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1日 星期日

以愛敬之情消融思維上的對立二分

從事科學,必有一主體,去認知一對象,物我二分,方可成就知識。二分即生對立,若人還想在此對立上面尋出一個統一來,此便陷入無窮追溯的困境。

人生根本是一個對立,我以外不能沒有非我之存在,我與非我便是一個對立。即就我而論,有生便有死,死與生又是一對立。若謂生者是我,則死了便不是我。若認死者為我,則生的又不是我。死與生即已是我與非我之對立,故有生死便有是非,彼我生死是非,是人生最基本的對立。莊子齊物論已經指出。人的意見,總想在此對立上面尋出一個統一來。然而若超出此對立之外求統一,則此超出之統一,又與被超出之對立者成為對立。若深入此對立之裡面求統一,則此深入之統一,又與被深入之對立者成為對立,這樣則依然仍是一對立。(<經驗與思維>)

科學所依賴的認知主體,莊子稱之為「成心」。「成心」的好處在作出種種區分,讓人更好地把握這個世界。然而,其同時教人作出價值判斷,繼而生起執著,如好生惡死、好善惡惡等。

佛家言「世間有邊,世間無邊,世間亦有邊亦無邊,世間非有邊非無邊。世間有常,世間無常,世間亦有常亦無常,世間非有常非無常。如來滅後有,如來滅後無,如來滅後亦有亦無,如來滅後非有非無。我及眾生有,我及眾生無,我及眾生亦有亦無,我及眾生非有非無。」(《華嚴經》),也有對立,但對立一生,即予以化去,對立便不成對立。

西方不走這一路,而是在承認對立下尋一個統一,於是「上帝創世」、「一切由神造」等說法率先出現。哲學不講上帝和神,遂認生死彼我種種對立為現象,現象後面還有一本體,人應探究在一切現象後面的本體,以本體統一現象。

上帝和神,是超出此死生彼我而求統一的一個想法。據說一切由神造,一切回歸於神,如是則神與一切對立。宗教轉變成哲學,在一切現象之後面探究一本體。據說生死彼我均屬現象,現象後面還有一本體,如是則本體統一了現象,然現象與本體仍屬對立。此兩種對立,宗教的和哲學的,其實形異而神同,只如二五之與一十。(<經驗與思維>)

在錢穆看來,「神創論」和「本體論」「形異而神同」,都是在承認對立下尋一個統一。尤其甚者,邏輯的發明亦只為求在對立中尋統一。

人類在語言與思想中發明了邏輯,最先也只是求在對立中尋統一的工具。如說「這是甲」,好像把這與甲統一了。然而此統一中,便顯然有這與甲之對立。神與萬物,本體和現象,亦只是這與甲之複雜繁變而已。(<經驗與思維>)

與其汲汲於大談上帝、本體、邏輯,不如在對立中加入情感,有了情感,種種對立自然融會成為一體 (此見錢穆何以重視歷史,而批評思辯哲學)。

若由純知識的探討,則彼我死生自成兩體對立。加進了情感,則死生彼我自然融會成為一體。實則此一體,非有情感,則無可經驗。而兼有了情感,則自無主客之分了。(<經驗與思維>)

情感中又以愛敬最為重要,在吾心之愛敬裡,彼我同齊,死者猶生。

彼我如是,死生亦然。孔子曰:「祭神如神在,我不與祭,如不祭。」則祭之一事,仍是此心愛敬之表現。死生一體,仍只在吾心之愛敬上。故孔子又曰:「未知生,焉知死。」,若離卻此心之愛敬,又焉知死之為況乎。故孔子又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一切仍說在我此心之德上。而事物亦兼在其內矣。故此亦一經驗,非思維也。(<經驗與思維>)

物我二分的思維方式,該為愛敬所用,愛敬為體,思維為用,如是「能所、主客、內外合一,體用無間」。

現在說到中國的儒家。孟子說:「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即此愛敬之心,則已融人我而一之。人我非對立,只是一愛敬。此乃是一親實經驗,而非思維。凡所思維,則在愛敬上思維。思其當如何愛,如何敬而止,不越出愛敬上,別有思維。如夫婦和合,父慈子孝,在我外與我對立之他,其實即吾心愛敬之所在。能愛敬與所愛敬,能所、主客、內外合一,體用無間,那才是真統一了。更何得視之為外在之一如,一是,一然。故此種經驗不得只謂是一主體經驗,因客體已兼融為一。即謂之是一客體經驗,亦復不是,因主體亦同在此經驗中也。如此則愛敬即人生本體,非僅屬現象。但亦不得謂是唯心論。因愛敬必兼事物言,離事物亦即無愛敬可言矣。(<經驗與思維>)

本乎此,錢穆暢論中西文化異同:

思維屬知,有知無仁,則為西方之哲學……能知所知,終成對立。惟儒家攝知歸仁,則無此病矣。故儒家不像西方神學家般超在外面看,也不像西方哲學家般深入裡面著。(<經驗與思維>)

西方哲學思維都屬無情的,即言其宗教信仰,生人之對於上帝似若有情,實亦無情,惟其思維信仰無情,故經驗亦無情……惟儒家則經驗思維皆有情,故遂為中國文化之大宗。(<經驗與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