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29日 星期五

魯達拳打鎮關西與大鬧五台山

魯智深是《水滸傳》一重要人物,原名魯達,在渭州「小种經略相公」种師中手下當差,任經略府提轄,算是個地方小官。

他一登場,便與史進、李忠結識,「俺」、「洒家」說個不停,反映這個人非常自我,而且粗鄙。

不過,自我不等於自私,當他在酒樓聽到民女金翠蓮被惡霸「鎮關西」強娶後拋棄,竟勃然大怒,答應替金氏父女報仇,金氏父女與他倒是素未謀面!

孟子曰:「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 – 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無條件讓本心呈露以成就道德行為,在魯智深身上最能體現。按道理,他正在做官,大可置身事外,自保至上。可是,他沒有這樣做,反而選擇為金氏父女打抱不平,結果賠上自己的官運與前程亦在所不惜。

有謂魯智深是綠林中的賈寶玉,若從無私地為他人設想,犧牲自己亦無所謂看,二人確實有相似處。

魯智深終於按捺不住,找鄭屠算帳,第三回:

且說鄭屠開著兩間門面,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片豬肉。鄭屠正在門前櫃身內坐定,看那十來個刀手賣肉。魯達走到面前,叫聲:「鄭屠。」鄭屠看時,見是魯提轄,慌忙出櫃身來唱喏道:「提轄恕罪。」便叫副手掇條凳子來,「提轄請坐。」魯達坐下道:「奉著經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頭。」鄭屠道:「使得,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魯提轄道:「不要那等腌臢們動手,你自與我切。」鄭屠道:「說的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揀下十斤精肉,細細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卻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不敢攏來,只得遠遠的立住,在房簷下望。

這鄭屠整整的自切了半個時辰,用荷葉包了道:「提轄,教人送去。」魯達道:「送甚麼?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鄭屠道:「卻才精的,怕府裡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魯達睜著眼道:「相公鈞旨,分付洒家,誰敢問他?」鄭屠道:「是合用的東西,小人切便了。」又選了十斤實膘的肥肉,也細細的切做臊子,把荷葉來包了。整弄了一早辰,卻得飯罷時候。那店小二哪裡敢過來,連那正要買肉的主顧,也不敢攏來。鄭屠道:「著人與提轄拿了,送將府裡去。」魯達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鄭屠笑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魯達聽罷,跳起身來,拿著那兩包臊子在手裡,睜眼看著鄭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兩包臊子,劈面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鄭屠大怒,兩條忿起,從腳底下直衝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魯提轄早拔步在當街上。眾鄰舍並十來個火家,哪個敢向前來勸。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和那店小二也驚得呆了。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腳,騰地踢倒在當街上。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著那醋缽兒大小拳頭,看看這鄭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鄭屠掙不起來,那把尖刀,也丟在一邊,口裡只叫打得好。魯達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梢只一拳,打得眼稜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絳的,都綻將出來。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誰敢向前來勸。鄭屠當不過,討饒。魯達喝道:「咄!你是個破落戶,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饒了你;你如何對俺討饒,洒家偏不饒你。」又只一拳,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魯達看時,只見鄭屠挺在地下,口裡只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彈不得。魯提轄假意道:「你這廝詐死,洒家再打。」只見面皮漸漸的變了。魯達尋思道:「俺只指望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洒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拔步便走,回頭指著鄭屠屍道:「你詐死,洒家和你慢慢理會。」一頭罵,一頭大踏步去了。街坊鄰舍,並鄭屠的火家,誰敢向前來攔他。魯提轄回到下處,急急捲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

這一段描寫生動靈活之至,充分反映魯智深的個性形象。

魯智深是粗枝大葉、魯莽行事的莽夫嗎?從他借買肉消耗鄭屠體力,打死鄭屠後又指著其屍體説「你詐死」,邊說邊走,魯智深不乏行動的智慧,乃粗中有細的人。

他為一對備受壓迫的陌生父女報仇,為一對與自己生命不相干的人粗心,越見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的思想。他日後義無反顧救助林沖,也體現了這一點。

魯智深逃出渭州,一路東去,半個月後抵達代州雁門縣。在趙員外 (金翠蓮丈夫,頗有資財,是個知恩圖報,慷慨大方的人) 幫助下,他在五台山文殊院出家為僧,得法名智深。

第四回:

話說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床上,撲倒頭便睡,上下肩兩個禪和子推他起來,說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學坐禪?」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禪和子道:「善哉!」智深裸袖道:「團魚洒家也吃,甚麼『善哉』?」禪和子道:「卻是苦也!」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了,好吃,哪得『苦也』。」上下肩禪和子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

魯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時遇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當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布直裰,繫了鴉青絛,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鵝項懶凳上,尋思道:「干鳥麼?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餓得乾癟了。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洒家吃,口中淡出鳥來。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吃也好。」正想酒哩!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付擔桶,唱上山來。上面蓋著桶蓋。那漢子手裡拿著一個鏇子,唱著上來,唱道:「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順風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挑擔桶上來。坐在亭子上,看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擔桶。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裡甚麼東西?」那漢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和尚,你真個也是作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麼?」那漢子道:「我這酒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夫、老郎們做生活的吃。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見關著本寺的本錢,見住著本寺的屋宇,如何敢賣與你吃?」智深道:「真個不賣?」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智深道:「洒家也不殺你,只要問你買酒吃。」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便走。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匾擔,只一腳,交襠踢著,那漢子雙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鏇子,開了桶蓋,只顧舀冷酒吃。無移時,兩大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漢子,明日來寺裡討錢。」那漢子方才疼止,又怕寺裡長老得知,壞了衣飯,忍氣吞聲,哪裡敢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了,拿了鏇子,飛也似下山去了。

只說魯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下得亭子,松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湧上來。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來,把兩隻袖子纏在腰裡,露出脊背上花繡來,扇著兩個膀子上山來。但見:

頭重腳輕,眼紅面赤;前合後仰,東倒西歪。踉踉蹌蹌上山來,似當風之鶴;擺擺搖搖回寺去,如出水之蛇。指定天宮,叫罵天蓬元帥;踏開地府,要拿催命判官。裸形赤體醉魔君,放火殺人花和尚。

魯達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著竹蓖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裡貼的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決打四十竹蓖,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蓖。」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你兩個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廝打。」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蓖攔他。智深用手隔過,揸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蹌蹌;卻待掙側,智深再復一拳,打倒在山門下,只是叫苦。智深道:「洒家饒你這廝。」踉踉蹌蹌,攧入寺裡來。

據此,魯智深根本是個酒肉和尚,完全守不住清規戒律,未幾更醉打山門,惹起軒然大波。他卒之無法在五台山安身,被迫離開,智真長老修書一封,讓魯智深去東京大相國寺投奔自己的師弟智清長老。

「醉打山門」後來被改編成京劇,《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寫薛寶釵推薦賈寶玉看「醉打山門」,她誦念《寄生草》:「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捲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漫揾」,「搵」是揩拭。英雄流淚,不是一件隨便事,魯智深實有著萬分痛苦。

為何痛苦?因為要「相離處士家」,告別厚待他的趙員外。

「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剃度」指落髮為僧,「蓮臺」代指佛像。全句是講魯智深在五台山出家。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無緣份在五台山文殊院久留,「乍」是突然,突然間一轉眼又要分離。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形容自己孤身一人,不受身外之累。

「那裡討煙蓑雨笠捲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煙蓑雨笠」是雨具,雨具何處有?惟穿上草鞋、拿著托缽隨處化緣,向人求佈施。

整支《寄生草》基本上是寫面對無常、面對生離之苦,以及相應的解決之道。

《水滸傳》的情節,落到曹雪芹手上,竟和《紅樓夢》的中心主題 (盛筵必散,惟情不減) 作了有機的結合,這便是中國文學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的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