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26日 星期五

朱子貢獻與歧出

在<朱子學術述評>(寫於 1947 年),錢穆劈頭便講治朱法門。

他指出,朱子學說,規模闊大,思緒繁複,號為難究。苟欲治之,宜先詳密排比其思想先後之演變,再通觀朱子對於並世諸家之批評意見而加以一種綜合研究。就前者言,固需精嚴考訂,但亦要有哲理之眼光。就後者言,當及於張南軒、呂東萊、陳止齋、薛良齋、陳龍川、葉水心等,非獨考究陸象山。

據錢穆判斷,朱子在學術思想史上貢獻最大而最宜注意者,有下列四項:

1. 對儒家新道統之組成

朱子擺脫荀卿、董 (仲舒)、揚 (雄) 以下,而以周 (濂溪)、張 (橫渠)、二程直接孟子,使第二期宋學取得新儒學中之正統地位。

2. 彙《學》、《庸》、《論》、《孟》成一系統

朱子於孔、孟之間增入曾子、子思兩傳,而有孔、曾、思、孟四書之彙集,此即《論語》、《大學》、《中庸》、《孟子》是也。

朱子以畢生精力為《論》、《孟》作集注,《學》、《庸》作章句。元、明以來迄於清末七百年朝廷取士,大體以朱注《四書》為主臬,學者論學亦以朱注《四書》為準繩。朱子注《四書》,正猶孔子修《六經》。影響之大,無與倫比。

3. 對經學地位之新估定

在朱子手上,把自漢歷唐,對古代經學的尊嚴性與神秘性全剝奪了,而重新還他們以應得之地位。後來陽明「六經皆史」的理論,其實在朱子已透切發揮。從此以下,《四書》佔踞上風,《五經》退居下風,儒學重新從經學中脱出。

4. 把儒學傳統上自《五經》、《四書》下及宋代周、張、二程完全融成一氣,互相發明

朱子在儒家中製成一系統,再把各時代各家派,一切異說,融會貫通,調和一致,非氣魄大,胸襟寬,條理細密,而又局度開張,不能有此成就。他因此是集孔子以下儒學之大成。

朱子對理的追求,近於一種宗教性的信仰。理兼指事理、物理,所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都須格」。

驟眼看,朱子似主心、理 (性) 兩分。錢穆亦承認,批評有關說法「與孟子論性原旨有背」。

他說:「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只說從惻隱之心推擴出去便是仁,故惻隱之心便是仁之端。言『端』者,猶云火之始然,泉之始達,惻隱之心便是仁道之開端也。如此便見性善。所謂性善,只是善之端由於人性,而人性則由人心而見。」

可是,經過朱子解釋,「如此則成為仁 (即性) 居人心中不可見,因惻隱之端緒發見在外而後可見。如此則由仁之性發出惻隱之心來,性是內在之本,心只是外顯之末,不免要教人由外在的端緒 (心) 向內尋索,而識其性;而非教人由內心的端緒向外推擴,而達於仁;豈不與孟子原意相背?」

朱子把《孟子》文義曲解、倒說,竊以為根據伊川心、性分別的見解而來。由心、性二分,遂「主先窮理然後可以盡心」,跟「孟子原意,要人把自己此心惻隱、羞惡諸端向外推擴盡致,則自然可以知性。並非認知性了始可盡心,更非說窮理是知性工夫」有根本差異。「一內一外,正相倒置」。

誠然,伊川、朱子嚴分心、性,亦有他們用意所在,即為儒、釋劃下疆界。釋氏既主心空無理,所以只要認得此心便夠,心只是一個知覺靈明。朱子對釋氏言心不予否定,但心還有另一功能,即具眾理以應萬事。於此,心不得不對眾理下工夫。

李延平教人默坐澄心,楊龜山教人「看喜怒哀樂未發時作何氣象」,朱子都不贊成,覺得類近佛家的觀心工夫。作為儒者,當讓心具眾理。心如何具理?理因物而現,故「心與物交始見理,外了物,人心之理更於何見?」簡言之,透過應事接物以明理。

錢穆因此說「故論朱子思想,應可分為心性論與理氣論之兩部分,心性論承襲二程」。

最後,錢穆以下一段文字甚為精彩,清楚點出程朱與孟子、佛家論心之異同,今援引於下,作為全文總結。

「照孟子意,天地間一切道理,本由人心展衍而出。如人有惻隱之心,推擴出去便成仁的道理。人有羞惡之心,推擴出去,便成義的道理。一切道理,推求本原,全由我心,故曰『萬物皆備於我矣』。這是說人生行為萬般的標準,皆備在人心。又說『盡心知性,盡性知天』。可見性只是心,說心似屬人為,說性則明屬自然與天賦,故盡心可以知性知天也。程、朱則倒轉來說,因人心中有仁的道理,故能發出惻隱之心來。有義的道理,故能發出羞惡之心來。這些道理在心中者便叫『性』,故說『性即理』。故此等道理,雖在心中,而非即是『心』,故不許說『心即理』。心只是一個虛靈不昧之體,可以照察理,而非即是理。若定要說心即理,則佛家禪宗亦同一主張,何以辨其非乎?其實程、朱關於性的見解,亦有些近似涅槃佛性。惟涅槃佛性是第一義空,所以此後台、禪諸家主張「明心見性」「即心即性」者,便認心只是一個虛明靈知。心只是虛明靈知,適成其第一義空之性。此仍是佛義。若專從即心即性的見地上看,則台、賢諸家又若轉與孟子為近。惟孟子即心即性之「心」,兼包有「情感」,並不專指「虛明靈覺」。人心在虛明靈覺外,還有他自己的嚮往,自己的要求。若抹殺人心自己的嚮往要求,而只從其虛明靈覺處看,則仍是得半而失半,自然談不上性善、性惡。」

孟子 – 心包有情感,有惻隱、羞惡等情,有自己的嚮往、要求,不專指「虛明靈覺」。一切道理由心開出。

佛家 (天台宗、禪宗) – 心是虛明靈知,適成第一義空之性,即涅槃佛性。

伊川、朱子 – 心是虛明靈知,但可以照察理 (非即是理)。人心中有仁的道理,故能發出惻隱之心來。有義的道理,故能發出羞惡之心來。這些道理在心中者便叫「性」,故說「性即理」。理因何進入人心?則須格物窮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