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29日 星期五

晴雯病了

第五十一回回目後半部份有「胡庸醫亂用虎狼藥」。晴雯病了,胡庸醫診症,開出藥性過猛的藥,被寶玉發現,立即止住。

晴雯為何會病?一切須從襲人離開怡紅院,晴雯、麝月「輪流著帶管上夜 (值班守夜)」講起。

寶玉看著晴雯麝月二人打點妥當,送去之後,晴雯麝月皆卸罷殘妝,脫換過裙襖。晴雯只在熏籠 (熏籠,是放在炭盆上的竹罩籠,古代一種烘烤和取暖的用具,可薰香、熏衣、熏被) 上圍坐。麝月笑道:「你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晴雯道:「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鋪床,你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說著,便去與寶玉鋪床。晴雯嗐了一聲,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來鬧。」

晴雯雖是丫鬟,卻從不自覺身份地位低微,時常擺出小姐架子,所謂「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試觀「晴雯只在熏籠上圍坐」,丫鬟該是服侍主子,怎能這樣坐著?

連麝月都看不過眼,「你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曹雪芹是借麝月之口,批評晴雯「裝小姐」,不事勞動。

晴雯回答麝月值得留意,「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此反映晴雯什麼性格呢?太過依賴,太過受寵,恃寵生驕。

麝月是另一個襲人,受襲人調教。她央求晴雯:「好姐姐,我鋪床,你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竟換來晴雯擺出臭臉,「嗐了一聲,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來鬧。』」麝月心中有氣,可以肯定。

此時寶玉正坐著納悶,想襲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聽見晴雯如此說,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鏡套,划上消息,進來笑道:「你們暖和罷,都完了。」晴雯笑道:「終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來湯婆子還沒拿來呢。」麝月道:「這難為你想著!他素日又不要湯婆子,咱們那熏籠上暖和,比不得那屋裡炕冷,今兒可以不用。」寶玉笑道:「這個話,你們兩個都在那上頭睡了,我這外邊沒個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著。」晴雯道:「我是在這裡。麝月往他外邊睡去。」說話之間,天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簾幔,移燈炷香,伏侍寶玉卧下,二人方睡。

「湯婆子」是一家用器皿,在內灌熱水,外面套上套子,冬天可放在被窩暖被窩,睡覺時抱著取暖,又稱「錫夫人」、「湯媼」、「腳婆」、「燙婆子」。

麝月本來叫晴雯「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划子划上」,晴雯不肯動,最後由誰去做?竟是寶玉自己,「此時寶玉正坐著納悶……忽聽見晴雯如此說,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鏡套,划上消息」,他可是怡紅院的最高負責人啊!寶玉太溺愛晴雯,某程度上縱容出晴雯的傲慢,主子尚且不罵我,反護著我,我還要怕你們這些人幹什麼?從管理下屬的角度看,寶玉是失敗的,晴雯後來也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晴雯與寶玉同房,以便照應。麝月則睡在暖閣外邊。

至三更以後,寶玉睡夢之中,便叫襲人。叫了兩聲,無人答應,自己醒了,方想起襲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來。晴雯已醒,因笑喚麝月道:「連我都醒了,他守在旁邊還不知道,真是個挺死屍 (罵人睡得死) 的。」麝月翻身打個哈氣笑道:「他叫襲人,與我什麼相干!」因問作什麼。寶玉要吃茶,麝月忙起來,單穿紅綢小棉襖兒。寶玉道:「披上我的襖兒再去,仔細冷著。」麝月聽說,回手便把寶玉披著起夜的一件貂頦滿襟暖襖披上,下去向盆內洗手,先倒了一鐘溫水,拿了大漱盂,寶玉漱了一口;然後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涮了一涮,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與寶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賞我一口兒。」麝月笑道:「越發上臉兒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兒晚上你別動,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聽說,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與他吃過。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別睡,說著話兒,我出去走走回來。」晴雯笑道:「外頭有個鬼等著你呢。」寶玉道:「外頭自然有大月亮的,我們說話,你只管去。」一面說,一面便嗽了兩聲。

晴雯固然受寵,但麝月也不遑多讓,不然,她怎會「翻身打個哈氣笑道:『他叫襲人,與我什麼相干!』」我們敢對上司這樣說話嗎?

基本上,整個怡紅院的管理就有問題,脂批曾暗示:「『哎喲』『怪道』四字,一是玉兄手下無能為者。」怡紅院丫鬟皆是「無能為者」,又和寶玉過份縱容、溺愛、保護有關。

誠然,寶玉有少爺品性,好使喚人,三更半夜想喝茶,擾人清夢。可是,從「披上我的襖兒再去,仔細冷著」,他是會為丫鬟設想,懂得顧念、關心下人。這是非常難能可貴。

晴雯向麝月要茶漱口,「好妹子,也賞我一口兒」,此正是想嘗試當小姐被人服侍。她很聰明,知道等價交換,「好妹妹,明兒晚上你別動,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聽見有好處,怎會說不?故「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與他吃過」。

麝月出外看月光,

便開了後門,揭起氈簾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著素日比別人氣壯,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襖,便躡手躡腳的下了熏籠,隨後出來。寶玉笑勸道:「看凍著,不是頑的。」晴雯只擺手,隨後出了房門。只見月光如水,忽然一陣微風,只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吹,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麝月,只聽寶玉高聲在內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進來,笑道:「那裡就唬死了他?偏你慣會這蝎蝎螫螫老婆漢像的!」寶玉笑道:「倒不為唬壞了他,頭一則你凍著也不好;二則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別人,不說咱們是頑意,倒反說襲人才去了一夜,你們就見神見鬼的。你來把我的這邊被掖一掖。」晴雯聽說,便上來掖了掖,伸手進去渥一渥時,寶玉笑道:「好冷手!我說看凍著。」一面又見晴雯兩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覺冰冷。寶玉道:「快進被來來渥渥罷。」一語未了,只聽咯噔的一聲門響,麝月慌慌張張的笑了進來,說道:「嚇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裡,山子石後頭,只見一個人蹲著。我才要叫喊,原來是那個大錦雞,見了人一飛,飛到亮處來,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鬧起人來。」一面說,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怎麼不見?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寶玉笑道:「這不是他,在這裡渥呢!我若不叫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這小蹄子已經自怪自驚的了。」一面說,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了。麝月道:「你就這麼『跑解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寶玉笑道:「可不就這麼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揀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凍破了你的。」說著,又將火盆上的銅罩揭起,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素香放上,仍舊罩了,至屏後重剔了燈,方纔睡下。

晴雯趁麝月在外看月色,打算唬她一唬。豈知因穿不夠衣服 (只穿著小襖),加上剛從熏籠走出,熱身子一遇冷風,遂埋下病根。

寶玉也不是完全任由丫鬟胡鬧,他見晴雯外出,便馬上高聲在內喊道:「晴雯出去了!」試觀其解釋自己為何要這樣做:「頭一則你 (晴雯) 凍著也不好;二則他 (麝月) 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別人,不說咱們是頑意,倒反說襲人才去了一夜,你們就見神見鬼的」,寶玉何其懂事!他是寬仁的上司,因為寬仁,所以成就出怡紅院的溫馨和歡樂。

「偏你慣會這蠍蠍螫螫老婆漢像的」,「蠍蠍螫螫」指在小事情上過分關心、憐惜。全句形容人畏畏縮縮,膽小怕事,雖是漢子,卻婆婆媽媽的樣子。

「掖」是扶起,「渥」是沾潤。「寶玉笑道:『好冷手!我說看凍著。』一面又見晴雯兩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覺冰冷。寶玉道:『快進被來來渥渥罷。』」可見寶玉對晴雯關懷備至,一貫護花作風 (有謂寶玉對晴雯有男女愛情,筆者不敢苟同,他對任何女孩子都會這樣,不能據此認定他愛晴雯)。

「跑解馬」是古時候一個賣藝的行當,一般由年輕姑娘身穿短衣襟小打扮,在馬上做出各種好看的把式。麝月見晴雯穿著貼身的小衣,於是形容她像跑馬賣解的賣藝姑娘一般「伶伶俐俐」。

晴雯「跑解馬」似的打扮出去,偏偏外面天冷,「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凍破了你的」,加上麝月「將火盆上的銅罩揭起,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素香放上,仍舊罩了,至屏後重剔了燈,方纔睡下」,

晴雯因方纔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噴嚏。寶玉嘆道:「如何?到底傷了風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沒吃飯。他這會還不保養些,還要捉弄人。明兒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寶玉問:「頭上可熱?」晴雯嗽了兩聲,說道:「不相干,那裡這麼嬌嫩起來了。」說著,只聽外間房中十錦格上的自鳴鐘噹噹兩聲,外間值宿的老嬤嬤嗽了兩聲,因說道:「姑娘們睡罷,明兒再說罷。」寶玉方悄悄的笑道:「咱們別說話了,又惹他們說話。」說著,方大家睡了。

到了翌日,

晴雯果覺有些鼻塞聲重,懶怠動彈。寶玉道:「快不要聲張!太太知道,又叫你搬了家去養息。家去雖好,到底冷些,不如在這裡。你就在裡間屋裡躺著,我叫人請了大夫,悄悄的從後門來瞧瞧就是了。」晴雯道:「雖如此說,你到底要告訴大奶奶一聲兒,不然一時大夫來了,人問起來,怎麼說呢?」寶玉聽了有理,便喚一個老嬤嬤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說晴雯白冷著了些,不是什麼大病。襲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養病,這裡更沒有人了。傳一個大夫,悄悄的從後門進來瞧瞧,別回太太罷了。」老嬤嬤去了半日,來回說:「大奶奶知道了,說兩劑藥吃好了便罷,若不好時,還是出去為是。如今時氣不好,恐沾帶了別人事小,姑娘們的身子要緊的。」晴雯睡在暖閣裡,只管咳嗽,聽了這話,氣的喊道:「我那裡就害瘟病了,只怕過了人!我離了這裡,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說著,便真要起來。寶玉忙按他,笑道:「別生氣,這原是他的責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說他不是,白說一句。你素習好生氣,如今肝火自然盛了。」

晴雯是出了名的「爆炭」,性情急躁,遇事極易發作。此在老嬤嬤回說:「如今時氣不好,恐沾帶了別人事小,姑娘們的身子要緊的。」晴雯馬上生氣:「我那裡就害瘟病了,只怕過了人!我離了這裡,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可以為證。

「我離了這裡,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晴雯後來真的被攆出大觀園,未幾賈府就遭遇一連串大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