄,反映「義忠親王老千歲」一黨被連根拔起,「逆黨」事發,衛若蘭能保得性命麼?或被殺,或流放,所以湘雲判詞有「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判曲有「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夫妻最終永遠分離。

第一回「說什麽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後有一批語:「寶釵、湘雲一干人。」可見湘雲長壽。史家破亡,夫君離世,史湘雲生活之困厄無助,可想而知。她在這時與同樣落難的寶玉遇上,感懷身世,追憶前事,二人相依為命,這是絕對可能發生。

由於衛若蘭的金麒麟原是賈寶玉從張道士徒弟那裡得到的,故史湘雲與賈寶玉成婚又叫做「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2021年3月21日 星期日

從達明一派《石頭記》看八十年代香港人中華文化水平之高

八十年代達明一派一首《石頭記》唱到街知巷聞,其歌詞意念竟來自《紅樓夢》,由此歌也反映當時香港人中華文化水平之高。

《石頭記》作詞有邁克、陳少琪。且看歌詞全文:

看遍了冷冷清風吹飄雪 漸厚

鞋踏破 路濕透

第五回《紅樓夢》曲第十四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此乃賈府的結局。「吹飄雪漸厚」這是倒敍法,用潦倒的寶玉的眼光,回憶舊事。

再看遍遠遠青山吹飛絮 弱柳

曾獨醉 病消瘦

「青山」指青埂峰,寶玉作為靈石,本來的住處。

「弱柳」,第三回有「行動處似弱柳扶風」,代指林黛玉。

獨醉、病、消瘦,自然是為情,為思念黛玉。

請注意,在雪地步行,「再看遍遠遠青山」,這是寶玉回歸青埂峰的過程。寶玉做回石頭,卻是帶著濃濃的、揮之不去的情,此無佛家「色空觀」、解脫的意味。

聽遍那渺渺世間輕飄送 樂韻

人獨舞 亂衣鬢

所謂「樂韻」,是指《紅樓夢》曲,那時寶玉應該聽明白了,只可惜已孤身一人,無伴在旁,衣鬢亂亦無人整理。

一心把思緒拋卻似虛如真

深院內舊夢復浮沉

一心把生關死劫與酒同飲

焉知那笑藏淚印

「一心把思緒拋卻」,但「深院內舊夢復浮沉」,這是一個辯證關係。

「一心把生關死劫與酒同飲」,但「那笑藏淚印」,這又是一個辯證關係。

且看標題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所言雖荒唐,但有辛酸淚在其中。

再看凡例詩:「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前四句的意思,和後四句的意思是相反相成,不即不離。

辯證思維乃曹雪芹看人生一大特色,邁克、陳少琪把握到了。

絲絲點點計算 偏偏相差太遠

兜兜轉轉 化作段段塵緣

《聰明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絲絲點點計算」脫胎於此,寫鳳姐故事。

鳳姐汲汲於金銀,卻落得一無所有。一心愛賈璉,卻被休收場。所以「偏偏相差太遠」。

紛紛擾擾作嫁 春宵戀戀變掛

真真假假

悉悲歡恩怨原是詐

「春宵戀戀」指寶黛愛情。

寶黛愛情被王夫人等出手干擾、阻撓,最後成「虛話」,故云「紛紛擾擾作嫁」。

「真真假假」是指人心、情感表露。你以為對方真,原來對方是假,反之亦然。到頭來,「悉悲歡恩怨原是詐」,都是一場戲,一場大夢,這裡寫金玉良緣。

花色香皆看化

「花」在書中有特別指涉,即大觀園群芳。「色」即女色。「香」指女兒香、胭脂香。

「皆看化」指看破兒女情緣,但既看破,何來曾獨醉病消瘦?「看化」云云,更似是自我慰解,自我期許。

全首歌一唱三嘆,以寶玉、鳳姐為主線,清晰把握曹雪芹「一切皆空,唯情不空」的核心思想,可謂厲害。

歌名《石頭記》也有心思。學界一般稱八十回曹雪芹原稿為《石頭記》,一百二十回程高增修版本為《紅樓夢》。堅持用《石頭記》而不用《紅樓夢》,可見邁克、陳少琪認同胡適觀點,前八十回為曹雪芹所寫,後四十回是高鶚續書。

周汝昌說:

《紅樓夢》中的兩大主角是賈寶玉和王熙鳳。

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的小說舊鈔本,毫無例外地都標名為《石頭記》……當日脂硯齋和曹雪芹兩人最後決定正式定名仍用「石頭記」,完全有其道理和意義。

富察明義有詩:

石歸山下無靈氣,縱使能言亦枉然。

《石頭記》歌詞都兼顧到,學術價值極高。

《石頭記》大碟出版時,正值 1987 年,同一年,中央電視台推出《紅樓夢》電視劇,大受歡迎。該劇後來在香港亞洲電視播放,反應熱烈,成為經典。港中兩地人民一度因《紅樓夢》而緊密相連。

誰說學術不能變成時尚?中華文化不能在現代社會普及?學習得好,有所啟發,懂得變通,即可開出新時尚,迎來大成功,達明一派《石頭記》是一個好例子。

2021年3月20日 星期六

談紫鵑的「慧」

紫鵑是林黛玉的近身丫鬟,與黛玉情同姐妹。她原名鸚哥,最初是賈母身邊的丫頭,黛玉進賈府後,賈母讓她改為跟隨黛玉。

《紅樓夢》對每個人都有定評,表現在回目上,如平兒是「俏」,晴雯是「勇」,襲人是「賢」等。紫鵑曹雪芹形容她是「慧」,紫鵑「慧」在哪裡?

紫鵑的「慧」,首先表現在她懂得寶玉的心事,第五十七回 (此回乃紫鵑正文):

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帳行子們背地裡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和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房去了。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忽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著竹子,發了一回呆……

寶玉打算在女兒堆裡混一輩子,偏偏紫鵑將他的美夢撕破。

紫鵑道:「在這裡吃慣了,明年家去,那裡有這閑錢吃這個。」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忙問:「誰?往那個家去?」紫鵑道:「你妹妹回蘇州家去。」寶玉笑道:「你又說白話。蘇州雖是原籍,因沒了姑父姑母,無人照看,才就了來的。明年回去找誰?可見是扯謊。」紫鵑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們賈家獨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別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個再無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的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人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在親戚家,落人的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這裡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前日夜裡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頑的東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他。他也將你送他的打疊了在那裡呢。」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

寶玉心繫黛玉,紫鵑不僅發現,而且乘機試一試他是否對黛玉真心。

紫鵑的「慧」,其次表現在她洞悉形勢,鼓勵主子黛玉早作準備:

夜間人定後,紫鵑已寬衣卧下之時,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那樣起來。」黛玉不答。紫鵑停了半晌,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裡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這幾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麼蛆。」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賈母是寶黛愛情的護法神,寶黛二人皆不知,只有紫鵑知,真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紫鵑看到賈母年壽已高,隨時仙逝,黛玉「無父母無兄弟」,一旦賈母死了,黛玉只怕「憑人去欺負」,這是何等細緻的形勢分析!

分析過後,更提供有力的具體建議,「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紫鵑簡直是黛玉身邊的小諸葛!

紫鵑除了看到賈母的定盤針作用,還發見王夫人的關鍵性角色:

寶釵笑道:「真個的,媽明兒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婦,豈不比外頭尋的好?」黛玉便夠上來要抓他,口內笑說:「你越發瘋了。」薛姨媽忙也笑勸,用手分開方罷。又向寶釵道:「連邢女兒我還怕你哥哥糟踏了他,所以給你兄弟說了。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兒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門好親。前兒我說定了邢女兒,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的一個去了。』雖是頑話,細想來倒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沒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不說。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林黛玉先還怔怔的,聽後來見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拉著寶釵笑道:「我只打你!你為什麼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的話來?」寶釵笑道:「這可奇了!媽說你,為什麼打我?」紫鵑忙也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太太說去?」

請注意,薛姨媽是想遊說「老太太」,「老太太」是賈母。紫鵑卻說「太太」,「太太」是王夫人,寶玉母親。

古代中國,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定親,關鍵是父母怎樣想,而非祖父祖母怎樣想。迎春嫁孫紹祖,就是親父賈赦的意思,賈母也不能左右。據此,寶玉娶誰,起決定性作用的是王夫人和賈政,非賈母也。賈母作主固然重要,但王夫人都支持,寶黛婚事自然水到渠成。

紫鵑看到王夫人的角色,但愁於王夫人對黛玉好感不大,遂趁薛姨媽興起,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太太說去?」「跑」這個動作,反映紫鵑真的很焦急,很為黛玉著想。

在高鶚續書中,紫鵑的「慧」尚有另一層次的表現,即對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之敏感與激忿,第九十七回:

到了次日早起,覺黛玉又緩過一點兒來。飯後,忽然又嗽又吐,又緊起來。紫鵑看著不好了,連忙把雪雁等都叫進來看守,自己卻來回賈母。哪知到了賈母上房,靜悄悄的,只有幾個老媽媽在那裡看屋子。紫鵑因問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說:「不知道。」紫鵑聽這話詫異,遂到寶玉屋裡去看,竟也無人。遂問屋裡的丫頭,也說不知。紫鵑已知八九,但這些人怎麼竟這樣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這幾天竟連一個問的人也沒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悶氣來,一扭身便出來了。

以及對寶玉看破紅塵的洞察,第一百一十六回:

一日,恰遇紫鵑送了林黛玉的靈柩回來,悶坐自己屋裡啼哭,想道:「寶玉無情,見他林妹妹的靈柩回去,並不傷心落淚,見我這樣痛哭,也不來勸慰,反瞅著我笑。這樣負心的人,從前都是花言巧語來哄著我們。前夜虧我想得開,不然幾乎又上了他的當。只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襲人等也是冷冷兒的。二奶奶是本來不喜歡親熱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麼?我想女孩兒們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時的心,不知將來怎樣結局。」

鳳姐有小聰明,但沒有「慧」。「慧」是看得透、了悟的能力,紫鵑有,故稱「慧紫鵑」。

2021年3月19日 星期五

「釵黛合一」之四重意涵

「釵黛合一」的說法出自第四十二回一條批語:

釵、玉名雖兩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

關於其內容,有人認為黛玉和寶釵的歷史原型乃同一人。有人認為黛玉代表了出世的曹雪芹,寶釵代表了入世的曹雪芹。對此,筆者無意深究,僅就己見談談「釵黛合一」可有多少重的意涵。

「釵黛合一」第一重意涵,是二人俱為寶玉正妻。黛玉是寶玉妻子、賈府媳婦,第二十五回鳳姐便漏了口風:「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至於寶釵,金玉良緣,加上續弦之論,她是黛玉死後寶玉之正妻,非常清楚。

「釵黛合一」第二重意涵,是二人皆深愛寶玉。黛玉時常檢視寶玉心意不消說。寶釵作為一個嚴守禮教規範的閨女,竟為寶玉綉兜肚,且不厭其煩勸寶玉讀正經書,她對寶玉亦是有心的。

「釵黛合一」第三重意涵,是二人性格相近。後世每謂黛玉率性,寶釵世故。且觀第三回黛玉自幼是讀《四書》,入榮府時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這不是世故嗎?至於寶釵,吃冷香丸是為了防止「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凡心就是動情之心,寶釵難道真的沒有感情?還有,她也看過《西廂》等書,有兒女私情的好奇和憧憬,此與黛玉不像嗎?

「釵黛合一」第四重意涵,是二人越來越親密,能夠說心底話,跡近姊妹,彼此性格也互相影響。這在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語」,即「釵黛和解」後尤其明顯。第四十九回有以下兩段可以為證:

寶釵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的比我還疼呢,那裡還惱?你信口兒混說。他的那嘴有什麼實據。」寶玉素習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見湘雲如此說了,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時,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心中悶悶不樂。因想:「他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好,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時林黛玉又趕著寶琴叫妹妹,並不提名道姓,直是親姊妹一般。那寶琴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見諸姊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與黛玉親敬異常。寶玉看著只是暗暗的納罕。

黛玉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姦。」因把說錯了酒令起,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告訴了寶玉。寶玉方知緣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

黛玉不但對寶釵放下戒心,為寶釵說好話,而且視寶琴為親妹妹。

正因為「釵黛合一」,第五回二人的判畫、判詞才會合寫:

只見頭一頁上便畫着兩株枯木,木上懸着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詞道:

可嘆停機德,

堪憐咏絮才。

玉帶林中掛,

金簪雪裡埋。

2021年3月18日 星期四

賈母有意讓薛寶釵成為賈寶玉的妻子嗎?

高鶚續書中,賈母有份成就金玉良緣。然而,此和前八十回的賈母形象格格不入。

第三十五回:

寶釵一旁笑道:「我來了這麽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麽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賈母聽說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裡還巧什麽。當日我像鳳哥兒這麽大年紀,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鳳兒嘴乖,怎麽怨得人疼他。」寶玉笑道:「若這麽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賈母道:「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的好!」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的一樣看待。若是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姊妹裡頭也只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賈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說,忙笑:「這話老太太是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裡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寶玉勾著賈母原為贊林黛玉的,不想反贊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

寶釵「鳳丫頭憑他怎麽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明顯是想抑鳳姐以討好賈母。

豈知賈母不領情,「我如今老了,那裡還巧什麽」,不只不領情,而且把矛頭指向王夫人,「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你姨娘」就是王夫人。賈母深知寶釵和王夫人友好亦未可知。

寶釵撞了板,寶玉趁機引賈母讚黛玉,「若是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姊妹裡頭也只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若賈母明讚,周圍都是王夫人、薛寶釵的人,這樣做不高明。

她最後用了「明褒暗貶」的手段,「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即是礙於「姨太太的面」,「千真萬真」即是假話。此非誠心的稱讚,乃權宜語。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裡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為何王夫人要說這句?因為她知道這是假話。她要笑著來緩和僵局,令寶釵和薛姨媽不至於尷尬難堪。

賈母在前八十回是這麼一個人,她會看得上寶釵當寶玉的妻子嗎?

第四十回:

賈母因見岸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是。」賈母忙命攏岸,順著雲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苑,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賈母嘆道:「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裡沒帶了來。」說著,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著鳳姐兒:「不送些玩器來與你妹妹,這樣小器。」王夫人鳳姐兒等都笑回說:「他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了來,他都退回去了。」薛姨媽也笑說:「他在家裡也不大弄這些東西的。」賈母搖頭道:「使不得。雖然他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裡這樣素淨,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精緻的還了得呢。他們姊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不要很離了格兒。有現成的東西,為什麼不擺?若很愛素淨,少幾樣倒使得。我最會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沒有這些閑心了。他們姊妹們也還學著收拾的好,只怕俗氣,有好東西也擺壞了。我看他們還不俗。如今讓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淨。我的梯己兩件,收到如今,沒給寶玉看見過,若經了他的眼,也沒了。」說著叫過鴛鴦來,親吩咐道:「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

劉心武解釋得好,他說:

但她的「藏愚」「守拙」,終究還是引出了賈母的不快 -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攜她遊大觀園,來到寶釵住的蘅蕪苑,「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又聽說王夫人、鳳姐兒曾送她玩器擺設,她一概退回,便批評道:「……年輕姑娘們,房裡這樣素淨,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往馬圈去了!」話很難聽。這樣難聽的話,賈母未曾對其他女孩子說過,這不僅是賈母與寶釵二人在審美觀上的衝突,也是人生觀的衝突。(《紅樓望月》)

賈母後來疼愛寶釵堂妹薛寶琴,愛若掌上明珠,留在身邊睡,甚至向薛姨媽細問其年庚八字並家內景況,流露出特殊意圖。如果賈母有心成全寶釵和寶玉的婚姻,她還會考慮寶琴嗎?由此也反映寶釵在賈母心目中究竟有多重的份量。

事實上,賈母由始至終屬意的寶二奶奶,是林黛玉。

第六十六回:

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事為人,倒是一對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准的了。」

興兒不可信,鳳姐的話定然可信,第二十五回:

林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人了。」鳳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說這些閑話,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

鳳姐是出名喜歡討好賈母,她的話,反映賈母心意。

劉心武有一段精彩分析,大致可靠,他說:

在對待寶玉和黛玉的戀愛婚姻問題上,她和王夫人的意願和態度是尖銳對立的,這並不是說賈母具有和寶玉、黛玉一樣的叛逆性格,但生活和人性就是這樣複雜,正像賈母溺愛寶玉而反對賈政管教寶玉,使寶玉的叛逆性格得以自由發展一樣,賈母也是寶黛戀愛的護法神。寶玉和黛玉都是賈母的「心肝兒肉」,賈母對他二人的關心照顧超過對其他孫兒孫女,前八十回屢有明文,在在皆是,寶黛的感情糾葛鬧得不可開交,她說那叫「不是冤家不聚頭」。在八十回後,圍繞著究竟是把黛玉還是寶釵配給寶玉,賈母和王夫人之間必有一系列從隱到明的衝突……(《紅樓望月》)

將賈母抹黑成摧毀寶黛愛情的禍首,高鶚實在罪大惡極!

2021年3月13日 星期六

《紅樓夢》有別於《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

《紅樓夢》和《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不同。《西遊記》的神怪、《三國演義》鬥智鬥力玩權謀、《水滸傳》的落草為寇,不是人人有機會經歷,但《紅樓夢》講家族矛盾、講一個機構由盛轉衰、講愛情悲劇,大家或多或少體驗過,容易感同身受,引起共鳴。

《紅樓夢》另一獨特的地方,是它有版本問題。《水滸傳》也有版本問題,但只是七十回本和百二十回本之分。《西遊記》、《三國演義》版本是不成問題,所以從來沒有「西遊學」、「三國演義學」等。《紅樓夢》不一樣,有脂評本、程高本兩大系統,脂評本再細分是各抄本,分別有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等。程高本再細分,又有程甲本、程乙本。每個本子都有字眼差異,所以會有「紅學」出現。

《紅樓夢》第三個不一樣之處,是它乃自敍性小說,而且有跟作者關係密切的批書人。自敍性小說不是自傳,但也一定程度反映真實歷史,此處便有考證可做。《西遊記》你不能考證牛魔王、鐵扇公主,但《紅樓夢》你可以考證賈政歷史上是指誰。《水滸傳》金聖嘆作過批語,但他的批語是讀後感,他和施耐庵沒交雜。脂硯齋就不同了,第一回: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日淚筆。

她與曹雪芹是何等密切!

她甚至與曹雪芹一同經歷小說中一些事,

傷哉!作者猶記矮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建議曹雪芹作若干刪減: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

讀《水滸傳》,可以不讀金聖嘆批語。讀《紅樓夢》,不得不讀脂批。

《紅樓夢》第四個不同,是它的筆法。《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人物都是一個接一個出場,甚少交疊。三書亦只有一層意思,表面一層的文字的意思。《紅樓夢》不是這樣。人物並非如走馬燈轉換,而是一層一層皴染,令其更立體、更多面。又戚蓼生序:

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也,吾未之見也。今則兩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牘而無區乎左右,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

所謂一喉兩聲、一手二牘,就是表面一層意思,內裡另一層意思。《紅樓夢》還句句裡邊都有埋伏,藏著東西,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此皆《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不能媲美。

《紅樓夢》最後一個不一樣,是它未完。後四十回是高鶚續書,曹雪芹原稿僅八十回 (實際只七十八回)。因夢未完,曹雪芹又好用千里伏筆,於是有探佚學。《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結局都是寫好的,只有《紅樓夢》留下一大片空白,給予探佚空間。

這裡也不妨談一點個人意見。有謂曹雪芹原稿是一百零八回,都寫好了,只是後來散失,乃「斷臂維納斯」,高鶚續書是狗尾續貂。我不否認曹雪芹原稿有一百零八回,《紅樓夢》是「斷臂維納斯」。但「斷臂」是不是一個瑕疵?留白是不是不好?這個地方值得思考。

《風月寶鑒》不是看正面就看不到反面,反之亦然嗎?《風月寶鑒》的構想,其實就是《紅樓夢》的構想。《紅樓夢》前八十回雖大寫特寫賈府之盛,但已埋下「白茫茫一天大地真乾淨」的無數伏筆,讀者玩味這些線索,加以想像,八十回後的故事輪廓即朗然在心,何用再寫下去?

須知道,真正的藝術美,不是要一筆一線都清楚,留白也是一種美。

正因為《紅樓夢》有上述種種不同,其迥異於《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適合小學生看,《三國演義》、《水滸傳》適合血氣方剛的青少年,只有《紅樓夢》是適合成年人讀一輩子。

2021年3月12日 星期五

《紅樓夢》作為中國哲學思想的集大成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集大成,也是中國哲學思想的集大成。

關於儒家,代表人物有賈政、薛寶釵。賈政要寶玉讀《四書》,考功名。薛寶釵與探春對談,拿出朱子、孔子的話。二人於此都很鮮明。

關於道家,代表入物是賈寶玉。「試才題對額」一回,他如何評價稻香村:

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

推崇渾然天成,反對人為,正是老莊旨趣。

大觀園群芳中,與寶玉堪稱知己者,唯獨史湘雲。第四十九回:

湘雲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

「腥膻大吃大嚼」即是「越名教而任自然」,此乃道家風範。

「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越」,有兩重意思,一是違越,一是超越、不受限制。

賈寶玉不喜仕途經濟,不喜人為,是把自然和仕途經濟、人為對立起來,是取違越之意。

史湘雲則不然。她也講仕途經濟,但是出於自然的勸告,取超越、不受限制之意,建基於自然情感的名教,何必定然要反?

黛玉看似是道家,但她至賈府前,是讀《四書》,陶淵明是其偶像,她更似是儒家中的狷者。

關於佛家,代表人物是空空道人。第一回:

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

「因空見色」是指佛性為無明風動,生起一切色法 (現象界)。

「由色生情」是指在現象界起執著,執著便是情。

「傳情入色」是覺悟情執不過為色法之一種,因而化去執著。

「自色悟空」指化去執著斷去無明,佛性得以恢復。

這是對般若空宗及起信論、華嚴宗的義理的總概括。

另外第二十二回:

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纔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

此乃對禪宗故事之消化。

最後法家的表表者自然要數鳳姐。第十四回:

鳳姐便說道:「明兒他也睡迷了,後兒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開發的好。」登時放下臉來,喝令:「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眾人聽說,又見鳳姐眉立,知是惱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執牌傳諭的忙去傳諭。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還要進來叩謝。鳳姐道:「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後日的六十,有挨打的,只管誤!」說著,吩咐:「散了罷。」窗外眾人聽說,方各自執事去了。彼時寧國榮國兩處執事領牌交牌的,人來人往不絕,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這才知道鳳姐利害。眾人不敢偷閑,自此兢兢業業,執事保全。不在話下。

法家教統治者要喜怒不形於色,要懂得變臉,「登時放下臉來」,鳳姐簡直深得變臉精髓。

「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商鞅不是有「徙木立信」的故事嗎?誠信一旦建立,往後管理就容易做。否則,管理就會招人非議。鳳姐顯然明白此一道理。

「帶出去,打二十板子!」是賞罰分明,革來升一月銀米是監督者難辭其咎,「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後日的六十,有挨打的,只管誤!」這是以嚴刑竣法收阻嚇之效。

第六十一回鳳姐說:

……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這也是法家冷峻的典範。

白先勇指出,《紅樓夢》厲害的地方在於:它不是以說道理的方式,而是以鮮活的人物、動人的故事,敍述出人生最深刻的道理;它能用文學來表現哲學,再把哲學戲劇化,做到雅俗共賞。

歐麗娟則認為,《紅樓夢》並無單一思想,而是容許不同思想互相激盪,達至一大和諧的交響樂。

事實上,以鳳姐為例,當她為秦可卿哭喪,她即流露出儒家的真情實感。法家的面目只見於她當家時。

又以寶玉為例,他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而悟,是自了漢的小乘佛教。

或許,一個人一生總會受不同思想左右,曹雪芹及其《紅樓夢》只是如實反映。因小說思想多元,故能集中國哲學思想之大成。

2021年3月11日 星期四

曹雪芹看待兒女私情的態度

提到《紅樓夢》,一般人都會想起寶黛愛情絲絲入扣,然後就會說曹雪芹反傳統反封建,個體主義覺醒,歌頌男女情愛。這是事實嗎?

細讀前八十回,好談兒女私情的,幾乎不得好死。請注意,小說中「情」和「淫」是相通的,「情既相逢必主淫」。

秦可卿與賈珍,後世因「淫喪天香樓」一節被刪,覺得二人有通姦、亂倫。其實,縱然是通姦、亂倫,難保秦可卿對賈珍有感情。秦氏死,賈珍「盡我所有」為其辦喪事,要拐著走,傷心得很。據此逆推,就知道秦可卿對賈珍也有很深的感情。還有,曹雪芹寫可卿臥室,並未提及賈蓉,賈蓉有無與秦氏行房,都成問題,秦可卿通姦,不是情有可原嗎?當然,秦可卿最後為這段情付出代價,上吊死了。

賈瑞與鳳姐,後世總覺賈瑞好色,故遺精死。然而,脂批說得好,賈瑞是「呆人癡性」。呆、癡是寶玉的代名詞,寶玉是情種。賈瑞果真只對鳳姐有性衝動,一點感情都沒有?未必。他對鳳姐有情,鳳姐偏對他無情,一而再作弄他。他卒之因正照風月鑒而死,實情是他死於自己的呆與癡,自己的單戀上。

秦鐘是秦可卿之弟,與水月庵小尼姑智能兒有私情,二人情投意合,在饅頭庵幽會數次。秦鐘返家,智能兒從水月庵私逃出來找秦鐘,不料被秦鐘父親秦業發現,將她逐出,不知去向。秦鐘因此事被父親毒打,加上帶病未癒、秦業氣死、智能兒失蹤,終於一命嗚呼。

張金哥與長安守備之子,二人原本定親,豈知金哥被長安知府的小舅子李衙內看中,倚勢強行求親,她父母竟應允了,並轉托鳳姐通過長安節度雲光逼令守備家受了前聘之物。金哥聞知後,用一條麻繩悄悄地自縊了。長安守備之子聽到張金哥死訊,贊她重情重義是個難得的好妻子,也投河而死。

尤三姐與柳湘蓮,三姐深愛湘蓮,非湘蓮不嫁。奈何湘蓮誤聽傳言,懷疑尤三姐是個不乾淨的人,要索回定禮鴛鴦劍。尤三姐為表清白,拔劍自刎。湘蓮追悔莫及,削髮出家。

司棋與潘又安,二人私通,遺下綉春囊,引發抄檢大觀園,司棋被攆出大觀園。

類似案例尚有很多,這是歌頌男女情愛嗎?

即使寶黛愛情,《枉凝眉》:「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須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沒有開花結果,何來歌頌?

須知道,曹雪芹寫書,是哭著寫,是自愧自悔地寫。屢次寫兒女私情不會有好下場,是因為他經歷過,他正承受著那不好的下場,所以要如實描述,要懺悔,警醒世人。

第一回:

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塗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

這是什麼話?《紅樓夢》不是一般風月筆墨、佳人才子的故事,不是很清楚嗎?

因為曹雪芹親身經歷過,所以他寫愛情寫得絲絲入扣,動人心弦。不過,這是「正面」,還有更重要的「反面」,有情者必不得好下場,他為鍾情於女兒堆,落得家散人亡而自愧。後者方是他「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原因。

歐麗娟表示,《紅樓夢》不是歌頌愛情,只要去深愛,就是一場悲劇,它反而是曹雪芹家業衰敗的自我疚責,說得非常準確。

2021年3月10日 星期三

薛寶釵愛過賈寶玉嗎?

薛寶釵與賈寶玉之間有無愛情?白先勇說:「她不是嫁給賈寶玉,她嫁給了那個宗法社會媳婦的位子。」好像認為寶釵對寶玉無情,加上「任是無情也動人」、「雪」寶釵,更見她在意是金玉良緣,非寶玉本人。

可是,筆者想指出,這種對寶釵的理解是不全面的,甚至是誤解。寶釵本來有情,而且也很愛寶玉,只是表達愛的方式難為寶玉所接受,結果落得守活寡的下場。她也是一個值得同情的可憐人,故入「薄命司」。

關於寶釵本來有熾熱的情感,可參考第七回:

寶釵聽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麼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後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先天壯,還不相干。若吃尋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藥末子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裡弄了來的。他說發了時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藥倒效驗些。」

在「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後有一批語:

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

孽在《紅樓夢》中和情有關。秦可卿之父秦業,諧音情孽。太虛幻境有「孽海情天」四字。「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凡心」就是感情熾熱的心,因情感經常波動而病,所以要吃「冷香丸」予以抑制。「任是無情也動人」不是真無情。

再看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語」:

寶釵見他羞得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

「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寶釵以前也會看《西廂》《琵琶》等才子佳人的故事。只是「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冷情是後天薛家的家風使然。

雖然情被冷卻了,但始終不是完全無情。這在寶釵待寶玉的態度上可以反映。

寶玉被父親賈政毒打,寶釵做什麼?且看第三十四回:

只見寶釵手裡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了。」又讓坐。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心中自思:「我不過捱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祟矣。」

這裡寶玉對寶釵未必有純粹的愛情,但寶釵對寶玉肯定有。

為何寶釵不置身事外,竟托著一丸藥進來慰問?

為何她要慨嘆「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而且覺得心疼?

為何她紅了臉,低下頭來,只管弄衣帶,一副嬌羞怯怯的模樣?

一個恪守儒家禮教規範的姑娘,有如此反常的行為舉止,此不是愛情麼?

第三十六回「綉鴛鴦夢兆絳芸軒」:

襲人不防,猛抬頭見是寶釵,忙放下針綫……說著,一面又瞧他手裡的針綫,原來是個白綾紅裹的兜肚,上面扎着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寶釵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的費這麽大工夫?」襲人向床上努嘴兒。寶釵笑道:「這麽大了,還帶這個?」襲人笑道:「他原是不帶,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氣熱,睡覺都不留神,哄他帶上了,便是夜裡總蓋不嚴些兒,也就罷了。你說這一個就用了工夫,還沒看見他身上現帶的那一個呢!」寶釵笑道:「也虧你奈煩。」襲人道:「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仾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說着便走了。寶釵只顧看着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

……這裡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駡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麽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

這一段文字,曹雪芹每處寫法,都有深意。

襲人相當於寶玉的妾,為何寶釵會「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

好,此乃偶然,非寶釵有意,但為何「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兜肚是非常私人的物品啊!

一個恪守儒家禮教規範的姑娘,竟為一男子綉兜肚,那男子不是她愛郎是誰?

正因為賈寶玉是薛寶釵所愛,她才會鍥而不捨鼓勵寶玉讀正經書,否則閉嘴豈不方便?

可惜寶玉不了解寶釵心事,他與黛玉有靈性上的投契,對寶釵,更多是感性上的、單向的吸引,上文「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是一個例子。第二十八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

又是一個例子。

愛情要開花結果,白頭到老,單方面的付出是不夠的,往往需要雙方面的諒解、配合。

金玉良緣之所以失敗,不是簡單的寶釵不愛寶玉,寶玉不愛寶釵,而是寶釵用了寶玉感厭惡的方式去愛寶玉,寶玉愛寶釵也愛不到靈魂深處,此才是最大的問題所在。

坦白說,愛一個男人,自然希望他事業有成,重振家聲,很正常。只是這一種想望,不適用到寶玉身上,寶釵亦不自知。

有學者研究過前八十回寶釵寶玉單獨相處的時間極少,倉促結合,了解不深,也是問題惡化的原因。

總之,金玉良緣絕非如高鶚續書所寫,寶釵寶玉二人皆對對方無情,寶玉只愛林妹妹,寶釵只愛寶二奶奶的位置。這是錯的。釵黛爭婚也是不成立的。實情是:

黛玉是寶玉第一任妻子,不幸早死,於是以寶釵續弦,此在藕官「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就暗示了。

續弦是二寶心甘情願,所以才會「齊眉舉案」。

奈何寶釵與寶玉之間畢竟有隔閡,寶釵用錯方式去愛,寶玉受不了,想到已死去的林妹妹和他價值觀相合,於是就離家出走,「只念木石前盟」、「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是在這個意義上說。否則,脂硯齋何嘗會說:「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乾,萬苦不怨。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爭婚失敗應該是滿腔怨恨才對。

以此觀薛寶釵,就會看出寶釵的苦痛與無奈,她愛寶玉,放下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到頭來換得的是愛郎遠走,自己孤獨度過漫長的人生,這不是大悲劇嗎?「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寶釵焉能例外?故此,她也是值得同情、可憐的一位女子。

2021年2月28日 星期日

對歐麗娟若干觀點的商榷

歐麗娟研究《紅樓夢》,有不少獨到的心得。可是,她部份見解值得商榷。

首先,關於襲人,她說:「賈寶玉初試雲雨情」是寶玉強迫襲人的,這是賈寶玉的權利,襲人不能拒絕。

請看原文,第六回:

襲人過來給他繫褲帶時,剛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冷粘濕的一片,嚇得忙褪回手來,問:「是怎麼了?」寶玉紅了臉,把他的手一捻。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省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了一半,不覺把個粉臉羞的飛紅,遂不好再問。仍舊理好衣裳,隨至賈母處來,胡亂吃過晚飯,過這邊來,趁眾奶娘丫鬟不在旁時,另取出一件中衣與寶玉換上。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也含著羞悄悄的笑問道:「你為什麼──」說到這裡,把眼又往四下裡瞧了瞧,才又問道:「那是哪裡流出來的?」寶玉只管紅著臉不言語,襲人卻只瞅著他笑。遲了一會,寶玉才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說到雲雨私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姣俏,遂強拉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之事。襲人自知賈母曾將他給了寶玉,也無可推托的,扭捏了半日,無奈何,只得和寶玉溫存了一番。自此寶玉視襲人更自不同,襲人待寶玉也越發盡職了。這話暫且不題。

寶玉固然有「強」的成分,但襲人真是心不甘情不願?如她對雲雨之事不好奇,為何寶玉說到雲雨私情,襲人會羞得掩面伏身而笑?笑是一種表態,示意她不抗拒。

還有,勿忘記寶玉是絳花洞主、護花使者,他不是摧花大賊,若襲人堅持不試,他未必會「霸王硬上弓」。

故此,「強迫」一詞可圈可點,「這是賈寶玉的權利」沒錯,但「襲人不能拒絕」就不一定,襲人可以拒絕,只是她沒有。

關於權利的問題,理論上賈赦也有權利納鴛鴦為妾,但事實上鴛鴦請得賈母出手介入,納妾一事就泡湯了。有權利不代表就能行使權利。

另外,襲人「親密浹洽勤慎委婉」、「愛人以德」、「極醇良」,是「文明之君子」云云,無可否認,她有這一面。不過,她也有用心計的一面,最典型是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且說襲人自幼兒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出於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縱弛蕩,任情恣性,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量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今見寶玉默默睡去,知其情不忍,氣已餒墮。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為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為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於是命小丫頭子們將栗子拿去吃了,自己來推寶玉。只見寶玉淚痕滿面,襲人便笑道:「這有什麼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寶玉見這話頭兒活動了,便道:「你說說我還要怎麼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襲人笑道:「咱們兩個的好,是不用說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寶玉忙笑道:「你說哪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兒,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哪裡去,哪裡去就完了。」急的襲人忙握他的嘴,道:「好爺,我正為勸你這些個,倒更說的狠了!」寶玉忙說道:「再不說這話了。」襲人道:「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道:「改了,再說你就擰嘴!還有什麼?」襲人道:「第二件,你真愛唸書也罷,假愛也罷,只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嘴裡混批,只做出個愛唸書的樣兒來,也叫老爺少生點兒氣,在人跟前也好說嘴。老爺心裡想著,我家代代唸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愛唸書,已經他心裡又氣又惱了,而且背前面後混批評。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外號兒,叫人家『祿蠹』;又說只除了什麼『明明德』外就沒書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你怎麼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刻刻的要打你呢?」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是我小時候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說的,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麼呢?」襲人道:「再不許謗僧毀道的了。還有更要緊的一件事,再不許弄花兒,弄粉兒,偷著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個愛紅的毛病兒了。」寶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麼快說罷。」襲人道:「也沒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了。」寶玉笑道:「你這裡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趣兒。」二人正說著,只見秋紋走進來,說:「三更天了,該睡了。方才老太太打發嬤嬤來問,我答應睡了。」寶玉命取表來看時,果然針已指到子初二刻了,方重新盥漱,寬衣安歇,不在話下。

王夫人生起把寶玉遷出大觀園的念頭,也始於襲人的建議,第三十四回:

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日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你可聽見這個話沒有?」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個話,只聽見說為二爺認得什麼王府的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說了,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只是還有別的原故呢。」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又低頭遲疑了一會,說道:「今日大膽在太太跟前說句冒撞話,論理──」說了半截,卻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說。」襲人道:「太太別生氣,我才敢說。」王夫人道:「你說就是了。」襲人道:「論理寶二爺也得老爺教訓教訓才好呢!要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還要做出什麼事來呢。」王夫人聽見了這話,便點頭嘆息,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你這話說的很明白,和我的心裡想的一樣。其實,我何曾不知道寶玉該管?比如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麼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只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五十歲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要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兒,或是老太太氣著,那時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縱壞了他了。我時常掰著嘴兒說一陣,勸一陣,哭一陣。彼時也好,過後來還是不相干,到底吃了虧才罷。設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由不得又滴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又道:「二爺是太太養的,太太豈不心疼;就是我們做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造化了。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哪一日哪一時我不勸二爺?只是勸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如今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惦記著一件事,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內中有因,忙問道:「我的兒!你只管說。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面後都誇你,我只說你不過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誰知你方才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麼只管說什麼,只別叫別人知道就是了。」襲人道:「我也沒什麼別的說,我只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麼變個法兒,以後竟還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

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姐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爺屋裡,如今跟在園中住,都是我的干係。太太想,多有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做有心事,反說壞了的,倒不如預先防著點兒。況且二爺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堆裡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嘴雜,那起壞人的嘴,太太還不知道呢: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沒有忌諱了。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落個直過兒;設若叫人哼出一聲不是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還是平常,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呢?那時老爺、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這會子防避些,似乎妥當。太太事情又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便罷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件事,日夜懸心,又恐怕太太聽著生氣,所以總沒敢言語。」王夫人聽了這話,正觸了金釧兒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後,心下越發感愛襲人。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得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裡?只是這幾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這話提醒了我,難為你這樣細心,真真好孩子!也罷了,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只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索性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點心兒,別叫他糟塌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負你。」襲人低了一回頭,方道:「太太吩咐,敢不盡心嗎。」說著,慢慢的退出。

擔心寶玉被人教壞,乃王夫人的心病,襲人豈會不知?利用此心病,爭取王夫人信任,為自己建立良好形象,寶玉多麼愛和姊妹們一起混都不管,她有想過寶玉會多難受嗎?

君子也者,最基本要懂得將心比己,設身處地,理解別人的處境和感受,而非只著眼於一己的角度。襲人在此方面是失敗的,王夫人亦然。所以,兩人其實都稱不上君子。

其次,關於晴雯,歐麗娟指,晴雯有「姨娘地位的自覺」,去王夫人處取東西,說過:「說不定太太看我勤勉……」。

第三十七回:

晴雯笑道:「呸!好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紋道:「憑他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沖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氣!」秋紋忙問道:「給這屋裡誰的?我因為前日病了幾天,家去了,不知是給誰來。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晴雯道:「我告訴了你,難道你這會子退還太太去不成?」秋紋笑道:「胡說!我白聽了喜歡喜歡,哪怕給這屋裡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管別的事。」眾人聽了都笑道:「罵的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襲人笑道:「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空兒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麼死呢!」秋紋笑道:「原來是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賠個不是罷。」襲人笑道:「少輕狂罷!你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麝月道:「那瓶也該得空兒收來了。老太太屋裡還罷了,太太屋裡人多手雜的,別人還可以,那個主兒的一夥子人,見是這屋裡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才罷。太太又不大管這些,不如早收來是正經。」晴雯聽說,便放下針線,道:「這是等我取去。」秋紋道:「還是我取去罷,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道:「我偏取一遭兒!是巧宗兒,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嗎?」麝月笑道:「統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那裡今日又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我勤謹,也把太太的公費裡,一個月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說著,又笑道:「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麼事我不知道!」說著往外跑了。秋紋也同他出來,自去探春那裡取了碟子來。

晴雯說「或者太太看我勤謹,也把太太的公費裡,一個月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時,是和秋紋、麝月、襲人交談,秋紋、麝月是襲人教出來 (寶玉語),換言之,都是襲人陣營。晴雯突然爆出此話,添以冷笑,這是分明的諷刺襲人,非什麼立志做姨娘。

曹雪芹仍恐怕讀者不明白,補一句「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麼事我不知道!」整件事就清楚了。襲人秘密向王夫人交心,王夫人暗中待她如寶玉之妾,襲人當然極力掩飾,殊不知竟給晴雯知道,晴雯是光明磊落之輩,看不起遮遮掩掩有事隱瞞者,身份上,她不能直罵襲人,所以繞個彎諷她一番。

事實上,晴雯看不起襲人用「不正常手段」得到寶玉之妾的身份,早見於第三十一回:

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寶玉道:「好好兒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呀,省了我們惹得生氣。自古以來,就只是你一個人會伏侍,我們原不會伏侍。因為你伏侍的好,為什麼昨兒才挨窩心腳啊!我們不會伏侍的,明日還不知犯什麼罪呢?」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又見寶玉已經氣得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兒,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他說我們兩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醋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些事,也瞞不過我去。不是我說,正經明公正道的,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

晴雯並非介意襲人成為寶玉之妾,而是介意她用的手段不光明,要麼與寶玉發生性關係,要麼就是勾結王夫人。

撇開襲人有無在王夫人面前告晴雯一狀,即使襲人是君子,不見得晴雯就不高潔,無「人格的高度,道德的自我堅持」。

其三,關於王夫人,歐麗娟認為,王夫人是一個對下人很寬厚的人,晴雯被攆出大觀園後,身邊的衣裳之類能折合三四百金。

且看第七十七回:

寶玉又道:「從此休提起,全當他們三個死了,不過如此。我還有一句話要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現在的他的東西,是瞞上不瞞下,悄悄的送還他去。再或有咱們常日積攢下的錢,拿幾吊出去給他養病,也是你姐妹好了一場。」襲人聽了,笑道:「你太把我們看的忒小器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等你說,我才把他的衣裳各物打點下了,放在那裡。如今白日裡人多眼雜,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媽給他拿去。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他去。」寶玉聽了,點點頭兒。襲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兒還不會買來不成!」寶玉聽了他方才的話,又陪笑撫慰他,怕他寒了心。晚間,果遣宋媽送去。

晴雯的價值三四百金的「衣服簪環」並不是王夫人讓帶出去的,是在襲人、賈寶玉的關照之下才送出去的。

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打炕上拉下來,蓬頭垢面的,兩個女人攙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餘者留下,給好的丫頭們穿。

哪裡看得出王夫人的仁慈、寬厚?把一個重病的人趕走,是很殘忍的,把殘忍扭曲成仁慈、寬厚,歐麗娟之良知泯滅矣!

第七十八回:

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見賈母喜歡,便趁便回道:「寶玉屋裡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他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若養好了,也不用叫他進來,就賞他家配人去,也罷了。再那幾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出去了。一則他們都會戲,口裡沒輕沒重,只會混說,女孩兒們聽了,如何使得?二則他們唱會子戲,白放了他們,也是應該的。況丫頭們也太多,若說不夠使,再挑上幾個來也是一樣。」

賈母聽了點頭道:「這倒是正理,也正想著如此。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還可以給寶玉使喚的,誰知變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怕他命裡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調歪。老太太還有什麼不曾經歷過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看了去,他色色雖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

這是分明的先斬後奏、欺下瞞上。當晴雯說出自己是賈母撥給寶玉的時候,王夫人說的是「等回過老太太再攆你。」但王夫人攆晴雯時並沒有回賈母,而是事後才回。所採取的還是欺騙的手法,說晴雯得了「女兒癆」。

在攆晴雯的這件事上,王夫人實際已開始和賈母鬥法。她奪賈母的人事權,向賈母講大話,還擺出一副孝順的姿態,令人作嘔!偽善者又怎會是君子、聖人?

第七十八回還有一段十分重要:

正值麝月、秋紋找來,寶玉又自穿戴了,只說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園,往前次看望之處來,意謂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咽氣便回了進去,希圖早早些得幾兩發送例銀。王夫人聞知,便命賞了十兩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面得銀,一面就催人立刻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場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他兄嫂自收了,為後日之計。二人將門鎖上,一同送殯去了。寶玉走來撲了一個空。站了半天,別無法兒,只得復身進入園中。及回至房中,甚覺無味……

王夫人人格之卑劣,情感之冷酷,不只表現在趕走重病者上,更顯露在對已死者遺願的否定,「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繼續厚顏無恥講大話,晴雯本是想「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如此忠心的婢僕,為何可以狠心對待至此?這是大不仁也!歐麗娟以為王夫人寬厚,合符孔孟之道,是胡說八道!王夫人正是清儒戴東原所謂「以理殺人」者也!

最後,關於薛寶釵,歐麗娟是正面評價的。別的不說,只舉第三十二回「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寶釵來至王夫人房裡,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裡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問:「你打哪裡來?」寶釵道:「打園裡來。」王夫人道:「你打園裡來,可曾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他了,穿著衣裳出去了,不知哪裡去?」王夫人點頭嘆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兒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兩下子,攆了下去。我只說氣他幾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

寶釵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旁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雖然如此,到底我心裡不安!」寶釵笑道:「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王夫人道:「才剛我賞了五十兩銀子給他媽,原要還把你姐妹們的新衣裳給他兩件裝裹,誰知可巧都沒有什麼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做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去裝裹,豈不忌諱?因這麼著,我才現叫裁縫趕著做一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也就完了。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兒差不多兒!」口裡說著,不覺流下淚來。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日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的時候兒也穿過我的舊衣裳,身量也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跟寶釵去。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只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王夫人正才說他,因見寶釵來了,就掩住口不說了。寶釵見此景況,察言觀色,早知覺了七八分。於是將衣服交明王夫人,王夫人便將金釧兒的母親叫來,拿了去了。

王夫人固然是佛口蛇心,但寶釵「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旁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這是有真情實感的人該說的話嗎?

不只一次,第六十七回:

且說薛姨媽聞知湘蓮已說定了尤三姐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興興,要打算替他買房子,治傢伙,擇吉迎娶,以報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廝吵嚷:「三姐兒自盡了。」被小丫頭們聽見,告知薛姨媽。薛姨媽不知為何,心甚嘆息。正在猜疑,寶釵從園裡過來,薛姨媽便對寶釵說道:「我的兒,你聽見了沒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經許定給你哥哥的義弟柳湘蓮了麼,不知為什麼自刎了?那湘蓮也不知往哪裡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的。」寶釵聽了並不在意,便說道:「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兒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計們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月了,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別叫人家看著無禮似的。」

母女正說話間,見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淚痕,一進門來,便向他母親拍手說道:「媽媽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麼?」薛姨媽說:「我才聽見說,正在這裡和你妹妹說這件公案呢。」薛蟠道:「媽媽可聽見說湘蓮跟著一個道士出了家了麼?」薛姨媽道:「這越發奇了!怎麼柳相公那樣一個年輕的聰明人,一時糊塗了,就跟著道士去了呢?我想你們好了一場,他又無父母兄弟,單身一人在此,你該各處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哪裡遠去?左不過是在這方近左右的廟裡寺裡罷了。」薛蟠說:「何嘗不是呢?我一聽見這個信兒,就連忙帶了小廝們在各處尋找。連一個影兒也沒有。又去問人,都說沒看見。」

請注意,「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淚痕」,寶釵是「聽了並不在意」,一大堆道理。同樣,「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寶釵又是一大堆冷言冷語。「任是無情也動人」,無情即不仁也。什麼女孔子、女聖人,薛寶釵不配當。

《史記.孔子世家》:

顏淵死,孔子曰:「天喪予!」

《禮記.檀弓上》:

孔子哭子路於中庭,有人吊者,而夫子拜之。既哭,進使者而問故。使者曰:「醢之矣。」遂命覆醢。

孔子有沒有因為顏淵、子路已死,說什麼「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不去哭泣?沒有吧!這就是仁!活潑潑的仁心!

仁為禮之本,沒有仁的禮,是虛偽的、矯情的,不是中華文化。

歐麗娟最大的問題是:不了解仁心,不了解真情實感。此注定在理解《紅樓夢》時會出現偏差,《紅樓夢》就是要談情。情是中華文化最核心,也最偉大的一部份。

[附錄]

正文批了歐麗娟若干觀點,但她許多見解仍然值得參考:

(1)

前八十回的詩歌在藝術造詣上面確實沒有辦法跟唐詩這一類的優秀作品相比,但是它完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功能,就是參與了情節的推動,補足了人物性格的呈現,也深化了人物性格的內涵。同時更重要的是,它很確切、很如實地呈現這種貴族家庭作為一個精英階層基本的文化教養。

但是後四十回幾乎做不到這一點。由於後四十回的審美跟對人物的把握本來就整體性地與前八十回有落差,詩歌的表現方式也同樣在這個落差裡面展現出差距。後四十回寫作上的特色,就是比較粗陋、粗率,也沒有那麼含蓄蘊藉的審美特徵。它的詩詞其實也是這樣。

(2)

完全不認同「脂硯齋」就是《紅樓夢》裡面寫到的一個人物。小說本身是內在完整的有機體,即便有現實取材的藍本,但是當進入到小說文學作品裡面的時候,一定經過改頭換面,要服從小說內在的有機創作的原則,必然會失掉那個人物很多的現實特徵。這麼一來,必須要嚴守內緣跟外緣的界限,不應該混雜。

(3)

庚辰本是最好的版本。簡單來講有兩個原因,庚辰本是最好的,原因是有版本學家的努力,它被公認是曹雪芹生前最接近創作原貌的一個版本,因為保留有七十八回,這是第一個。

第二個,庚辰本對於人物的塑造跟描寫是最豐富、最立體、最複雜的,不是單一化的。單一化的是程高 (程偉元、高鶚),在續書的同時還去改前八十回,把前八十回的人物改得一致化、單一化。所以從這兩個角度來說,庚辰本應該是最好的。

(4)

張愛玲對《紅樓夢》的解讀,是很特別的。她是通過版本比較考據,又跟一般傳統的版本學不一樣,也不怎麼屬於中國文化傳統裡面有非常好根底的那種考據學。她的考據學跟版本學是獨樹一格的,不是嚴格的學術研究。那本書對於《紅樓夢》的解讀來說,可能就不具備文字的參照意義。因為她是在做版本學考據,又是以她自己的方式去開展,所以她得到的結論,對於了解《紅樓夢》文字本身幫助並不大。這又一次證明,好的小說家不一定能夠很好地理解小說,這真的是兩種不同的能力。

(5)

後四十回絕對不可能全部是曹雪芹的手筆,應該說,它只有很少的曹雪芹的線索,被程、高所把握到。程、高就是程偉元和高鶚。但是絕大多數的鋪陳,其實只是木雕泥塑,沒有那種氣韻生動的、活色生香的感覺。

後四十回應該是有一些曹雪芹留下來的遺稿的根據,但是大部分,當它用文字去鋪陳的時候,其實是走樣的。

後四十回跟前八十回有很大的不同,還有很多的證據。有些很小的地方,比如「抱廈」,抱廈是很宏偉的建築才有的附屬建築,在前八十回出現過好幾次,但是後四十回就再也沒有見過。植物也是,還有一些擺設都是這樣,這體現出後四十回的文化品位和見識程度跟前八十回是不能比的。所以,很多的點點滴滴可以證明,後四十回跟前八十回還是有落差的。

(6)

續書有好幾個情節很有趣的。

其中一段是林黛玉勸寶玉應該去認真讀書,結果害得寶玉覺得林妹妹從不說這樣的話,今日怎麼如此起來,覺得有點逆耳,還鼻子裡哼了一聲,那個表情都很趙姨娘式,因為只有趙姨娘會鼻子裡哼一聲。這些寫法,都很露骨,都很不堪,一定不是曹雪芹寫的。但是,雖然不是曹雪芹的親筆,但它這樣寫林黛玉,其實反而是延續前八十回林黛玉的成長。

林黛玉到了後半段,就是從四十二回到四十五回之後,她有太多的改變。她其實會說應酬話。比如,她跟史湘雲在中秋夜聯句,中途妙玉出來打斷。因為林黛玉完全不知道妙玉會作詩,也沒見過她寫的詩,但是當妙玉出來止住,而且表示說由她來續,這樣才能翻轉前面的悽楚之音,因為那個攸關氣運,對人命運不好。結果林黛玉一聽她要續,立刻就說,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就看看我們這些拙劣的詩吧,「若或可改」,就請您指教,幫我們改正。這樣的林黛玉已跟薛寶釵比較像了。

還有很多類似的情況,她也會懂得虛禮周旋。比如有一次是趙姨娘剛好路過瀟湘館,林黛玉一看她來,就知道她是從探春處來,這是順路的人情,但是她可沒有因此就鄙夷她,或者怠慢她,她反倒還賠笑、倒茶,問姨娘好。當然她同時也使眼色叫寶玉趕快走,因為兩個人會有問題。所以林黛玉也不率真了吧?對於她不喜歡的趙姨娘,而且也知道趙姨娘根本是虛情假意,但她還是一樣能夠應酬。這一類的例子真的很多。後四十回裡,林黛玉會說好聽話,會請寶玉要好好地認真讀書,其實是延續前八十回後半對林黛玉所做的那個改變。

整部《紅樓夢》一百二十回裡唯一寫到黛玉過生日的,是第八十五回。那一段大有問題。林黛玉是壽星,書裡寫說,「於是她就略換了幾件新鮮衣裳,打扮得如同嫦娥下凡,含羞帶笑地出來見了眾人。」這三句仔細揣摩,你會發現,怎麼會是你所喜愛的林黛玉呢?

第一,這種貴族少女過生日,是有固定配備的禮服,探春過生日、寶玉過生日都是換禮服,然後到處行禮,有標準流程。林黛玉怎麼會只略換幾件新衣服,那很像是小家碧玉,很窮,然後過生日才過過癮。那是完全不了解貴族家庭的禮儀才會寫出來的,好像窮人家過新年那種感覺,略換幾件新鮮衣裳,這就錯了。

第二,你說她打扮得如同嫦娥下凡,各位想想,在前八十回裡面,曹雪芹寫每一個少女的美,何嘗用過這樣的陳腔濫調?這種類似的寫法只出現在劉姥姥的口中,以劉姥姥的文化水準,她說仙女下凡這很合理,這是符合目不識丁的人物的遭遇跟她的文化程度。可是,曹雪芹怎麼會寫林黛玉打扮得如同嫦娥下凡,這樣的陳腔濫調?

第三,人家是貴族少女,她們從小就有許許多多人服侍,她們已經習慣眾星拱月,她就是主子,幹嘛要在自己生日的時候含羞帶笑呢?林黛玉是大家閨秀,她是欽差的女兒,而且她是賈家疼愛的一個外孫女,她怎麼可能氣質是這樣的,扭捏小氣?單單這三句,每一句都講錯。

2021年2月5日 星期五

脂硯齋略考

脂硯齋批語對研讀曹雪芹《紅樓夢》非常重要,脂硯齋是誰?從若干批語可窺探一二。

第一回標題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後有一段批語: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日淚筆。

此透露出五個訊息:

(1) 脂硯齋能了解曹雪芹撰書的用心,是懷著一把「辛酸之淚」而寫的。

(2) 脂硯齋得享高壽,看著「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

(3) 脂硯齋對曹雪芹一生的遭遇非常同情,故「余常哭芹,淚亦待盡」。

(4) 脂硯齋從未見過「癩頭和尚」,「奈不遇癩頭和尚何」。

(5) 脂硯齋與曹雪芹是關係密切的一對,「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

凡例有詩: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

「情痴」在小說中指賈寶玉,現實中即曹雪芹。和他一對的是「紅袖」,「紅袖」意味著是女孩子。

第八回通靈寶玉之詩: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公子」指賈寶玉,與之相對是「紅妝」,「紅妝」也意味著女孩子。換句話說,脂硯齋是個女子,曹雪芹的紅顏知己。

周汝昌舉了兩例:

第三十八回菊花詩、螃蟹詠,湘雲請客時,寶玉特要合歡花浸的酒。「庚辰本」雙行夾註云:

傷哉!作者猶記矮 [按音拗,大頭深目之貌,此處當指船頭或房室形狀] 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可見她也參與此事。

又如第六十三回寶玉作壽夜宴,芳官滿口嚷熱,一雙行批云:

余亦此時太熱了,恨不得一冷。既冷時思此熱,果然一夢矣。

此明系用冷熱字雙關今昔盛衰;則此人亦曾在此會中了。但這幾回書裡,全是女眷大聚會,實在找不出一個「堂兄弟」來。

……綜合以上,得出一個解釋:只有此人如果是一個女性,一切才能講得通。

《好了歌注》「說什麽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後有一批語:

寶釵、湘雲一干人。

寶釵兒時曾遇癩頭和尚,「奈不遇癩頭和尚何」就只有史湘雲。

周汝昌說:

在第二十六回,果然有一條旁批說:

玉兄若見此批,必云:「老貨!他處處不放鬆,可恨可恨!」回思將余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請注意這條批的重要性:一、明言與釵、顰等相比,斷乎非女性不合;我們可以設疑:末尾既說明「一笑」,分明是開玩笑的注腳,何得固執?可是,如果是「堂兄弟」或是什麼「很親的」男性「族人」,竟會以愛人、妻子的關係相比,而且自居女性,這樣的「玩笑」,倒是不算不稀奇的事。二、且亦可知其人似即與釵、顰同等地位,而非次要的人物。

與釵、顰同等地位,卻非次要的女性人物,不是史湘雲,還有誰?

周氏復言:

「甲戌本」在第二回裡有一旁批:

先為寧榮諸人當頭一喝,卻是為余一喝!

是此人並不在寧榮之數,我想也許《石頭記》裡根本沒有運用這個藝術原型?但至四十八回一雙行夾批分明說:

……故「紅樓夢」也。余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一大夢也。- 脂硯齋。

她已明說了自己不但是夢中人 (即書中人,夢字承上文書名,乃雙關語),而且也好像是特為了作此夢中人而作此一大夢 - 經此盛衰者。則此人明明又系書中一主要角色,尚有何疑?

反覆思繹:與寶玉最好,是書中主角之一而又非榮寧本姓的女子有三:即釵、黛和史湘雲。按雪芹原書,黛早逝,釵雖嫁了寶玉也未白頭偕老,且她們二人的家庭背景和寶玉家迥不相似。惟有湘雲家世幾乎和賈家完全無異,而獨她未早死,且按以上三次宴會而言,湘雲又恰巧都在,並無一次不合。因此我疑心這位脂硯,莫非即是書中之湘雲的藝術原型吧?

周汝昌的判斷大體可信。如大家仍未能接受,再看第八回以下批語:

余最恨無調教之家,任其子侄肆行哺啜,觀此則知大家風範。

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史湘雲便悄和寶玉計較道:「有新鮮鹿肉,不如咱們要一塊,自己拿了園裡弄著,又頑又吃。」寶玉聽了,巴不得一聲兒,便真和鳳姐要了一塊,命婆子送入園去。

……正說著,只見李嬸也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紈道:「怎麼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乾淨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裡商議著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 眾人聽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兩個來。」黛玉笑道:「這可是雲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

……黛玉笑道:「那裡找這一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亭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亭一大哭!」湘雲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

史湘雲不依禮教,「越名教而任自然」,可見一斑。和她一同不依禮教的,是寶玉。

第四十二回:

只聽「咕咚」一聲響,不知什麼倒了,急忙看時,原來是湘雲伏在椅子背兒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被他全身伏著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兩下裡錯了勁,向東一歪,連人帶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擋住,不曾落地。眾人一見,越發笑個不住。寶玉忙趕上去扶了起來,方漸漸止了笑。

史湘雲用不正確的姿勢坐椅子,「連人帶椅都歪倒了」,扶起她的是寶玉。

第三十八回有批語:

看他忽用賈母數語,閑閑又補出此書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釵》的一般,令人遙憶不能一見,余則將欲補出枕霞閣中十二釵來,豈不又添一部新書?

周汝昌說:

枕霞閣原是賈母娘家的舊事,也就是湘雲家裡的舊事。試問若不是「賈母」自家的人,誰有資格配補這部新書呢?

至此,脂硯齋是史湘雲的歷史原型,史湘雲乃脂硯齋在小說中的化身,這是可以肯定的了。

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批語云:

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史湘雲是與衛若蘭共諧連理。

可是,史湘雲長壽,加上史、衛長期天各一方,湘雲晚年會否遇到落泊的寶玉,也很難說。

回到現實,從「回思將余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脂硯齋極有可能是曹雪芹的伴侶、妻子。

[參考資料]

1.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

2021年2月1日 星期一

論秦可卿的兩重身份

秦可卿有兩重身份,一重是仙界的,一重是俗世的。

先談其俗世身份。她是寧國府賈珍之媳、賈蓉之妻。

寧國公賈演,歷賈代化、賈敬、賈珍到賈蓉,已陷入「三世單傳」的困境。賈蓉必須有子嗣,否則寧國府將會絕後。

此外,榮國府賈政元配是王夫人,金陵王家出身。其內侄女是王熙鳳,賈赦子賈璉之妻。賈母出身史家,賈、史、王、薛乃四大家族。換言之,榮國府娶媳婦,是極度講究門當戶對。寧國公是榮國公的兄長,寧國府娶媳婦更加不可能不講究。賈蓉之妻理應有一定家世背景。

弔詭的是,據第八回,秦可卿竟是秦業的養女,養生堂的棄嬰:

他父親秦業現任營繕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當年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並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女兒,小名喚可兒,長大時,生的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許與賈蓉為妻。那秦業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鐘。

果真如此,秦氏在賈府應該備受冷眼歧視,「那賈家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有趣的是,賈府中人對秦氏都很好,第十一回秦氏自白:

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己的女孩兒似的待。嬸娘的侄兒雖說年輕,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倒不用說了,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無不和我好的。

第十三回:

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平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有謂秦氏深得賈母疼愛,賈母是賈府的最高權威,眾人忌憚賈母,自然不敢對秦氏不客氣。這在第五回可以找到證據:

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的。

但即使如此,林黛玉也深得賈母疼愛,還是賈母的外孫女,她尚且被下人暗中議論。秦可卿縱得賈母歡心,不保證「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這背後該有某些隱秘,至少她不可能是一個小官吏的養女,養生堂的棄嬰,第八回的記載有問題。

秦可卿死時,向鳳姐託夢,細看她說些什麼,第十三回:

嬸嬸,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

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能可常保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諸事都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後日可保永全了。

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競爭,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為後慮,臨期只恐後悔無益了。

這些話所埋藏的哲理、見識、具體建議,決不是一個小官吏的養女,養生堂的棄嬰可以擁有。

再看秦氏臥室擺設,第五回:

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寶玉此時便覺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云:「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連珠帳。

一般人只看到諸擺設的情色暗示,但武則天是女皇帝、趙飛燕與楊貴妃是寵妃、安祿山曾稱帝、兩位公主是皇族宗室,為何秦可卿臥室會有這麼顯貴的東西?不是有點不尋常嗎?

還有,安祿山引發「安史之亂」,武則天代唐自立,趙飛燕亂內,都是朝廷的謀叛者。秦可卿和當時朝中的謀叛者會否有關係?

最後,我們看第十三回:

可巧薛蟠來吊問,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道:「我們木店裡有一副板,叫做什麼檣木,出在潢海鐵網山上,作了棺材,萬年不壞。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原系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現今還封在店裡,也沒人出價敢買。你若要,就抬來罷了。」賈珍聽了,喜之不盡,即命人抬來。大家看時,只見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璫如金玉。大家都奇異稱賞。賈珍笑問:「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一千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去。什麼價不價,賞他們幾兩工錢就是了。」賈珍聽說,忙謝不盡,即命解鋸糊漆。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時賈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這話如何肯聽。

秦可卿死後,所用棺木竟是「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被賈珍用了。「壞了事」指謀反失敗,所以賈政有顧忌。

賈珍心中早打定主意,因而趁便就說要與賈蓉捐個前程的話。戴權會意,因笑道:「想是為喪禮上風光些?」賈珍忙道:「老內相所見不差。」戴權道:「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缺了兩員,昨兒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裡。你知道,咱們都是老相好,不拘怎麼樣,看著他爺爺的分上,胡亂應了,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度使馮胖子要求與他孩子捐,我就沒工夫應他。既是咱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賈珍忙命人寫了一張紅紙履歷來。

這是「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的由來。戴權,脂批:「妙!大權也。」

更莫說北靜王出現在她的喪禮中,曹雪芹不惜筆墨大書特書秦氏喪禮:

走不多時,路旁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王府東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寧郡王,第四座是北靜郡王的。原來這四王,當日惟北靜王功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現今北靜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謙和。近聞寧國公冢孫媳告殂,因想當日彼此祖父相與之情,同難同榮,未以異姓相視,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喪上祭,如今又設路祭,命麾下的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大轎鳴鑼張傘而來,至棚前落轎。手下各官兩旁擁侍,軍民人眾不得往還。

北靜王後來成為忠順王的政敵,圖謀不軌,賈府被抄家,就是因為與北靜王過從甚密。

綜合種種線索,秦可卿極有可能是「義忠親王老千歲」的後人,當年遺下她在養生堂,也是「不曾拿去」的結果。

秦業知道這個女孩不得不抱養,賈府上下也知其出身,故對秦氏萬分尊重。即使賈珍之繼室尤氏,在秦氏病後,仍為此憂心忡忡,第十回:

你且不必拘禮,早晚不必照例上來,你就好生養養罷。就是有親戚一家兒來,有我呢。就有長輩們怪你,等我替你告訴。

倘或他有個好和歹,你再要娶這麼一個媳婦,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情的人兒,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

他這為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所以我這兩日好不煩心,焦的我了不得。

直至通姦事發,尤氏乃至賈府中人才面色一變,對秦氏冷淡。

秦氏因與賈珍「情既相逢必主淫」而弄得身敗名裂,只有鳳姐還前來悉心探望,故秦氏死時向鳳姐託夢。

曹雪芹對「情 (淫)」是看得非常負面的,情、淫一體,秦可卿、司祺、尤二姐,都有情、有淫,三人俱不得好下場。秦可卿身份是顯貴,又得人心,奈何就毀在一個「情 (淫)」字。

秦氏判詞「謾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判曲「家事消亡首罪寧」,正因賈珍用了「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檣木」,令當朝皇帝覺得賈府有謀逆之心。加上榮國府與北靜王的一段關係,遂引致抄家。

當然,從另一角度看,也可視為秦氏引導寶玉往仕途經濟失誤,令賈府唯一振興希望斷絕,故「首罪寧」。這裡則涉及秦氏仙界的身份。

《紅樓夢》裡僅寶黛有前世,其實不然,秦可卿也有仙界的身份。她就是警幻仙姑在凡間的化身。

第五回正文:

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

脂批:

刻骨吸髓之情景,如何想得來,又如何寫得來?[進房如夢境。]

正文:

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云: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

脂批:

已入夢境矣。

秦氏房間根本就是太虛幻境!

正文:

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

誰住在太虛幻境?正是警幻仙姑。

判詞:

情天情海幻情身。

「情天情海」即是「孽海情天」,「孽海情天」是「太虛幻境」一座宮門上面橫書的四個大字,秦可卿是「孽海情天」幻化出來的有情之身,不是警幻仙姑是什麼?

第八回「他父親秦業」後有脂批:

妙名。業者,孽也,蓋云情因孽而生也。

秦業是「孽海情天」的異名同謂。

第七回回前詩: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十二花容色最新」是講金陵十二釵,「家住江南本姓秦」者乃「惜花人」,並非指秦可卿就是「惜花人」,而是指「惜花人」乃警幻仙姑。因仙姑惜花,才不想群芳離散,賈府破亡,才要啟導寶玉。

西方天主教有天主子道成肉身為耶穌的故事,警幻仙姑道成肉身,即為秦可卿。警幻仙姑、秦可卿是不一不二的關係,故警幻仙姑稱秦可卿為妹妹。

警幻仙姑為何要下凡成為秦可卿?因為要開導寶玉,令寶玉擺脫「意淫」,轉向仕途經濟用力。無奈整個開導過程出了岔子,寶玉擺脫不了「意淫」,任務無法達成,秦可卿就再無於人間存在的必要,故可卿對鳳姐說:「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治不了命」是因為她一定要消失,她是為開導寶玉才存在於凡間。

警幻下凡,是有任務,無奈一旦下凡,即有人性,有感情,秦可卿與賈珍發生關係,也猥褻過寶玉,終致功敗垂成,她也要為自己所做負責,上吊自盡收場。她向鳳姐報夢,實際是以秦可卿的形相,說警幻仙姑想說的話,作警幻仙姑想作的告誡,那種深謀遠慮、那種預言精準,已是神仙的層次,非人的層次了,可卿一死,便回到她原來的地方去了。

總之,秦可卿有兩重身份:

(1) 仙界的身份:警幻仙姑;

(2) 俗世的身份:當朝叛逆「義忠親王老千歲」的後人,秦業養女,寧國府賈珍之媳、賈蓉之妻。

劉心武認為秦可卿是康熙帝廢太子胤礽之女,也有人覺得「義忠親王老千歲」是多爾袞,這些講法都有道理,但始終不能被核實。惟秦可卿具上述雙重身份,則可從《紅樓夢》正文及脂批中獲得證實。

[參考資料]

1.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之秦可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