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26日 星期日

璉鳳和解

平兒在李紈處歇了一晚,鳳姐則跟著賈母。賈璉晚間歸房,只覺房內冷清清的,胡亂睡了一夜。次日醒來,想起昨日之事,後悔不已。邢夫人一早前來,叫賈璉到賈母這邊陪罪。賈璉於是忍愧前來,在賈母面前跪下。

賈母問他:「怎麼了?」賈璉忙陪笑說:「昨兒原是吃了酒,驚了老太太的駕了,今兒來領罪。」賈母啐道:「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分守己的挺屍去,倒打起老婆來了!鳳丫頭成日家說嘴,霸王似的一個人,昨兒唬得可憐。要不是我,你要傷了他的命,這會子怎麼樣?」賈璉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辯,只認不是。

「要不是我,你要傷了他的命,這會子怎麼樣?」是一大伏筆,後來賈母死了,鳳姐果然為賈璉所休,最後去世。

賈母又道:「那鳳丫頭和平兒還不是個美人胎子?你還不足!成日家偷雞摸狗,髒的臭的,都拉了你屋裡去。為這起淫婦打老婆,又打屋裡的人,你還虧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若你眼睛裡有我,你起來,我饒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婦賠個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歡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賈璉聽如此說,又見鳳姐兒站在那邊,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想著:「不如賠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討老太太的喜歡了。」想畢,便笑道:「老太太的話,我不敢不依,只是越發縱了他了。」賈母笑道:「胡說!我知道他最有禮的,再不會衝撞人。他日後得罪了你,我自然也作主,叫你降伏就是了。」

賈母在鳳姐、賈璉的婚姻關係中,是擔當著裱糊匠的角色,如何見得?「若你眼睛裡有我,你起來,我饒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婦賠個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歡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他日後得罪了你,我自然也作主,叫你降伏就是了」可以為證。

「又見鳳姐兒站在那邊,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後有一脂批:

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

鳳姐後來小產,需要休養,兼患「血山崩」,身體十分虛弱,「黃黃臉兒」是伏線。

關於鳳姐美貌,之前正文甚少交代,多寫其威儀,今曹雪芹借賈璉視角補出。「又見鳳姐兒站在那邊,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賈璉「閱女」無數,看見此時此刻的鳳姐,竟發現其「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鳳姐該是一美人。還有,「也不盛妝」、「不施脂粉」都已經是這樣,天然美,鳳姐美色不言而喻。

「想著『不如賠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討老太太的喜歡了』」這是心理描寫。

「便笑道:『老太太的話,我不敢不依,只是越發縱了他了。』」賈璉內心是不情願的,但礙於賈母,無可奈何,那份心理的矛盾,躍然紙上。

「我知道他最有禮的,再不會衝撞人」,賈母溺愛鳳姐溺得出面了,賈璉自然要吃虧。

賈璉聽說,爬起來,便與鳳姐兒作了一個揖,笑道:「原來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饒過我罷。」滿屋裡的人都笑了。賈母笑道:「鳳丫頭,不許惱了,再惱我就惱了。」說著,又命人去叫了平兒來,命鳳姐兒和賈璉兩個安慰平兒。賈璉見了平兒,越發顧不得了,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聽賈母一說,便趕上來說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賠了不是不算外,還替你奶奶賠個不是。」說著,也作了一個揖,引的賈母笑了,鳳姐兒也笑了。賈母又命鳳姐兒來安慰他。平兒忙走上來給鳳姐兒磕頭,說:「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鳳姐兒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來,為聽了旁人的話,無故給平兒沒臉。今反見他如此,又是慚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來,落下淚來。平兒道:「我伏侍了奶奶這麼幾年,也沒彈我一指甲。就是昨兒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婦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氣。」說著,也滴下淚來了。賈母便命人將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個再提此事,即刻來回我,我不管是誰,拿拐棍子給他一頓。」

誰說鳳姐冷酷無情?「鳳姐兒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來,為聽了旁人的話,無故給平兒沒臉。今反見他如此,又是慚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來,落下淚來。」正好見出她對平兒有情,對自己的不是也有所反省。

平兒方面,對鳳姐亦是一片忠心,全無怨恨激憤,見「平兒忙走上來給鳳姐兒磕頭,說:『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我伏侍了奶奶這麼幾年,也沒彈我一指甲。就是昨兒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婦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氣。」「說著,也滴下淚來了」,此乃感動、喜極而泣,不是心感委屈。

脂批:

婦人女子之情畢肖,但世之大英雄羽翼偶摧尚按劍生悲,況阿鳳與平兒哉?所謂此書真是哭成的。

在男人的世界,大英雄受了點傷,尚且忿忿不平,但平兒竟完全不當一回事,一心只向著鳳姐,更為鳳姐開脫,說是自己的不是,鮑二家的的不是。主僕之情,彌足珍貴。

三人重新給賈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頭。老嬤嬤答應了,送他三人回去。至房中,鳳姐兒見無人,方說道:「我怎麼像個閻王,又像夜叉?那淫婦咒我死,你也幫著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憐我熬的連個淫婦也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來過這日子?」說著又哭了。賈璉道:「你還不足?你細想想,昨兒誰的不是多?今兒當著人還是我跪了一跪,又賠不是,你也爭足了光了。這會子還叨叨,難道還叫我替你跪下才罷?太要足了強也不是好事。」說的鳳姐兒無言可對,平兒嗤的一聲又笑了。賈璉也笑道:「又好了!真真我也沒法了。」

紛爭雖然被賈母用強力擺平,但夫妻之間始終有了一道裂痕,從璉鳳的話,都看得出那道裂痕是非常明顯的,只待他日爆發。

正說著,只見一個媳婦來回說:「鮑二媳婦吊死了。」賈璉鳳姐兒都吃了一驚。鳳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罷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一時,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悄回鳳姐道:「鮑二媳婦吊死了,他娘家的親戚要告呢。」鳳姐兒笑道:「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眾人勸了他們,又威嚇了一陣,又許了他幾個錢,也就依了。」鳳姐兒道:「我沒一個錢!有錢也不給,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許勸他,也不用震嚇他,只管讓他告去。告不成倒問他個『以屍訛詐』!」林之孝家的正在為難,見賈璉和他使眼色兒,心下明白,便出來等著。賈璉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麼樣。」鳳姐兒道:「不許給他錢。」賈璉一徑出來,和林之孝來商議,著人去作好作歹,許了二百兩發送才罷。賈璉生恐有變,又命人去和王子騰說,將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幾名來,幫著辦喪事。那些人見了如此,縱要復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氣吞聲罷了。賈璉又命林之孝將那二百銀子入在流年帳上,分別添補開銷過去。又梯己給鮑二些銀兩,安慰他說:「另日再挑個好媳婦給你。」鮑二又有體面,又有銀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賈璉,不在話下。

關於鮑二家的為何吊死?脂批給出提示:

倒也有氣性,只是又是情累一個,可憐!

據此,鮑二家的該對賈璉動了情,賈璉跟鳳姐和解,鳳姐日後對她必不肯善罷甘休,驚恐過度,加上心灰意冷,遂決定自殺。

殮葬鮑二家的一節,竊以為是殮葬尤二姐的伏筆。鳳姐一樣迫逼賈璉「不許給他錢」,而賈璉終瞞著鳳姐把二百銀子,以及一些私己錢交鮑二,好辦理喪事,和殮葬尤二姐時如出一轍。

當然,鳳姐對待尤二姐同於鮑二家的,可見在其心目中,尤二姐和鮑二家的同樣都是「淫婦」。

鮑二後來娶了多姑娘 (也跟賈璉有一手),獲賈璉安排服侍尤二姐。

裡面鳳姐心中雖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論,因房中無人,便拉平兒笑道:「我昨兒灌喪了酒了,你別憤怨,打了那裡,讓我瞧瞧。」平兒道:「也沒打重。」只聽得說,奶奶姑娘都進來了。

鳳姐的潑辣、逞強是裝出來給人看的,在無人的時候,她其實很善良,會道歉,試觀她待平兒可知。

回末批:

富貴少年多好色,哪如寶玉會風流。閻王夜叉誰曾說,死到臨頭身不由。

首句「富貴少年」指賈璉,「好色」即「皮膚濫淫」。

賈璉以「好色」見稱,與之相對比的是寶玉,寶玉則是「意淫」,專在女孩兒身上用工夫,又稱「風流」。

「閻王老婆」出自鮑二家的。「死到臨頭身不由」應指鮑二家的之死是被迫的,心不甘情不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