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判別黃道周哲學的型態,當先審視崇禎帝對他說的一句話:
七月己巳,上召先生至平臺,問曰:「朕自經筵,略知學問。無所為而為之,謂天理,有所為而為之,謂人欲。爾疏適當枚卜之後,果無所為乎?」(《明儒學案・諸儒學案下四》)
《崇禎實錄卷十一》有相同話語,要之,崇禎覺得,必須援引「天理 – 人欲」之二分,才可跟黃道周有共同語言,可以溝通。
「天理 – 人欲」的區分,始見於《禮記・樂記》:
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於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
北宋理學興起,橫渠說:
上達反天理,下達徇人欲者與!
順性命之理,則得性命之正,滅理窮欲,人偽之招也。(兩條見《正蒙》)
至南宋朱子,正式提出「明天理,滅人欲」:
聖賢千言萬語,只是教人明天理,滅人欲。(《朱子語類卷十二・學六》)
可以說,肯認「天理 – 人欲」區分的人,皆為理學家群體之一員,從崇禎的話,可見黃道周也不例外。
一條旁證是,黃道周用「生生不已」來理解性理,性理以創生為內容:
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是天地之性,亦就理上看來,故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彞,好是懿德。」不曾以二氣交感者稱性也。(《明儒學案・諸儒學案下四》)
鄭宗義說:
自二程兄弟以來,理學家慣用「理」與「氣」這一對概念來進一步解說生化。這樣,理與氣自然也是不離的。理是創生之理 (實現原理),氣是陰陽變化;氣化的陽動陰靜而創生萬物正體現了創生之理作用於其中。(<論明清之際儒學的一元化傾向>)
黃道周以「天地之大德曰生」、「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彞,好是懿德」講性,正是其為理學家最好之證辭。
不過,理學派系紛紜。程朱主「性即理」,以「居敬窮理」為實踐工夫。象山陽明倡「心即理」,講自識本心、致良知。黃道周究屬何派?且看以下兩條:
千古聖賢學問,只是致知;此知字,只是知止。試問止字的是何物?象山諸家說向空去,從不聞空中有個止宿。考亭諸家說逐物去,從不見即事即物止宿得來。此止字,只是至善,至善說不得物。(《明儒學案・諸儒學案下四》)
問:「紫陽云『知性即窮理之事,窮理便向外去,知性祇從中尋此理』。如何理會?」某云:「紫陽學問得力在此,自濂溪以來,都說性是虛空,人受以生耳。紫陽始於此處討出二五合撰,事事物物,皆從此出。如曉得事事物物,皆稟於天,自然盡得心量,盡得心量,自然性靈無遺。」(《明儒學案・諸儒學案下四》)
從「象山諸家說向空去,從不聞空中有個止宿」,可知黃道周不契陸象山之教而譏其近禪,他既對陸王心學有微言,自然不能是此一陣營之成員。
「考亭諸家說逐物去,從不見即事即物止宿得來」,黃道周對程朱「格物」也有不滿。惟這個不滿並非原則性的,而是實踐上的、技術層面的 (即非反對「格物」本身,而是反對不恰當地從事「格物」),格物當以窮理止於至善為依歸,不應膠著、拘執於每事每物。「紫陽學問得力在此」更見黃道周承認朱子的學問修養。他篤信程朱,為明末程朱理學的殿軍,據此已可確定。
《明儒學案・諸儒學案下四》:
a. 問:「天之有氣數,亦猶人之有氣質,性無所麗,麗於氣質,命無可見,見於氣數。故言氣質,而心性即在其中,言氣數而天命即在其中。不可分天命為理,氣數為數,猶不可分性為理,氣質為質也。」某云:「說合一處,何嘗不合?說精微處,自然要條段分明……」
b. 有物難格,有知難至,物理未窮,性知難致……
c. 吾人本來是本精微而來,不是本混沌而來。如本混沌而來,只是一塊血肉,豈有聰明官竅?如本精微而來,任是死去生還,也要窮理讀書。夫子自家說「發憤忘食,樂以忘憂」,又說「不知老之將至」,一語下頭,有此三轉,如是為人,自然要盡人道,如是好學,自然要盡學理。孟子「盡其心」者,只是此心難盡,每事只領三分,知不到好,好不到樂,雖有十分意量,亦只是二三分精神。精神不到,滿天明月,亦是襆被身意量。欲窮四處雷霆,自有一天風雨,切勿說雲散家家,春來樹樹也。
d. 所賴聖人居敬存誠,時時看得人即是天,性即是道,所以禮樂文章,節次生來,成個變化昭明。
e. 豪傑處心不學,積漸所成,有此不屑下學一念,直至亂臣賊子,亦做得去。有此專意下學一念,直至天地變化草木蕃,亦做得去……釋、老只是不學,無尊道工夫,便使後來譸張為幻。如當時肯學,踐跡入室,豈得貽害至於今日?
f. 問:「前說萬物一體,未免是籠統說話……」某云:「賢說極好……」
g. 就形色看出天性,是聖人盡性之妙。看天下山川草木,飛潛動植,無一不與吾身相似,此從窮理格物來。
h. 上又問,對曰:「立朝之才,存乎心術……」
由 a,可見黃道周相信「性即理」。理要起作用不能離開氣,故理氣不離,但「說精微處,自然要條段分明」,然則理氣的區分仍是有需要,理氣不雜。理氣不離不雜,正是朱子理氣論要旨。
據 b,可知黃道周重視「格物」,以此為手段「窮理」「致知」,所謂「致知」,不是陽明彰顯內在固有的良知的意思,而是從萬物之理中見出一己之性。
c 反映黃道周看重讀書窮理,視之為人獨有的長處。以「學理」作為孔子思想的核心,把學和孟子「盡其心」連在一起,其心必為一虛明靈覺的認知心靈,盡心只是要盡此認知心之量。
e 批評釋老不講究學,突顯出學 (格物窮理以致其知) 是成德必須工夫。學以外還要「居敬存誠」,見 d,這完全同於朱子「涵養、窮索,二者不可廢一,如車兩輪,如鳥兩翼」(《朱子語類卷九・學三》)
朱子不喜明道「仁者渾然與物同體」,批評「如明道這般說話極好,只是說得太廣,學者難入」(《朱子語類卷六十・孟子十》),黃道周亦不喜說「萬物一體」,見 f。勉強言之,「萬物一體」只能是格物窮理至乎其極的結果,見 g。
至於 h,跟朱子「天下之務莫大於恤民,而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術以立紀綱」(《宋史・道學傳》) 有異曲同工之妙。
黃道周弟子洪思曾說:
黃子學善朱子,素不喜文成良知之說者。(轉引自容肇祖《明代思想史》)
清道光五年 (1825 年) 二月十六日,清廷擬將黃道周從祀孔廟,禮部奏云:
《榕壇問業》一書考古證今,探微抉奧,發端以格物致知為第一要義。蓋宗周以誠意為主而歸功於慎獨,能闡王守仁之緒言,而救其流弊;道周以致知為宗而止宿於至善,確守朱熹之道脈,而獨溯宗傳……至其 (黃道周) 生平講學浙閩,以格致為宗,而歸宿於至善。與劉宗周之以誠意為宗,而歸本於慎獨,學術洵為相等」(《黃道周集》)
按此,清代官方已將黃道周的學問定調為朱子學的延續。
近人鄭晨寅說:「黃道周一般被認為是理學家、朱子學者」(《黃道周與朱子學》),莊丹說:「黃道周學宗朱熹及其考亭學派」(<黃道周、朱熹史學思想異同論>),這些講法基本上沿襲前人舊說,都有根據。值得留意是陳來以下一段話:
從為學的立場上說,黃道周與王學不同,特別重視「學問」,他認為「知性知天」必由學問,「致知」不是自我冥想,「致知只是學耳」。他針對王門後學指出,當時世人「皆尊自然而下窮理」是不對的,聖人之學必須從好學中來,從多聞多識中來。他還強調「格物從克己處入手」,在這些問題上他的觀點更多與朱子學相近。(<黃道周的生平與思想>,收《中國近世思想史研究》)
《明史・黃道周傳》:
道周以文章風節高天下,嚴冷方剛,不諧流俗。公卿多畏而忌之……體仁已罷,張至發當國,擯道周不與。其同官項煜、楊廷麟不平,上疏推讓道周。
「嚴冷方剛,不諧流俗」正是「整齊嚴肅」,為「敬」的表現。又楊廷麟「與黃道周善」,喜常與東林黨人往來的盧象昇,黃道周的學問雖非出自東林,亦與陽明心學有分歧,卻在政治上和東林黨人聲應氣求,和而不同。
南宋朱熹、葉適在學理上有分歧 (朱子重義輕利,葉適卻說「既無功利,則道義者乃無用之虛語」),慶元黨禁時,葉適卻為朱熹辯護而受到彈劾。學術思想可以不同,政治大方向上卻互相應和、彼此支持,竊以為是宋明儒者一大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