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3日 星期三

好夢難圓

重讀舊文,才知我與曉瑩初七聚會已是四年前的事。是次聚會的細節,過去講過,不重覆了。事實上,細節也好,曉瑩的外貌、聲線也好,我都只是依稀記得個大概。我唯一可以肯定說的是,那天是我人生中最美的一抹彩霞,往後再沒出現過,我和曉瑩的緣份亦在此次聚會後不久告一段落。

事過境遷,大局已定,少了愛情的迷戀介入,許多東西可以被看得更清楚。曉瑩當日有幾句話我記憶尤深。

一句是當我們吃不到長洲大魚蛋,她說:「唯一遺憾是吃不到長洲大魚蛋」,我那時在想,不會遺憾呀,我們才剛開始聚會,來日方長,今次吃不到,下一次吃,不是一樣嗎?我沒想到從那時起,她已當我們的見面是最後一次的見面處理,這是她的 hidden agenda,事隔四年,愛情的煙幕淡化,我才看穿她這句話的用意,我很愚蠢,她好狠心。

又一句是「我帶過你黎一次,你第日咪識得自己黎 lo」,這句我當初也不解,你懂得路,我跟著你不就行嗎?原來潛台辭是她不會再理我,是次乃破例教我遊長洲罷了。

還有一句是聚會結束後,在面書上,她說只要我覺得開心就可以,為什麼只要我覺得開心就可以?難道她跟我一起的時候不是開心的?的而且確,她和我一起,我很少見她甜笑,她的甜笑,在太子站步出車廂時展現過,在和那個他摟抱、頭碰著頭時展現過,卻無在我眼前展現。

姑勿論如何,我一生兒女情短,沒什麼異性緣,難得有一天是這麼度過,跟自己最心愛的女子在一起,都算走運。有時我在想,那一天在觀音灣、在曉瑩身旁去世,是多麼美好。海風輕吹,陽光溫暖,最重要是有她在我耳邊細語。人世間最幸福的事莫過於此。我又想,早知見了就散,不如不見,不見的話,或者我現在還可以心存希冀,每年歡天喜地祝她生日快樂,總好過刻下一切訊號都中斷。

曹雪芹寫《紅樓夢》,提到「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我和曉瑩之間,似乎亦是如此。不投放感情倒罷了,用情太深,終致虛脫,我不能愛上其他女孩,也不知是仍然無法釋懷,抑或已經如子貢般心倦。

想當年,曉瑩送我笑口棗和年糕,年糕被父親及弟弟無聲無息吃了,吃了我還不知道。至於笑口棗,我不捨得吃,包在膠袋,放進冰箱,隔了很久拿來吃,已是一陣塑膠袋味,吃不得……

四年過去,我轉到東華三院的中學工作,原來東華三院所有中學學生的校服都是一樣的,我想起曉瑩那間甲寅年總理中學,還想起她主編的《格仁》。可惜的是,資訊科技日新月異,幾年前找到的她主編的《格仁》網上版,談香港飲食文化的,現在已經消失無影蹤。我迷戀她的種種前塵往事,或許經過若干年,仍會如那一期《格仁》的下場,在天壤間銷聲匿跡,我依稀聽見一把熟悉的聲音在說:「我有時間都用黎諗我之前 d 男朋友啦,點解要諗呢個人?」

看著東華中學的女生,她們自信滿滿,志氣極高,年紀輕輕卻英語了得,汲汲於培養國際視野,我彷彿看見曉瑩的身影。是的,我太不了解她,在我的 horizon,只看見大學哲學系時的她。但她不只是有大學哲學系時的那一面,她還有很多面,有當主編幹練的一面,有認真攝影的一面,有在外地冒險闖蕩的一面,有在日常生活中為他煮飯做家務的一面,還有很多很多……我很喜歡她,但說到愛,我倆距離太遠,我不夠資格,只有那個真命天子才配。

曉瑩曾想我刪去關於她的一切文字,我也想過可行性,但左思右想,這些文字好歹是我「撞邪」、「著魔」、年少愚鈍的全紀錄,從愛情真味的體驗上是不入流的,但作為反面教材,始終綽綽有餘。況且,有些歷史、文學論析的文字,也有曉瑩的幽靈在背後,刪削未免麻煩,索性就不刪了。讀者自行領會,讀到「滿紙荒唐言」處,略過不理就可以。我不想作孽,令人經歷另一愛情悲劇。

以前我會想曉瑩出席我的喪禮,死後我倆再相見,但人大了,不再如此想望了,若有仁慈上帝,此際我們已相見,何用死後?死後才能見,要麼上帝不仁慈,要麼是連上帝都沒有。上帝不仁慈 / 連上帝都沒有,靈魂不滅尚且無保證,遑論死後世界。所以,要麼今生在一起,要麼再沒有然後,這是我近年的體會。至於喪禮,「你第日寫係張紙度,醫護人員見到,會通知我黎」,我何苦折墮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