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24日 星期日

《文學叢談》自序

《文學叢談》這部書分成多個部份,有點像拼盤、大雜燴。然而,最初構思時,每部份本來是想寫一專書,後來基於沒魄力、恆心和時間,遂只好縮小,合成一書,變成現在的模樣。

自大學畢業後,我寫了很多文章,但都集中在歷史和哲學,甚少寫文學。究其原因,不是我沒興趣,而是自覺沒資格,此一自覺又和高考文學科成績不佳有關。香港是一個考試主導的城市,公開試失敗,彷彿代表你在該科知識能力不達標,曾幾何時,這觀念也深深影響著我,加上我在大學未有修過中文系的科目,更覺不能隨便對文學說三道四,結果縱使我對文學有極深的興趣,始終未有撰一字,維持了十多年。

直至 2020 年,我在事業上遇阻礙,被迫離開工作崗位,回到家中。那時飽受痛風困擾,行動不便,在消極絕望的存在感受驅使下,我開始重讀《紅樓夢》,越讀越有味,越知文學是什麼一回事,對文學有一新看法、新見解。我一方面寫《紅樓夢》相關文字,一方面有意用新視野重新審視以往讀過的文學作品。適逢港台電視仍有《文學放得開》,讓我溫故知新,過去我也隱約有些對個別文學作品的觀點,復漸漸明白不應為昔日考試成績窒塞興趣的發展、知識的增進,讓自己留有遺憾,種種因緣結集,遂寫下一篇接一篇,終成此書。

就年份論,大部份文字都寫於最近兩年,但也有例外,如論現代散文,基本上是我在中大唸「專業中文」時所製作的電子簡報,化而為文章寫成。屈指一算,距今已十三年。

就賞析及評鑒的角度言,此一系列文章亦可能有別於嚴謹的文學評論,後者著重發現不同文學技法的運用,我則有時會從考證、哲學、現代電影拍攝的角度切入,無他,文學知識貧乏,便要拿其他的來填補。可是,想到清代桐城派提倡「義理、考據、辭章」缺一不可,再想到董橋《讀胡適》「我只讀我喜歡讀的胡適,抄我喜歡抄的胡適」,此一系列文章未嘗不是代表著我喜歡的文學的樣子。我只寫我喜歡的文學,只好如此自我開解了。

什麼是文學?我不敢胡說,我只能講,在現在的水平,我看到的文學是:一種美的呈現。一篇優秀的文學作品,同時就是一件藝術品,故文學、藝術往往連言。

反而我想多談議論文學為何物前應持有的態度,這或許比較重要。

事實上,不只議論文學,我們議論任何事物前,必須先對該事物有一客觀的認識,客觀不代表深入,但至少不可以主觀。近來看見有些人,以反思為名,妄議什麼是文學、歷史、詩歌、藝術,更有認為講究平仄、押韻是多餘,主張廢掉。夠激進,夠前衛了吧!他也有一套自圓其說的理由,沒問題,作為他個人的文學哲學,是沒問題的。但是,中國古人作詩講究平仄、押韻,背後有音韻學的考慮,有對音韻之美的追求,彼了解得多少呢?是不是該虛心學習、認識一下,再予以欣賞?即使要批評,也該本乎音韻學論之,而非本乎一己之好惡。以此一帶有極強主觀偏見的態度論學,我不見得彼可以有什麼成就,對後學更是容易帶來誤導。

又我們議論任何事物前,必須對該事物存有一敬意,特別是前人的詩詞文字。儘管我們是在解讀,是在釋放其價值和意義,但既云釋放,其本身必已含有此價值和意義,而待我這位詮釋者所發現。彼實不能說原作者都沒這意思,是我給他創造的,我說得比他更好。這是強姦文本!是妄自尊大而不自知!進而又批評歷代注釋及評論都不如我說得通透,全是垃圾,此更過份,任彼思維能力、理解能力再高,仍需站到巨人的肩膊上,才能看得更高更遠。不知是哪個學者說,再不堪的作品也有其價值,就是作為反面教材,警惕你切勿再犯同樣的錯誤。設想沒有歷代注釋及評論的不透徹,能有你通透圓融的理解嗎?過橋拆板,這是飲水思源的態度嗎?況且,據現象學的洞見,人永遠只能接觸某事物的某個 horizon,不能同時接觸所有 horizon,所謂更通透、更準確、更圓融的理解,只怕仍是彼一孔之見,要之,交流、反省自身的不足仍是必須,此絕非妄自尊大和一身霸氣可以成就。

這些道理,其實並不新鮮,朱子就常常教人靜心、虛心以觀理,學問又和德性相互連結,「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沒有道德,寫再多文字,講再多的話,都是妄人妄作,於世只會有害而無益。

我這部書,只寫我喜歡的文學,但我喜歡的文學不即等於文學本身,後者仍需回到中文系的專家學者的著作中。但望能開一新角度、新視野欣賞詩詞小說,於願足矣!

我與中國文學結緣,始於中一黃子賢師任班主任,以熱誠的態度教中文。及至中二,遇梁文志老師,雖未蒙教益,但其斯文有禮,我印象至深,後來得知他也是教中國文學的。中三魏興華老師更是典型的風流才子,我迄今仍極為欣賞其風采。中四至中七,子賢師教文學,我由是接觸《詩經》、《楚辭》至近現代新詩、戲劇。惟其藉電影觀賞帶出文學講究呈現,我當時懵然不知,至十多年後讀《紅樓夢》,方略有所悟,引以為憾。

我自問不是文學人的材料,3 月中染上新冠肺炎後,在病患中,既感生命能量之衰竭,亦覺一切著述在世間原是可有可無,多寫一部少寫一部,意義不大。復有俄烏戰事爆發,險些發展成核戰爭,想到錢穆、唐君毅畢生撰文勸止第三次世界大戰,不惜犧牲雙目乃至性命,數十年過去,其文字尚有人看乎?能阻止世界走向毀滅乎?只怕其姓名亦將被人遺忘了。想念及此,更覺多寫未必就有價值。復見到八旬老父接連跌倒,需要入院做手術,或許家庭更需要我,而非社會乃至學術文化。故此,我現在的想法是,「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如非必要,盡量少寫。有意治學、救世者代不乏人,焉知來者之不如今?

最後,謹以《聖經》提摩太後書一番話作結:「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