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21日 星期四

中大哲學系的入學面試

我之所以選 JS4094 中文大學哲學系,也有一段因緣可說。

且說那個年頭,中六尚有「中國語文及文化科」,六篇文化文章,半數出自哲學家,如唐君毅<與青年談中國文化>、吳森<情與中國文化>、殷海光<人生的意義>。唐君毅是當代新儒家的巨擘,他和徐復觀、牟宗三的合照,我印象至深。至於殷海光,他晚年患癌,遭國民黨蔣介石迫害,這都教我動容。我讀哲學系,部份是受中化科影響。

另外,高考中史科課程,有中國學術思想史部份,涉及隋唐佛學及宋明理學。儘管永漢師在課堂已傾囊相授,我始終不明白佛學的義理系統,對宋明理學更是一頭霧水,時而「心即理」,時而「性即理」,二者究有何分別,我當時實在分不清楚。在寫文做功課時,留意到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以及任繼愈編的《中國哲學史》,我發現凡涉先秦諸子、佛學、理學者,都被冠以「中國哲學」之名,我由是對「哲學」感興趣,欲明佛學、理學之心越切,欲入哲學系的動力更大,就業前景反而未有認真考慮。

師友方面,楊永漢師、黃子賢師都愛閒談哲學,有次聽到德哲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及「絕對精神」觀念,到圖書館一翻,果然找到黑氏《歷史哲學》,體積龐大,卻看不明白,心生敬畏。同學中有一黃嘉麟君,乃安柱的轉校生,愛讀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作品,不時提及英哲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他又好存在主義。我受其刺激,次第接觸相關哲學著作,我第一本看的哲學書,正是李天命的《存在主義概論》。

談起李天命,現在的人都想到他的思方學,「思方」也者,思考方法也,即語理分析及邏輯分析。然而,我認識李氏,是從他談存在主義開始。《概論》一書,條分縷析地介紹戰後歐陸存在哲學的發展,旁及派外宗師胡賽爾的現象學。序言出自牟宗三手筆,這是了不起的文字,其中提到存在主義只如實描述人類存在的病態並不足夠,關鍵在提供一調適上遂之道,而存在主義諸大師竟對此緘默其口,牟氏的說法,暗地裡是要突出儒家思想的優勢,儒家有令人生命恢復向上的通路,存在主義則無,此一意見,我是近幾年才讀得出來,可知讀書之不容易。

今天看來,讀中大哲學系無疑是一大錯,我在職場浮沉,賺不到多少錢維持家中運作、供養弟弟讀大學,乃至無錢修葺亡母的墳墓,都與此有關。可是,遙想當年,成為哲學系學生亦非一易事。當年,我需要到哲學系辦公室面試,哲學系辦公室位於馮景禧樓四樓,那時辦公室還未重新裝修,故看起來有陳舊之感。我拈出《概論》中沙特「存在先於本質」反覆吟誦,面試當天,媽媽、舅舅陪我到中大,我是首次踏足中大校園。面試由兩位考官負責,一是劉創馥教授,他是西方哲學史,特別是黑格爾哲學方面的專家。另一是鄧小虎教授,他是研究荀子哲學的。

面試過程中,不知怎的,竟談到皇后碼頭存廢問題。那時是 2007 年,特區政府進行中區填海第三期工程項目,將愛丁堡廣場建築群之一的皇后碼頭拆卸作道路和商廈用途。儘管政府聲明把皇后碼頭拆卸後會另覓地方重建,但此舉引起民間團體不滿,認為是摧毀了香港人的集體回憶。連串論壇、靜坐、絕食此起彼落,後來演變成警民衝突。今天遭港人唾罵的前特首林鄭月娥,當年剛上任發展局局長,接手此燙手山芋,其強硬作風及拒聽民意,為她贏來「好打得」名聲,皇后碼頭卻因此保不住。

那時的我,對內情固然不太清楚,我所憑藉的,是對歷史文化的珍惜及重視,據此以立論。我指出,皇后碼頭是歷史古蹟,理應全幅保留並予以保育,拆卸並不適宜。劉教授斟酌我「全幅」二字,他認為,香港寸金尺土,發展迅速,保留古蹟的心雖好,但也要顧及現在乃至未來,故此,或許可以保留碼頭一磚塊,附設一展板介紹碼頭歷史,其餘部份即可拆毀,另建商廈。我不贊成,理由是:碼頭本來完好無缺,何必多此一舉,毀損一有價值的古蹟?我倆爭持不下,小虎也加人戰團,結果,整場面試不是談哲學,而是談時政,氣氛也有點像不歡而散。

回家後,我一方面氣沖沖對媽媽說是次面試沒希望,一方面內心鬱悶難平,遂撰一文於自己的 xanga,重申自己的觀點,文題為<幾許瘋語>,其中提到:

偶然看了一看電視中三個人為保存皇后碼頭而絕食的片段。我對此本無興趣,只是在中大哲學系面試中,我說過如此的一宗新聞,因而使我對皇后碼頭有少許情懷。

碼頭是否該拆?這個看似重要的問題,早已變得不再重要。

我們是對歷史文物的價值肯定,而它的價值來自它曾經歷過某個時代,而它因代表該時代,故必須以於當時代的展現方式,呈現於現今及將來的人眼中,即一物經歷數代仍是那物,不是他物。

比方如皇后碼頭,它是以我們已見到碼頭的外觀展現於、經歷於舊日殖民時代。它的外觀若變了,如拆剩一石頭,放進博物館,再建一新的碼頭於原址;又如現在計劃拆去再用舊材料混合新材料重建。沒錯,獻計者花了無數心思,他們確是辛苦。可是,這種辛苦均使經歷某時代的某物不再,只是形成他物罷了。以他物來代替那物,以上述立論見,新的皇后碼頭已不再是歷史文物,而是新的建築作品。

「歷史文物和新建築文物有什分別?我們看見不也是記起那年代的歷史嗎?」

這可能就是政府、甚或哲學系助教也同意拆碼頭的立足點。我在面試時是粗略堅持了不拆。其實,這是涉及考古成分。考古在於尋回古物最原始的狀貌,假若政府同意拆毀舊文物而建新文物,即是否定考古學最本來的定義。

當然,一個只重金錢的資本世界,有什麼人還會看文物本質、考古意義等夕陽知識?雖有三人絕食以衛道,不過以此抵抗時代洪流,只有死路。

舊碼頭必然被拆,這就是答案。(寫於 2007  7  30 )

礙於思慮不周,對考古學也不甚了了,用詞述說或有不當,要之,我的立場是不遷不拆,否則即不尊重歷史。

有趣的是,如斯的面試水準,最後竟未有阻礙我進入中大哲學系,此乃我意料所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