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29日 星期五

城鄉共存

由於主張「不壞自然而言文化」,體現在城鄉問題的處理上,便是在發展城市以外,還要保留鄉村。

在<鄉村與城市>,錢穆提出了下列要點 (也可視為一個論證):

(1) 自然、孤獨與安定,是文化、大群與活動之根源。

(2) 文化遠離了自然,此文化必漸趨枯萎。大群泯失了孤獨,大群必漸成空洞。活動損害了安定,此活動也必漸感怠倦,而終於不可久。

(3) 鄉村代表自然、孤獨與安定,城市代表文化、大群與活動。

(4) 保存鄉村,可令人的心力體力,一切智慧情感,意志氣魄,得以保持,繼而創建出都市,在大群中活動,來創造出文化,而不斷上進,不斷向前。

(5) 不保存鄉村而只留下城市,人的心力體力在城市裡不免會逐漸衰頹,在大群中易受感染模仿,學時髦,湮沒其個性。職業不安定,乃至居處不安定,在活動中會逐漸感到匆忙,敷衍,勉強,不得已。因此精力不支,鼓不起興趣,再向外面求刺激,尋找興奮,乃至於神經過敏,心理失常,種種文化病,皆從違離自然,得不到孤獨與安定而起。

(6) 走向鄉村,可讓人覺得輕鬆解放,要休息。他暫時不再需要智慧,不再需要意志與氣魄,不再要緊張、奮鬥與忍耐。只需養息精力,重與大自然親接,漸漸恢復心力體力,好回頭再入城市。

(7) 步入城市,人是帶著一身心力體力,懷抱著滿腔的熱忱與血氣,運用他的智慧情感意志氣魄來奮鬥,來創造。他能忍耐,能應付。他的生活是緊張的,進取的,同時也是消散精力的。

(8) 人類不能沒有文化,故不能沒有城市。但人類更不能沒有的,是自然、鄉村、孤獨與安定。人類最理想的生命,是從大自然中創造文化,從鄉村裡建設都市,從孤獨中集成大群,從安定中尋出活動。

(9) 人類文化之最大危機,莫過於城市僵化,與群體活動之僵化。城市僵化了,群體活動僵化了。再求文化之新生,則必在徹底崩潰中求得之,此乃人類文化一種莫大之損失。想補救,只有重返自然,再回到鄉村,在孤獨的安定中另求生機,重謀出路。

(10) 文化若與自然隔絕太甚,終必受自然之膺懲,為自然所毀滅。相反,僵化了的城市,僵化了的群體生活,若能回過頭來重親自然,使人享受些孤獨與安定的情味,種種因科學發展過度而產生的毛病即可消解。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他對密集大都市、嚴格法治精神、極端資本主義的批判:

(密集大都市易於使城市僵化。嚴格的法治主義易於使群體僵化。近代「托拉斯」企業,資本勢力之無限集中,與夫機械工業之無限進展,易於使工商業生產種種活動之僵化。此乃近代文化之大隱憂。百萬人以上喧囂混雜的大都市,使人再也感不到孤獨的情味,再也經驗不到安定的生活。在資本主義絕對猖獗之企業組織中,人人盡是一雇員,再也沒有個性自由。而又兼之以機械的儘量利用,每一雇員,同時以做機械的奴隸之身份而從事,更沒有個性自由之餘地。個性窒息,必使群體空乏。在個性未全窒息,各自奔競著找出路,聚到幾百萬人以上的大都市中,在嚴格法治與科學的大組合,以及機械的無人情的使用中,人與人相互間,必然會引申出種種衝突來。現世界的不安,其癥結便在此。

近代世界密集的大都市,嚴格的法治精神,極端的資本主義,無論其為個人自由的,抑或階級鬥爭的,乃至高度機械工業,正猶如武士身上的重鎧,這一個負擔,終將逼得向人類自身求決戰,終將逼得不勝負擔而脫卸。更可憐的,則是那些羸夫而亦披戴上這一副不勝其重的鎧胄,那便是當前幾許科學落後民族所遭的苦難。這正猶如鄉裡人沒有走進城市去歷練與奮鬥,而徒然學得了城市人的奢侈與狡猾。

青年馬克思提出「勞動異化論」,人在流水線作業和分工的細化下,將不可避免地失去對自己工作的控制,從而失去對生活及自我的控制。工人從來都不是自主、自我實現的人類存在,只能以資產階級欲其所是的模式而存在。錢穆「在資本主義絕對猖獗之企業組織中,人人盡是一雇員,再也沒有個性自由」明顯有取於青年馬克思主義的觀點。

「兼之以機械的儘量利用,每一雇員,同時以做機械的奴隸之身份而從事,更沒有個性自由之餘地」,這是批判工具理性與應用科學。

由於工具理性、應用科學、勞動異化之氾濫會導致嚴重問題,錢穆基本上反對中國「全盤西化」,「更可憐的,則是那些羸夫而亦披戴上這一副不勝其重的鎧胄,那便是當前幾許科學落後民族所遭的苦難」實意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