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2日 星期二

休學半年與重返校園

在中大上的第一堂課,鄭生提到自己讀本科時,會前往錢穆圖書館「閉關」,用心閱讀勞思光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再認真整理筆記,好助理解。我聽見後,心嚮往之,遂依樣畫葫蘆,當天下午,至錢穆圖書館讀勞思光先生這部巨著。

本來,媽媽為免我跌倒,上午親自帶我上學。也怪我年少叛逆,不知孝道為何物,媽媽見我熱,替我抹汗,我介意被同學恥笑,竟斷然拒絕。媽媽說要陪我過「天地堂」,我全不明白其苦心,反而嫌她煩。那時我固然不知她三年後便永遠離我而去,現在回想,不禁愧疚。在我要求下,她回家了,我獨自在錢穆圖書館用功,一眨眼就三個多小時過去。

圖書館異常寧靜,藏書極豐富,置身其中,彷如進入另一世界。甫出門,一不小心,竟未有留意門前石級,就此摔倒在地。媽媽早已不在,我勉力站起,卻完全走不動。四時半要上蕭錦華教授的「中國歷史變革概論」,幸好在隔鄰的人文館,否則真不知如何到達。那兩個多小時,是我讀書以來,最難受、最想快些完的課節,好不容易離開人文館,正愁不知如何下山,一熟悉的身影走近了,正是爸爸,原來媽媽不放心我一個人,怕我因膝蓋傷患再跌,便叮囑爸爸來接我放學,果然一切不出媽媽所料。

爸爸當時七十多歲,未有前列腺疾病,也健步如飛,在他撐扶下,我回到家裡休養。接下來的課自然上不到,直至第二周星期一,也是上鄭生的課,在往馮景禧四樓看導修名單時,於門前再摔一跤。這次媽媽在場,她扶著我回家,但經過兩次跌倒,我連站立擦牙都有困難,躺在沙發上,一時間也不知可以怎樣做,我感到很無力。

自中四跌傷起,我每遇人生橫逆,便傾向消極悲觀,採老子「順其自然」的態度。我明知問題會惡化,但既無法化解,又可如何?兩次跌倒後,我一邊休養,一邊在自己的網誌發牢騷,我甚至覺得這是上天示警,不想我繼續讀大學 (今天看來,上天可能確實在示警,如我當時明白上天意思,家道亦未必因讀哲學而中落了)。只有媽媽,在我頹廢絕望時,為我四出奔走,到本部,再到馮景禧文學院的辦公室替我做休學手續。是她的付出,我才保住得來不易的大學學位,她後來還買了勞思光的《中國哲學史》、李天命的《李天命的思考藝術》和鄔昆如的《西洋哲學史話》給我,叮囑我要在休學半年這段日子,好好準備。想念及此,內心實在有萬分感慨。

那時的我,學問仍在文史,哲學講究理性,我不太習慣,不時拿回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細讀,這是我第一次認真閱讀《國史大綱》。我又對大學那位美得像天仙般的女子念念不忘,有一次,我提起筆,寫了一短篇小說,正是以她的形象入文,我的小說創作技藝不佳,是篇並未保留,但那份單純、那份真摯,今天依然難忘。

半年匆匆過去,重回中大,是上方克濤教授的「語言、哲學思考與寫作」。方生原名 Chris Fraser,顧名思義,他是一位外國人。課堂上,他要麼講國語,要麼是全英文,我只能從電子簡報中粗略估計他在講什麼。另外,我開始接觸三段論,對於已修畢邏輯的同學,自然無難度,但我可從未正式上過邏輯課呢!我只有李天命一堆語理及邏輯分析,不成系統的,結果追上去頗覺困難,第一篇短文分數也不高。不過,也是天性使然,我越不懂用三段論寫文,就越迫逼自己用得細緻、準確,最後,我三年內很多科都選了和英美分析哲學有關的,反而歐陸哲學,什麼存在主義、結構主義、詮釋學,我一個都沒有讀。

重回中大的那半個學期,我讀得最得心應手的一科,當數「中國哲學史二」。鄭生不再,迎來了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劉笑敢教授。劉笑敢教授,我們一般稱他「笑敢」,也有同學稱他「笑敢爺爺」。他是道家專家,其《莊子哲學及其演變》及《老子:年代新考與思想新詮》,迄今仍是研究道家思想的必讀參考。然而,學術成就高無損他對恩師的尊敬,更無阻他與學生建立良好關係。笑敢的恩師為北京大學哲學系的張岱年,課堂上,他不時提到張氏《中國哲學大綱》的偉大處,也談及馮友蘭、任繼愈跟張岱年的交往,這在香港實鮮有人能道出,唯獨笑敢出身北大,親身經歷過,才可娓娓道來。

最記得有一次,他替馮友蘭在文革的表現感惋惜,我因而明白知識分子在黑暗混濁的世道下,往往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和鄭生的嚴猛不同,笑敢喜歡鼓勵學生,每次學生文章寫得好,他都會在課堂上分享,我一篇短文寫董仲舒,曾有幸獲得笑敢的青睞,這對年少的我實在是很大的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