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25日 星期一

對人性及美好人生的理解

錢穆論美好人生,首先反對只是維持肉體的生存。

所謂物質生活者,乃指衣食住行等而言,這些只是吾人基層最低級的生活,他在全部生活中,有其反面消極的價值。但人生繼此以往,尚大有事在,不能就此認為是人生積極的正面。維持了肉體的生活,才始有人生,然不能說人生只在維持肉體的生存……因此食色雖是人生中最基本的項目,卻並非高貴有意義的項目。(<人生與知覺>)

其次主張追求正面、積極的精神生活,如求美、求知。

人生在消極的反面的物質生活之上,猶有正面的積極的精神生活。試先言藝術的生活,亦可說是愛美的生活……人類在謀生之上應該有一種愛美的生活,否則只算是他生命之夭折。

其次說到科學人生,也可說是求知的人生,此亦與生俱來……所以愛美求知,人人皆能。然而美與知的深度,一樣其深無底,將使你永遠達不到他的終極之點。人生在此上才可千千萬萬年不厭不倦無窮無盡不息不已地前進。(<人生與知覺>)

求美成就出藝術,求知成就出科學。要之,可驚歎、可誇耀的,在此一「求」上,即心靈的向前進展。具體的畫作、發明反成次要。

藝術與科學,乃由人類愛美與求知的心靈所發掘所創造,但及其經過了一番發掘創造之後,而具體化了,卻仍然要落在物質上。在平淺的心靈上映照出來則依然平淺,依然成為一種物質生活內的事。石像雕刻,則只是用石塊來雕刻一人形。一幅畫只是在紙上塗些顏色,成一些形象。一隻歌曲,則只是一片聲音,連續的高下快慢,如是而已。今天大家在震驚誇耀著科學的成就,其實電燈只是在黑夜能照見,那有什麼了不得……乘飛機,凌空而去,只是快了些,並不見得坐飛機的人,在其內心深處,便會發出多大變化來。若就內心生起深微的刺激而言,有時坐飛機不如坐帆船或騾車,有時更不如步行。

明白言之,發明飛機,發明電燈,那種求知心靈的進展是可驚歎、可誇耀的,至於坐飛機與用電燈,則依然是一種物質生活,依然平淺,沒有多大的深度,正猶如你吃著豐美的盛饌,穿著華麗的服裝,同樣不能提高你的生活價值。換言之,科學家只在人類求知心靈之進展上與人的貢獻大,若其在物質生活之享受上的貢獻則並不算得大……(<人生與知覺>)

求美、求知之外,還要求真,求真成就出文學。

藝術人生是愛美的,科學人生是求知的,文學人生則是求真的。(<人生與知覺>)

和藝術、科學不同,文學的對象是人類自身,而非以外物為對象。

藝術與科學,雖不是一種物質生活,但終是人類心靈向物質方面的一種追求與闖進,因他們全得以外物為對象。文學人生之物件則為人類之自身。(<人生與知覺>)

何謂人類?錢穆解釋:

人類可說並不是先有了個人乃始有人群與社會的,實在是先有了人群與社會乃始有個人的。個人必在人群中乃始有其生存之意義與價值。人將在人群中生活,將在別人身上發現他自己,又將在別人身上寄放他自已。若沒有別人,一個人孤零零在此世,不僅一切生活將成為不可能,抑且其全部生活將成為無意義與無價值。人與人間的生活,簡言之,主要只是一種情感的生活。人類要向人類自身找同情,只有情感的人生,始是真切的人生。喜怒哀樂愛惡欲,最真切的發現,只在人與人之間。其最真切的運用,亦在人與人之間。人生可以缺乏美,可以缺乏知,但卻不能缺乏同情與互感。沒有了這兩項,哪還有人生?(<人生與知覺>)

簡言之,人「不是先有了個人乃始有人群與社會」,而是「先有了人群與社會乃始有個人」。「個人必在人群中乃始有其生存之意義與價值」。又「同情與互感」是人之為人的本性,異於禽獸的地方。真切的人生必不能無情感。

孔子論學,好言仁,仁者,真情實感也。由此可知錢穆和孔子一脈相承。

西方自由主義以「原子式個體」(atomic individual) 為前設,進入群體與社會前,必須先經過個人的選擇。這顯然與錢穆的看法相違,錢穆亦必不喜聞自由主義。

尤有進者,錢穆認為,求知、求美「都需在情感上生根」:

若人生沒有情感,正如沙漠無水之地一棵草,僵石瓦礫堆裡一條魚,將根本不存在。人生一切的美與知,都需在情感上生根,沒有情感,亦將沒有美與知。人對外物求美求知,都是間接的,只有情感人生,始是直接的。無論初民社會,乃及嬰孩時期,人生開始,即是情感開始。剝奪情感,即是剝奪人生。情感的要求,一樣其深無底。千千萬萬年的人生,所以能不厭不倦,無窮無盡,不息不止的前進,全借那種情感要求之不厭不倦,無窮無盡,不息不止在支撐,在激變。(<人生與知覺>)

情感又易陷入求而不得,生起痛苦。

然而愛美與求知的人生可以無失敗,重情感的人生則必然會有失敗。因此愛美與求知的人生不見有苦痛,重情感的人生則必然有苦痛。只要你真覺得那物美,那物對你也真成其為美。只要你對那物求有知,那物也便可成為你之知。因不知亦便是知,你知道你對他不知,便是此物已給你以知了。因此說愛美求知可以無失敗,因亦無苦痛。只有要求同情與互感,便不能無失敗。母愛子,必要求子之同情反應。子孝母,也必要求母之同情反應。但有時對方並不能如我所要求,這是人生最失敗,也是最苦痛處。你要求愈深,你所感到的失敗與苦痛也愈深。(<人生與知覺>)

文學的作用,正是要讓人發洩求真時的痛苦,為其作出心靈上的補償。人生必涉及情感,文學因此脫離不了人生。

人生一切悲歡離合,可歌可泣,全是情感在背後做主。夫婦,家庭,朋友,社團,忘寢忘食,死生以之的,一切的情與愛,交織成一切的人生,寫成了天地間一篇絕妙的大好文章。人生即是文學,文學也脫離不了人生。只為人生有失敗,有苦痛,始有文學作品來發洩,來補償。(<人生與知覺>)

在重要性上,文學亦似先於藝術與科學。

不過,文學人生非終極美好的人生,文學之上又轉出宗教。

文學終是虛擬的,人總還不免仍要從文學的想像,轉回頭來,面向真實的人生,則依然是苦痛,依然是失敗,於是因情感之逃避而有宗教。人把生命寄放給上帝……我愛上帝,上帝也一定愛我。人生一切失敗與苦痛,盡可向上帝身邊去發洩,要求上帝給我以補償。因此宗教人生其實也只是情感的,想像的。人生中間一切悲歡離合,可歌可泣,盡向上帝默訴。在我心裡有上帝,轉成為在上帝心裡有我。上帝便成了文學人生的一件結晶品。宗教也只是一首詩。(<人生與知覺>)

扼要言之,文學畢竟是虛構,人卻要安頓自己在真實的人生中所經歷的苦痛,中間有一鴻溝。宗教可彌縫此一鴻溝,上帝不是愛他人,就是愛你,條件是你必須愛祂。在上帝愛的的涵蓋下,一切苦痛都是為了成就最終的大喜樂,難受、無奈因而得以安頓。

然而,錢穆覺得,宗教仍是文學的變相,甚至比文學更渺茫、更虛無。人要做的,應該是對他人、他事、他物有情之餘,又不致有所求,無求便無得,痛苦自然消解,這即由文學、宗教轉入道德。

然而上帝之渺茫,較之文學中一切描寫更渺茫。上帝之虛無,較之文學中一切想像更虛無。人只向上帝處討得一些慰藉,鼓得一些勇氣,依然要回向到現實人生來。你不愛我,我還是要愛你。你不信我,我還是要信你。你不給我以同情,我還是要以同情交付你。由是信仰的人生,又轉成為意志的人生。宗教的人生,亦轉成為道德的人生。祈禱轉成為實踐,逃避轉成為奮鬥。一轉眼間,只要你覺得他可愛,他終還是可愛。只要你覺得他可信,他終還是可信。只要你肯放他活在你心裡,他真活在你心裡了,也終於像你亦許活在他心裡了,如是則完成了東方人的性善論。(<人生與知覺>)

箇中轉向的關鍵是「你不愛我,我還是要愛你。你不信我,我還是要信你。你不給我以同情,我還是要以同情交付你」。由此「宗教的人生」一轉而為「道德的人生」。汲汲於求外邊的上帝,亦一轉而為求自身意志的堅持。

唐、牟闡釋儒家,每強調反求諸己,自作主宰,視人為一道德主體。在這個層面,錢穆和他們沒有異議。

從植根於人與生俱來的情感而言,文學、宗教、道德又不是完全有優次之分,而可視為同等地重要。

性善論也只是一種宗教,也只是一種信仰。性善的進展,也還是其深無底。性善論到底仍還是天地間一篇大好文章,還是一首詩,極感動,極深刻,人生一切可歌可泣,悲歡離合,盡在性善一觀念中消融平靜。所以人生總是文學的,亦可是宗教的,但又該是道德的。其實道德也依然是宗教的,文學的,而且也可說是一種極真摯的宗教極浪漫的文學。道德人生,以及宗教人生,文學人生,在此真摯浪漫的感情噴薄外放處,同樣如藝術人生科學人生般,你將無往而不見其成功,無往而不得其歡樂。(<人生與知覺>)

可以說,錢穆的美好人生觀是這樣的:

求真 (道德 > 宗教 > 文學) > 求知 (科學)、求美 (藝術) > 維持肉體生存

錢穆對真情實感的重視,還見於以下一條:

人類只有最情感的,始是最人生的。只有喜怒哀樂愛惡欲的最真切、最廣大、最堅強的,始是最道德的,也即是最文學的。換言之,卻即是最藝術最科學的,也可說是最宗教的。你若嘗到這一種滋味,較之喝一杯雞湯,穿一件綢衣,真將不知有如天壤般的懸隔呀。(<人生與知覺>)

佛家言人為「有情眾生」,錢穆定必首肯。

可是,其以真情為人之性,這與朱子論性有別,朱子言「性即理」,而「理是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若以錢穆的看法解朱子「性即理」,性必含活動義,即等同於心,據此再恢復理的活動地位,朱子即可重入儒家正統之門牆矣!錢穆每孔朱並稱,其實以孔子哲思修正朱子的。故此,其非純粹客觀的「述朱」,而實在朱子哲學的基礎上有進一步的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