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29日 星期二

母親求情

王夫人進房,見賈政如火上澆油般,那板子發下去又狠又快,寶玉哪裡受得住?遂上前抱住板子,阻止賈政繼續打下去。

賈政道:「罷了,罷了!今日必定要氣死我才罷!」王夫人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自重。況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

中國人講說話是喜歡婉轉的,妻子對丈夫講說話,尤其是規勸,更要婉轉。寶釵借詞含諷諫,結果寶玉就出家了,因為受不住。

我們看看王夫人如何對怒火中燒的賈政說話。

她明明著緊寶玉,但一提要保住寶玉,不是會觸及丈夫死穴,令賈政更施狠手嗎?於是她故意略過不提,先講「老爺也要自重」,表示顧念,再搬出賈母,「況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以賈母鎮住賈政的作為。這一著甚是高明,也很細心。

賈政冷笑道:「倒休提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已經不孝;教訓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一發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說著,便要繩索來勒死。王夫人連忙抱住哭道:「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他死,豈不是有意絕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到底在陰司裡得個依靠。」說畢,爬在寶玉身上大哭起來。賈政聽了此話,不覺長嘆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

賈政的忿怒未有因王夫人搬出賈母而中止,王夫人唯有另覓計策。她採取什麼計策呢?動之以情。

「連忙抱住哭道」,「抱住」該是抱住賈政的腿。

「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請注意,由始至終,王夫人並無根本否定丈夫的做法。

「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今日越發要他死,豈不是有意絕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到底在陰司裡得個依靠。」此反映:

(1) 寶玉是王夫人在榮國府的唯一依靠;

(2) 寶玉與王夫人兩母子共一條命。

先談 (1)。由於賈珠早死,元妃入宮,賈政寵愛趙姨娘,王夫人要在榮國府站得住腳,寶玉出人頭地實在至關重要。這也是她汲汲於防止他人「教壞」寶玉的原因,她需要寶玉讀書考功名以保住自己的地位。

至於 (2),寶玉對王夫人而言雖然是一項投資,但母子之間不是完全沒有真感情。相反,彼此感情實極為深刻,「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到底在陰司裡得個依靠」即為其母子情的自然流露。脂批:

未喪母者來細玩,即喪母者來痛哭。

可見王夫人對寶玉是很疼愛的。世上母親哪個不是既以子女為投資,但又無微不至照顧子女?這種兩面性,這種矛盾,是每個父母都有的,王夫人也不例外,以為她像慈禧太后般狠毒,其實不盡準確,她是一位很值得人同情的母親。

「說畢,爬在寶玉身上大哭起來」,上述都是講,是言說,現在是行動,果然,賈政動容了,「聽了此話,不覺長嘆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王夫人的心意,他何嘗不知?他狠狠打寶玉,難道內心不痛苦?他倒是想寶玉能成大器啊!(事實上,二人同稱寶玉為「孽障」,「孽障」是反語,曹雪芹吸收、消化了莊子的詭詞表述,真意是「心肝兒肉」,二人都是愛子心切。)

到了這裡,賈政、王夫人都哭起來,

王夫人抱著寶玉,只見他面白氣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衣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不覺失聲大哭起來,「苦命的兒嚇!」因哭出「苦命兒」來,忽又想起賈珠來,便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此時裡面的人聞得王夫人出來,那李宮裁王熙鳳與迎春姊妹早已出來了。王夫人哭著賈珠的名字,別人還可,惟有宮裁禁不住也放聲哭了。賈政聽了,那淚珠更似滾瓜一般滾了下來。

李宮裁正是李紈,賈珠的遺孀。

周汝昌引述一位學者的觀察:

1980 年美國舉辦第一次國際《紅樓夢》大會。裡邊有一位女士,她貢獻的論文,就是專論寶玉挨打這個場面。她的論點是什麼呢,就是在這個特殊事件當中,每一個人的精神感情,他的身份、地位,他的表現反應都寫到了最高的層次,寫到了最好的水準,令人無限感動……打完了賈母也來了,王夫人也來了,全家姊妹包括李紈都來了。那兩個老太太,抱著一個打得半死的孩子,那哭得。李紈一聽,王夫人提她丈夫我要有賈珠大兒在這兒,打死你我還有個依靠呀,我今天靠誰呀。李紈一聽這個,賈珠是她的亡夫,她守了好多年寡了,她不好受,她也放聲大哭。這個時候,全部上上下下沒有人不是流淚的。說到這個,我才能夠體會我說的那位女士,寫得那個好。她說在場的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處境,不好過的地方。賈政看著這一屋的人都哭了,他那兒沒有辦法了,也坐在那兒,如泥雕木塑,也淚如雨下。那是活人呐,沒有感情。那個場面,但每一個我所見到的有限的所謂文學作品裡,我看的能寫這樣的場面,如此打動我。簡直是無以言傳的那種感情,我還沒有找到第二個例子。所以我說,1980 年我看到那位女士的論文,我簡直佩服得不得了。我說對,你這才真懂《紅樓夢》。我說這樣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藝術。寫人、寫境,整個的場面,這個氣氛,我沒有見過有第二個人。(《紅樓夢》的藝術個性)

補充一點,寫所有人一同流淚,之前回數也出現過,清虛觀打醮後寶黛爭吵便是。但今次範圍大得多,不再是寶黛、襲人、紫鵑,而是賈政、王夫人、李紈乃至賈母。一樣圍繞著寶玉做中心開展出去。

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

每逢府中出現大危機,賈母必發揮定海神針的作用,「寶玉挨打」一齣鬧劇,終由她來收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