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5日 星期五

脂硯齋略考

脂硯齋批語對研讀曹雪芹《紅樓夢》非常重要,脂硯齋是誰?從若干批語可窺探一二。

第一回標題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後有一段批語: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日淚筆。

此透露出五個訊息:

(1) 脂硯齋能了解曹雪芹撰書的用心,是懷著一把「辛酸之淚」而寫的。

(2) 脂硯齋得享高壽,看著「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

(3) 脂硯齋對曹雪芹一生的遭遇非常同情,故「余常哭芹,淚亦待盡」。

(4) 脂硯齋從未見過「癩頭和尚」,「奈不遇癩頭和尚何」。

(5) 脂硯齋與曹雪芹是關係密切的一對,「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

凡例有詩: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

「情痴」在小說中指賈寶玉,現實中即曹雪芹。和他一對的是「紅袖」,「紅袖」意味著是女孩子。

第八回通靈寶玉之詩: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公子」指賈寶玉,與之相對是「紅妝」,「紅妝」也意味著女孩子。換句話說,脂硯齋是個女子,曹雪芹的紅顏知己。

周汝昌舉了兩例:

第三十八回菊花詩、螃蟹詠,湘雲請客時,寶玉特要合歡花浸的酒。「庚辰本」雙行夾註云:

傷哉!作者猶記矮 [按音拗,大頭深目之貌,此處當指船頭或房室形狀] 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可見她也參與此事。

又如第六十三回寶玉作壽夜宴,芳官滿口嚷熱,一雙行批云:

余亦此時太熱了,恨不得一冷。既冷時思此熱,果然一夢矣。

此明系用冷熱字雙關今昔盛衰;則此人亦曾在此會中了。但這幾回書裡,全是女眷大聚會,實在找不出一個「堂兄弟」來。

……綜合以上,得出一個解釋:只有此人如果是一個女性,一切才能講得通。

《好了歌注》「說什麽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後有一批語:

寶釵、湘雲一干人。

寶釵兒時曾遇癩頭和尚,「奈不遇癩頭和尚何」就只有史湘雲。

周汝昌說:

在第二十六回,果然有一條旁批說:

玉兄若見此批,必云:「老貨!他處處不放鬆,可恨可恨!」回思將余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請注意這條批的重要性:一、明言與釵、顰等相比,斷乎非女性不合;我們可以設疑:末尾既說明「一笑」,分明是開玩笑的注腳,何得固執?可是,如果是「堂兄弟」或是什麼「很親的」男性「族人」,竟會以愛人、妻子的關係相比,而且自居女性,這樣的「玩笑」,倒是不算不稀奇的事。二、且亦可知其人似即與釵、顰同等地位,而非次要的人物。

與釵、顰同等地位,卻非次要的女性人物,不是史湘雲,還有誰?

周氏復言:

「甲戌本」在第二回裡有一旁批:

先為寧榮諸人當頭一喝,卻是為余一喝!

是此人並不在寧榮之數,我想也許《石頭記》裡根本沒有運用這個藝術原型?但至四十八回一雙行夾批分明說:

……故「紅樓夢」也。余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一大夢也。- 脂硯齋。

她已明說了自己不但是夢中人 (即書中人,夢字承上文書名,乃雙關語),而且也好像是特為了作此夢中人而作此一大夢 - 經此盛衰者。則此人明明又系書中一主要角色,尚有何疑?

反覆思繹:與寶玉最好,是書中主角之一而又非榮寧本姓的女子有三:即釵、黛和史湘雲。按雪芹原書,黛早逝,釵雖嫁了寶玉也未白頭偕老,且她們二人的家庭背景和寶玉家迥不相似。惟有湘雲家世幾乎和賈家完全無異,而獨她未早死,且按以上三次宴會而言,湘雲又恰巧都在,並無一次不合。因此我疑心這位脂硯,莫非即是書中之湘雲的藝術原型吧?

周汝昌的判斷大體可信。如大家仍未能接受,再看第八回以下批語:

余最恨無調教之家,任其子侄肆行哺啜,觀此則知大家風範。

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史湘雲便悄和寶玉計較道:「有新鮮鹿肉,不如咱們要一塊,自己拿了園裡弄著,又頑又吃。」寶玉聽了,巴不得一聲兒,便真和鳳姐要了一塊,命婆子送入園去。

……正說著,只見李嬸也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紈道:「怎麼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乾淨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裡商議著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 眾人聽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兩個來。」黛玉笑道:「這可是雲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

……黛玉笑道:「那裡找這一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亭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亭一大哭!」湘雲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

史湘雲不依禮教,「越名教而任自然」,可見一斑。和她一同不依禮教的,是寶玉。

第四十二回:

只聽「咕咚」一聲響,不知什麼倒了,急忙看時,原來是湘雲伏在椅子背兒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被他全身伏著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兩下裡錯了勁,向東一歪,連人帶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擋住,不曾落地。眾人一見,越發笑個不住。寶玉忙趕上去扶了起來,方漸漸止了笑。

史湘雲用不正確的姿勢坐椅子,「連人帶椅都歪倒了」,扶起她的是寶玉。

第三十八回有批語:

看他忽用賈母數語,閑閑又補出此書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釵》的一般,令人遙憶不能一見,余則將欲補出枕霞閣中十二釵來,豈不又添一部新書?

周汝昌說:

枕霞閣原是賈母娘家的舊事,也就是湘雲家裡的舊事。試問若不是「賈母」自家的人,誰有資格配補這部新書呢?

至此,脂硯齋是史湘雲的歷史原型,史湘雲乃脂硯齋在小說中的化身,這是可以肯定的了。

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批語云:

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史湘雲是與衛若蘭共諧連理。

可是,史湘雲長壽,加上史、衛長期天各一方,湘雲晚年會否遇到落泊的寶玉,也很難說。

回到現實,從「回思將余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脂硯齋極有可能是曹雪芹的伴侶、妻子。

[參考資料]

1.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