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20日 星期二

秦朝只有暴政?- 從周青臣、淳于越的分歧說起

據《史記.李斯列傳》,周青臣、淳于越雖同為博士官,但從「頌始皇威德」,以及李斯出面力挺,周青臣顯然代表博士官中親始皇之意識形態者。比觀之下,推崇殷周封建,主張「師古」,淳于越分明是儒家立場。始皇終「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使天下無以古非今」,這是取儒家而代之,然則始皇之意識形態為何?由「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見《史記.老莊申韓列傳》),可知韓非之法家乃始皇所篤信,以法代儒亦不過是韓非「儒以文亂法」的偏見的體現。

淳于越來自齊地。《史記田敬仲完世家》:

十八年,宣王喜文學游說之士,自如騶衍、淳于髡、田駢、接子、慎到、環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復盛,且數百千人。

《說苑尊賢》:      

於是博士淳于髡仰天大笑而不應。

《史記.孟子荀卿列傳》:

自騶衍與齊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環淵、接子、田駢、騶奭之徒,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豈可勝道哉!

按此三條,可知

(1) 齊國的博士,又稱稷下學士、稷下先生,專指騶衍、淳于髡、田駢、接子、慎到、環淵等七十六人;

(2) 齊國的博士備受君主重視,「皆賜列第」;

(3) 博士不參與實務,只發表政治層面的議論,著書立說,利用文字影響時局。

桓寬《鹽鐵論》<論儒>:

齊宣王褒儒尊學,孟軻、淳于髡之徒,受上大夫之祿,不任職而論國事,蓋齊稷下先生千有餘人。

這條文字非常重要,點出齊國博士與先秦儒學關係密切。

齊國博士有七十六人,郭永吉言:

「六」恐怕是「二人」的誤合,由於不辭,才又加一「人」字,因在《新序》卷二<雜事二>中記載的是「七十二人」。(<先秦至西漢博士論考 – 兼論博士與儒的關係>)

有趣的是,《史記.孔子世家》有

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

錢穆因此推斷

齊國稷下先生七十人,秦博士官員額亦七十。此因孔子擁有七十弟子,故齊王秦帝亦定此數為員額。(<中國教育制度與教育思想>,收《國史新論》)

錢氏猜測是否屬實,可以存疑,但應該肯定的是,齊國博士官制度與儒學確有淵源。

論國事,卻不任職,錢穆說:

博士官雖受政府祿養,但不負實際政治責任,只備顧問,供參議,而同時得收納弟子,仍不失其為一學者傳播學術之身份。(前引文)

可是,秦統一後,博士被納入政府體系中,成為君主正式的僚屬,其再沒有較大的活動空間。部份博士因此選擇靠攏君主,以君主的意見是從,如周青臣。淳于越則因出身齊國,由齊國稷下先生的傳統走過來,故仍敢於直言極諫,意見又以孔孟儒學為依歸。

有謂秦朝只有暴政,觀乎始皇吸納齊國博士官制度,並容得下淳于越一類人物,答案不言而喻。至少在秦始皇剛統一不久,他的確是有意「尊重學術尊重學者」(錢穆語)。奈何隨著時日推移,爭議之聲不絕,尤其動搖到秦國一些基本國策 (如推行縣制,始於商鞅變法),始皇於是不得不收緊。

「焚書」是第一步,「坑儒」是第二步,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有以下一段:

細看這一大段,可知秦始皇所坑殺的四百六十餘人,乃是一班望星氣、求仙藥的方士 (《史記.儒林列傳》也說:「秦之季世坑術士」)

堅持只有方士被坑殺。然而,辛德勇指出:

我們看《史記.秦始皇本紀》的下文,在數落完這些方術士的忘恩負義之事,並特別指出「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之後,秦始皇卻話鋒一轉,把矛頭指向了跟這幫騙子毫無關係的儒生頭上,即謂「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訞言以亂黔首」。

參看下文長公子扶蘇所說「諸生皆誦法孔子」這句話,我們可以毫無疑義地認定,這「諸生」也就是「眾儒生」。(<秦始皇與儒學>)

《史記.儒林列傳》復有

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阬術士,六藝從此缺焉。陳涉之王也,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

如果始皇只坑方士,「魯諸儒」必不至於「持孔氏之禮器」加入以陳勝為代表的反秦行列。他們痛恨始皇,必跟始皇懲治儒生有關。胡適所言未必是歷史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