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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24日 星期二

中唐儒學初探 – 以韓愈、柳宗元、劉禹錫、李翱為中心

談到唐代的學術思想,一般會提及佛家,特別是天台、華嚴和禪宗。然而,儒家作為伏流,亦不容忽視,特別是韓愈、柳宗元、劉禹錫、李翱的思想。

韓愈、柳宗元為好友,二人曾共同倡導古文運動,強調「文以載道」。柳宗元、劉禹錫是政治上的同伴,二人曾參與「永貞革新」,成為「八司馬」其中之二。李翱則是韓愈的弟子。

四人或直接或間接連成一線,透過了解他們的思想,既可知中唐儒學的具體內容,也會對宋代儒學及「永貞革新」有更深一層的看法。

中唐儒學概述

I. 韓愈

韓愈撰<師說>,開首: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

「古之學者必有師」,對師的重視,始於孔子,《論語.述而》:「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孟子較少言師,荀子卻留下「師術有四,而博習不與焉:尊嚴而憚,可以為師;耆艾而信,可以為師;誦說而不陵不犯,可以為師;知微而論,可以為師」(《荀子.致士》)、「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荀子.禮論》)。

韓愈言「古之學者必有師」,分明承襲孔子、荀子而來。

「傳道」的「道」,韓愈另有一文<原道>,其中有「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道」指踐行仁義。

「受業」,韓愈<進學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沈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六藝」在漢代以後指六經,即《詩》、《書》、《禮》、《樂》、《易》、《春秋》。「百家」即諸子百家。加上《離騷》、《史記》、揚雄的著作等。將這些傳授弟子門人,叫做「受業」。

「解惑」,最具體的例子,莫過於<進學解>學生發現國子先生的為學與做人,跟幸福人生不一致,因而對國子先生所教有質疑。國子先生竭力辯解,嘗試說服學生堅信儒家的一套。

「人非生而知之者」,此見韓愈的儒學有別於宋明儒的心學,後者只相信內在固有的道德良知。

事實上,韓愈仍重視《莊子》、屈原《離騷》、司馬遷《史記》、揚雄,可見他不全盤否定文學,亦承認兩漢以來的儒學傳統,這跟宋儒截然不同,宋儒中唯朱夫子接得上。

<師說>另有以下兩條文字:

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聞道」出自《論語.里仁》:「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與陸象山「若某則不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王陽明「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聖人同。但惟聖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聖愚之所由分也」也有根本分歧。進德修業,為學與做人兩頭並進,這才是儒學,至少韓愈是如此想。

<原道>:

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其見者小也。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為仁,孑孑為義,其小之也則宜。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老子之所謂道德云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佛於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於楊,則入於墨。不入於老,則入於佛。入於彼,必出於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汙之。噫!後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聽之?

這是旗幟鮮明的辟佛老。.

辟佛老在唐代不是新鮮事,早有傅奕,曾言「人之大倫,莫如君父。佛以世嫡而叛其父,以匹夫而抗天子」,斥佛教為「無父之教」(後世以為辟佛老始於韓愈,誤矣)。

又中唐儒者非人人皆反對佛教,後文講到的劉禹錫,便用博學把佛教收納其中,故其會閱讀《金剛經》。

至於柳宗元,在<送僧浩初序>有「儒者韓退之與予善,嘗病予嗜浮屠言,訾予與浮屠遊……浮屠誠有不可斥者,往往與《易》、《論語》合,誠樂之,其於性情奭然,不與孔子異道。退之好儒,未能過楊子,楊子之書,於莊、墨、申、韓皆有取焉。浮屠者,反不及莊、墨、申、韓之怪僻險賊耶?」可見其也欣賞佛家義理,反而莊子、揚雄之流,他不太喜歡。

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

此乃儒家道統的首次提出。

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孟子,這是韓愈所建構的道統系譜。荀子、揚雄擇焉不精,語焉不詳,所以是歧出。

韓愈的道統說,對後世影響極大,在此之前,幾乎無人認荀子、揚雄為歧出。同期柳宗元多採荀學而對孟學有微言 (見後文),揚雄則劉禹錫有「西蜀子雲亭」,評價正面。自韓愈出,下迄兩宋,始以孔孟並稱,並將整個漢儒傳統斬去。

不過,話分兩頭,韓愈雖提高了孟子的地位,他的學問路數仍是「荀子 – 漢儒」一脈,<原道>:

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聖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養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後為之衣。饑,然後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後為之宮室。為之工,以贍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藥,以濟其夭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後。為之樂,以宣其湮鬱。為之政,以率其怠倦。為之刑,以鋤其強梗。相欺也,為之符璽,斗斛權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今其言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爭。」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靜寂滅者。」嗚呼!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荀子.性惡》:「聖人積思慮,習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生於聖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另《荀子.解蔽》:「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韓愈的看法乃至用字,何曾有異於荀子?

II. 柳宗元

柳宗元<封建論>:

彼其初與萬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無毛羽,莫克自奉自衛。荀卿有言:必將假物以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爭,爭而不已,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眾;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後畏;由是君長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為群。群之分,其爭必大,大而後有兵有德。又有大者,眾群之長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屬,於是有諸侯之列。則其爭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諸侯之列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封,於是有方伯、連帥之類。則其爭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連帥之類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人,然後天下會於一。是故有里胥而後有縣大夫,有縣大夫而後有諸侯,有諸侯而後有方伯、連帥,有方伯、連帥而後有天子。自天子至於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

此完全接受荀子的政治起源論。

<天爵論>:

柳子曰:仁義忠信,先儒名以為天爵,未之盡也。夫天之貴斯人也,則付剛健、純粹於其躬,倬為至靈,大者聖神,其次賢能,所謂貴也。剛健之氣,鍾於人也為誌,得之者,運行而可大,悠久而不息,拳拳於得善,孜孜於嗜學,則誌者其一端耳。純粹之氣,注於人也為明,得之者,爽達而先覺,鑒照而無隱,盹盹於獨見,淵淵於默識,則明者又其一端耳。明離為天之用,恒久為天之道,舉斯二者,人倫之要盡是焉。故善言天爵者,不必在道德忠信,明與誌而已矣。

天爵、人爵之分,出自《孟子.告子上》:「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者也,終亦必亡而已矣。」

柳宗元認為「仁義忠信,先儒名以為天爵,未之盡也」,等於不認同孟子所講,代之以什麼呢?「誌」與「明」。

「誌」是什麼?「剛健之氣,鍾於人也為誌,得之者,運行而可大,悠久而不息,拳拳於得善,孜孜於嗜學,則誌者其一端耳」,「誌」相當於堅毅的意志,乃「剛健之氣」在人身上的體現。

「明」又是什麼?「純粹之氣,注於人也為明,得之者,爽達而先覺,鑒照而無隱,盹盹於獨見,淵淵於默識,則明者又其一端耳」,「明」相當於荀子「虛一而靜」的「大清明心」,為一形而下的認知心靈。

以認知能力和自然氣質上的堅韌為天爵,這不是孟子學,而近於荀子、漢儒。

道德之於人,猶陰陽之於天也,仁義忠信,猶春秋冬夏也。舉明離之用,運恒久之道,所以成四時而行陰陽也。宣無隱之明,著不息之誌,所以備四美而富道德也。故人有好學不倦,而迷其道撓其誌者,明之不至耳;有照物無遺,而蕩其性脫其守者,誌之不至耳。明以鑒之,誌以取之,役用其道德之本,舒布其五常之質,充之而彌六合,播之而奮百代,聖賢之事也。

「道德之於人,猶陰陽之於天也,仁義忠信,猶春秋冬夏也。舉明離之用,運恒久之道,所以成四時而行陰陽也」,這完全是宇宙論中心,同於漢儒。

有趣的是,朱子<仁說>有「蓋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貞,而元無不統。其運行焉,則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氣無所不通。故人之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義、禮、智,而仁無不包。其發用焉,則為愛恭宜別之情,而惻隱之心無所不貫。」跟柳宗元的思路相近,可見朱子承襲自漢唐儒,受漢唐儒影響。

據柳宗元的看法,人之所以為惡,或忘記初衷走錯了路 (「人有好學不倦,而迷其道撓其誌者」),或知道該做什麼而不能實踐 (「有照物無遺,蕩其性脫其守者」),前者是認知不透徹使然 (「明之不至」),後者是意志不堅定的問題 (「誌之不至」)。轉寰的關鍵在「宣無隱之明,著不息之誌」,擴充認知之明,彰著持續不斷的意志,朱子後來講格物窮理,講讀書變化氣質,都和柳宗元契合,可視為柳氏主張的延續。

然則聖賢之異愚也,職此而已。使仲尼之誌之明,可得而奪,則庸夫矣;授之於庸夫,則仲尼矣。若乃明之遠邇,誌之恒久,庸非天爵之有級哉?故聖人曰 「敏以求之」,明之謂也;「為之不厭」,誌之謂也。道德與五常,存乎人者也;克明而有恒,受於天者也。嗚呼!後之學者,盡力於斯所及焉。

或曰:「子所謂天付之者,若開府庫焉,量而與之耶?」曰:否。其各合乎氣者也。莊周言天曰自然,吾取之。

孔孟並稱,自宋儒始,在此之前,跳過孟子,直追孔子,是常態,甚至荀子的地位都比孟子高。

另外,對莊子,唐代儒者普遍接受,韓愈、柳宗元皆然。

<守道論>:

或問曰:「守道不如守官,何如?」對曰:「是非聖人之言,傳之者誤也。官也者,道之器也,離之非也。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是固非聖人之言,乃傳之者誤也。

夫皮冠者,是虞人之物也。物者,道之準也。守其物,由其準,而後其道存焉。苟舍之,是失道也。凡聖人之所以為經紀,為名物,無非道者。命之曰官,官是以行吾道云爾。是故立之君臣、官府、衣裳、輿馬、章綬之數,會朝、表著、周旋、行列之等,是道之所存也。則又示之典命、書制、符璽、奏復之文,參伍、殷輔、陪台之役,是道之所由也。則又勸之以爵祿、慶賞之美,懲之以黜遠、鞭撲、梏拲、斬殺之慘,是道之所行也。故自天子至於庶民,咸守其經分,而無有失道者,和之至也。失其物,去其準,道從而喪矣。易其小者,而大者亦從而喪矣。古者居其位,思死其官,可易而失之哉?《禮記》曰:「道合則服從,不可則去。」孟子曰:「有官奪者,不得其職則去。」然則失其道而居其官者,古之人不與也。是故在上不為抗,在下不為損,矢人者不為不仁,函人者不為仁,率其職,司其局,交相致以全其工也。易位而處,各安其分,而道達於天下也。

且夫官所以行道也,而曰守道不如守官,蓋亦喪其本矣。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也。是非聖人之言,傳之者誤也,果矣。

全篇重點在「官也者,道之器也」、「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失其道而居其官者,古之人不與也」、「且夫官所以行道也,而曰守道不如守官,蓋亦喪其本矣」。

出仕為官旨在實現道,道指仁義之道。官職是盛載道之器具。不做官,實現道的方式還有很多,但不守道,做官即全無意義,如同喪失根本,古人從來不會如此。

《大學》講「物有本末」,柳宗元顯然以仁義為本,出仕做官為末。可是,他又不完全反對做官,只不贊成寡頭地做官不守道。道德、事功並重而給予道德優先性,竊以為是中唐儒者一大特色,故劉禹錫亦言「南陽諸葛廬」。

「凡聖人之所以為經紀,為名物,無非道者……失其物,去其準,道從而喪矣」,言道不言理,且道不能自存,這些都是先秦古義,而跟宋儒 (特別是朱子) 言理有距離。`

III. 劉禹錫

<陋室銘>: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可以調素琴,閱金經。

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

孔子云:「何陋之有?」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鴻儒」二字,是以博學來界定。王充《論衡.本性》:「自孟子以下至劉子政,鴻儒博生,聞見多矣。」用「聞見多」界定「鴻儒」,這跟宋明兩朝以「為己之學」(學以成就一己之德性) 界定「儒」有根本分別。

劉禹錫眼中的儒者既要有德,亦要博學。後世唯朱夫子近之。不過,朱夫子尚且辟佛老 (始於韓愈),劉禹錫則不然。

「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素琴」是與陶淵明相關的典故,《宋書.陶潛傳》:「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此處代指道家思想。「金經」即《金剛經》,大乘佛教空宗般若學重要經典之一。劉禹錫理想的儒者,是會通覽佛家及道家思想,不存門戶之見、宗派意識,這一點非常重要。

劉禹錫將自己的居所與「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相媲美。「南陽諸葛廬」指南陽諸葛亮的草廬。「西蜀子雲亭」指西漢儒者蜀郡成都揚雄的茅亭。宋明儒向來不喜言諸葛亮、揚雄,前者偏近事功,後者學問駁雜不純。中唐儒者卻無此一看法,他們重事功,也講究泛觀博覽。

最後「孔子云:『何陋之有?』」,是劉禹鍚歸宗儒家孔子的表示。

IV. 李翱

<復性書上>:

人之所以為聖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皆情之所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過也,七者循環而交來,故性不能充也。水之渾也,其流不清,火之煙也,其光不明,非水火清明之過,沙不渾,流斯清矣,煙不鬱,光斯明矣。情不作,性斯充矣,性與情不相無也。

無性則情無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性者天之命也,聖人得之而不惑者也;情者性之動也,百姓溺之而不能知其本者也。

情之所昏,交相攻伐,未始有窮,故雖終身而不自睹其性焉……情之動靜弗息,則不能復其性而燭天地,為不極之明。

故聖人者,人之先覺者也。覺則明,否則惑,惑則昏,明與昏謂之不同。明與昏性本無有,則同與不同二皆離矣。夫明者所以對昏,昏既滅,則明亦不立矣。是故誠者,聖人性之也,寂然不動,廣大清明,照乎天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行止語默,無不處於極也。復其性者賢人,循之而不已者也,不已則能歸其源矣。《易》曰:「夫聖人者,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不違,後天而奉天時。天且勿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此非自外得者也,能盡其性而已矣。子思曰:「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聖人知人之性皆善,可以循之不息而至於聖也,故制禮以節之,作樂以和之。安於和樂,樂之本也;動而中禮,禮之本也。故在車則聞鸞和之聲,行步則聞佩玉之音,無故不廢琴瑟,視聽言行,循禮法而動,所以教人忘嗜欲而歸性命之道也。道者至誠而不息者也,至誠而不息則虛,虛而不息則明,明而不息則照天地而無遺,非他也,此盡性命之道也。哀哉!人皆可以及乎此,莫之止而不為也,不亦惑耶?

子思仲尼之孫,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以傳於孟軻。軻曰「我四十不動心」,軻之門人達者公孫丑、萬章之徒,蓋傳之矣。遭秦滅書,《中庸》之不焚者,一篇存焉。於是此道廢缺,其教授者,惟節文、章句、威儀、擊劍之術相師焉,性命之源,則吾弗能知其所傳矣。

性命之書雖存,學者莫能明,是故皆入於莊、列、老、釋。不知者謂夫子之徒不足以窮性命之道,信之者皆是也。有問於我,我以吾之所知而傳焉,遂書於書,以開誠明之源,而缺絕廢棄不揚之道,幾可以傳於時,命曰《復性書》,以理其心,以傳乎其人。於戲!夫子復生,不廢吾言矣。

從第一條,可知李翱主張「性善情惡」。「喜怒哀懼愛惡欲」屬情,性是人成聖的依據。

由第二條,可知性、情不即不離,所謂「無性則情無所生」。又性是天之所降命。

第三條解釋惡源於情令人昏聵、惑亂,因而不「自睹其性」。要為善,必須復性。

復性如何可能?第四條指在人心之覺。人心能覺,便能明,便不會為情所昏,進而能盡人之性,盡物之性,參贊天地之化育。人心能覺與否,則賴於學,所謂「視聽言行,循禮法而動,所以教人忘嗜欲而歸性命之道也」。換言之,李翱之心仍為認知心,覺為認知意義的知覺 (perception),盡性也是認知地盡。

第五條繼承其師韓愈,大談道統,孔子傳子思,子思述《中庸》以傳孟子,孟子再傳門人公孫丑、萬章等。秦火以後,道統失傳。

第六條反映李翱不屑莊、列、老、釋。

<復性書中>:

或問曰:「人之昏也久矣,將復其性者,必有漸也,敢問其方。」

曰:「弗慮弗思,情則不生,情既不生,乃為正思。正思者,無慮無思也。《易》曰:『天下何思何慮。』又曰:『閑邪存其誠。』《詩》曰:『思無邪。』」

曰:「已矣乎?」

曰:「未也,此齋戒其心者也,猶未離於靜焉。有靜必有動,有動必有靜,動靜不息,是乃情也。《易》曰:『吉凶悔吝,生於動者也。』焉能復其性耶?」

曰:「如之何?」

曰:「方靜之時,知心無思者,是齋戒也。知本無有思,動靜皆離,寂然不動者,是至誠也。《中庸》曰:『誠則明矣。』《易》曰:『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

由於情是萬惡根源,要杜絕惡,就不能生起情:

靜 – 弗慮弗思,成就無思無慮 (即正思);

動 – 知人本來無有思念,因而寂然不動,用至誠的態度應事接物。

問曰:「不慮不思之時,物格於外,情應於內,如之何而可止也?以情止情,其可乎。」

曰:「情者性之邪也,知其為邪,邪本無有。心寂然不動,邪思自息。惟性明照,邪何所生?如以情止情,是乃大情也,情互相止,其有已乎?《易》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嚐不知,知之未嚐復行也。』《易》曰:『不遠復,無祇悔,元吉。』」

此李翱反對「以情止情」,覺得「情互相止」,將令惡沒結束的一日。

問曰:「本無有思,動靜皆離。然則聲之來也,其不聞乎?物之形也,其不見乎?」

曰:「不睹不聞,是非人也,視聽昭昭而不起於見聞者,斯可矣。無不知也,無弗為也。其心寂然,光照天地,是誠之明也。《大學》曰:『致知在格物。』《易》曰:「『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

弗慮弗思不等於不睹不聞,而是維持視聽正常而不對所視所聽的對象著跡、有所執著。這一方面,類近於天台宗的「不斷斷」。

問曰:「凡人之性,猶聖人之性歟?」

曰:「桀紂之性,猶堯舜之性也。其所以不睹其性者,嗜欲好惡之所昏也,非性之罪也。」

夏桀、商紂乃暴君,其雖為惡,卻無礙於他們本性之善良,就天所賦予他們之性而言,「猶堯舜之性也」,他們終為暴君,是因為「不睹其性」,為「嗜欲好惡」所昏。換言之,李翱承認所有人天性本善。

曰:「為不善者非性耶?」

曰:「非也,乃情所為也。情有善有不善,而性無不善焉。孟子曰:『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所以導引之者然也。人之性皆善,其不善亦猶是也。』」

問曰:「堯舜豈不有情耶?」

曰:「聖人至誠而已矣。堯舜之舉十六相,非喜也。流共工,放兜,殛鯀,竄三苗,非怒也。中於節而已矣。其所以皆中節者,設教於天下故也。《易》曰:『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易》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誌;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聖人之謂也。」

性善情惡,也不是說情絕對地惡,而是相對性而言,情容易發而不中節,失去平衡。若情發而中節,恰到好處,情便不是邪、妄,也不會令人昏而不見性。

問曰:「人之性猶聖人之性,嗜欲愛憎之心,何因而生也?」

曰:「情者妄也,邪也。邪與妄則無所因矣。妄情滅息,本性清明,周流六虛,所以謂之能復其性也。《易》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論語》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能正性命故也。」

問曰:「情之所昏,性即滅矣,何以謂之猶聖人之性也?」

曰:「水之性情澈,其渾之者沙泥也。方其渾也,性豈遂無有耶?久而不動,沙泥自沈。清明之性,鑒於天地,非自外來也。故其渾也,性本勿失,及其復也,性亦不生。人之性,亦猶水之性也。」

《大乘起信論》言一切染污法皆是清淨心夾雜無明而生起,斷去無明,清淨心恢復,即可開清淨法,即是佛法,繼而進入佛境界。把清淨心看成染污法的憑依因,而非直接生因,以保住心的清淨。此一套思路顯然被李翱吸收,以保住性善之餘,又解釋到惡的由來。

問曰:「人之性本皆善,而邪情昏焉,敢問聖人之性,將復為嗜欲所渾乎?」

曰:「不復渾矣。情本邪也,妄也,邪妄無因,人不能復。聖人既復其性矣,知情之為邪,邪既為明所覺矣,覺則無邪,邪何由生也?伊尹曰:『天之道,以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者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如將復為嗜欲所渾,是尚不自覺者也,而況能覺後人乎?」

值得留意是「知情之為邪,邪既為明所覺矣,覺則無邪,邪何由生也」,哪個去「知」?「明」去知、去覺。「明」便是認知心靈、荀子的大清明心。李翱對認知心及學習是充滿信心的。

[小總結]

簡單歸納一下,中唐儒學的具體內容,共有十三個要點:

i. 從師學習 (韓愈);

ii. 為學與做人兩頭並進,既進德,又修業 (韓愈、劉禹鍚);

iii. 講究知識累積,追求淵博,六經、諸子百家以外,兼讀《莊子》(韓愈、柳宗元、劉禹鍚)、屈原《離騷》、司馬遷《史記》、揚雄著作 (韓愈、劉禹鍚)、佛典 (柳宗元、劉禹錫) 等;

iv. 旗幟鮮明辟佛老 (韓愈、李翱);

v. 以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為道統,判荀子、漢儒為歧出 (韓愈、李翱);

vi. 多援引孔子、荀子學說,卻看不起荀子 (韓愈)。

vii. 少引孟子,對孟子有微言,卻保住孟子地位,維持對孟子的尊敬 (柳宗元);

viii. 有宇宙論中心及唯氣論的傾向 (柳宗元);

ix. 道德、事功並重而給予道德優先性 (柳宗元、劉禹錫);

x. 道不能自存而必須依於名物、禮制儀節等 (柳宗元);

xi. 性、情相即,性善情惡,情指喜怒哀懼愛惡欲,可發而不中節,為邪、妄,蒙蔽善良本性 (李翱);

xii. 反對「以情止情」,主張維持視聽正常而不對所視所聽的對象著跡、有所執著,弗慮弗思 (李翱)

xiii. 重視形而下的、氣質的認知心靈 (「明」),以及後天學習。

宋儒之中,只有朱子最能繼承這十三點,他不是另建理論以取代之,而是增加概念以補強之,錢穆判斷朱子集中古儒學之大成,是準確的。

朱子沿襲中唐儒學而有所創新

「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是朱子工夫論總綱。「涵養須用敬」偏重成德,「進學則在致知」則不限於成德,也拖帶出對知識累積的重視。《朱子語類》<理氣下>有不少近似科學的觀察,錢穆亦言「朱子則兼跨儒林與道學」,為學與做人並重,嚮往「鴻儒」的境界,正是中唐儒學本色之一。

《語類》<論文上>:

《楚辭》不甚怨君。今被諸家解得都成怨君,不成模樣。九歌是托神以為君,言人間隔,不可企及,如己不得親近於君之意。以此觀之,他便不是怨君。至山鬼篇,不可以君為山鬼,又倒說山鬼欲親人而不可得之意。今人解文字不看大意,只逐句解,意卻不貫。

此見朱子對屈原的作品有研究。

<歷代一>:

司馬遷才高,識亦高,但粗率。

太史公書疏爽,班固書密塞。

《史記》亦疑當時不曾得刪改脫卧。<高祖紀>記迎太公處,稱「高祖」。此樣處甚多。高祖未崩,安得「高祖」之號?《漢書》盡改之矣。《左傳》只有一處云:「陳桓公有寵於王。」

朱子不只讀過司馬遷《史記》,而且有所疑,讀得極精細。

<戰國漢唐諸子>:

問揚雄。曰:「雄之學似出於老子。如《太玄》曰:『潛心於淵,美厥靈根。』測曰:『「潛心於淵」,神不昧也。』乃老氏說話。」

揚子雲不足道。

揚子雲韓退之二人也難說優劣。但子雲所見處,多得之老氏,在漢末年難得人似它。亦如荀子言語亦多病,但就彼時亦難得一人如此。子雲所見多老氏者。往往蜀人有嚴君平源流。且如《太玄》就三數起,便不是。《易》中只有陰陽奇耦,便有四象:如春為少陽,夏為老陽,秋為少陰,冬為老陰。揚子雲見一二四都被聖人說了,卻杜撰,就三上起數。

和柳宗元一樣,朱子不太喜歡揚雄,但是他有讀過《太玄》等著作。

<老莊>:

莊周曾做秀才,書都讀來,所以他說話都說得也是。但不合沒拘檢,便凡百了。

莊子比邵子見較高,氣較豪。他是事事識得,又卻蹴踏了,以為不足為。邵子卻有規矩。

老子猶要做事在。莊子都不要做了,又卻說道他會做,只是不肯做。

莊子說話漂亮,但不做事 / 做事沒規矩,朱子也讀過《莊子》。

至於朱子歸宗儒家前,曾出入佛老,其能高中,亦憑賣弄佛家思想,他不可能沒看過佛典。

辟佛老方面,見《語類》<釋氏>以下一條:

問:「佛老與楊墨之學如何?」曰:「楊墨之說猶未足以動人。墨氏謂『愛無差等』,欲人人皆如至親,此自難從,故人亦未必信也。楊氏一向為我,超然遠舉,視營營於利祿者皆不足道,此其為說雖甚高,然人亦難學他,未必盡從。楊朱即老子弟子。人言孟子不闢老氏,不知但闢楊墨,則老莊在其中矣。佛氏之學亦出於楊氏。其初如不愛身以濟眾生之說,雖近於墨氏,然此說最淺近,未是他深處。後來是達磨過來,初見梁武,武帝不曉其說,只從事於因果,遂去面壁九年。只說人心至善,即此便是,不用辛苦修行;又有人取莊老之說從而附益之,所以其說愈精妙,然只是不是耳。又有所謂『頑空』、『真空』之說。頑空者如死灰槁木,真空則能攝眾有而應變,然亦只是空耳。今不消窮究他,伊川所謂『只消就跡上斷便了。他既逃其父母,雖說得如何道理,也使不得。』如此,卻自足以斷之矣。」

立道統,見<大學章句序>:

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蓋自天降生民,則既莫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矣。然其氣質之稟或不能齊,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一有聰明睿智能盡其性者出於其閒,則天必命之以為億兆之君師,使之治而教之,以復其性。此伏羲、神農、黃帝、堯、舜,所以繼天立極,而司徒之職、典樂之官所由設也。

三代之隆,其法寖備,然後王宮、國都以及閭巷,莫不有學。人生八歲,則自王公以下,至於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而教之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禮樂、射御、書數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則自天子之元子、眾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與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學,而教之以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學校之教、大小之節所以分也。

……及周之衰,賢聖之君不作,學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風俗頹敗,時則有若孔子之聖,而不得君師之位以行其政教,於是獨取先王之法,誦而傳之以詔後世。若曲禮、少儀、內則、弟子職諸篇,固小學之支流餘裔,而此篇者,則因小學之成功,以著大學之明法,外有以極其規模之大,而內有以盡其節目之詳者也。三千之徒,蓋莫不聞其說,而曾氏之傳獨得其宗,於是作為傳義,以發其意。及孟子沒而其傳泯焉,則其書雖存,而知者鮮矣!

自是以來,俗儒記誦詞章之習,其功倍於小學而無用;異端虛無寂滅之教,其高過於大學而無實。其他權謀術數,一切以就功名之說,與夫百家眾技之流,所以惑世誣民、充塞仁義者,又紛然雜出乎其閒。使其君子不幸而不得聞大道之要,其小人不幸而不得蒙至治之澤,晦盲否塞,反覆沈痼,以及五季之衰,而壞亂極矣!

天運循環,無往不復。宋德隆盛,治教休明。於是河南程氏兩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傳。實始尊信此篇而表章之,既又為之次其簡編,發其歸趣,然後古者大學教人之法、聖經賢傳之指,粲然復明於世。雖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與有聞焉。顧其為書猶頗放失,是以忘其固陋,采而輯之,閒亦竊附己意,補其闕略,以俟後之君子。極知僭踰,無所逃罪,然於國家化民成俗之意、學者修己治人之方,則未必無小補云。

朱子認孟子以後,儒家的道統失傳,直至二程出,方重新接續,這是韓愈道統說的進一步發揮。

哲學義理上,朱子把心視為「氣之靈」、「氣之精爽」,屬形而下。心具理必須經過讀書,則心為認知心,盡性為認知地盡。又宇宙生成論,朱子基本上接受氣化的觀點。

惟老莊也講氣化,氣散無形復近似釋氏之空,朱子既要辟佛老,遂在氣之上安插一形而上的、超越的理,以理馭 (規範) 氣。理氣論的提出,較中唐儒者更進一步,但沒有韓愈辟佛老,亦難以成就。

李翱「性善情惡」驟聽言之成理,但性既全善,由性而生的情怎會發而不中節?朱子看出了箇中的理論困難,運用其新創建之理氣論,分出「義理之性」和「氣質之性」(性在氣質中)。

義理之性,顧名思義,性即理,是全善的,呼應孟子「性善」的信念。氣質之性,因性經過氣質夾雜,而氣質有清濁厚薄大大小小的差異,其於是不能為全善,而為可善可惡,此則呼應荀子「性惡」、董仲舒「仁貪之性,兩在於身」、揚雄「善惡混」。

由於性本身不是惡,經過氣質才生出惡,性因此只是惡的憑依因,非直接生因,這方面,李翱也有類似看法,朱子將它講得更清楚。

朱子不贊成在本心萌動時覺識本心,甚至不承認有本心的存在,這未嘗不是反對「以情止情」的變種。

另外,將「喜怒哀懼愛惡欲」視為 (七) 情,汲汲於復性,朱子亦和李翱無異。

《語類》<戰國漢唐諸子>:

問:「東坡言三子言性,孟子已道性善,荀子不得不言性惡,固不是。然人之一性,無自而見。荀子乃言其惡,它莫只是要人修身,故立此說?」先生曰:「不須理會荀卿,且理會孟子性善。渠分明不識道理。如天下之物,有黑有白,此是黑,彼是白,又何須辨?荀揚不惟說性不是,從頭到底皆不識。當時未有明道之士,被他說用於世千餘年。韓退之謂荀揚『大醇而小疵』。伊川曰:『韓子責人甚恕。』自今觀之,他不是責人恕,乃是看人不破。今且於自己上作工夫,立得本。本立則條理分明,不待辨。」

此分明揚孟抑荀。

<歷代三>:

諸葛孔明天資甚美,氣象宏大。但所學不盡純正,故亦不能盡善。

諸葛孔明大綱資質好,但病於粗疏。孟子以後人物,只有子房與孔明。子房之學出於黃老;孔明出於申韓,如授後主以六韜等書與用法嚴處,可見。若以比王仲淹,則不似其細密。他卻事事理會過來。當時若出來施設一番,亦須可觀。

若非道德、事功並重,不能講出以上一番話。

以弗慮弗思令妄情不生,始終偏於靜,朱子代之以「敬貫動靜」,比李翱勝一籌。

總之,兩宋理學家中,只有朱子能全盤繼承中唐儒學的思想遺產,兼有所更新、推進、補強。其雖接續不到孔孟的不忍人之心,與橫渠、明道有隔閡,卻對中唐儒學作了有機的吸收和消化,這已經是很了不起,氣魄很大。

「永貞革新」性質再探

《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外黨則韓泰、柳宗元、劉禹錫等主采聽外事。謀議唱和,日夜汲汲如狂,互相推獎,曰伊、曰周、曰管、曰葛,僩然自得,謂天下無人。榮辱進退,生於造次,惟其所欲,不拘程式。士大夫畏之,道路以目。素與往還者,相次撥擢,至一日除數人。其黨或言曰,「某可為某官,」不過一二日,輒已得之。於是叔文及其黨十餘家之門,晝夜車馬如市。

只讀《通鑑》此條,或會以為柳宗元、劉禹錫結黨營私,拉幫結派,不是好人。

可是,細讀柳宗元<守道論>:「且夫官所以行道也,而曰守道不如守官,蓋亦喪其本矣」,加上劉禹錫<陋室銘>對孔子的歸宗,溫公所記未必盡是事實,對柳、劉的志向亦未予以適切的諒解。

「永貞革新」其實是知識分子「得君行道」的一次嘗試,這次嘗試很無奈地以失敗告終。

餘論

中唐儒學一部份 (以韓愈為首) 在宋代獲得發展,一部份 (以柳宗元為首) 則要到清代才被重提。

清儒戴震反對言理,改為講先秦古義的道。道又在經書、名物度數、禮制儀節當中,故要仔細考證。他主唯氣論,跡近荀學,卻稱其書為《孟子字義疏證》,給孟子很高的地位。凡此種種,都帶有中唐儒學的影子,是中唐儒學另一路的發展。

另李翱言「弗慮弗思,情則不生」、「視聽昭昭而不起於見聞」、「水之性情澈,其渾之者沙泥也。方其渾也,性豈遂無有耶?久而不動,沙泥自沈」(《佛說無上依經》:「譬如無價如意寶珠,莊嚴瑩治,可愛明淨。其體圓潔,無有垢污。棄之穢泥,經百千劫,過是已後,有人拾取,取已洗淨守護,保持不令墮墜。是如意寶既被洗持。還得清淨不捨寶種」),這些皆反映中唐儒學受佛學思想影響,在佛學思想中吸取養分。

2020年10月11日 星期日

海瑞對孟子心學的信守

「瑞生平為學,以剛為主」,「剛」是什麼一種意思?此須觸及海瑞的哲學思想。《海忠介公文集》有<朱陸>一篇,竊以為是了解海瑞哲思的鑰匙。

<朱陸>開首說:

朱陸之論定久矣,何自而辨之?辨之以吾之心而已。維天之命,其在人則為性而具於心,古今共之,聖愚同之。

陸象山言「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聖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海瑞以吾人之心為性,上通於天命,盡心知性則知天,這是典型的孟子學,同於象山、陽明。

得此而先堯舜禹有危微精一允執厥中之傳,得此而後孟子有求放心先立乎其大之論。未有捨去本心別求之外而曰聖人之道者。

朱子雖孔孟連稱,但對孟子不無微辭。他亦好言「性即理」,不喜歡講「先立乎其大者」。海瑞則不然,以孟子「求放心」、「先立乎其大者」上接聖王危微精一允執厥中之傳。其不首肯朱子,可想而知。

另外,捨去本心,再無聖人之道,此乃海瑞主孟子心學另一證。

陸子門人問:陸子學以何進?曰:得之孟子。則精一執中之旨,陸子得之矣。乃朱子其學則異於是,《大學》「致知在格物」,借之為誠意正心之用也……朱子篤信《大學》,平生欲讀盡天下之書,議盡天下之事,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天下之事畢矣。天下之書可得而盡讀之乎?事可得而盡議之乎?……是以格物致知為《大學》頭一事矣,入門一差,是以終身只做得大學》先之之功,不盡得《大學》後之之益……捨去本心,日從事於古本冊子章章句句,好勝之私心,好名之為累,據此發念之初,巳不可以入堯舜之道矣。

這段清楚表達海瑞對朱陸之辯的立場,他是挺陸貶朱。

海瑞之所以要挺陸象山,是因為其學問得自孟子,大談本心、立志。

他反對朱子,是因為朱子沉迷於《大學》格物致知,以為讀盡天下書,議盡天下事,觸類旁通,就可以成為聖人。姑勿論天下書能否盡讀、天下事能否盡議,執行上有大困難,即使做到了,終日埋首冊子章句,捨去本心,代之以好名好勝之私心,起腳一錯,巳不可入堯舜之道。用牟宗三的話說,道德實踐的本質工夫是本心的覺醒與恢復,讀書議事只是助緣。「《大學》「致知在格物」,借之為誠意正心之用」,斷不可本末倒置。

聖人不廢學以為涵養,是以《中庸》有「尊德性而道問學」之說。賢人而下不廢學,以求復初,是以孟子有「學問之道,求其放心」之說……朱子只要人讀書講說研究於外,予不知朱子之所謂矣!

讀書議事不是不可以,但要有宗旨、有中心,宗旨、中心即是成德之學。苟無成聖成賢的心志,讀書議事反成為粘牙嚼舌之閒議論。牟宗三言象山學是「以真生命頂上去,不落於虛見虛說,不落於文字糾纏」,海瑞予以認同,也是因為此。

又謂朱子羽翼六經,嘉惠後學,其功不淺。夫朱子自少至長,無一日不在經書子史間,平生精力盡於訓詁,而其所訓又多聖人之經,賢人之傳也,夫豈得無功於後聖……而使人繁於枝葉,昧厥本原……後學之陷溺如朱者,比比然也。朱子欲以其學為天下宗,天下亦以此信宗於朱子,故予不及其它,獨指朱子為過。

海瑞認為,從學術成就講,朱子是有貢獻的。不過,從成德之教講、啟導後學做一個君子來講,朱子重格物致知是有過失,流於支雜破碎,令人忘卻本原,即內在固有的道德本心。

朱子平生誤在以格物為入門而不知《大學》之道誠正乃其實地……大凡人言語文字,皆心為之。陽明「致良知」,其解經不取朱子之說者,多落在心性上。朱子解經,全落在「多學而識」上。陽明鶻突其說誠有之,然猶不失為本原之養也,猶第一義也。朱子則落而下之,離而去之矣。道問學之功,為尊德性而設,正與孟子「學問求放心」同義……

簡言之,「道問學」是為「尊德性」而設,「格物致知」是為「誠意正心」而設,不講本心、立志,寡頭地講「道問學」、「格物致知」是教人陷溺,非孔孟成德之教。

海瑞年少時頗受王陽明良知教影響,曾說:

學求以復其良而已,操心治心,此不師而師之嚴切者。(<訓諸子說>)

聖賢千言萬語只是欲人識其真心,率其真而終身行之,便是聖賢。(《海忠介公年譜》)

「以剛為主」的「剛」,嚴格講是對道德本心的全面相信,持守莫失。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海瑞一生為學的「剛」,是他依照孟子學做人處事的結果。

2020年10月10日 星期六

從《明史‧海瑞傳》看海瑞其人

海瑞,字汝賢,瓊山人。舉鄉試。入都,即伏闕上《平黎策》,欲開道置縣,以靖鄉土。識者壯之。

白話譯文:

海瑞,字汝賢,瓊山人。中舉人。到北京,即拜伏於宮殿下獻上《平黎策》,要開辟道路設立縣城,用來安定鄉土,有見識的人贊揚海瑞的設想。

案:

此見海瑞有經世致用之心志。

署南平教諭。御史詣學宮,屬吏咸伏謁,瑞獨長揖,曰:「台謁當以屬禮,此堂,師長教士地,不當屈。」

白話譯文:

代理南平縣教諭,御史到學宮,部屬官吏都伏地通報姓名,海瑞單獨長揖而禮,說:「到御史所在的衙門當行部屬禮儀,這個學堂,是老師教育學生的地方,不應屈身行禮。」

案:

御史為朝廷命官,屬政統,靠山為皇帝。向御史「伏謁」,此豈不是向當權者卑躬屈膝?海瑞說「此堂,師長教士地,不當屈」,這是以孔孟一脈相承的道統,與政統抗衡,海瑞為一儒者,清楚可見。

遷淳安知縣。布袍脫粟,令老僕藝蔬自給。總督胡宗憲嘗語人曰:「昨聞海令為母壽,市肉二斤矣。」宗憲子過淳安,怒驛吏,倒懸之。瑞曰:「曩胡公按部,令所過毋供張。今其行裝盛,必非胡公子。」發雚金數千,納之庫,馳告宗憲,宗憲無以罪。

白話譯文:

遷淳安知縣,穿布袍、吃粗糧糙米,讓老僕人種菜自給。總督胡宗憲曾告訴別人說:「昨天聽說海縣令為老母祝壽,才買了二斤肉啊。」胡宗憲的兒子路過淳安縣,向驛吏發怒,把驛吏倒掛起來。海瑞說:「過去胡總督按察巡部,命令所路過的地方不要供應太鋪張。現在這個人行裝豐盛,一定不是胡公的兒子。」打開袋有金子數千兩,收入到縣庫中,派人乘馬報告胡宗憲,胡宗憲沒因此治罪。

案:

此見海瑞過著「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的生活,克己節儉。

都御史鄢懋卿行部過,供具甚薄,抗言邑小不足容車馬。懋卿恚甚。然素聞瑞名,為斂威去,而囑巡鹽御史袁淳論瑞及慈谿知縣霍與瑕。與瑕,尚書韜子,亦抗直不諂懋卿者也。時瑞已擢嘉興通判,坐謫興國州判官。久之,陸光祖為文選,擢瑞戶部主事。

白話譯文:

都御史鄢懋卿巡查路過淳安縣,酒飯供應十分簡陋,海瑞高聲宣言縣邑狹小不能容納眾多的車馬。懋卿十分氣憤,然而他早就聽說過海瑞的名字,只得收斂威風而離開,但他囑咐巡鹽御史袁淳治海瑞和慈谿知縣霍與瑕的罪。霍與瑕,尚書霍韜的兒子,也是坦率正直不諂媚鄢懋卿的人。當時,海瑞已提拔為嘉興通判,因此事貶為興國州判官。過了很長時間,陸光祖主張文官選舉,提拔海瑞任戶部尚書。

案:

《明史鄢懋卿傳》:「懋卿以才自負,見嚴嵩柄政,深附之,為嵩父子所暱……懋卿性奢侈,至以文錦被廁床,白金飾溺器」,其行事作風與海瑞剛好成一對照。

時世宗享國日久,不親朝,深居西苑,專意齋醮。督撫大吏爭上符瑞,禮官輒表賀。廷臣自楊最、楊爵得罪後,無敢言時政者。

白話譯文:

當時,明世宗在位時間長了,不去朝廷處理政務,深居在西苑,專心致志地做齋醮。總督、巡撫等邊疆大吏爭著向皇帝貢獻有祥瑞征兆的物品,禮官總是上表致賀。朝廷大臣自楊最、楊爵得罪以後,沒有人敢說時政。

案:

明世宗迷信方士,尊崇道教,好長生不老之術。對於諫言,全不聆聽,只好阿諛奉承的狗官。這一種政治氛圍下,簡直是暮氣沉沉,看不見曙光和希望。海瑞於此時為官,都算倒楣。

四十五年二月,瑞獨上疏曰:

臣聞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其任至重。欲稱其任,亦惟以責寄臣工,使盡言而已。臣請披瀝肝膽,為陛下陳之。

白話譯文: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海瑞單獨上疏說:

臣聽說君主是天下臣民萬物的主人,其責任最重大。要名符其實,也只有委託臣工,使臣工盡心陳言而已。臣請竭誠所見。直所欲言,為陛下陳說。

案:

眾人皆醉我獨醒,雖千萬人吾往矣。從政治的角度,是不識時務。可是,從儒門道德的角度,海瑞的人格非常了不起。其有打破昏沉,蕩滌隆污的作用。

昔漢文帝賢主也,賈誼猶痛哭流涕而言。非苛責也,以文帝性仁而近柔,雖有及民之美,將不免於怠廢,此誼所大慮也。陛下天資英斷,過漢文遠甚。然文帝能充其仁恕之性,節用愛人,使天下貫朽粟陳,幾致刑措。陛下則銳精未久,妄念牽之而去,反剛明之質而誤用之。至謂遐舉可得,一意修真,竭民脂膏,濫興土木,二十餘年不視朝,法紀弛矣。數年推廣事例,名器濫矣。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於父子。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於君臣。樂西苑而不返,人以為薄於夫婦。吏貪官橫,民不聊生,水旱無時,盜賊滋熾。陛下試思今日天下,為何如乎?

白話譯文:

從前漢文帝是賢良君主,賈誼還痛哭流涕而上疏言事。並非是苛刻責備,因漢文帝性格仁慈而近於柔弱,雖有推恩惠到百姓的美德,將不免於怠廢,這是賈誼所大為顧慮的。陛下天資英明傑出,超過漢文帝很遠。然而漢文帝能富有仁義寬恕的性格,節用愛人,使天下錢糧豐富,幾乎達到刑具不用的境地。陛下則銳意精心治國時間不長,就被狂妄想法牽涉過去,反而把剛毅聖明的本質誤用了。以致說遐舉可成,一心一意學道修行,傾盡民脂民膏,用於濫興土木工程,二十餘年不臨聽政,法律綱紀已經廢弛了。數年來賣官鬻爵推廣開綱事例,毀壞了國家名器。二王不能相見,人們認為薄情於父子。因猜疑誹謗殺戮污辱臣下,人們認為薄情於君臣。享樂在西苑不返回大內,人們認為薄情於夫婦。官吏貪污驕橫,百姓無法生活,水旱災害經常發生,盜賊滋蔓熾烈。請陛下想想今日的天下,究竟成了什麼樣子?

案:

此海瑞批世宗崇尚道教,大興土木,不理朝政,致使官吏胡作妄為,民生困苦。

世宗是一個不能納諫的皇帝,海瑞直言至此,其怒容可以想像。

邇者嚴嵩罷相,世蕃極刑,一時差快人意。然嵩罷之後,猶嵩未相之前而已,世非甚清明也,不及漢文帝遠甚。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古者人君有過,賴臣工匡弼。今乃修齋建醮,相率進香,仙桃天藥,同辭表賀。建宮築室,則將作竭力經營;購香市寶,則度支差求四出。陛下誤舉之,而諸臣誤順之,無一人肯為陛下正言者,諛之甚也。然愧心餒氣,退有後言,欺君之罪何如!

白話譯文:

近來嚴嵩罷相,嚴世蕃受極刑,一時較快人心。然嚴嵩罷相之後還像嚴嵩未任相之前一樣而已,世道並不十分清明,不及漢文帝時太遠了。因為天下人不用直道侍奉陛下已經很久了。古代君主有過失,依靠臣工扶正補救。現在竟然修齋建醮,大都前來進香、仙桃天藥,大家一塊奉辭上表祝賀。建築官室,則由將作官員竭力經營;購買香料珍寶,則由度支派人四出尋求。陛下的錯誤舉動,而諸臣都跟著錯誤地順從,沒有一個人肯為陛下端正言論,阿諛奉承的太過分了。然而心中慚愧膽氣空虛,退回去又有議論怨言,欺君之罪到了何等地步。

案:

此海瑞批官員只知獻媚,不敢直言極諫。縱有微言,也只在世宗背後竊竊私語。

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人未有不顧其家者,內外臣工皆所以奠陛下之家而磐石之者也。一意修真,是陛下之心惑。過於苛斷,是陛下之情偏。而謂陛下不顧其家,人情乎?諸臣徇私廢公,得一官多以欺敗,多以不事事敗,實有不足當陛下意者。其不然者,君心臣心偶不相值也,而遂謂陛下厭薄臣工,是以拒諫。執一二之不當,疑千百之皆然,陷陛下於過舉,而恬不知怪,諸臣之罪大矣。《記》曰「上人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此之謂也。

白話譯文:

天下,是陛下的家。人沒有不顧自己家的,內外臣工都是使陛下的家奠基如同磐石一樣的人。一心一意學道修行,是陛下的心受了迷惑。過分的苛斷,是陛下的情偏。然而說陛下連家也不顧,合乎人情嗎?諸臣徇私廢公,得一官職多因欺詐失敗,多因不做任何事情敗,實在有不能使陛下滿意的人。其實不然,是君主之心和臣下之心偶爾不相遇合造成的,而選說陛下憎惡卑薄臣工,因此拒諫。因一二個不合意,就懷疑千百個都這樣,使陛下陷於有過失的舉動中,而安然處之而不知怪,諸臣的罪惡太大了。《禮記》:「在上君主有疑心則百姓易迷惑,若在下的人懷奸詐難知其心則在上君治理勞苦。」就是說的這種情況。

案:

孟子曰:「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海瑞所言,正是「格君心之非」。

值得注意是他引用《禮記》,《禮記》是漢儒所收集關於孔子弟子及戰國時期儒者的作品,由此可見海瑞承傳的學統。

且陛下之誤多矣,其大端在於齋醮。齋醮所以求長生也。自古聖賢垂訓,修身立命曰「順受其正」矣,未聞有所謂長生之說。堯、舜、禹、湯、文、武,聖之盛也,未能久世,下之亦未見方外士自漢、唐、宋至今存者。陛下受術於陶仲文,以師稱之。仲文則既死矣,彼不長生,而陛下何獨求之?至於仙桃天藥,怪妄尤甚。昔宋真宗得天書於乾祐山,孫奭曰:「天何言哉?豈有書也!」桃必采而後得,藥必制而後成。今無故獲此二物,是有足而行耶?曰天賜者,有手執而付之耶?此左右奸人,造為妄誕以欺陛下,而陛下誤信之,以為實然,過矣。

白話譯文:

而且陛下的失誤很多了,其大端在於齋醮。齋醮的目的是為了追求長生不老。自古聖賢留給後人的訓條,修身立命的說法叫「順理而行,所接受的便是正命」了,沒有聽說過所謂長生不老的說法。唐堯、虞舜、大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是聖人中的典範,沒有能長久在世,在此後也沒有見過真正自漢、唐、宋至今仍存在的。授給陛下道術的陶仲文,因此稱為師。陶仲文既已死去了,他沒有長生,而陛下如何能夠單獨求到?至於仙桃、天藥,怪異虛妄最成問題。從前宋真宗得天書於乾祐山,孫說:「天如何能說話呢?豈能有書!」桃子一定是採摘後才能得到,藥一定是炮製以後才能成。現在無故獲得這二個東西,是有腳而能走嗎?說「天賜給的」,是上天用手拿著而交給您的嗎?這是左右奸邪的人,製造荒唐離奇的事用來欺騙陛下,而陛下去誤信了他,以為確實這樣,太過分了。

案:

「莫非命也,順受其正」出自孟子。「堯、舜、禹、湯、文、武」為道統之一線直傳,始創於宋儒。據此可知海瑞的思路是宋明理學的。

漢、唐、宋諸方士未能長生,「桃必采而後得,藥必制而後成」,海瑞以之駁求長生不老之術,以及仙桃天藥,極具理性科學精神,有助破除迷信。

陛下將謂懸刑賞以督責臣下,則分理有人,天下無不可治,而修真為無害已乎?太甲曰:「有言逆於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於汝志,必求諸非道。」用人而必欲其唯言莫違,此陛下之計左也。既觀嚴嵩,有一不順陛下者乎?昔為同心,今為戮首矣。梁材守道守官,陛下以為逆者也,歷任有聲,官戶部者至今首稱之。然諸臣寧為嵩之順,不為材之逆,得非有以窺陛下之微,而潛為趨避乎?即陛下亦何利於是。

白話譯文:

陛下又要說標明刑罰獎賞用來督責臣下,則分別職掌治理有人,天下沒有不可治,而學道修行為無害己嗎?太甲說:「有人以言語違背了你的心,一定要用意義求其意。有人以言語順從了你的心,一定要非道來考察。」用人而一定要他一句話也不違背,這是陛下謀劃的錯誤。試觀察嚴嵩,他主持政務時,有一點不順從陛下的嗎?過去為同心的人,現在成為戮首了。梁材遵守正道堅守職責,陛下認為是叛逆的人,歷任都成就好聲望,現在在戶部做官的人還在稱贊他。然而諸臣寧可學習嚴嵩的順從,不敢仿效梁材的抗爭,難道真沒有窺測陛下的細微好惡,而暗暗作為趨吉避凶的人嗎?就是陛下又從這些人當中得什麼好處呢?

案:

「有言逆於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於汝志,必求諸非道」出自《尚書太甲下》。

這段等於指責世宗昧於用人,縱容臣下揣摩上意,只知順從,不敢抗爭,試問世宗焉能容得下海瑞?

陛下誠知齋醮無益,一旦翻然悔悟,日御正朝,與宰相、侍從、言官講求天下利害,洗數十年之積誤,置身於堯、舜、禹、湯、文、武之間,使諸臣亦得自洗數十年阿君之恥,置其身於皋、夔、伊、傅之列,天下何憂不治,萬事何憂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間而已。釋此不為,而切切於輕舉度世,敝精勞神,以求之於系風捕影、茫然不可知之域,臣見勞苦終身,而終於無所成也。今大臣持祿而好諛,小臣畏罪而結舌,臣不勝憤恨。是以冒死,願盡區區,惟陛下垂聽焉。

白話譯文:

陛下的確知道齋蘸沒有好處,一旦翻然改悔,每天臨朝聽政,和宰相、侍從、言官等人,講論天下利害,雪洗數十年以來的積誤,置身在唐堯、虞舜、大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聖賢君主的行列,使諸臣也得以自己洗淨數十年阿諛奉承君主的恥辱,置身於皋陶、夔龍、伊尹、傅說賢明輔臣的行列中,天下有什麼憂慮不能治,萬事有什麼憂慮不能理。這只是在陛下一振作之間而已。放下這些不作,而急迫於輕身能飛脫離世間,枉費精神,用來追求擊風捕影、茫然不可知的領域,臣見勞苦一輩子,而最終將一無所成。現在大臣為保持祿位而喜歡阿諛奉承,小臣害怕治罪而不敢說話,臣制止不住自己的憤恨。因此冒著死的危險,願意竭盡誠摯之情,希望陛下聽取。

案:

荀子曰:「……有能進言於君,用則可,不用則死,謂之爭……故諫爭輔拂之人,社稷之臣也,國君之寶也,明君之所尊厚也,而闇主惑君以為己賊也。」海瑞冒死進言,正是社稷之臣、國君之寶,可惜明世宗嘉靖皇帝為一闇主惑君,此實在無可奈何。

帝得疏,大怒,抵之地,顧左右曰:「趣執之,無使得遁!」宦官黃錦在側曰:「此人素有癡名。聞其上疏時,自知觸忤當死,市一棺,訣妻子,待罪於朝,僮僕亦奔散無留者,是不遁也。」帝默然。少頃復取讀之,日再三,為感動太息,留中者數月。嘗曰:「此人可方比干,第朕非紂耳。」

白話譯文:

嘉靖皇帝讀了海瑞上疏,十分憤怒,把上疏扔在地上,對左右說:「快把他逮起來,不要讓他跑掉。」宦官黃錦在旁邊說:「這個人向來有傻名。聽說他上疏時,自己知道冒犯該死,買了一個棺材,和妻子訣別,在朝廷聽候治罪,奴僕們也四處奔散沒有留下來的,是不會逃跑的。」皇帝聽了默默無言。過了一會又讀海瑞上疏,一天裡反復讀了多次,為之感到歎息,只得把奏疏留在宮中數月。曾說:「這個人可和比干相比,但朕不是商紂王。」

案:

政治從來是妥協的藝術。儒家最大的問題是,主張知識分子時刻以道抗勢,致使君臣之間長期存有一緊張。

設想海瑞說得婉轉些,比較顧及世宗體面,以世宗的性格,亦未必一意孤行。話說激了,反而惹起世宗忌諱、介意,結果全盤都不採用,何必如此!

會帝有疾,煩懣不樂,召閣臣徐階議內禪,因曰:「海瑞言俱是。朕今病久,安能視事?」又曰:「朕不自謹惜,致此疾困。使朕能出御便殿,豈受此人詬詈耶?」遂逮瑞下詔獄,究主使者。尋移刑部,論死。獄上,仍留中。戶部司務何以尚者,揣帝無殺瑞意,疏請釋之。帝怒,命錦衣衛杖之百,錮詔獄,晝夜搒訊。越二月,帝崩,穆宗立,兩人並獲釋。

白話譯文:

正遇上皇帝有病,心情悶鬱不高興,召來閣臣徐階議論禪讓帝位給皇太子的事,便說:「海瑞所說的都對。朕現在病了很長時間,怎能臨朝聽政?」又說:「朕確實不自謹,導致現在身體多病。如果朕能夠在便殿議政,豈能遭受這個人的責備辱罵呢?」遂逮捕海瑞關進詔獄,追究主使的人。不久移交給刑部,判處死刑。獄詞送上後,仍然留在宮中不發佈。戶部有個司務叫何以尚的,揣摩皇帝沒有殺死海瑞的心意,上疏陳請將海瑞釋放。皇帝大怒,命錦衣衛杖責一百,關進詔獄,晝夜用刑審問。過了兩個月,嘉靖皇帝死,明穆宗繼位,海瑞和何以尚都被釋放出獄。

案:

如果明世宗沒有反躬自省的能力,他怎會說「海瑞言俱是。朕今病久,安能視事?」、「朕不自謹惜,致此疾困。使朕能出御便殿,豈受此人詬詈耶?」

只是海瑞已然上疏辱罵了,他的提醒再好,基於維護君權的尊嚴,不得不加以懲處。

一個方面看,海瑞的確成就了道德,為國君盡忠。可是,從另一角度看,他也把自己置於險地。

帝初崩,外廷多未知。提牢主事聞狀,以瑞且見用,設酒饌款之。瑞自疑當赴西市,恣飲啖,不顧。主事因附耳語:「宮車適晏駕,先生今即出大用矣。」瑞曰:「信然乎?」即大慟,盡嘔出所飲食,隕絕於地,終夜哭不絕聲。既釋,復故官。俄改兵部。擢尚寶丞,調大理。

白話譯文:

嘉靖皇帝剛死,外面一般都不知道。提牢主事聽說了這個情況,認為海瑞不僅會釋放而且會被任用,就辦了酒菜來款待海瑞。海瑞自己懷疑應當是被押赴西市斬首,恣情吃喝,不管別的。主事因此附在他耳邊悄悄說:「皇帝已經死了,先生現在即將出獄受重用了。」海瑞說:「確實嗎?」隨即悲痛大哭,把剛才吃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暈倒在地,一夜哭聲不斷。被釋放出獄,官復原職,不久改任兵部。提拔為尚寶丞,調任大理。

案:

海瑞對明世宗是忠心耿耿的,進言再難聽,說到底都是希望世宗改過自新,成為一位明君。

隆慶元年,徐階為御史劉康所劾,瑞言:「階事先帝,無能救於神仙土木之誤,畏威保位,誠亦有之。然自執政以來,憂勤國事,休休有容,有足多者。康乃甘心鷹犬,捕噬善類,其罪又浮於高拱。」人韙其言。

白話譯文:

隆慶元年,徐階被御史劉康所彈劾,海瑞上言說:「徐階侍奉先帝,不能挽救於神仙土木工程的失誤,懼怕皇威保持祿位,實在也是有這樣的事。然而自從主持國政以來,憂勞國事,氣量寬宏能容人,有很多值得稱贊的地方。劉康如此心甘情願地充當飛鷹走狗,捕捉吞噬善類,其罪惡又超過了高拱。」人們贊成他的話。

案:

徐階當時為內閣首輔,權傾朝野,海瑞不買他的帳。至於阿諛皇帝的小人,他更加看不起。海瑞在政壇上的特立獨行,於此可見一斑。

歷兩京左、右通政。三年夏,以右僉都御史巡撫應天十府。屬吏憚其威,墨者多自免去。有勢家硃丹其門,聞瑞至,黝之。中人監織造者,為減輿從。瑞銳意興革,請浚吳淞、白茆,通流入海,民賴其利。素疾大戶兼併,力摧豪強,撫窮弱。貧民田入於富室者,率奪還之。徐階罷相裏居,按問其家無少貸。下令飆發淩厲,所司惴惴奉行,豪有力者至竄他郡以避。而奸民多乘機告訐,故家大姓時有被誣負屈者。又裁節郵傳冗費。士大夫出其境率不得供頓,由是怨頗興。都給事中舒化論瑞,滯不達政體,宜以南京清秩處之,帝猶優詔獎瑞。已而給事中戴鳳翔劾瑞庇奸民,魚肉搢紳,沽名亂政,遂改督南京糧儲。瑞撫吳甫半歲。小民聞當去,號泣載道,家繪像祀之。將履新任,會高拱掌吏部,素銜瑞,並其職於南京戶部,瑞遂謝病歸。

白話譯文:

經歷南京,北京左、右通政。隆慶三年夏天,以右僉都御史身份巡撫應天十府。屬吏害怕他的威嚴,貪官污吏很多自動免去。有顯赫的權貴把門漆成紅色的,聽說海瑞來了,改漆成黑色的。宦官在江南監織造,因海瑞來減少了輿從。海瑞一心一意興利除害,請求整修吳淞江、白茆河,通流入海,百姓得到了興修水利的好處。海瑞早就憎恨大戶兼併土地,全力摧毀豪強勢力,安撫窮困百姓。貧苦百姓的土地有被富豪兼併的,大多奪回來交還原主。徐階罷相後在家中居住,海瑞追究徐家也不給予優待。推行政令氣勢猛烈,所屬官吏恐懼奉行不敢有誤,豪強甚至有的跑到其他地方去躲避的。而有些奸民多乘機揭發告狀,世家大姓不時有被誣陷受冤枉的人。又裁減郵傳冗費,土大夫路過海瑞的轄區大都得不到很好地張羅供應,因此怨言越來越多。都給事中舒化說海瑞迂腐滯緩不通曉施政的要領,應當用南京清閒的職務安置他,皇帝還是用嘉獎的語言下詔書鼓勵海瑞。不久給事中戴鳳翔彈劾海瑞庇護奸民,魚肉士大夫,沽名亂政,遂被改任南京糧儲。海瑞巡撫吳地才半年。平民百姓聽說海瑞解職而去,呼號哭泣於道路,家家繪制海瑞像祭祀他。海瑞要到新任上去,正遇高拱掌握吏部,早就仇恨海瑞,把海瑞的職務合併到南京戶部當中,海瑞因此遂因病引退,回到瓊山老家。

案:

從海瑞以右僉都御史身份巡撫應天十府,可見其政治理念如下:

「屬吏憚其威,墨者多自免去」- 不容許貪官污吏剝奪民財。

「有勢家硃丹其門,聞瑞至,黝之」- 反對奢華,崇尚儉樸。

「請浚吳淞、白茆,通流入海,民賴其利」- 興修水利,改善農業。

「素疾大戶兼併,力摧豪強,撫窮弱。貧民田入於富室者,率奪還之」- 裁抑地主豪,制止土地兼併,為貧苦農民出頭。

「徐階罷相裏居,按問其家無少貸」- 不畏權貴,公正辦事。

這些都是好的,但問題是官員不能中飽私囊,豪強既得利益受損,不能驕奢淫逸,貧民乘機誣告大戶,此皆令施政遇上阻力,且不盡公平。海瑞贏得了貧民的支持,卻開罪了地主豪強、士大夫、朝中權貴、宦官等,注定走上霉運。

有謂海瑞與共產主義者無別,這是胡說!

首先,海瑞的克己節儉,來自傳統儒家思想,非黨組織的教條式的外在要求。

其次,「貧民田入於富室者,率奪還之」,此乃保障貧民的私有財產,而非公田式的共產。

以為「素疾大戶兼併,力摧豪強,撫窮弱」就是搞土改鬥地主,勿忘記搞土改鬥地主是由下而上,由工農組織號召、發動群眾,海瑞用政府官員的權力做,是由上而下,二者焉能相提並論?

萬曆初,張居正當國,亦不樂瑞,令巡按御史廉察之。御史至山中視,瑞設雞黍相對食,居舍蕭然,御史歎息去。居正憚瑞峭直,中外交薦,卒不召。十二年冬,居正已卒,吏部擬用左通政。帝雅重瑞名,畀以前職。明年正月,召為南京右僉都御史,道改南京吏部右侍郎,瑞年已七十二矣。疏言衰老垂死,願比古人屍諫之義,大略謂:「陛下勵精圖治,而治化不臻者,貪吏之刑輕也。諸臣莫能言其故,反借待士有禮之說,交口而文其非。夫待士有禮,而民則何辜哉?」因舉太祖法剝皮囊草及洪武三十年定律枉法八十貫論絞,謂今當用此懲貪。其他規切時政,語極剴切。獨勸帝虐刑,時議以為非。御史梅鵾祚劾之。帝雖以瑞言為過,然察其忠誠,為奪鵾祚俸。

白話譯文:

明神宗萬曆初年,張居正主持國政,也不喜歡海瑞,命令巡按御史考察海瑞。御史到山中審察,海瑞殺雞為黍相招待,房屋居舍冷清簡陋,御史歎息而去。張居正懼怕海瑞嚴峻剛直,中外官員多次推薦,最終也不任用。萬曆十二年冬天,張居正已死,吏部擬用為左通政,皇帝向來器重海瑞名,給他以前職。明年正月,召為南京右僉都御史,在道上改為南京吏部右侍郎,海瑞當時年已七十二歲了。上疏言衰老垂死,願意效仿古人屍諫的意思,大略說:「陛下勵精圖治,而治平教化不至的原因,在於對貪官污吏刑罰太輕。諸臣都不能說到其原因,反而借待士有禮的說法,大家交口而文其非。待士有禮,而平民百姓則有什麼罪呢?」因而舉明太祖刑法剝人皮裝上草製成皮囊以及洪武三十年定律枉法達八十貫判處絞刑的規定,說現在應當用這樣的方法懲治貪污。其他謀劃時政,言語極為切實。只有勸皇帝用暴虐刑法,當時評議認為是錯誤的。御史梅鵾祚彈劾海瑞。皇帝雖然認為海瑞言論有過失,然而清楚海瑞的忠誠,為此免去梅鵾俸祿。

案:

有論者據「因舉太祖法剝皮囊草及洪武三十年定律枉法八十貫論絞,謂今當用此懲貪」指海瑞是法家,這亦不準確。如我們以上分析,海瑞引《禮記》、《尚書》來論證自己的觀點,講堯舜禹湯文武,怎可能是法家呢?他主張用嚴刑峻法,是因為貪污真的太厲害了。

和世宗做法不同,明穆宗隆慶皇帝看得出海瑞為一忠臣,未有為其憤激掩蔽雙眼,這是明君的質地。

張居正獲徐階提拔,且其學問思路不同於宋明儒,他自然覺得海瑞過於迂腐,不知變通,「峭直」另一種意思即是容易得罪人。

帝屢欲召用瑞,執政陰沮之,乃以為南京右都御史。諸司素偷惰,瑞以身矯之。有御史偶陳戲樂,欲遵太祖法予之杖。百司惴恐,多患苦之。提學御史房寰恐見糾擿,欲先發,給事中鐘宇淳復慫恿,寰再上疏醜詆。瑞亦屢疏乞休,慰留不允。十五年,卒官。

白話譯文:

皇帝屢次要召用海瑞,主持國事的閣臣暗中阻止,於是任命為南京右都御史。諸司向來苟且怠慢,海瑞身體力行矯正弊端。有的御史偶爾陳列戲樂,海瑞要按明太祖法規給予杖刑。百官恐懼不安,都怕受其苦。提學御史房寰恐怕被舉發糾正,要先告狀,給事中鐘宇淳又從中慫恿,房寰再次上疏誹謗誣蔑海瑞。海瑞也多次上疏請求退休,皇帝下詔慰留不允許。萬曆十五年,死於任上。

案:

「律己以嚴」沒有問題,但要「待人以寬」。他人未必如你所願,想成為君子,想成為聖人,勉強迫逼,自然招來反撲。

瑞無子。卒時,僉都御史王用汲入視,葛幃敝籝,有寒士所不堪者。因泣下,醵金為斂。小民罷市。喪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夾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絕。贈太子太保,諡忠介。

白話譯文:

海瑞沒有兒子。去世時,僉都御史王用汲去照顧海瑞,只見用葛布製成的幃帳和破爛的竹器,有些是貧寒的文人也不願使用的,因而禁不住哭起來,湊錢為海瑞辦理喪事。海瑞的死訊傳出,南京的百姓因此罷市。海瑞的靈柩用船運回家鄉時,穿著白衣戴著白帽的人站滿了兩岸,祭奠哭拜的人百里不絕。朝廷追贈海瑞太子太保,謚號忠介。

瑞生平為學,以剛為主,因自號剛峰,天下稱剛峰先生。嘗言:「欲天下治安,必行井田。不得已而限田,又不得已而均稅,尚可存古人遺意。」故自為縣以至巡撫,所至力行清丈,頒一條鞭法。意主於利民,而行事不能無偏云。

白話譯文:

海瑞一生的治學,以剛為主,因而自號剛峰,天下稱為剛峰先生。曾經說:「要想天下清明安定,一定要實行井田,不得已而為限田,又不得已而實行均稅,尚可存古人的遺意。」因此自從做縣官直至巡撫,所到之處力行清丈,頒行一條鞭法。意圖主張在於有利於老百姓,而行事不能沒有偏差。

案:

以恢復井田來對治土地兼併,這是儒者一貫路數。董仲舒講「限民名田」,歐陽修講「方田均稅」,更見海瑞的經濟思想無法家色彩。

張居正後來全國實行清丈,頒行一條鞭法,竊以為受海瑞啟發。唯海瑞只局部用於一地方,張居正卻要全國推行,因而出現技術困難。

總之,海瑞是本著宋明儒的心術,欲作經世致用之事。惟其堅守原則、克己節儉、直言極諫,反令他在政壇上處處碰壁,終至無大作為。

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這樣評價海瑞:

他雖然被人仰慕,但沒有人按照他的榜樣辦事,他的一生體現了一個有教養的讀書人服務於公眾而犧牲自我的精神,但這種精神的實際作用卻至為微薄。

儒家思想之於政治改良推進,是帶來好處,抑或不良影響,值得深思。

[] 文中白話譯文參考李世愉主編《清官貪官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