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30日 星期五

論司馬遷、班固對陰陽思想的態度,以及實證史學標準之不能用於應劭

讀官德祥師<再論兩漢時期蝗災>,官師提到:

關於陰陽思想,司馬遷似乎不太看重,此點可從其對董仲舒及其董氏災異論的引述中得到反映。

其所據資料為《史記.儒林列傳》以下文字:

董仲舒,廣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今上即位,為江都相。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是時遼東高廟災,主父偃疾之,取其書奏之天子。天子召諸生示其書,有刺譏。董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下愚。於是下董仲舒吏,當死,詔赦之。於是董仲舒竟不敢復言災異。

官師以為,

司馬遷以董仲舒慘澹收場作例,說明其陰陽災異說不足為法。這一段記載也間接向世人表明其對董氏說是存「否定」態度。

他又引《孟子荀卿列傳》中「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說:

(這是司馬遷對陰陽五行之說的直接批評。凡此種種皆反映出司馬遷於實證史學上的理性一面。

對於官師的說法,筆者不盡認同,理由如下:

(1) 司馬遷未必視陰陽思想的價值高於其他思想,卻至少肯定陰陽思想與其他思想有著同等的價值及重要性,未有一面倒否定陰陽思想。從何見得?<太史公自序>有這麼一段:

嘗竊觀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此段雖是司馬遷覆述父親司馬談的看法,但司馬遷刻意選入,必含深意,清人曾國藩謂「《論六家之要指》即太史公之學術也,托諸其父談之詞耳」(《求闕齋讀書錄》卷三,轉引自韓艷秋<論《史記》關於韓非思想淵源的判斷>)並非無的放矢。事實上,西方柏拉圖也是借其師蘇格拉底之口講柏氏個人的思想。如此看的話,司馬遷明白肯定陰陽思想有其價值,可與其他思想同齊,「不太看重」的講法有誤導之嫌。

(2) <儒林列傳>那段文字,雖言董氏好講災異不得好下場,但箇中全為事實描述,不見含價值褒貶在其中。以此為根據,論斷司馬遷視「陰陽災異說不足為法」、「向世人表明其對董氏說是存『否定』態度」,未免過度跳躍、過度詮釋。退一步,縱然含價值褒貶,也是反對過分地談陰陽災異。只要不過火,談陰陽災異是否有問題,從引文中,我們不能斷定司馬遷持何種看法。

(3)「怪迂」二字,就字面意思解釋,是「怪誕迂曲不合常情」。這是否司馬遷個人的價值判斷,抑或是秦漢學界對陰陽家的共識,值得思考。另外,「怪迂」也可以是一個客觀描述、形容,與主流分開的小眾,未必一定是負面。「對陰陽五行之說的直接批評」未必站得住腳。

(4)「實證史學上的理性一面」,這要先界定清楚「實證史學」的內涵,以及「理性」為如何一種表現。若如實陳述便符合「實證史學」的要求,司馬遷當然是體現「實證史學」。但「實證史學」是要求「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理性」的表現是作為一種懷疑活動,司馬遷對陰陽思想的處理能否符合,就可以斟酌。

總言之,筆者覺得,謂「司馬遷對陰陽思想持否定態度,體現實證史學上的理性一面」,都是過強 (too strong) 的判斷,忽略了司馬遷對不同思想的包容性。誠如陳桐生所言,司馬遷實具有「一種比較自由通達的思想方法,一種包容百家的廣闊的學術心胸」(<司馬遷師承董仲舒說質疑>)。

對於班固,官師認為,其與司馬遷有相似之處,

對諸子所言之陰陽災異,均從理性思考,而不完全深信。

這固然是一個方面,但另一方面,《漢書.藝文志》有以下文字:

陰陽家者流,蓋出於羲和之官,敬順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此其所長也。及拘者為之,則牽於禁忌,泥於小數,舍人事而任鬼神。

值得注意是「拘者為之」,據此,便是「人病」而非「法病」。陰陽思想沒問題,但傳至後來,因所傳者的問題,導致出現「舍人事而任鬼神」的弊病。班固是反對陰陽思想的不良影響,而非反對陰陽思想本身,此和司馬遷的態度是一致的。另廣引劉向、歆父子論五行災異之說,這縱不表示贊同,但至少也對其言論、主張予以尊重及包容。與其說班、馬二人對陰陽災異有理性思考,會懷疑而不深信,不如說二人對不同思想都有相當的包容,能融攝一切異端且承認其價值。

最後,官師說:

至於應劭《風俗通義》於文帝詔書加插「陰陽不調」等字,明顯受到陰陽學說影響。在從史學重實證,不虛妄的角度去審視這三位史學大家,應劭史學似不及馬、班二氏。

稍讀《風俗通義》,便知這嚴格看並非一本史書,而是一部儒書。僅開首序文,便言必稱孔子,所引俱為儒家典籍,如《尚書》、《孝經》。再看<愆禮第三>,「夫聖人之制禮也,事有其制,曲有其防,為其可傳,為其可繼」,肯定禮制,以創設禮制者為聖人,這不是儒家荀子的立場嗎?引《詩》、引《論語》,更是儒書的證明。

應劭書旁徵博引,卻不是史學。勉強說成史學,也是有預設立場的,此乃以儒家為本位的史學。漢代儒家重陰陽災異,應劭受陰陽學說影響寫書是很正常的。反而繩之以實證史學的標準,用「重實證,不虛妄」來審視應劭,未必恰當,有削足適履的問題。近現代中國受西方文化影響,普遍接受史學等於實證史學,但須知中國傳統一段長時間,儒家和史學是不分開。這是兩套截然不同的史學,一重教化、移風易俗,一重史實真相。應劭是儒者治史,司馬遷、班固治史則較純粹,三人實不應並列,且置於同一標準下加以比較,「應劭史學似不及馬、班二氏」,若從儒家史學的標準看,便難以成立。

誠然,<再論兩漢時期蝗災>本是為了補充<兩漢時期蝗災述論>,亦具見地。今只就其極細微的瑕疵,略加指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