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30日 星期二

朱夫子以述為作

<略論朱子學之主要精神>撰於 1982 年。文中錢穆從中國學術思想史的脈絡,稱許朱子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視之為朱子學的主要精神。

錢穆開首便指出,中國學術有一特徵,亦可謂是中國文化之特徵,即貴求與人同,不貴與人異。

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甚矣吾哀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他為學,日夜追求夢寐者,乃周公。孟子曰:「乃吾所願,則學孔子。」周公、孔、孟一線相承,皆「善與人同」,「樂取於人以為」,遂成中國之儒學。

墨子主兼愛,視人父若己父。稱天志,尚同。又曰:「非大禹之道不足以為聖。」墨子在古人中舉出一禹,猶如孔子舉出一周公。在這意義上,墨子同於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道家老子言:「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又特舉一黄帝,此仍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至漢代,儒者表彰《五經》,罷黜百家,獨尊周、孔。魏晉玄談有孔子、老子「將毋同」之說。佛教東來,與儒道鼎足成三,孔子、老子、釋迦同為中國人所崇奉。宋代理學興起,雖辨異端,仍一尊儒,此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不貴自創論,自立說,確實是中國文化、中國學術思想一大特色。

著書向來非中國人所重。孔子作《春秋》,《春秋》是部史書。《論語》記孔子平日言論行事,由其門人弟子寫錄流行,歷三、四傳而彙編成書。墨子亦未自著書,由其門人後學傳述其說而成書。

《孟子》七篇,固由孟子親身與其弟子如萬章、公孫丑之徒,編撰成書,其體裁亦大致與《論語》相似,亦只記孟子平日言行;與特地著書,有系統、有組織,自開一番創論、自表一番特見者仍不同。

只有莊、老,因其隱退,不似儒、墨廣集門人弟子,相聚講學,乃由其私人閒居自撰成書。惟莊子多寓言,《老子》書名則託之莊周書中之老子,亦寓言,並不詳著者之姓名。下迄《中庸》、《易大傳》,更不知出於何時誰人之手。又如《小戴禮記》,所收《大學》、《樂記》、《禮運》諸篇,作者姓名皆不詳,時代亦無考,足證中國學人實皆為「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並無私人自創作、自表現、自成名之心理存在。

西漢董仲舒寫《春秋繁露》,旨在闡發《春秋》義。揚雄著《法言》、《太玄》,旨在模倣《易》與《論語》,皆明表師承,與自創作、自立說仍不同。隋代王通有《文中子》,其書乃由後人編纂,書名亦後人所定。中國學人可謂極少由其私人一己來著書立說。

中國學人又好做注釋古經典的工作。東漢鄭玄網羅百家,括囊大典,集兩漢經注之大成。此下王弼注《周易》、《老子》,何晏注《論語》,郭象注《莊子》。佛教東來,高僧注印度佛典。宋代理學興起,濂溪《易通書》即為說《易》。橫渠《正蒙》,其書名亦本於《易》。二程則不著書,伊川畢生最大著作為《易注》。

朱子承繼「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大傳統,其最大著作,為《論孟集注》、《學庸章句》之《四書》。其次為《近思錄》,僅分類纂集周、張、二程四家語。又於濂溪《太極圖說》及横渠《西銘》特有注。除注《詩》注《易》,史學方面只本司馬光《資治通鑑》作綱目。文學則注《離騷》,又為《韓文考異》。道教則注《參同契》。朱子實無一書自抒其創見。其門人編集《語錄》,有一百四十卷之多。自所為詩文集亦踰百卷,但皆因時、因地、因事、因人而隨感隨應,自然流露,與精心結撰有系統、有組織刻意著成一書,以表現其自我一己之獨得與創見者,大不同。故此,朱子體現著「貴能上同古人,不貴能自創新說」的中國學術史的特徵。

不過,上同古人,不代表除古人外無己。孔子唱「為己之學」,而最惡鄉愿。孟子唱為「性善論」,顯非孔子語,卻說:「聖人先得我心之同然。」《易傳》、《中庸》言「性」與「天道」,皆兼采道家言,卻謂一承孔子。至於周、張、二程四人之學,更是各有體系,彼此相異,而同以儒者自許。

朱子會通和合周、張、二程之學,成宋、元、明三代理學一大傳統,再與先秦孔、孟以來之儒學會通和合,以成儒學之新傳統。此豈非新創特見?惟朱子每以網羅舊說、稱述前古的方式表出之,後世往往難以確認其為朱子一人之學。

錢穆認為,今人治朱子學,每喜分別其與前人之相異處。這其實是不太妥當的。朱子為學精神重在會通和合,尋求古人之共同處,不在獨抒己見,表明其個人之特異處。今專向此方面探索,不免有失朱子為學精神之主要所在。

誠然,理學家多采釋氏禪宗之意見,朱子亦明白提及受華嚴宗啟發,但出入釋、老,非理學家短處,反正是其長處。會通和合,以求共同之一是,乃理學家所用心,亦是朱子所用心。

象山反對朱子,朱子雖以「告子」稱呼象山,不同意其主張,但仍訓誡門人,當采他人長,以補自己短,勿輕相爭。其於釋、老亦類此。明代陽明起,從陸反朱,卻作《朱子晚年定論》,謂朱子卒從同於象山。此仍是中國學人尚同不尚異之一證。

總之,中國學者不貴於自創一套新學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實際即是以述為作 (馮友蘭語),朱子正是其中的表表者。

錢穆此文,隱約針對唐、牟等當代新儒家於 1958 年聯署發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我們對中國學術研究及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認識>,以為有關做法違背中國傳統學術精神。

他撰《朱子新學案》,推尊朱子,某種意義上也是以述為作,借「述朱」抒發對中國傳統學術文化的理解,以正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