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11日 星期五

寶釵難欺

且說寶黛和好如初,與鳳姐前往賈母住處。適值寶釵亦在這裡,寶玉於是搭訕:

寶玉沒甚說的,便向寶釵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沒別的禮送,連個頭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懶,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兒惱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寶釵笑道:「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驚動,何況身上不好,弟兄們日日一處,要存這個心倒生分了。」寶玉又笑道:「姐姐知道體諒我就好了。」

「薛蟠生日,家裡擺酒唱戲,來請賈府諸人」,寶玉因得罪黛玉,無心情看戲,遂推病不去。此寶玉希望寶釵代自己向薛蟠賠不是。

以薛蟠作話題切入,本來沒什麼問題,但轉到追問寶釵不去看戲的原因,二寶即發生衝突:

又道:「姐姐怎麼不看戲去?」寶釵道:「我怕熱,看了兩出,熱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寶釵聽說,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二人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他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說的個靛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著許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

寶釵是「雪」姑娘,吃冷香丸,體態略胖,當然怕熱。

寶玉「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為何會令寶釵「不由的大怒」?有兩個可能原因:

(1) 楊貴妃是紅顏禍水,令玄宗不早朝,引發「安史之亂」,寶玉以之比擬,偏偏寶釵是「山中高士晶瑩雪」,將來欲扶助夫君建立一番事業,其因此覺得被冒犯,底線被觸及,不由得大怒;

(2) 寶釵極不喜歡被人嘲笑肥胖,楊貴妃是「胖美人」的典型,「體豐怯熱」的意思更明確,她因此認為寶玉在奚落自己 (歐麗娟持此說)。

兩個可能原因中,又以 (1) 看來比較合理。因寶釵是儒門女君子,對自己的做人信念、人格有執著,對他人嘲諷自己身形倒未必在意。

一個證明寶釵的想法近 (1) 的佐證是「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楊國忠是奸相,楊貴妃有奸相為堂兄,自然要令國家陷入動亂。相比之下,我「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我怎同於楊貴妃?寶釵念茲在茲,都在楊貴妃的紅顏禍水,禍國殃民上。

「寶釵聽說,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情緒表達得如此曲折,可見其情商 (EQ) 之高,與黛玉成一對比。

寶釵指斥小丫頭靛兒,是指桑罵槐,警告寶玉說話「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不代表我同於「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寶玉是個聰明人,他怎會不知寶釵意思,故「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十分尷尬。

林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兒取個笑,不想靛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便改口笑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麼戲?」寶釵因見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纔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願,忽又見問他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麼連這一齣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麼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裡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鳳姐於這些上雖不通達,但只見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著問人道:「你們大暑天,誰還吃生薑呢?」眾人不解其意,便說道:「沒有吃生薑。」鳳姐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既沒人吃生薑,怎麼這麼辣辣的?」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不好過了。寶釵再要說話,見寶玉十分討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別人總未解得他四個人的言語,因此付之流水。

因為金玉配,黛玉恨寶釵恨得牙癢癢,恰好寶玉拿她開玩笑,黛玉於是乘機落井下石,由此見黛玉心中只有兒女私情,自我中心,寶釵實際上什麼都沒做啊!

面對黛玉故意刁難,寶姐姐可不是省油的燈,留意曹雪芹的描寫,「寶釵因見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纔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願」,寶釵懂睇人「眉頭眼額」,其於是拿著寶黛的要害,爭取主動權,反客為主。「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正是指寶玉得罪黛玉後賠不是,背後等於暗示:寶姐姐我看穿了你們是什麼樣的一種關係,別再來惹我。

寶玉企圖以《負荊請罪》製造煙幕,但寶釵決不易為人所欺,「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潛台辭就是:寶玉得罪黛玉後賠不是,此非負荊請罪,而是男女愛情的表現。故此「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裡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寶黛反應證明寶釵所言屬實。

至此,鳳姐再次出場,之前拋出一句「兩個都扣了環了」,刻下「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既沒人吃生薑,怎麼這麼辣辣的?』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不好過了」,鳳姐是有著和寶釵同樣的觀察和感受,換言之,最先知道寶黛發展出愛情者,為寶釵與鳳姐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