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19日 星期五

是狐狸抑或刺蝟

1953 年,伯林 (Isaiah Berlin) 出版《刺蝟與狐狸 – 論托爾斯泰的歷史觀》,提到人有兩種型態:

(1) 狐狸型 – 知識廣博,眼界高遠,事事觀察入微,儼如百科全書,知道很多事,甚至經常「彼此矛盾」。

(2) 刺蝟型 – 尋求萬事皆一以貫之,以其深信不疑的思想體系和原則,應對萬變。

余英時撰《論戴震與章學誠》,援引伯林此一區分,判定清代學者章學誠一生致力於「一貫之道」,是典型的刺蝟。至於戴震,雖以考據聞名,博學多才,給人以狐狸的感覺,但細加辨析,不難發現東原骨子裡仍是一隻刺蝟。

進入現代,胡適及其史料學派,可視為狐狸的代表。江勇振說:

胡適跟托爾斯泰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托爾斯泰以刺蝟自居,而胡適則以狐狸自視。

證於以下一段:

只要我繼續使用中文的史料,我必須招認我有一個無法克制的強烈的智性上的嗜欲 (temptation):為了稽核一個事實或釐清一個疑慮,我可以用上幾個星期、甚至是幾個月的時間去作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工作。於是,這就妨礙了我寫中國思想通史的正務。(兩條見《璞玉成璧 – 舍我其誰:胡適第一部》)

可是,錢穆雖以考證為人所知,同於戴震,他卻明言:

余本好宋明理學家言,而不喜清代乾嘉諸儒之為學……人又疑余喜治乾嘉學。則又一無可奈何之事矣。(《師友雜憶》)

林惟仁說得好:

若借用余英時對戴震「狐狸」和「刺蝟」的分析,則錢穆本屬刺蝟 (義理),但在民國初年考據辨偽的風潮下,卻要偽裝成「狐狸」(考據),實是「無可奈何之事矣」。(<錢穆論兩漢今古文及其相關問題>)

錢穆考證功深,見於以下一條:

最近唐君毅在《新亞學報》刊登《論朱陸異同》,開首引周海門、孫夏峯所錄明道傳心之論。其實乃王信伯告宋高宗,非明道告宋神宗。此節穆前年暑假已查得,亦甚為自喜之一事也。(《致楊聯陞書 (1967  7 ))

後輩學人、門人弟子亦似看重其史學成就:

彼有歷史慧解,生活上喜道家,故在歷史上善觀變。(唐君毅致函徐復觀)

他在史學研究方面極具卓識,而且決不隨波逐流。(勞思光<恩怨如煙公論在 –  懷錢賓四先生>)

但是錢先生畢竟是史學家而不是政治家……但錢先生論中國文化所採取的立場不是哲學而是史學。(余英時<錢穆與新儒家>)

然而,且看以下幾條:

有一年的暑假,香港奇熱,他又犯了嚴重的胃潰瘍,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一間空教室的地上養病。我去看他,心裡真感到為他難受。我問他:有什麼事要我幫你做嗎?他說:他想讀王陽明的文集。我便去商務印書館給他買了一部來。我回來的時候,他仍然是一個人躺在教室的地上,似乎新亞書院全是空的。(余英時<猶記風吹水上鱗 – 敬悼錢賓四師>)

大作《象山學述》,今日始拿到一本,亦恨無暇細讀。此等問題皆須湛心涵泳久,始可自有見識與長進。若如此刻般,總是外面一觸,內面一應,則進步亦難言。最好能不寫文字,存蓄漸久,再看有無新見。然生活如此冗雜,寫文章風氣又如此輕率,欲不寫,別人也會多猜測,則更感內心之不愉快。此等學術風氣,追隨日久,心中終不安,奈何!(《致徐復觀書 (1955  5 ))

平居於兩《學案》最所潛心,而常念所見未切,所悟未深,輕率妄談,不僅獲罪於前儒,亦且貽害於當代。故雖私奉以為潛修之准繩,而未敢形之筆墨,為著作之題材也。(《宋明理學概述》自序)

宋明理學實在是融入到錢穆的生命中,為其面對人生順逆之一信仰、宗教。

勞思光指錢穆「在實踐工夫方面,他也不顯得真有『成德』的要求」,固然不當,即使如唐君毅所言:

錢先生之思想自其《三百年學術史》看便知其素同情即情慾即性理一路清人之思想,此對彼影響至深。彼喜自然主義、喜進化論、行為主義。由此論德性,亦一向如此。但其思想實自來不是《孟子》《中庸》至宋明理學之心學道學一路……

這也不準確。同情「即情慾即性理」、「喜自然主義、喜進化論、行為主義」不代表錢穆篤信「即情慾即性理」、自然主義、進化論、行為主義。「思想實自來不是《孟子》《中庸》至宋明理學之心學」不代表錢穆思想與宋明理學不相干。事實上,錢穆為學做人,植根於孔子《論語》,而在朱子的《語類》及《文集》中覓得知音。許炎初稱錢穆是「孔子 – 朱子學脈」的當代承繼者,屢屢善發此學脈潛德之幽光 (<錢穆「孔子朱子學脈論」- 從《論語新解》理解《朱子新學案》>),庶幾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