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7日 星期三

二十二、史思明叛唐:「第二帝國」之僵化

關於史思明歸降唐室以避安慶緒之疑忌,我們過去已經講過。

而隨著史思明降唐,唐室終可重奪失落已久的河北地區。

(至德二載,公元七五七年,十二月) 承慶、守忠以五千勁騎自隨,至范陽,思明番眾數萬迎之,相距一里所,使人謂承慶等曰:「相公及王遠至,將士不勝其喜,然邊兵怯懦,懼相公之眾,不敢進,願弛弓以安之。」承慶等從之。思明引承慶等入內廳樂飲,別遣人收其甲兵,諸郡兵皆給糧縱遣之,願留者厚賜,分隸諸營。明日。囚承慶等,遣其將竇子昂奉表以所部十三郡及兵八萬來降,並帥其河東節度使高秀巖亦以所部來降。乙丑,子昂至京師。上大喜,以思明為歸義王、范陽節度使,子七人皆除顯官。遣內侍李思敬與烏承恩往宣慰,使將所部兵討慶緒。

先是,慶緒以張忠志為常山太守,思明召忠志還范陽,以其將薛萼攝恆州刺史,開井陘路,招趙郡太守陸濟,降之;命其子朝義將兵五千人攝冀州刺史,以其將令狐彰為博州刺史。烏承恩所至宣佈詔旨,滄、瀛、安、深、德、棣等州皆降,雖相州未下,河北率為唐有矣。(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史思明乃安史陣營一悍將,加上其助唐奪回河北、中使又言思明忠懇可靠,肅宗因此對思明十分信任。

然而,張鎬 (曾打算救援睢陽) 認為,史思明降唐畢竟是一權宜之計。只要安慶緒不復對之心生猜忌,思明很快便會重歸安史陣營,不復對唐室有所留戀。他於是力勸肅宗不可盡信史思明 (兼及許叔冀)。肅宗譏之為「不切事機」,將之「罷為荊州防禦使」,未有採納其言。

(乾元元年,公元七五八年,五月) 張鎬性簡澹,不事中要,聞史思明請降,上言:「思明凶險,因亂竊位,力強則眾附,勢奪則人離,彼雖人面,心如野獸,難以德懷,願勿假以威權。」又言:「滑州防禦使許叔冀,狡猾多詐,臨難必變,請征入宿衛。」時上以寵納思明,會中使自范陽及白馬來,皆言思明、叔冀忠懇可信,上以鎬為不切事機,戊子,罷為荊州防禦使;以禮部尚書崔光遠為河南節度使。(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毫無疑問,張鎬乃一精於戰略的骨鯁之臣,對平定亂局頗有正面貢獻。

(至德二載,公元七五七年,十一月) 張鎬帥魯炅、來瑱、吳王祗、李嗣業、李奐五節度徇河南、河東郡縣,皆下之;惟能元皓據北海,高秀巖據大同,未下。(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可是,張鎬的過於防範、戒懼,這很容易令被防範、戒懼的人報以怨仇、憎恨,反不如肅宗之用人不疑 (用人不疑乃胡人特有之民族性格,非傳統漢人所具有)。

奈何張鎬雖去,光弼復至。李光弼對史思明降唐的高度猜疑 (李光弼雖為契丹人,但其久歷漢化,似亦習有漢人過於猜疑、防範之流弊),轉化為實際的利用烏承恩謀害史思明的行動 (烏承恩並非真心服從史思明,其有意取思明而代之。是故光弼可慫恿、利用之)。肅宗惑於對李光弼的信任,竟然變更其原來的立場,支持李光弼的做法,「以承恩為范陽節度副使,賜阿史那承慶鐵券」來對付史思明,這為日後史思明再度叛唐埋下伏線。

(乾元元年,公元七五八年,六月) 初,史思明以列將事來盧軍使烏知義,知義善待之。知義子承恩為信都太守,以郡降思明,思明思舊恩而全之。及安慶緒敗,承恩說思明降唐。李光弼以思明終當叛亂,而承恩為思明所親信,陰使圖之;又勸上以承恩為范陽節度副使,賜阿史那承慶鐵券,令共圖思明,上從之。(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終於,隨著烏承恩殺史思明不成,事件敗露。思明得知肅宗、李光弼有份參與其中,心感悲痛,西向大哭曰:「臣以十三萬眾降朝廷,何負陛下,而欲殺臣!」。

承恩多以私財募部曲,又數衣婦人服詣諸將營說誘之,諸將以白思明,思明疑未察。會承恩入京師,上使內侍李思敬與之俱至范陽宣慰。承恩既宣旨,思明留承恩館於府中,帷其床,伏二人於床下。承恩少子在范陽,思明使省其父。夜中,承恩密謂其子曰:「吾受命除此逆胡,當以吾為節度使。」二人於床下大呼而出。思明乃執承恩,索其裝囊,得鐵券及光弼牒,牒云:「承慶事成則付鐵券;不然,不可付也。」又得簿書數百紙,皆先從思明反者將士名。思明責之曰:「我何負於汝而為此!」承恩謝曰:「死罪,此皆李光弼之謀也。」思明乃集將佐吏民,西向大哭曰:「臣以十三萬眾降朝廷,何負陛下,而欲殺臣!」(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思明不滿唐室之心,於此已見端倪。

思明一方面「榜殺承恩父子,連坐死者二百餘人」(承恩弟承玼則得免)、囚禁內侍李思敬,一方面聽從諸將的建議,向肅宗上表請求誅殺李光弼。

遂榜殺承恩父子,連坐死者二百餘人。承恩弟承玼免。思明囚思敬,表上其狀。(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會三司議陷賊官罪狀至范陽,思明謂諸將曰:「陳希烈輩皆朝廷大臣,上皇自棄之幸蜀,今猶不免於死,況吾屬本從安祿山反乎!」諸將請思明表求誅光弼,思明從之,命判官耿仁智與其僚張不矜為表云:「陛下不為臣誅光弼,臣當自引兵就太原誅之。」(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不幸的是,判官耿仁智竟把「陛下不為臣誅光弼,臣當自引兵就太原誅之」削去,不向肅宗直接反映史思明的心意。思明知之,命人斬殺耿仁智、張不矜。

不矜草表以示思明,及將入函,仁智悉削去之。寫表者以白思明,思明命執二人斬之。(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原來耿仁智一直心繫唐室,其一開始便反對史思明起兵反叛,只是未曾吐露而已。思明驟見自己的心腹公然頂撞自己,不禁大為憤怒,「亂捶之,腦流於地」。

仁智事思明久,思明憐,欲活之,復召入,謂曰:「我任使汝垂三十年,今日非我負汝。」仁智大呼曰:「人生會有一死,得盡忠義,死之善者也。今從大夫反,不過延歲月,豈若速死之愈乎!」思明怒,亂捶之,腦流於地。(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思明對唐室不復有所寄望。故此,當安慶緒因不敵唐軍而乞援於己時,史思明終於倒戈相向,再度叛唐,發范陽兵十三萬解救安史陣營之困境。

(乾元元年,公元七五八年,十月) 郭子儀引兵自杏園濟河,東至獲嘉,破安太清,斬首四千級,捕虜五百人。太清走保衛州,子儀進圍之;丙午,遣使告捷。魯炅自陽武濟,季廣琛、崔光遠自酸棗濟,與李嗣業兵皆會子儀於衛州。慶緒悉舉鄴中之眾七萬救衛州,分三軍,以崔乾祐將上軍,田承嗣將下軍,慶緒自將中軍。子儀使善射者三千人伏於壘垣之內,令曰:「我退,賊必逐我,汝乃登壘,鼓噪而射之。」既而與慶緒戰,偽退,賊逐之,至壘下,伏兵起射之,矢如雨注,賊還走,子儀復引兵逐之,慶緒大敗。獲其弟慶和,殺之。遂拔衛州。慶緒走,子儀等追之至鄴,許叔冀、董秦、王思禮及河東兵馬使薛兼訓皆引兵繼至。慶緒收餘眾拒戰於愁思岡,又敗。前後斬首三萬級,捕虜千人。慶緒乃入城固守,子儀等圍之,李光弼引兵繼至。慶緒窘急,遣薛嵩求救於史思明,且請以位讓之。思明發范陽兵十三萬欲救鄴,觀望未敢進,先遣李歸仁將步騎一萬軍於滏陽,遙為慶緒聲勢。(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史思明不久大敗唐軍,攻陷魏州,殺三萬餘人。

(乾元元年,公元七五八年,十一月) 崔光遠拔魏州;丙戌,以前兵部侍郎蕭華為魏州防禦使。會史思明分軍為三,一出邢、洛,一出冀、貝,一自洹水趣魏州。郭子儀奏以崔光遠代華,十二月,癸卯,敕以光遠領魏州刺史。(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史思明乘崔光遠初至,引兵大下,光遠使將軍李處崟拒之。賊勢盛,處崟連戰不利,還趣城。賊追至城下,揚言曰:「處崟召我來,何為不出!」光遠信之,腰斬處崟。處崟,驍將,眾所恃也,既死,眾無鬥志,光遠脫身走還汴州。丁卯,思明陷魏州,所殺三萬人。(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乾元二年 (公元七五九年) 春,正月,史思明築壇於魏州城北,自稱大聖燕王。四月,史思明自稱大燕皇帝,改元順天。

春,正月,己巳朔,史思明築壇於魏州城北,自稱大聖燕王;以周摯為行軍司馬。(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史思明自稱大燕皇帝,改元順天,立其妻辛氏為皇后,子朝義為懷王,以周摯為相,李歸仁為將,改范陽為燕京,諸州為郡。(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史思明再度叛唐,與南朝侯景叛梁的情況極為類似。關於侯景叛梁,拙著《魏晉南北朝史》曾記曰:

侯景原為東魏大將(初從爾朱榮,後依高歡),因受高澄所忌,遂以自己所統領的河南十三州獻給宇文泰,以博取西魏支持。宇文泰恐防有詐,侯景知宇文泰不信自己,遂於太清元年(公元547年)以河南地投降梁武帝。是時梁武帝亦欲收復河南,故欣然接受侯景。

梁武帝曾派遣蕭淵明(貞陽侯)出兵北伐,不幸為東魏所敗,淵明被俘。當時武帝重臣朱異(任侍中)主張送還侯景以換取蕭淵明,且和東魏和好,武帝從其議。事洩,侯景遂反(是時侯景兵不過八千,王偉為其謀士)。

梁朝承襲著中原衣冠文化之隆盛,竟容許背信棄義、出賣歸降者。現在,唐朝政權雖為一胡漢混合的政權,卻依舊出現背信棄義、出賣歸降者的舉措,無異於梁朝。當初真摯、率直、爽快的胡人作風,盡掃一空。「第二帝國」的建成,源自「胡人具活力之血液注入早已僵化的華夏軀殼,使之更新」。今胡人之血液已不復具有活力,「第二帝國」即告僵化矣!史思明叛唐,這本來不是一件什麼大事,但其背後透顯出隋唐帝國之自我僵化、喪失其生命力,這乃國史一大轉折處、墮落處,值得後世治史者細心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