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30日 星期四

制風雨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指釵黛互相傾訴心聲,到了「風雨夕悶制風雨詞」,則主要以黛玉為主角。

這裡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淒涼。知寶釵不能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

「日未落時天就變了」、「陰晴不定」,象徵無常。

「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除了使人傷感,也是不幸的象徵。

「秋霖脈脈」,中國古代詩人向來有傷春悲秋的傳統,「秋」代表著氣氛肅殺、生命力慢慢枯竭。

「那天漸漸的黃昏」,李商隱有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黃昏的景色最美,卻不能久住,終歸走入黑夜。

凡此種種,預告著:

(1) 賈府將經歷無常,家運走向下坡,繁華熱鬧只是一時;

(2) 黛玉健康將出乎意料地壞,她和寶玉雖親密,彼此皆認對方為知己,二人終究無法共諧連理,因黛玉為病魔纏擾,終致失去性命。

黛玉是非常敏感的女孩,她未必知道景物的背後意思,但就是有所感,覺得淒涼。本來拿起書來讀,是要排遣鬱悶,偏偏所拿竟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消愁不成反更添哀傷,黛玉索性將心中所感發為章句,寫成《秋窗風雨夕》。

請注意,之前大觀園眾姊妹主要寫詩,黛玉是「詩魂」,至此,黛玉改寫詞。假如詩是榮國府及大觀園繁華的代表,詞便和榮國府及大觀園的衰落有著緊密關係,故後文又有柳絮詞。

其詞曰: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蓺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紗窗濕。

《秋窗風雨夕》有兩種讀法:

(A) 對應賈府

「秋」指悲慘,難過的日子,即賈府傾覆之時。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不只有「秋」,還要有「風」有「雨」來「助淒涼」。這裡的「風」、「雨」可以是來自外部,如抄家;也可以來自內部,如趙姨娘、賈環一眾邪惡勢力。

「風」在黛玉作品中有明顯的負面意涵。「風刀霜劍嚴相逼」的「風」字也是負面。

「牽愁照恨動離情」、「燈前似伴離人泣」,兩個「離」字,賈府家散是肯定的。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境況越來越艱難,人越來越無能為力。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加上不知艱難何時完結,前路無希望,遂遍灑血淚。

全詞寫賈府衰敗,內有不肖子孫虎視眈眈,外有抄家,致使群芳或喪命,或離散,而黛玉則留在大觀園,見盡一切變遷,直至「紅顏老死」,「花落人亡兩不知」。

(B) 對應黛玉

「秋」指黛玉身體健康越來越壞,生命活力日漸消耗。

「那堪風雨助淒涼」,「風雨」指王夫人介入隔開她和寶玉,搬寶玉出大觀園,屬意寶釵當媳婦。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寶黛愛情的護法神是賈母,王夫人的阻力來得很急,即賈母很快會離世。

「抱得秋情不忍眠」,這是指身體健康惡化,以致睡不到覺。「自向秋屏移淚燭」,黛玉的淚是為還給寶玉而流,「牽愁照恨動離情」,「離情」該指她和寶玉快將分開。黛玉想念及此,遂哭個不停。

「羅衾不奈秋風力」指自己身子單薄,抵受不住病魔的折磨,阻擋不到生命能量一點一滴的消耗。「殘漏聲催秋雨急」,「殘漏聲」代指時間,時間一路推移,情況只有更壞,未有變好。

「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思念不盡,卻始終要分離。「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此寫瀟湘館前蕭瑟景象。「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紗窗濕。」黛玉流淚,不能自已。

和《葬花吟》一樣,《秋窗風雨夕》也是一首讖語。黛玉不自覺地道出賈府未來的命運,以及自己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