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27日 星期六

朱子創建理氣論

按照錢穆的看法,伊川、朱子以虛明靈覺言心,乃沿襲了天台、禪宗諸家。惟天台、禪宗等以涅槃佛性為第一義空,是寂滅的,伊川、朱子卻不肯認性為空,堅持性是一個道理在心中。敢問人心中之理從何而來?這則需要折入宇宙論與形上學去找答案。朱子給出的答案正是理氣論。

理字、氣字,《孟子》皆未論及,分明是朱子自創。有謂朱子之理氣論是「理氣二元論」,錢穆不敢苟同,他說:「朱子此種理氣論,不可謂其是理氣二元論,而應稱之為理氣之混合一元論。乃在一元中不可不分此理、氣二物耳。其實此等理論,亦深受佛說尤其是賢首宗 (華嚴宗) 的影響。」

錢穆辨朱子與釋氏之理之分別:「朱子所謂『理』,仍近於釋家之涅槃佛性,惟涅槃佛性是第一義空,是寂滅,而朱子之理則是實在,是生與有之所以然。此是朱子有意融釋歸儒,故如此說之。」

細緻言之,朱子之理又有兩大特色:

(1)「理」雖是一實在,而必掛搭於「氣」,不能獨立自存。

(2)「理」雖為生與有之所以然,但他只是一種規範而並無力量,只能主宰「氣」,不能推動「氣」。如此則理乃是一沒氣力的偏於靜定一邊的東西。

基於 (1),「將朱子的理氣分作兩物看,則將全不成物,亦無此心」。故此,當知「朱子言理氣,其實是混合之一體,而在此一體中,乃有理、氣可分」。

「氣」的觀念,由來已久,源出道家。「道家認一氣運行中有自然條理,理亦只是自然,人須刳心去智,無作無為,始能合此自然」。今朱子倡理與氣別,理是個「淨潔空闊底世界」,「山河大地都陷了,理畢竟卻在」,此明白與道家自然之理迥異,而近於釋氏之涅槃佛性。錢穆覺得,朱子對理氣的理解,「實是會合道、釋以歸之於儒,而自創其一番宇宙論,故非道非釋,而亦不免與孔、孟有異也」。

朱子提出理氣論,是要彌縫伊川心、性二分的不足。他不惜把横渠乃至濂溪的宇宙論形上學拿來,取長補短一番。

由理、氣二分出發,性即理,心即氣,性在於心,猶如理附於氣。理是一個沒氣力的理,性自然亦是一個無生命的性,不能自動的發出行為與變化。自動發出行為與變化的,是心。

朱子好以「官人」喻心,「合當做底職事」喻性,錢穆解釋:「為之作主者是此官人。若此官人不盡職,不做此合當做的事,誰也對他沒奈何。一切責任,全在官人自身。處斷事的又只是『情』不是『性』,如此,則性的功能豈不全落空了?但性亦實非落空。因性是一物在心中,惟此物乃是形而上的。若無此物,則不成為心;如沒有職事,便不成為一官人也。」

簡單講,人世間種種行為上的惡,皆由心直接去負責,性亦無可奈何。這是「理拗不轉氣」在人生界的反映。不過,謂性完全無責任,亦不盡然,因無性,心即不成其為心。用佛家華嚴宗的教理勉強比擬,世間一切染污法固非如來藏心所開,但無如來藏心,阿賴耶識終究不成阿賴耶識,二門是開不出來的。故此,如來藏心是一切染污法的憑依因。同理,性也是一切惡的憑依因。

主宰裁斷皆由心去負責,朱子縱不肯言「心即理」,但無疑極看重此心。後人以陸、王為心學,其實朱子看重心,決不遜於陸、王。

錢穆總結朱子心性關係:「朱子是主張心性混合之一元,一如其主張理氣混合之一元也」。另外,由於朱子「重視心工夫心主宰,乃在人生論上,所以直承孔、孟之處。至其必認性在心之先,則繩之以近代生物學知識,而誠見其實然,不得不謂其較孟子為尤允愜 (妥貼、適當) 也」。

錢穆的說法,對朱子的理解可謂周到,但不是不可爭議。舉例言之,重視心工夫心主宰,荀子何嘗不是如此?莊子何嘗不是如此?孔孟之心之獨特處,在於疾痛相感,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偏偏朱子言心,大講虛明靈覺,在人生論上直承孔、孟,敢問從何說起?此不能曲意迴護也。又心性混合一元,始終不是以心為性,加入理氣論以作彌縫,不見得成功,反更顯支離,象山所言無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