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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9月9日 星期二

隋代開鑿運河弊多於利?

在隋代以前,連接黃河、淮水的人工運河,只有鴻溝。鴻溝於戰國時由魏惠王下令開鑿,劉邦、項羽兩分天下,便是以此為界。歷兩漢、魏晉、南北朝,鴻溝一直是黃淮主要水運交通線路之一,但隨著時日推移,河道不免淤塞,於是有另建新運河的需要。

隋代建成的運河,共有五條。

1. 廣通渠

開鑿年份:隋文帝開皇四年 (公元 584 年)

位置:大興城至潼關

功能:將關東的米糧運入關中

2. 通濟渠

開鑿年份:隋煬帝大業元年 (公元 605 年)

位置:自西苑 (河南洛陽縣西) 引穀洛水到黃河,又自板渚 (河南氾縣東北二十里) 引黄河水通淮河

功能:將江淮地區的米糧運至洛陽

3. 永濟渠

開鑿年份:大業四年 (公元 608 年)

位置:由黃河北通涿郡

功能:把將士及軍糧運至東北前線,以便對高麗用兵。

4. 山陽瀆 (邗溝)

開鑿年份:大業元年 (公元 605 年)

位置:自山陽 (江蘇淮安縣治) 引淮水至揚子 (江蘇儀徵縣東南) 人長江

功能:巡幸江都

5. 江南河

開鑿年份:大業六年 (公元 610 年)

位置:自京口 (江蘇丹徒縣治) 引長江水至餘杭,入錢塘江。

功能:東巡會稽

不難發現,除了山陽瀆、江南河,廣通、通濟、永濟三渠皆有漕運功能,即運送官糧到朝廷 / 運送軍糧到軍區的作用。唐人杜佑在《通典.食貨十.漕運》形容廣通渠令「轉運通利,關內賴之」,通濟渠則使得「天下利於轉輸」。

事實上,即使山陽瀆,其早在隋文帝開皇七年 (公元 587 年) 已開通,「於揚州開山陽瀆,以通運漕」(《隋書.高祖紀上》),值得注意是「以通運漕」四字,山陽瀆未必全無漕運作用。

誠然,生於杜佑之前的人,如魏徵等撰《隋書》、李延壽撰《北史》,都喜歡強調煬帝為遊幸娛樂而開鑿運河 (「發河南諸郡男女七百萬開通濟渠,自西苑引穀、洛水達於河,自板渚引河通於淮」後,便接著寫「遣黃門侍郎王弘、上儀同於士澄往江南採木,造龍舟、鳳抃、黃龍、赤艦、樓船等數萬艘」),這論調為司馬光撰《通鑑》時所繼承。

可是,如《劍橋中國隋唐史》指出,此極有可能是受儒家思想薰陶的史學家的偏見,他們只知重農、反對戰爭,卻看不見運河有推動經濟發展的益處,並有助軍事行動的進行。

退一步看,即使煬帝真是為遊幸娛樂而開鑿運河,主觀動機是一回事,客觀效果又是另一回事。運河建成後,的確實現「以東南糧餉養西北士馬」,煬帝未嘗沒有「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功勞。

全漢昇對隋代運河有很高的評價 (受陳寅恪啟發),他說:

隋煬帝因為要遊幸江都而開鑿的運河,完成不久以後,由於歷史上其他因素的影響,在此後的六百多年內變為唐宋帝國的大動脈。這一條動脈的暢通與停滯,足以決定唐宋國運的盛衰隆替,其關係的密切簡直有如真正的動脈之於身體那樣。(《唐宋帝國與運河》緒論)

無獨有偶,《劍橋中國隋唐史》有以下一段:

如果人們看過中國的地形圖和對定居的農業已有所瞭解,就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些運河,再加上自然的水道,保證了隋能獲取所有最富饒地區的資源 (只有四川除外,但它與京都有一條相當完善的驛道相連)。我們現在沒有關於隋代船運的稅、糧和布的數字,但大糧倉儲糧充足,有幾個成了隋末奪權鬥爭的重要戰利品。唐代的繁榮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歸因於它繼承和改善了這一運河體系。通往東北的永濟渠之開鑿,不但是為了運來河北的稅收,而且部分地出於重要的戰略目的,即在需要軍隊防禦北方和東北部區域時供應兵員。此渠還有政治用途。如上所述,中國經過長期的分裂後,最近才靠武力被重新統一。新君主在全帝國炫耀其財富和威嚴的能力是重要的有利條件;當然,把軍隊和供應以船運至有潛在反抗危險的地區的能力則更重要。長江南面的中國東南部已處於移民定居的過程中;運河系統延伸至杭州,舉例來說,就大大促進了杭州的發展,使它從一個邊境前哨地一躍而為繁榮的商業城市。

正面肯定隋代運河系統的貢獻,基本上已成為中外史學界的共識。

至元朝,因以大都 (今北京) 為首都,為了令江浙一帶的米糧直向北運,於是避免繞道洛陽,裁彎取直,修建濟州、會通、通惠等河,成為京杭大運河。

2025年9月2日 星期二

楊廣有弒父淫母嗎?

楊廣弒父淫母,不見於《隋書》本紀,而見於后妃傳。司馬光撰《資治通鑑》,採后妃傳說法,但兩書皆後出 (《隋書》由魏徵等編撰,《通鑑》寫於北宋),追源溯始,故事可能來自隋末唐初趙毅的筆記《大業略記》。

比對《大業略記》和《隋書.后妃傳》,可以發現《略記》:

a. 指被姦者為容華夫人蔡氏,非宣華夫人陳氏。

b. 有疑似強姦的描述,如「召蔡於別室」、「面傷而髮亂」,為后妃傳所無。

c. 有具體描述文帝怒時動作「齧指出血」。

d. 無后妃傳特別提到的「獨孤誤我」。

e. 提及文帝急召楊勇的動機 – 即令廢立。

f. 不把柳述、元巖歸入楊廣陣營,即未有與楊廣、楊素同流合污。后妃傳則有「述、巖出閤為勑書訖,示左僕射楊素」,含主動出示義。

g. 有楊廣遣楊素、張衡同進毒藥一節。后妃傳刪去楊素、進毒藥,改為楊廣遣張衡入文帝寢殿,不久文帝暴崩。

h. 有「帝簡驍健官奴三十人皆服婦人之服,衣下置仗,立於門巷之間,以為之衛」。

從史籍可信性看,后妃傳雖為正史一部份,但因其成書年代較後,且有相當部份疑似抄自《大業略記》,其並不比《大業略記》更可信。但《大業略記》本身是部筆記,筆記自不免含有主觀虛構杜撰成分,如是者,楊廣弒父淫母,可以是純屬虛構,至少無法完全獲得證實。故此,若用嚴謹的治史態度,此則隋宮疑案可謂無討論餘地,只能付之闕如。

不過,退後一步,在相信二書皆反映一定史實的前提下,我們未嘗不可考證出哪個版本比較合理,從而還原較為貼近史實的說法。

以下我們從一個不顯眼,卻非常重要的人物切入,這個人物是張衡。

據《隋書.張衡傳》:

衡幼懷志尚,有骨鯁之風。年十五,詣太學受業,研精覃思,為同輩所推……擢拜漢王侍讀。衡又就沈重受《三禮》,略究大旨。

讀儒書出身,曾親自前往太學受業,又任侍讀,跟隨沈重受《三禮》,張衡怎可能違背忠臣節義,助紂為虐,毒殺文帝?

他對楊廣「竭慮盡誠事之」,甚至「奪宗之計,多衡所建」,一來楊廣是他的直屬上司,待他甚為親厚 (見「王甚親任之」),基於報答知遇之恩,不得不為此。二來楊廣與當時太子楊勇相比,確有過人德行 (見《隋書.煬帝紀上》「當時稱為仁孝」)。張衡認楊廣有聖主之資,為其出謀劃策,在當時是很合理的,亦符合其儒生身份。

然而,「衡亦竭慮盡誠事之,奪宗之計,多衡所建也」不等於無底線地幫助楊廣奪位,後者張衡決不為之,因違背儒家忠義觀念也。事實上,楊廣做了皇帝後,大興土木,張衡曾不怕身死,勸諫楊廣,《隋書.張衡傳》:

時帝欲大汾陽宮,令衡與紀弘整具圖奏之。衡承間進諫曰:「比年勞役繁多,百姓疲敝,伏願留神,稍加折損。」帝意甚不平。

張衡既不唯楊廣之命是從,當他知道楊廣要毒殺當今聖上,其怎願意為之?其必諫止楊廣所為,至少事後和楊廣關係有隔閡。可是,觀乎楊廣即位後,「煬帝嗣位,除給事黃門侍郎,進位銀青光祿大夫,俄遷御史大夫,甚見親重」,二人關係並未疏遠,反而親上加親,據此逆推,楊廣必定並未要求張衡做不忠之事,甚至乎,在張衡看來,楊廣亦未做出謀父性命一類禽獸般的惡行,否則「甚見親重」不可能成立。

有謂張衡送藥時,或不知該藥為一毒藥,至文帝服用暴斃,楊廣以藥力過猛解釋開脫,張衡便不覺楊廣有心下毒弒父。此非不可能,但張衡熟讀儒書,會不問情由為楊廣送藥嗎?又文帝暴卒,楊廣雖可砌辭狡辯,但張衡內心必存愧疚,繼而不願受楊廣的升官。兩人關係全無影響,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張衡並未在知情 / 不知情下殺害隋文帝。

假如以上分析無誤,張衡無親手殺死隋文帝,已可確定。但《大業略記》記楊素、張衡一同入內,會否楊素出手,張衡敢怒而不敢言?且看《隋書.張衡傳》以下一段:

禮部尚書楊玄感使至江都,其人詣玄感稱冤。玄感固以衡為不可。及與衡相見,未有所言,又先謂玄感曰:「薛道衡真為枉死。」玄感具上其事……

如果楊素真是進毒弒帝 / 揮刀殺帝,而張衡又親眼目擊,他不可能仍視楊素之子楊玄感為心腹好友,向他吐露心聲「薛道衡真為枉死」。只有張衡視玄感為故人之子,他才會如此做,既如此做,就反映他對楊素父子完全信任。楊素果真弒帝,張衡能對他有這種信任嗎?

所以,楊素、張衡都沒有動手殺死隋文帝,那麼,隋文帝是怎樣死的?

《大業略記》、《隋書.后妃傳》不約而同提到楊廣覬覦父皇妻子的美色。但翻查史料,煬帝後宮只得八人,其是否如此好淫,或有亂倫的性癖好,值得存疑。

真正導致文帝改弦易轍,要重立楊勇為太子,必有比強姦 / 非禮名義上的母親更可恨的事,此即《隋書.楊素傳》記載:

時皇太子入居大寶殿,慮上有不諱,須豫防擬,乃手自為書,封出問素。素錄出事狀以報太子。宮人誤送上所,上覽而大恚。

試想文帝當時心情:我尚未死,彼已汲汲於想我死,安排好一切謀我的天下,如此不仁不孝的忤逆子,怎配當天下君主?「獨孤誤我」未必出自文帝之口,但必是其心聲。因想到「畜生何足付大事」,遂決意廢立,決意召回楊勇。

一個旁證是,楊廣即位不久,便馬上縊殺楊勇,《資治通鑑》卷一百八十:

太子遣約入長安,易留守者,矯稱高祖之詔,賜故太子勇死,縊殺之;然後陳兵集眾,發高祖凶問。煬帝聞之,曰:「令兄之弟,果堪大任。」追封勇為房陵王,不為置嗣。

《資治通鑑考異》:

大業略記云:「庶人勇八男,亦陰加酖害,恐其為厲,皆倒埋之。」

楊廣必知父親死前欲重立楊勇,故狠下毒手。

據《隋書.柳述傳》:

楊素時稱貴倖,朝臣莫不讋憚,述每陵侮之,數於上前面折素短。判事有不合素意,素或令述改之,輒謂將命者曰:「語僕射,道尚書不肯。」素由是銜之。

柳述與楊素有宿怨,《隋書.后妃傳》「述、巖出閤為勑書訖,示左僕射楊素」根本不可能發生。

又楊廣強行令柳述家散人亡,元巖也好不了多少,《隋書.華陽王楷妃傳》:

父巖,性明敏,有氣幹。仁壽中,為黃門侍郎,封龍涸縣公。煬帝嗣位,坐與柳述連事,除名為民,徙南海。後會赦,還長安。有人譖巖逃歸,收而殺之。

如果二人有「示左僕射楊素」,當有通風報信之大功,怎會被置於死地?除非二人奉文帝敕令,正急召楊勇,而為楊素暗中知悉,告知楊廣,楊廣懷恨在心,決意報復,二人方得到如此悲慘的下場。

楊廣發動政變,一方面要萬無一失,一方面又不能過於張揚。遣楊素、張衡入文帝寢殿是有的,但未必下弒父命令,即使下,亦可能只楊素得知,張衡則不知也。同一時間,矯詔執柳述、元巖,並派東宮士兵入宮守衛,由親信宇文述、郭衍控制,亦是應有之事。為免打草驚蛇,於是要求衛士「皆服婦人之服,衣下置仗,立於門巷之間」,《大業略記》與《隋書.楊素傳》的記載可同時並存 (《隋書.楊素傳》:「素矯詔追東宮兵士帖上臺宿衛,門禁出入,並取宇文述、郭衍節度」)。

文帝已經病重,加上之前大恚,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可想而知。本來一心等待楊勇歸來,豈料楊勇未至,楊素等已前來,憶起不肖子與楊素合謀種種,復添以外面疑有東宮衛士,雙重刺激之下,文帝再次大恚,氣絕而死,絕非不可能。也只有這樣死法,張衡不覺楊廣弒父,楊素亦未弒君,三人得以維持互相信任的關係。

今再整理隋文帝死亡始末:

1. 病中得知太子楊廣和楊素圖謀不軌,覬覦自己的帝位。

2. 太子楊廣開始將圖謀轉為行動,為文帝所知悉。

3. 敕令柳述、元巖急召楊勇。

4. 機事不密,為楊素知悉,並通知太子楊廣,二人商討對策。

5. 楊廣遣楊素、張衡入文帝寢殿侍疾,同時矯詔執柳述、元巖,並派東宮士兵入宮守衛,由親信宇文述、郭衍控制。

6. 文帝見楊勇未至,楊素等已前來,憶起楊廣與楊素合謀種種,復添以外面疑有東宮衛士,雙重刺激,大恚氣絕而亡。

7. 嚴懲柳述、元巖,賜死楊勇及其後代。

順便一提,中國大陸著名隋唐史學者蒙曼,在百家講壇開講「大隋風雲」系列,提及文帝之死,說:

可能有人會說,既然如此,為甚麼隋文帝當晚就死了呢?這應該是一連串事情既怒又驚的結果。怒,當然是指密信事件;驚,則是指楊廣派兵軟禁他。隋文帝本來就已處於彌留之際,就算沒有這些變故,也未必活過十三日。何況經過一番折騰,當然死得更快了。

我們分析到這一步,得出的結論是:隋文帝之死介於正常死亡和非正常死亡之間。

所謂正常死亡,是指他並沒有真正遭到外力的侵害,既沒被投毒,也沒被打死。所謂非正常,則是指七月十三日的一連串事件,確實對他的精神構成重大打擊,加速了他的死亡。

這樣看來,歷史上所謂的隋煬帝弒父其實並不完全正確,楊廣所為只是以軟暴力加速隋文帝死亡而已。如果他日後做得好,人們很可能會慢慢忘掉這件事,只可惜楊廣後來亡了國,人們便開始把各種各樣的帽子扣到他身上,在這種背景下,所謂淫母弒父的說法紛紛出籠,直到最後被寫進史書之中。(《蒙曼說隋:隋文帝楊堅》)

她的見解,與筆者真可謂「英雄所見略同」!這也是筆者看過比較貼近史實的論斷。

2025年8月26日 星期二

楊廣為何被改立為皇太子?

談到隋煬帝楊廣,大家都會想到他矯情造作,欺騙了父皇及母后,耍手段奪得太子之位。然而,這說法不盡準確。須知道隋文帝及獨孤皇后都是有政治識見及相當閱歷的人,他們決不會因楊廣一時的討好而易儲。事實上,如過去我們所講,楊勇本身存在不少問題,楊廣在這些方面比他優秀,此方是隋文帝廢長立庶的主因。

細讀《隋書.煬帝紀上》首兩段,楊廣何以優於楊勇,一目了然。

上美姿儀,少敏慧,高祖及后於諸子中特所鍾愛……上好學,善屬文,沉深嚴重,朝野屬望。

楊勇率性而為,未有考慮他人想法。楊廣卻不然,善於鑒貌辨色,見機行事 (所謂「敏慧」),城府極深,不隨便表露自己的感情及想法 (所謂「沉深嚴重」)。

既而高祖幸上所居第,見樂器弦多斷絕,又有塵埃,若不用者,以為不好聲妓,善之。

「無弦琴」有典故,《宋書.隱逸傳》:「(陶) 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絃,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楊廣是要在父親面前,塑造淡泊名利、安貧樂道的形象。適值文帝好儉樸,見之自然龍顏大悅。

另《隋書楊勇傳》有「晉王知之,彌自矯飾,姬妾但備員數,唯共蕭妃居處。皇后由是薄勇,愈稱晉王德行。其後晉王來朝,車馬侍從,皆為儉素,敬接朝臣,禮極卑屈,聲名籍甚,冠於諸王。」「皆為儉素」呼應「樂器弦多斷絕,又有塵埃」,旨在博得文帝歡心。「姬妾但備員數,唯共蕭妃居處」則呼應「不好聲妓」,以爭取獨孤后的稱許。

和楊勇不寵嫡妻而多妾迥異,楊廣只與蕭妃在一起,蕭妃由隋文帝一手選定。論家世背景,蕭妃出身蘭陵蕭氏,為「梁明帝巋之女」,加上「躬親勞苦」,「性婉順,有智識」,獨孤后見此兒媳,定必想起年輕的自己,由此更添幾分好感,這對楊廣無疑極為有利。

上尤自矯飾,當時稱為仁孝。

《隋書》是後來寫成,方知楊廣「矯飾」。在當時來說,楊廣言行體現著仁孝,為活生生的君子。

楊勇「總統舊齊之地」、跟舊北齊勳舊過從甚密,楊廣卻在平陳、征突厥等戰役擔任行軍元帥,與關隴武將有實質合作。

八年冬,大舉伐陳,以上為行軍元帥……後數載,突厥寇邊,復為行軍元帥,出靈武,無虜而還。

對前線將士體恤,尤其得到關隴武將支持,這些都是楊勇所欠奉。

嘗觀獵遇雨,左右進油衣,上曰:「士卒皆霑濕,我獨衣此乎!」乃令持去。

楊素是楊廣堅實的盟友,觀其生平事跡,差不多都與疆場結緣,《隋書.楊素傳》:

及平齊之役,素請率父麾下先驅……素與驍將十餘人盡力苦戰,憲僅而獲免。其後每戰有功……

……尋從韋孝寬徇淮南,素別下盱眙、鐘離……行至洛陽,會尉遲迥作亂,滎州刺史宇文胄據武牢以應迥,素不得進。高祖拜素大將軍,發河內兵擊胄,破之。遷徐州總管,進位柱國,封清河郡公,邑二千戶……

……上方圖江表,先是,素數進取陳之計……

……俄而江南人李稜等聚眾為亂,大者數萬,小者數千,共相影響,殺害長吏。以素為行軍總管,帥眾討之……

楊廣能結交楊素,亦跟其行軍元帥身份有關。

二十年,晉王廣為靈朔道行軍元帥,素為長史。王卑躬以交素。

楊素與高熲本來平起平坐,「代蘇威為尚書右僕射,與高熲專掌朝政」,但開皇十九年 (公元 599 年),高熲失勢,被免官,「仁壽初,(楊素) 代高熲為尚書左僕射」。楊廣取代楊勇成為太子,楊素是始作俑者。

早在監營仁壽宮時,楊素因督役嚴急,致使民伕死者甚眾。隋文帝追究責任,幸得獨孤后為其說項,楊素才避過一劫。往後的日子,楊素成為獨孤后心腹,高熲對文帝說「陛下豈以一婦人而輕天下!」獨孤后事後竟能知悉,對高熲懷恨在心,扳倒高熲,楊素在此不可能無角色 (《隋書.后妃傳》)。

正因為獨孤后和楊素站在同一陣線,當楊素建議廢勇立廣,獨孤后表示贊同。此從下列史料獲得證實:

由是諷上黜高熲,竟廢太子立晉王廣,皆 (獨孤后之謀也。(《隋書.后妃傳》)

(王曰:「臣性識愚下,常守平生昆弟之意,不知何罪,失愛東宮,恒蓄盛怒,欲加屠陷。每恐讒譖生於投杼,鴆毒遇於杯勺,是用勤憂積念,懼履危亡。」皇后忿然曰:「睍地伐漸不可耐,我為伊索得元家女,望隆基業,竟不聞作夫妻,專寵阿雲,使有如許豚犬。前新婦本無病痛,忽爾暴亡,遣人投藥,致此夭逝。事已如是,我亦不能窮治,何因復於汝處發如此意?我在尚爾,我死後,當魚肉汝乎?每思東宮竟無正嫡,至尊千秋萬歲之後,遣汝等兄弟向阿雲兒前再拜問訊,此是幾許大苦痛邪!」晉王又拜,嗚咽不能止,皇后亦悲不自勝。(《隋書.楊勇傳》)

時皇太子無寵,而晉王廣規欲奪宗,以素幸於上,而雅信約 (楊約是楊素弟弟)。於是用張衡計,遣宇文述大以金寶賂遺於約,因通王意……約然之,因以白素。素本兇險,聞之大喜,乃撫掌而對曰:「吾之智思,殊不及此,賴汝起予。」約知其計行,復謂素曰:「今皇后之言,上無不用,宜因機會,早自結托,則匪唯長保榮祿,傳祚子孫,又晉王傾身禮士,聲名日盛,躬履節儉,有主上之風,以約料之,必能安天下。兄若遲疑,一旦有變,令太子用事,恐禍至無日矣。」素遂行其策,太子果廢。(《隋書.楊約傳》)

楊廣收買楊約,說服楊素提出廢長立庶,再而楊素的話得到獨孤后支持,文帝復相信獨孤后及楊素,還有自己對楊勇、楊廣的觀感,於是在開皇二十年 (公元 600 年) 下詔廢太子楊勇為庶人,改立晉王楊廣為皇太子。

2025年8月19日 星期二

太子楊勇為何被廢?

太子楊勇早年「總統舊齊之地」,其與舊北齊勳貴該有某種聯繫。事實上,隋文帝欲徙齊地百姓「北實邊塞」,楊勇立刻上書諫止,為齊地百姓講說話,避免其受勞擾,太行山以東似是楊勇勢力所在,而非關中地區。

楊勇在開皇元年 (公元 581 年) 被立為皇太子,隋文帝這麼早冊立他,很大可能是汲取歷朝教訓,意圖避免帝位繼承所引起的骨肉相殘。觀乎「朕傍無姬侍,五子同母,可謂真兄弟也。豈若前代多諸內寵,孽子忿諍,為亡國之道邪」,繼承人一早已定,加上「五子同母」,隋文帝確有自信將來不會出現骨肉相殘。「軍國政事及尚書奏死罪已下,皆令勇參決之」,可知楊勇已獲安排做帝位接班的工作。

不過,楊勇為人處事頗迥異於代北武川鎮一貫胡化及尚武的作風,其「頗好學,解屬詞賦……引明克讓、姚察、陸開明等為之賓友」。明克讓,字弘道,父親明山賓,是南方梁朝的侍中。克讓「少好儒雅,善談論,博涉書史,所覽將萬卷。《三禮》禮論,尤所研精」,換言之,他是一儒生。姚察,字伯審,吳興武康人,吳太常卿姚信九世孫,「幼有至性,六歲誦書萬餘言。不好戲弄,勵精學業,十二能屬文」,然則他也是讀書人。至於陸開明,北齊滅亡後,隨北周武帝西行入長安,屬北齊舊臣。楊勇愛好文學,且與南朝遺臣之後、北齊前官員過從甚密,其不得關隴武將歡心,可以想像。

尤其甚者,楊勇「性寬仁和厚,率意任情,無矯飾之行」,簡單講,就是率性而為,全無機心。他喜歡蜀鎧 (筒袖鎧甲,三國至南北朝初期普遍使用,相傳是諸葛亮發明,故名「蜀鎧」),為之添以紋彩修飾,令其更美觀,卻未有考慮父親「居處服玩,務存節儉」,結果做法惹起文帝不悅,予以告誡。這是太子與皇帝首次出現分歧。值得注意是,史書載有「恐致奢侈之漸」,隋文帝擔心楊勇襲有北魏漢化後貴族奢靡之風,在他看來,貴族習氣必致亡國 (文帝曰:「歷觀前代帝王,未有奢華而得長久者」),不得不予以警惕,此一層,楊勇似乎懵然不知。

「今以刀子賜汝,宜識我心」,文帝賜刀給楊勇,正是要提醒兒子對漢化要有底線,勿忘記代北武川鎮,勿忘記「馬上得天下」。奈何太子羽翼漸豐,隱然有僭越文帝的架勢,「百官朝勇,勇張樂受賀。高祖知之,問朝臣曰:『近聞至節,內外百官,相率朝東宮,是何禮也?』太常少卿辛亶對曰:『於東宮是賀,不得言朝。』高祖曰:『改節稱賀,正可三數十人,逐情各去。何因有司徵召,一時普集,太子法服設樂以待之?東宮如此,殊乖禮制。』……自此恩寵始衰,漸生疑阻。」

高熲深得文帝信任,文帝曾稱讚「獨孤公猶鏡也,每被磨瑩,皎然益明」。可是,在楊勇和文帝之間,高熲竟站到楊勇一邊,「時高祖令選宗衛侍官,以入上臺宿衛。高熲奏稱,若盡取強者,恐東宮宿衛太劣。高祖作色曰:『我有時行動,宿衛須得雄毅。太子毓德東宮,左右何須強武?此極敝法,甚非我意。如我商量,恒於交番之日,分向東宮上下,團伍不別,豈非好事?我熟見前代,公不須仍踵舊風。』蓋疑高熲男尚勇女,形於此言,以防之也」。

誠然,高熲與楊勇是姻親,高熲之子是楊勇的女婿,楊勇又是儲君,高熲維護楊勇的利益,在所難免。但是,看在文帝眼裡,高熲所奏,等於自白是楊勇陣營的人,而且設法阻止他削弱「東宮宿衛」的武力。「太子毓德東宮,左右何須強武?此極敝法,甚非我意……我熟見前代,公不須仍踵舊風」,據此,文帝對高熲已甚為不滿,這自然和楊勇「太子黨」勢力過大有關。

獨孤皇后意見能左右隋文帝,她如何看楊勇?「勇多內寵,昭訓雲氏,尤稱嬖幸,禮匹於嫡。勇妃元氏無寵,嘗遇心疾,二日而薨。獻皇后意有他故,甚責望勇。自是雲昭訓專擅內政,后彌不平,頗遣人伺察,求勇罪過。」首先,獨孤皇后不喜歡看見人納妾,偏偏楊勇「多內寵」,此已是一致命傷。其次,楊勇嫡妻元妃,乃獨孤皇后親自選定,楊勇不加珍惜,反而迷戀雲昭訓。這裡元妃及雲昭訓的出身亦須一提。元妃出身,據次子楊廣取蘭陵蕭氏為妃推斷,其必是名門之後,為鮮卑貴族之女 (魏孝文漢化,拓跋改姓元)。雲昭訓父親雲定興,僅為一巧手工匠,身份卑賤。獨孤后不喜雲昭訓,更多是從家世背景、皇族血裔上考慮。有傳元妃暴斃是楊勇和雲昭訓下的毒手,獨孤皇后知悉,遂加倍痛恨楊勇。

隋朝承北周而來,北周脫胎自西魏,當初隨宇文泰入關中者,普遍厭惡漢化。文帝雖借漢人支持篡周自立,但他仍未有徹底的漢化,朝中也有相當數量不接受漢化的關隴武將。楊勇一面倒向漢文化靠攏,不喜鮮卑貴族之女,行事又雜有漢人的奢侈,一旦為帝,隨時打破當初的平衡,而令新生政權走向分裂。阻止楊勇勢力發展刻不容緩,廢太子勢在必行,剩下的問題是:誰有資格取代楊勇成為太子?楊廣於是被看中。

[主要參考資料]

1. 魏徵等,《隋書.楊勇傳》

2. 魏徵等,《隋書.明克讓傳》

3. 李延壽,《南史.姚察傳》

4. 李延壽,《北史.陽尼傳》

5. 魏徵等,《隋書.高熲傳》

6. 魏徵等,《隋書.雲定興傳》

7. 魏徵等,《隋書.高祖紀下》

2025年8月12日 星期二

營建大興城與開鑿廣通渠

開皇二年 (公元 582 年),隋文帝下令興建新都大興城,這亦即是唐代的長安城,《舊唐書卷三十八.地理一》:

京師,秦之咸陽,漢之長安也。隋開皇二年,自漢長安故城東南移二十里置新都,今京師是也。

關於這座新城興建的原因,清人顧祖禹說:

漢之盛時,宮殿臺觀,高下羅列,千有餘區。及王莽更壞,赤眉殘破,西京宮闕,半為禾黍。又變亂迭乘,氐羌竊據,以及西魏後周之際,雖數有增飾,而前規未逮。隋開皇二年,以故都制度狹小,歷年既久,宮宇朽蠹,乃議遷都於故城之東南十三里。 (《讀史方輿紀要卷五十三陜西二》)

簡單講,從新朝王莽至北周,漢長安城飽受戰火摧殘,宮闕用木材建成,或為火所焚毀,或隨時日朽腐而被蟲蝕,加上規模狹小,承受不住大量人口,遂有另建新城的必要。

舊長安城還有一個大問題,即水污染極為嚴重。《隋書.庾季才傳》:

高祖將遷都,夜與高熲、蘇威二人定議,季才旦而奏曰:「……且漢營此城,經今將八百歲,水皆鹹鹵,不甚宜人。願陛下協天人之心,為遷徙之計。」

司馬光《資治通鑑》注解「水皆鹹鹵」:

京都地大人眾,加以歲久壅底,墊隘穢惡,聚而不泄,則水多鹹鹵。

由於生活垃圾、人畜糞便滲入地下,發生複雜的化學反應,令食水帶有苦、澀、鹹的味道,百姓多以水井取水,不能不受影響。隋文帝考慮種種因素,遂決定營建大興城。

命名「大興」,據《太平御覽.州郡部二.敍京都下》引《兩京記》:

隋文初封大興公,及登極,縣門園池多取其名。

新城在龍首原的黃土台地上建築。奉命主持是項工程的大臣為宇文愷。

宇文愷是西魏十二大將軍之一宇文貴之子,屬鮮卑族。《隋書.宇文愷傳》記

愷獨好學,博覽書記,解屬文,多伎藝。

換言之,他不是純粹的武人,而是有學問知識,尤其是關於建築工藝方面。隋文帝營建新城,

上以愷有巧思,詔領營新都副監。高熲雖總大綱,凡所規畫,皆出於愷。(同上)

據此,謂宇文愷是大興城的總設計師亦未嘗不可。他後來還參與廣通渠的建造,見

決渭水達河,以通運漕,詔愷總督其事。(同上)

詔宇文愷鑿渠引渭,自大興城東至潼關三百餘里,名廣通渠,漕運通利。(《讀史方輿紀要卷五十二陜西一》)

早在西漢武帝時,便曾令齊人水工徐伯表發卒數萬人挖通漕渠。

鄭當時為大司農,言「異時關東漕粟從渭上,度六月罷,而渭水道九百餘里,時有難處。引渭穿渠起長安,旁南山下,至河三百餘里,徑,易遭,度可令三月罷;罷而渠下民田萬餘頃又可得以溉。此捐漕省卒,而益肥關中之地,得穀。」上以為然,令齊人水工徐伯表,發卒數萬人穿漕渠,三歲而通。以漕,大便利。其後漕稍多,而渠下之民頗得以溉矣。(《漢書溝洫志》)

開啟利用漕渠運關東米糧接濟關中的先河。

至隋文帝,因大興城為新城,先在

隋開皇元年,詔郭衍開漕渠,引渭水經大興城北,東至潼關,漕運四百餘里,關中賴之,名富人渠。(《讀史方輿紀要卷五十二.陜西一》)

再因「渭水多沙,深淺不常,漕者苦之」(《讀史方輿紀要卷五十二.陜西一》),安排宇文愷鑿廣通渠。廣通渠自大興城西北引渭水,略循漢代漕渠故道而東,至潼關入黃河,長三百餘里。水到渠成,自此關東糧食源源不絕運到大興城,令「以關隴地域為本位」的政策更加鞏固。

2025年8月5日 星期二

隋文帝為人吝嗇,不憐百姓而惜倉庫?

論者每謂隋文帝為人吝嗇,面對開皇十四年 (公元 594 年) 大旱,寧願讓老百姓餓死,都不肯開倉救濟。這個教科書上的共識,近人官德祥不以為然,在<隋文帝與開皇十四年旱災>(收氏著《中古社會經濟生活史稿》),其條分縷析論證隋文帝非一般人所想,今嘗試簡單介紹其獨到見解。

官氏首先指出,「不憐百姓而惜倉庫」的印象,來自吳兢《貞觀政要》<辯興亡>:

貞觀二年,太宗謂黃門侍郎王珪曰:「隋開皇十四年大旱,人多饑乏。是時倉庫盈溢,竟不許賑給,乃令百姓逐糧。隋文不憐百姓而惜倉庫,比至末年,計天下儲積,得供五六十年。煬帝恃此富饒,所以奢華無道,遂致滅亡。煬帝失國,亦此之由。凡理國者,務積於人,不在盈其倉庫。古人云:『百姓不足,君孰與足?』但使倉庫可備兇年,此外何煩儲蓄!後嗣若賢,自能保其天下;如其不肖,多積倉庫,徒益其奢侈,危亡之本也。」

這是唐太宗回憶前朝舊事後對隋文帝的評價,有相當的主觀性。豈料民國以來史家如錢穆、王壽南等皆採此說,儘管也有別的史家如馮柳堂對隋文帝「不開倉」抱持懷疑,前者仍有相當支持者。官氏欲單刀直入,一探究竟,遂跳開近代種種議論,回到史籍原文本身查證。他主要考慮幾個問題:

1. 開皇十四年是否確有大旱?

開皇十四年大旱確有其事,但這不是單一事件,而是連串天災的頻密發生。《通志》卷十八:

(開皇)十四年……五月辛酉京師地震,關內諸州旱……八月辛未關中大旱人饑,行幸洛陽,並命百姓山東就食。

據此,可知受災地為隋朝心臟關中地區,而且出現缺糧,五月辛酉旱災已出現,八月辛未再來一次「大旱」,使問題惡化,雪上加霜。

2.「人多饑乏」是否合乎事實?

在大旱初期,「人多饑乏」確實存在。但未幾文帝用「令民就食」的救荒策略,困境稍為舒緩。到了開皇十八年 (公元 598 年),文帝再下令開倉賑給,前後用穀五百餘萬石 (《隋書.食貨志》:「十八年……困乏者,開倉賑給,前後用穀五百餘石)。「饑乏」並未持續,「令民就食」亦不是單一方法。

3.「倉庫盈溢」是否當時真實現象?

從開皇九年隋滅陳至開皇十四年,國內基本上無大事發生。《北史.隋本紀上》:

自開皇二十年間,天下無事;區宇之內,晏如也。

可以為證。

又開皇十四年前後幾年雖有內憂問題 (如平江南「叛亂」),但不難處理。《隋書.食貨志》:

開皇十七年,戶口滋盛,中外倉庫,無不盈積。

此語可見直至十七年 (公元 597 年) 為止,隋政府倉庫存量仍十分充足。

對外邊事上,隋文帝用長孫晟「遠交近攻離強合弱」之離間政策 (嚴耕望語),成功逼使啟民可汗率領部眾內遷,留下「千萬世與大隋典羊馬」之語。到了開皇十三年 (公元 593 年),突厥基本上不再對隋政權構成威脅,「外患」未有令國內糧食不足。

4.「不許賑給」是否合乎隋文帝一貫對百姓的態度?

官氏從不同傳世資料窺探出:隋文帝在開皇十四年前及其後,皆關心民情,對救荒不遺餘力。「遣使巡察」、「開倉賑賜」、「設義倉」、「免租調」等更是他一向採用的救荒措施。「愛民」一面不可能到開皇十四年出現逆轉,他應是「憐百姓」的好君王。

5. 令百姓逐糧實情如何?

南宋鄭樵指隋文帝應對開皇十四年大旱的方法是「命百姓山東就食」。此與《隋書.食貨志》、《隋書.五行志下》、《北史.隋本紀上》記載契合。《隋書.食貨志》:

十四年,關中大旱,人飢。上幸洛陽,因令百姓就食。

《隋書.五行志下》:

開皇十四年五月,京師地震……是歲關中饑,帝令百姓就糧於關東。

《北史.隋本紀上》記載:

八月辛未,關中大旱,人饑。行幸洛陽,並命百姓山東就食。

不過,《隋書高祖紀下》:

八月辛未,關中大旱,人饑。上率戶口就食於洛陽。

不是「令民」就食,而是「率民」就食 ,有皇帝親自帶領老百姓到洛陽就食的意思。司馬光《資治通鑑》採《隋書.高祖紀下》,改「率」為「帥」。

官氏覺得,

若此屬實,開皇十四年大旱災在隋朝歷史上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儘管在中國歷史時期皇帝「率民就食」非僅見,但對隋一朝來說,並無先例可援。試想像由當今皇帝率民就食,其饑荒災情應是達何等嚴峻程度。要之,在「率民」行動中,皇帝再不是孤家寡人,滿朝文武百官,加上隨從家眷成千上萬。若非情勢岌岌,筆者估計皇室絕不輕易作出如此「大動作」。筆者對「上率戶口就食」是有所置疑。

加上《隋書》、《北史》成書較《通鑑》早,鄭樵在處理相關記載時,亦未採用《通鑑》等材料和說法,而傾向接受《隋書》及《北史》的說法。官氏於是認為,單憑《隋書.高祖紀下》「上率戶口就食於洛陽」一句便認定其為史實,有欠說服力。

「命百姓山東就食 (山東指太行山以東,亦即函谷關以東,故又名關東,當時關東最大都城為洛陽,故復有就食洛陽之說)」未必是件壞事,還要考慮其他因素如災情嚴重度、倉儲儲存量、漕運交通暢通等問題。

觀乎關中倉廩底子薄弱,山東向來是農產富庶地區,確為理想就食地點。況且,自秦統一至隋,解決關中缺糧,都是依靠關東接濟,逾八百年而未改 (史念海語)。效果上,「命百姓山東就食」是移民就粟,建廣通渠將山東米糧引入關中是移粟就民,要之,二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卜風賢語)。吾人實不能因文帝「命百姓山東就食」而說他「不憐百姓」。

至於不開官倉救災,非「惜倉庫」,而是要藉開皇十四年這場旱災所造成的種種不便,帶出「本置義倉,止防水旱,百姓之徒,不思久計,輕爾費損,於後乏絕」(《隋書.食貨志》),從而推動義倉 (社會各界負擔倉穀,災荒時向饑饉者賑給糧食的民營倉窖) 改革。官氏說:

《隋書食貨志》中的記載便是明證。細心閱讀《隋書食貨志》,可以透視到撰史者的刻意鋪排……引文明言開皇十四年有一場旱災,然後把義倉的衰敗問題歸咎於「百姓之徒,不思久計,輕爾費損,於後乏絕」,娓娓道來。繼而撰史者一口氣介紹出隋文帝幾道詔書,內容都是圍繞著義倉的改革……《隋書》作者利用通古今式之志書撰寫筆法,交待出義倉由「私營」變「官營」的一段沿革史。

……十四年辛未大旱災的出現,正好讓隋文帝政府利用移民就食洛陽,製造輿論,公告天下,促成義倉順理成章由「私」變「官」。

如果文帝真的視倉庫比人命更重要,開皇十八年開倉從何說起?文帝又為何下詔曰「寧積於人,無藏府庫」?

總括而言,官德祥根據史料,判斷隋文帝「不憐百姓」及「惜倉庫」之說有違歷史事實,「命百姓山東就食」也是情有可原,屬移民就粟的救荒手法。這可謂一新耳目,既將教科書上的偏見一掃而空,亦推進香港隋史研究的進展,功不可沒。引一網友的話:「這篇論文算是我查找到的參考價值很高的文章」。

又連錢穆先生都受唐太宗意見誤導,可見治史建基於客觀可信的史料之不容易。另查《朱子語類》,有「雖會節儉,又須著有愛民之心,終不成自儉嗇而愛不及民,如隋文帝之所為」,可見南宋時《貞觀政要》已起誤導作用,受誤導的包括朱夫子。

[註] 官氏<隋文帝與開皇十四年旱災>細針密縷,旁徵博引,牽涉的考證甚多,而且皆極具史學價值,上文只勾勒其大概而已,詳細仍可拜讀其文章。

2025年7月29日 星期二

隋代大儒文中子王通其人其學

欲數隋代大儒,不得不提王通。

薛收<隋故徵君文中子碣銘>:

夫子諱通,字仲淹,姓王氏,太原人……十八舉本州秀才,射策高第。十九除蜀州司戶,辭不就列。大業伊始,君子道消……以為卷懷不可以垂訓,乃立則以開物;顯言不可能避患,故託古以明義。懷雅頌以濡足,覽繁文而援手,乃續詩書,正禮樂,修元經,贊易象……

據此可知王通為山西人,年輕時有經世致用之志,及後見政局日益昏暗,遂退而從事著述及教育工作。

杜淹<文中子世家>:

開皇四年,文中子始生……仁壽三年,文中子冠矣,慨然有濟蒼生之心,西遊長安,見隋文帝。帝坐太極殿召見,因奏《太平策》十有二,策尊王道,推霸略稽今驗古,恢恢乎運天下於指掌矣。帝大悅曰:「得生幾晚矣,天以生賜朕也。」下其議於公卿,公卿不悅。時將有蕭墻之釁,文中子知謀之不用也……帝聞而再征之,不至。四年,帝崩。

……乃續《詩》《書》,正《禮》《樂》,修《元經》,贊《易》道,九年而六經大就。門人自遠而至。河南董常,太山姚義,京兆杜淹,趙郡李靖,南陽程元,扶風竇威,河東薛收,中山賈瓊,清河房玄齡,巨鹿魏徵,太原溫大雅,潁川陳叔達等,咸稱師北面,受王佐之道焉。如往來受業者,不可勝數,蓋千餘人。

比薛收更完整,杜淹提到:

(1) 王通出生年份為公元 584 年;

(2) 隋文帝死前一年,曾見王通,王通獻上《太平十二策》,獲文帝賞識,但終因「蕭墻之釁」(太子勇與晉王廣陣營的鬥爭),未有為官;

(3)《太平十二策》的宗旨是「尊王道,推霸略」,一言以蔽之,就是王霸並用。

(4) 唐初重要大臣及名將,如李靖、房玄齡、魏徵、溫大雅、陳叔達等,皆以王通為師,學習輔助君主之道。

南宋「事功學派」陳亮,對王通推崇備至,<問皇帝王霸之道>:

王通之言曰「天子而戰兵,則王伯之道不抗」,其真知言邪?孟軻荀卿其真迂闊而不切於事情邪?

相比之下,陳亮的論敵、大理學家朱夫子,即對王通其人其學不以為然,他說:

且如王通這人,於世務變故、人情物態,施為作用處,極見得分曉,只是於這作用曉得處卻有病。

問:「王通病痛如何?」曰:「這人於作用都曉得,急欲見之於用,故便要做周公底事業,便去上書要興太平。及知時勢之不可為,做周公事業不得,則急退而續詩書,續玄經,又要做孔子底事業。殊不知孔子之時接乎三代,有許多典謨訓誥之文,有許多禮樂法度,名物度數,數聖人之典章皆在於是,取而纘述,方做得這箇家具成。王通之時,有甚麼典謨訓誥?有甚麼禮樂法度?乃欲取漢魏以下者為之書……它只是急要做箇孔子,又無佐證,故裝點幾箇人來做堯舜湯武,皆經我刪述,便顯得我是聖人。如中說一書,都是要學孔子……它自要做孔夫子,便胡亂捉別人來為聖為賢。殊不知秦漢以下君臣人物,斤兩已定,你如何能加重!中說一書,固是後人假託,非王通自著。然畢竟是王通平生好自誇大,續詩續書,紛紛述作,所以起後人假託之故。後世子孫見它學周公孔子學不成,都冷淡了,故又取一時公卿大夫之顯者,纘緝附會以成之。畢竟是王通有這樣意思在。雖非它之過,亦它有以啟之也……然王通比荀揚又夐別。王通極開爽,說得廣闊。緣它於事上講究得精,故於世變興亡,人情物態,更革沿襲,施為作用,先後次第,都曉得;識得箇仁義禮樂都有用處。若用於世,必有可觀。只可惜不曾向上透一著,於大體處有所欠闕,所以如此……然王通所以如此者,其病亦只在於不曾子細讀書。他只見聖人有箇六經,便欲別做一本六經,將聖人腔子填滿裏面。若是子細讀書,知聖人所說義理之無窮,自然無工夫閑做。他死時極後生,只得三十餘歲。它卻火急要做許多事。

王通也有好處,只是也無本原工夫,卻要將秦漢以下文飾做箇三代,他便自要比孔子,不知如何比得! (以上見《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戰國漢唐諸子》)

扼要言之,朱子認為,

a. 王通對現實世界的人情物態、世變興亡、更革沿襲,了解得極清楚,卻對規範、引導現實世界走向美善的應然的道德義理不甚了了 (只能從管治效果上承認儒家仁義有用,不能理解義理本身);

b. 好自誇大,急於要做周公、孔子的事業,卻未能虛心審視自己有無相應的條件,結果部部著作皆淪為妄人妄作,闡述儒家義理不成,反添混亂。

c. 不曾仔細讀聖賢書,脫略本原工夫 (對道德心性茫然不知)。

觀乎孟子「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王通「尊王道,推霸略」確實有問題,不應被列入儒門之內。可是,孔子不是說「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嗎?依此,謂王通完全背離孔子又講不過去。

準確地說,王通思想是遙接孔子而與孟子迥異。中唐韓愈建立「道統說」後,歷兩宋而未改,朱子相信孔孟一脈相承,於是才對王通有微辭。

事實上,兩漢、魏晉南北朝至隋唐,更長時間是孔荀並稱,西漢儒生如賈誼、董仲舒、劉歆等皆有經世之志,北魏更全賴經世致用的儒生走向文治,王通不走「貴王賤霸」的道路,有其歷史上的淵源,不能一面倒苛責。

又自董仲舒起,即主張「性善情惡」,東漢王充說:

董仲舒覽孫、孟之書,作情性之說曰:「天之大經,一陰一陽。人之大經,一情一性。性生於陽,情生於陰。陰氣鄙,陽氣仁。曰性善者,是見其陽也。謂惡者,是見其陰者也。」(《論衡卷十三.本性》)

王通《文中子中說卷九.立命》:

子曰:「以性制情者鮮矣。我未見處歧路而不遲迴者。」

情要被制,必是情有惡。性能制情,性必含善。如此,王通主張「性善情惡」明矣。這是漢儒一貫思路。

韓愈弟子李翱,亦主「性善情惡」,「性善情惡」堪稱漢唐儒之共識,至宋代方有改變。朱子怎能說王通對道德心性茫然不知?

總之,王通是儒者,此乃無容置疑。其上接兩漢,下啟唐代儒學,卻有別於宋明理學。宋明理學被稱為「新」儒學,這個「新」,在與王通思想對比時,尤其能夠突顯出來。

2025年7月22日 星期二

干涉突厥內政的聖人可汗

公元 552 年,原先在柔然統治下的阿史那氏部族,連合各游牧部落,建立一帝國,控制漠北、中亞等柔然故地,稱突厥汗國。

公元 581 年,沙缽略可汗成為汗國最高領導人。北周趙王宇文招之女千金公主,出嫁沙缽略可汗為妻。北周滅亡後,千金公主「自傷宗祀絕滅……日夜言之於沙缽略。由是悉眾為寇,控弦之士四十萬」,屢次侵犯隋朝北邊。文帝派兵出塞討伐,突厥不敵,敗走遁去。從「時虜飢甚,不能得食,於是粉骨為糧,又多災疫,死者極眾」,侵隋為突厥帶來的傷害非常大。

有一阿波,因驍悍而被沙缽略忌憚,致使母親被殺,無處容身。他西奔投靠達頭可汗 (沙缽略叔父),與達頭合攻沙缽略。自此突厥分裂成東、西兩部。

隋文帝對東、西突厥有什麼樣的取態?由

高祖報書曰:「……既是沙缽略婦翁,今日看沙缽略共兒子不異。即以親舊厚意,常使之外,今特別遣大臣虞慶則往彼看女,復看沙缽略也。」

以及

時沙缽略既為達頭所困,又東畏契丹,遣使告急,請將部落度漠南,寄居白道川內,有詔許之。詔晉王廣以兵援之,給以衣食,賜以車服鼓吹。沙缽略因西擊阿波,破擒之。而阿拔國部落乘虛掠其妻子。官軍為擊阿拔,敗之,所獲悉與沙缽略。

他大概是支持東突厥,亦認北周千金公主為隋之公主,故自稱是沙缽略之「婦翁」

沙缽略死,其弟處羅侯即位,即葉護可汗。葉護可汗西征,中箭身亡。沙缽略之子阿史那雍虞閭被擁立,是為都藍可汗。千金公主汲汲於為北周復國,惹起隋文帝疑慮。趁染干 (葉護之子) 前來求婚,遂令裴矩對他說:「當殺大義主 (案:即千金公主) 者,方許婚。」染干在都藍面前毀謗、誣諂千金公主,都藍盛怒之下,殺公主於帳。

隋文帝把安義公主嫁給染干,染干變相成為其女婿。文帝又贈予厚禮,史載「突利本居北方,以尚主之故,南徙度斤舊鎮,錫賚優厚」。凡此種種,慢慢令都藍可汗有所不滿,覺得染干僭越,怒曰:「我,大可汗也,反不如染干!」於是朝貢斷絕,邊患代之而起。

文帝派兵擊都藍,都藍與達頭可汗聯手舉兵攻染干,盡殺其兄弟子姪。染干連夜與隋使長孫晟南下歸附隋朝,隋文帝予以厚待,陪同染干歸朝的,還有都藍之弟都速六。

高熲、楊素擊敗達頭可汗,隋文帝旋即立染干為可汗,稱啟民可汗。安義公主卒,文帝再以宗室女義成公主妻之。東突厥部落前來歸附者甚眾,都藍未幾為部下所殺,達頭屢次欲攻啟民,皆為隋文帝發兵阻止。

啟民可汗從一無所有,到成為天朝女婿、東突厥首領,全賴隋文帝鼎力支持,他因此上表陳謝:

大隋聖人莫緣可汗,憐養百姓,如天無不覆也,如地無不載也。諸姓蒙威恩,赤心歸服,並將部落歸投聖人可汗來也。或南入長城,或住白道,人民羊馬,徧滿山谷。染干譬如枯木重起枝葉,枯骨重生皮肉,千萬世長與大隋典羊馬也。

用「聖人可汗」稱呼中原王朝皇帝,自古未有,始於隋文帝。往後唐太宗有「天可汗」之稱,該是以「聖人可汗」為濫觴。

隋文帝能夠控制東突厥,長孫晟功不可沒。據史書記載:

(開皇四年,遣晟副虞慶則使於攝圖 (即沙缽略可汗),賜公主姓為楊氏,改封大義公主。攝圖奉詔,不肯起拜,晟進曰:「突厥與隋俱是大國天子,可汗不起,安敢違意。但可賀敦為帝女,則可汗是大隋女婿,奈何無禮,不敬婦公乎?」攝圖乃笑謂其達官曰:「須拜婦公,我從之耳。」

據此可知隋文帝視北周千金公主為隋之公主,自認是沙缽略之「婦翁」,乃長孫晟之計謀。

晟又奏曰:「臣觀雍閭,反覆無信,特共玷厥有隙,所以依倚國家。縱與為婚,終當必叛。今若得尚公主,承藉威靈,玷厥、染干必又受其徵發。強而更反,後恐難圖。且染干者,處羅侯之子也,素有誠款,于今兩代。臣前與相見,亦乞通婚,不如許之,招令南徙,兵少力弱,易可撫馴,使敵雍閭,以為邊捍。」上曰:「善。」又遣慰喻染干,許尚公主。

此見拉攏染干以對付都藍,亦是出自長孫晟。

長孫晟自北周開始,便長期處理與突厥的外交關係,是很出色的外交家。唐朝太宗長孫皇后,以及高宗朝重臣長孫無忌 (長孫皇后之兄),都是長孫晟的子女。

[主要參考資料]

1. 魏徵等,《隋書.北狄傳》

2. 魏徵等,《隋書.長孫晟傳》

2025年7月15日 星期二

獨孤后與楊堅帶有缺陷的婚姻

獨孤后與楊堅的婚姻,與其說是自由戀愛的結果,不如理解為政治聯姻更為合適。

獨孤信有三女,長女嫁北周明帝宇文毓為皇后,四女嫁李昞為夫人,七女 (即獨孤后) 嫁楊堅為夫人。宇文毓是皇帝,宇文泰之後。李昞父親為李虎,李虎是西魏八柱國之一。楊堅父親楊忠是十二大將軍之一。要之,三人皆來自代郡武川鎮,有鮮卑血統,而且身份顯赫。獨孤信是想借此擴展自己的政治實力。

對女兒們來說,以獨孤后為例,她嫁楊堅時才十四歲,我們委實很難想像如此年少的女子如何與異性自由戀愛至結婚。史書記「高祖與后相得,誓無異生之子」更多是講婚後二人相處得宜,相敬如賓,基於親厚的夫妻情,加上忌憚獨孤后的家世背景,楊堅遂發「無異生之子」之誓言。這不是熱戀男女情到濃時的承諾,因二人本沒經過此一階段也 (漢光武與陰麗華、清光緒與珍妃有,但楊堅與獨孤后則未必)。

關於獨孤后的名字,《周書》、《隋書》未有記載,僅《北史》有「隋文獻皇后獨孤氏,諱伽羅,河南洛陽人,周大司馬、衛公信之女也。」提及「伽羅」二字。「伽羅」語出佛典,多伽羅 (Tagara) 的簡稱,香木名。由這個名字,可窺獨孤家篤信佛教,整個家族該有胡人血統 (佛教當時被視為胡人的宗教)。

又獨孤后之母為崔氏,證據見於:

崔彥穆……隋開皇初,以獻皇后外曾祖,追贈上開府儀同三司、新州刺史。

初,信入關後,復娶二妻。郭氏生子六人,善、穆、藏、順、陀、整;崔氏生隋獻皇后。

崔彥穆出身清河崔氏,清河崔氏乃北方漢人士族大姓之一。換言之,獨孤后是胡漢混血兒。此也令她和楊堅有接合點,楊堅自稱是東漢楊震之後,為站到漢人一邊的代北胡人。

和漢族婦女順從夫君、一心專注家庭事務迥異,獨孤后有政治識見,且親手化解過一些危機,以下是其中例子:

(1) 鼓勵楊堅奪位:周宣帝死,楊堅居禁中,總攬朝政,獨孤后竟使人對高祖說:「大事已然,騎獸之勢,必不得下,勉之!」

(2) 體恤將士辛勞:幽州總管陰壽私自勸獨孤后買胡商價值八百萬的明珠,被獨孤后嚴辭拒絕,理由是「非我所須也。當今戎狄屢寇,將士罷勞,未若以八百萬分賞有功者」。

(3) 救出親女麗華:北周宣帝欲賜楊麗華死,獨孤后親自到皇宮為女兒求情,不惜叩頭流血,救出女兒之餘,也令楊家、獨孤家避過一劫。

尤其甚者,楊堅做了皇帝後,每次臨朝,獨孤后必與丈夫「方輦而進,至閣乃止」,兩車並排而入,標誌著獨孤后擁有和楊堅平等的地位,宮中因此有「二聖」之稱。「使宦官伺上,政有所失,隨則匡諫,多所弘益」,據此,獨孤后儼然成為楊堅的政治顧問,楊堅一言一行,皆難逃獨孤后的法眼。儘管史載「候上退朝而同反燕寢,相顧欣然」,楊堅有感痛失自由,為此忿忿不平,箇中心境,亦不難推想。

欲見楊堅自覺不得自由,可參考:「尉遲迥女孫有美色,先在宮中。上於仁壽宮見而悅之,因此得幸。后伺上聽朝,陰殺之。上由是大怒,單騎從苑中而出,不由徑路,入山谷間二十餘里。高熲、楊素等追及上,扣馬苦諫。上太息曰:『吾貴為天子,而不得自由!』高熲曰:『陛下豈以一婦人而輕天下!』上意少解,駐馬良久,中夜方始還宮。」

尉遲迥孫女被獨孤后殺害只是一觸發點,背後是多年來楊堅的委屈,以及對獨孤后的不滿的總爆發。

在這件事上,渤海高氏出身的文官高熲,站到楊堅一邊,「陛下豈以一婦人而輕天下」可以為證。武官楊素未見反應,但由獨孤后後來「聞熲謂己為一婦人,因此銜恨」,誰向獨孤后告密當天的事?必是楊素無疑!楊素選擇站在獨孤后一邊。這個分歧,不久成就太子楊勇與晉王楊廣的對立。

請留意,「后俟上於閣內。及上至,后流涕拜謝,熲、素等和解之。上置酒極歡,后自此意頗衰折。」獨孤后清楚知道,經過尉遲迥孫女一事,她和楊堅之間的信任、相敬如賓已不復再,她因此要自保,將隨時危及自己權力地位的人 (如高熲) 剷除,並時刻提醒楊堅妾侍是可惡的 (高熲有妾生子,獨孤后加以譖毀。諸王及朝士有妾懷孕,獨孤后勸楊堅斥責。太子楊勇多內寵,又愛妾侍雲氏,獨孤后叫楊堅廢太子),從而鞏固自己元配的地位。

楊堅愛不愛獨孤后?不愛又怎會言聽計從?但獨孤后呢?她的嫉妒,是出於真愛,抑或對權力地位的迷戀?答案不言而喻。唐朝高宗李治對武后也有深情,但武后更多是看中李治手上的權力,另一對「二聖」,另一段帶缺陷的婚姻,歷史何其相似!

[主要參考資料]

1. 李延壽,《北史.后妃傳下》

2. 魏徵等,《隋書.后妃傳》

3. 李延壽,《北史.崔彥穆傳》

4. 李延壽,《北史.獨孤信傳》

2025年7月8日 星期二

楊堅為何自稱是漢人之後?

隋文帝楊堅,《隋書.高祖紀上》稱他是「弘農郡華陰人」,乃東漢太尉楊震之後。不過,翻查其父楊忠及上幾代的家族資料,早自楊元壽起,已於「後魏代為武川鎮司馬」,至楊忠,跟從宇文泰入關中,賜姓普六茹氏,位至柱國、大司空。能在關隴集團內手握軍政實權,楊忠必定是鮮卑人,或至少有鮮卑血統 (王桐齡<楊隋李唐先世系統考>),要之,他不可能是純正漢人。可是,何解《隋書》要提到弘農楊氏?要提到楊震?竊以為這和楊堅有意爭取漢人士族大姓支持有關。

有別於一般代北胡人,楊堅對漢文化並不抗拒,一個旁證見於《隋書.鄭譯傳》:

初,高祖與譯有同學之舊……

《周書.鄭孝穆傳》:

譯幼聰敏,涉獵群書,尤善音樂,有名於時。

楊堅能與滎陽鄭氏出身的鄭譯一同讀書,講究音律,此令他顯得不一樣,可充當代北胡人、漢人士族大姓之間的橋樑。又與鄭譯矯詔安排楊堅輔政的劉昉,是「博陵望都人」(《隋書.劉昉傳》),楊堅在漢人士族大姓中有相當份量的地位,可見一斑。

北周武帝是一令主,任內消滅北齊,統一北方。他死後,長子宇文贇繼位,是為宣帝。劉昉於周武帝時,

以功臣子入侍皇太子。及宣帝嗣位,以技佞見狎,出入宮掖,寵冠一時。(《隋書劉昉傳》)

至於鄭譯,

東宮建,以譯為宮尹下大夫,特被太子親愛……宣帝嗣位,授開府儀同大將軍、內史中大夫,封歸昌縣公,邑千戶。既以恩舊,任遇甚重,朝政機密,並得參詳。(《周書鄭孝穆傳》)

換句話說,劉、鄭皆以東宮僚屬的身份,進入中央權力核心。楊堅方面,一方面承繼父親的「隨國公」,一方面將女兒楊麗華嫁予宣帝,以后父身份攝政。劉昉之所以支持楊堅,就是因為楊堅「又以后父之故,有重名於天下」(《隋書.劉昉傳》)。

不過,楊堅此一外戚身份,並不保其全家安全。據《隋書.高祖紀上》:

高祖位望益隆,帝頗以為忌。帝有四幸姬,並為皇后,諸家爭寵,數相毀譖。帝每忿怒,謂后曰:「必族滅爾家!」因召高祖,命左右曰:「若色動,即殺之。」高祖既至,容色自若,乃止。

北周宣帝早對楊堅起猜疑,甚至動殺機,而這又有一遠源,即宇文護、宇文憲對楊堅的不放心:

宇文護執政,尤忌高祖,屢將害焉,大將軍侯伏、侯壽等匡護得免。其後襲爵隋國公。武帝聘高祖長女為皇太子妃,益加禮重。齊王憲言於帝曰:「普六茹堅相貌非常,臣每見之,不覺自失。恐非人下,請早除之。」帝曰:「此止可為將耳。」內史王軌驟言於帝曰:「皇太子非社稷主,普六茹堅貌有反相。」帝不悅,曰:「必天命有在,將若之何!」高祖甚懼,深自晦匿。(同上)

不只北周宗室不信任,連北周武帝最信任的王軌 (父親王光,自稱是東漢司徒王允的後裔,卻有胡姓烏丸氏,曾作為爾朱榮部下參與「河陰之難」屠殺漢人) 都說楊堅「有反相」,楊堅必有一些東西,在根本上與北周立國原則相違背,這極有可能就是與漢人士族大姓過從甚密,乃至把自己看成是漢人的一分子。

朝中大臣對自己疑心,連天子女婿都不相信自己,處處恫嚇威脅,楊堅唯一可以做,就是盡力巴結宣帝兩位寵臣。劉、鄭選擇和楊堅合作,也很簡單,二人在朝堂上本來就無深厚根基,純粹依賴宣帝寵信,火速冒起。但宣帝一死,二人何去何從?在代北武川鎮出身的人主導的朝堂,二人要麼被整肅,要麼靠邊站,既然如此,何不推舉一個與自己為善的代北武將輔政?況且,鄭譯與楊堅曾是同學,推楊堅出來絕對萬無一失。

只有置於這一脈絡,我們才可理解為何楊堅汲汲於要說自己是弘農楊氏「關西孔子」楊震之後,為何他專政後尉遲迥、王謙要起兵發難。尉遲迥正是代北鮮卑人,王謙父親王雄則跟從賀拔岳入關中。「謙以世受國恩,將圖匡復,遂舉兵」(《周書.王謙傳》) 不是為反叛而作的藉口,而是發自內心的真誠。

《周書顏之儀傳》:

顏之儀字子升,琅邪臨沂人也……之儀幼穎悟,三歲能讀《孝經》。及長,博涉群書,好為詞賦……江陵平,之儀隨例遷長安……太子後征吐谷渾,在軍有過行,鄭譯等並以不能匡弼坐譴,唯之儀以累諫獲賞。即拜小宮尹,封平陽縣男,邑二百戶。宣帝即位,遷上儀同大將軍、御正中大夫,進爵為公,增邑一千戶。帝後刑政乖僻,昏縱日甚,之儀犯顏驟諫,雖不見納,終亦不止。深為帝所忌。然以恩舊,每優容之。及帝殺王軌,之儀固諫。帝怒,欲并致之於法。後以其諒直無私,乃舍之。

宣帝崩,劉昉、鄭譯等矯遺詔,以隋文帝為丞相,輔少主。之儀知非帝旨,拒而弗從。昉等草詔署記,逼之儀連署。之儀厲聲謂昉等曰:「主上升遐,嗣子沖幼,阿衡之任,宜在宗英。方今賢戚之內,趙王最長,以親以德,合膺重寄。公等備受朝恩,當思盡忠報國,奈何一旦欲以神器假人!之儀有死而已,不能誣罔先帝。」於是昉等知不可屈,乃代之儀署而行之。隋文帝後索符璽,之儀又正色曰:「此天子之物,自有主者,宰相何故索之?」於是隋文帝大怒,命引出,將戮之,然以其民之望也,乃止。

顏之儀是南人,後入北周為官,以直言極諫見稱。宣帝死前,以他為輔政大臣之一,匡扶年幼的靜帝,《隋書.劉昉傳》:

與御正中大夫顏之儀並見親信。及帝不悆,召昉及之儀俱入臥內,屬以後事。帝喑不復能言。

顏氏既以北周為歸宿,且看其如何對待劉、鄭矯詔一事,又如何反應楊堅索取符璽,清一色義正辭嚴地反對,不惜冒死直言。由顏之儀的言行,可知楊堅仍爭取不到朝中全部漢人官員支持。他和劉昉、鄭譯亦基本上是北周的背叛者。楊堅後來是篡周自立。

補充一點,為楊堅所用以平定尉遲迥的韋孝寬,乃「京兆杜陵人」,「世為三輔著姓」,「涉獵經史」(《周書.韋孝寬傳》)。另有王誼,

河南洛陽人也……誼少慷慨,有大志,便弓馬,博覽群言……時大塚宰宇文護執政,勢傾王室,帝 (北周孝閔帝拱默無所關預。有朝士於帝側微為不恭,誼勃然而進,將擊之。其人惶懼請罪,乃止。自是朝士無敢不肅……丁父艱,毀瘁過禮,廬於墓側,負土成墳……

也是漢人,有文化素養,本乎忠孝行事。大體為楊堅所吸納的,皆為北方漢人。

楊堅代周後,劉昉被投閒置散,《隋書.劉昉傳》:

昉鬱鬱不得志。時柱國梁士彥、宇文忻俱失職忿望,昉並與之交,數相來往。士彥妻有美色,昉因與私通,士彥不之知也,情好彌協,遂相與謀反,許推士彥為帝。後事泄,上窮治之。昉自知不免,默無所對。

鄭譯方面,《隋書鄭譯傳》:

譯性輕險,不親職務,而臟貨狼籍。高祖陰疏之……譯自以被疏,陰呼道士章醮以祈福助,其婢奏譯厭蠱左道。上謂譯曰:「我不負公,此何意也?」譯無以對。譯又與母別居,為憲司所劾,由是除名。下詔曰:「譯嘉謀良策,寂爾無聞,鬻獄賣官,沸騰盈耳。若留之於世,在人為不道之臣,戮之於朝,入地為不孝之鬼。有累幽顯,無以置之,宜賜以《孝經》,令其熟讀。」仍遣與母共居。

《隋書.劉昉傳》有以下一段:

于時尉遲迥起兵,高祖令韋孝寬討之。至武陟,諸將不一。高祖欲遣昉、譯一人往監軍,因謂之曰:「須得心膂以統大軍,公等兩人,誰當行者?」昉自言未嘗為將,譯又以母老為請,高祖不懌。而高熲請行,遂遣之。由是恩禮漸薄。

不敢與代北武川鎮勢力直接正面衝突,決志效忠楊堅,是劉、鄭被疏遠的主因。

韋孝寬死於公元 580 年,公元 581 年楊堅始篡周,故得免。但王誼也難逃楊堅猜疑,而不得善終,《隋書.王誼傳》:

于時上柱國元諧亦頗失意,誼數與相往來,言論醜惡。胡僧告之,公卿奏誼大逆不道,罪當死。上見誼,愴然曰:「朕與公舊為同學,甚相憐湣,將奈國法何?」……于是賜死於家,時年四十六。

楊堅得位不正,故每有風吹草動,必起過度的疑心。劉、鄭方面,當初擁楊純為保存自身權力,豈料事成後竟落得被疏遠,投閒置散,他們自然要「另謀出路」,這也在情理之中。總之,三人的結合本來就是建基於利益 (故為顏之儀所不恥),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此也是理所當然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