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15日 星期五

鳳姐出場

《紅樓夢》寫人物出場,寫得最妙的,莫過於王熙鳳。

「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人未至,笑聲先聞,鳳姐必是爽朗的,也有點肆無忌憚,畢竟賈母已在迎接黛玉,遲到還那麼不忌諱,不是肆無忌憚嗎?

「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此從黛玉的視角,交代鳳姐「放誕無禮」。她能如此,自然和在榮國府的地位有關。

「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這是整體地、籠統地寫鳳姐形象。

「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寫頭。

「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寫頸。

「裙邊繫著豆綠宮縧,雙衡比目玫瑰佩」,寫腰。

「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寫身上所穿的衣服。

「一雙丹鳳三角眼」,明成祖謀臣道衍也是「三角眼」,袁珙道:「三角眼……本性必好殺人。」

「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性感的、有女人味的、嫵媚的。

「粉面含春威不露」,兩面三刀,口蜜腹劍。

「丹唇未啟笑先聞」,直率而無顧忌。

脂批評曹雪芹這一段描述:「為阿鳳寫照」、「試問諸公:從來小說中可有寫形追像至此者?」是很對的,值得高度評價。

倘若我們聯上後來的故事發展一起看,「三角眼」已在伏迫死張金哥、守備公子、尤二姐等事。「身量苗條,體格風騷」已在伏賈瑞起淫心。這又是千里伏筆的例子。

從第三者角度寫畢,然後賈母出場,由賈母口中介紹:「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

接著眾姊妹說:「這是璉嫂子。」賈璉之妻,冷子興不是說過:「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舍之地。說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再回到黛玉視角,回憶母親賈敏所說,「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姪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

至此,對鳳姐的刻畫總算完成,我們可以看出曹雪芹是從不同角度、不同層次去描寫同一個人物,非常立體。

還不止,鳳姐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一番,送至賈母身旁,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兒,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脂批:「卻是極淡之語,偏能恰投賈母之意」,懂得討賈母歡心,是鳳姐在榮國府得享高位的主因。

「『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此處厲害,說中了黛玉心事,黛玉往後常覺自己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寄人籬下,就是因為鳳姐這麼隨口一句。另外,「便用帕拭淚」,鳳姐多麼懂演戲!

「在這裡不要想家,想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婆們不好的,也只管告訴我。」可見鳳姐是榮國府的當家。

以極精煉的文字、有限的篇幅把一個人物活生生地呈現,曹雪芹厲害的地方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