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17日 星期三

心體與識心工夫

徐復觀曾說:「最奈何不得的就是自己這顆感憤之心。」(《徐復觀文錄選粹》自序)「感憤之心」其實即是孟子的「不忍人之心」,孔子的「仁心」。實踐道德,關鍵在體認此一「感憤之心」,牟宗三稱之為「逆覺體證」。牟氏說:「『逆覺』即反而覺識之、體證之之義。體證亦函肯認義。言反而覺識此心,體證而肯認之,以為體也」(《心體與性體》第二冊) 與「逆覺體證」相反是「順取之路」,一向外的、平列的即物窮理的認知路徑。

對於反而覺識、體證並肯認當下呈露的道德本心,錢穆不以為然,他說:

大抵言良知者,率本個人言,而不知心體之超個人。其超個人而言心體者,又兼綜萬物言,不知人與萬物自有界限。故言心體,莫如就人心之同然處言。良知非個人心,乃大群心。抑且大群或僅指同時,良知、心體並包異世。故良知不僅為大群心,乃實為歷史心。良知者,乃就歷史大群心之同然處言,即人類悠久不息之一種文化心也。通古今人文大群而言其同然之大體,則人而達於天矣。蓋惟到此境地,始為人為與自然之交融話,此即「天人合一」之真體也。此體本就人文大群而建立,故與主張天地萬物皆由吾心中流出者不同,亦與主張天地萬物之背後皆屬同一心體者有辨。故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所以必稱堯、舜者,非就古今人文大群之全體而求其準則,則不足以見此心體之至善也。故象山亦言,「東海有聖人,西海有聖人,千百世之上有聖人,千百世之下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若抹殺海之東西,世之上下,惟我獨聖,而言良知,斷無是處。(<略論王學流變>)

錢穆認為

(a) 所謂「覺識、體證並肯認當下呈露的道德本心」,要麼是在講個人主觀經驗的心境,要麼是把心體講成創生實體、生生不道,竟不知人與萬物是屬於不同的領域,自有界限。

(b) 言心體,該扣緊人心所同然處說。心 (即良知) 非個人心,而是大群心,歷史心,即人類悠久不息的一種文化心。人能通古今人文大群而言其同然之大體,即可上達於天。此之謂真正的「天人合一」。

(c) 非就古今人文大群之全體而求其準則,不足以見此心體之至善。惟我獨聖,而言良知,並不允當。

陽明言「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熊十力、牟宗三言本心,每上升至視其為宇宙萬象的本原、宇宙本體,沿襲陽明塗轍。錢穆對此不敢苟同。

在錢穆眼中,良知是大群歷史文化心,不是什麼創生實體、生生天道。識心亦不是什麼反而覺識之、體證之、肯認之,而是要運用理性認知,詳實道出「古今人文大群心之所同然之大體」,如此方算得上識,方可上通於天。這裡識是認知地識,「天人合一」也是認知到了極至的結果,如是,錢穆的思想已跟朱子一致。

「就古今人文大群之全體而求其準則」,不能不讀書吧!要讀書,就是朱子的格物窮理。不格物窮理,無以見心體之至善,此乃對熊門和陸王心學作一致命攻擊。

夫人心之靈,固與聖人同,然謂吾心之靈同於聖人,有時或不如謂聖人之靈同於吾心。由吾心之靈去認識聖人,有時或不如從聖人之心反過來認識吾心之更便捷,更恰當。「堯、舜性之,湯、武反之。」「性之」是前一路,「反之」是後一路。堯、舜乃上古之聖人,其前無所啟發,故一切皆須自率吾靈,發之天性。湯、武已為中古之聖人,方湯、武之未生,而此心之靈,固已昭昭於天壤間矣,故湯、武不俟一一發之於己,由其前多有啟發,反之我心而見其同然,此亦一「性之」也。若湯、武必效堯、舜,一切必自率吾靈而始得謂之性,則天地永為上古之天地,性靈亦永為上古之性靈,人文演化,不見日新之妙矣。且即以堯、舜言,「舜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沛然若決江河。」可見舜亦不純乎「性之」者。舜之聞善言,見善行,而沛然若決,即舜之由外「反之」也。故曰「大舜善與人同,樂取於人以為善」。洵知取於人以為善,何必果於自率己靈?千百世之上,有聖人焉,此心同,此理同,千百世以上聖人之心靈,即吾心之靈也。服堯之服,言堯之言,行堯之行,斯亦堯而已矣。必如是乃見心體之廣大。故曰「多識前言往行以蓄我德」。惟其心同理同,故前言往行,反之我心,即我心之德也。陽明嘗言:有百鎰之黄金,有一兩之黄金,其分兩異,其成色同。然即為一兩之黄金,亦非可棄學而自成。試觀老農老圃,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彼豈止自率吾靈?彼固已承襲乎千百世以來人之心靈之經驗積集而為老農老圃。必如是乃始謂「天作之,人復之」。夫所謂人者,固必將通物我,互古今,累千百世而上下一焉,莊生曰:「參萬歲而一成純」,乃始謂之人耳。豈專區區於七尺之軀,百年之壽,而乃謂之人乎?陽明本意謂一兩之金與百鎰之金,其為精金則一,然並不專欲人為一兩之金。凡必欲自率吾靈,以為致知之全功者,此皆易於限人為一兩之金,而忽忘百鎰之貴重。由其忽忘大眾心,而拘束於小我心;忽忘文化心,而徘徊於現前心;則天乃昭昭之天,人乃藐藐之人,其心靈亦如星星之火,涓涓之泉,雖亦火然泉流,要之不光明、不充沛。(<略論王學流變>)

有謂「本心既為我內在固有,何必另在『古今人文大群之全體而求其準則』?何必『通古今人文大群而言其同然之大體』?」錢穆的回答是這樣:

i. 以我內在固有之本心上同於 (認識) 聖人之心,在效果上不及藉著聖人之心來了解 (認識) 我內在固有之本心。後者更便捷,更恰當。

ii. 以我內在固有之本心上同於 (認識) 聖人之心,屬「性之」一路,此乃上古成聖成賢之法門。然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人文演化當不斷進步,不能停滯不前,故由堯、舜至湯、武,已由「性之」轉入「反之」,即「不俟一一發之於己,由其前多有啟發,反之我心而見其同然」。「反之」一路是中古成聖成賢之法門,乃「性之」之另一形態。

iii. 即使堯、舜,也不純粹以我內在固有之本心上同於 (認識) 聖人之心,其也要「聞一善言,見一善行」,才可「沛然若決江河」,此「即舜之由外『反之』也」。

iv. 總之,能知取於人以為善,通過千百世以上聖人之心靈來了解吾人之心靈,方可見心體廣大,亦能「多識前言往行以蓄我德」(出自《周易》)。學因此非常重要,棄學則無以自成。

v. 忘大眾心,拘束於小我心;忘文化心,徘徊於現前心;則天人不相契,心靈也不光明、不充沛。

在<心與性情與好惡>,錢穆又解釋「歷史心」、「文化心」與「個體心」的關係:

我對此人性問題,則完全贊成孟子看法,認為「人心之所同然」者即是性。但所謂人心之所同然,不僅要在同時千萬億兆人之心上求,更宜於上下古今,在千萬億兆年人之心上求。因此,我喜歡說「歷史心」與「文化心」,此項歷史心與文化心,並不能全超越了現前之「個體心」,而說為別有一個所謂歷史心與文化心之存在。其實只是從歷史心與文化心來認取現前個體心之有其相互同然處。因此,我們決不能抹殺了現前的個體心,來另求此歷史心與文化心,來另求此人心之同然。人心同然,即在現前個體心裡見。因於現前個體心之層累演進而始見有歷史心與文化心,亦因歷史心與文化心之深厚演進而始有此刻現前之個體心。(<心與性情與好惡>)

「歷史心」、「文化心」即是「人心之所同然」,即是性。

「歷史心」、「文化心」不能超越現前之「個體心」而獨立存在,即性、「個體心」不即不離,不一不二。現前「個體心」之層累演進而始見有「歷史心」與「文化心」。

要認取現前「個體心」,只有從「歷史心」與「文化心」著手。因「歷史心」與「文化心」之深厚演進而始有此刻現前之「個體心」。

朱子言心性,每不許心便是性,堅持心性不一不二,錢穆明顯消化了朱子的思維結構,從而提出自己的主張。

「歷史心」與「文化心」之深厚演進而始有此刻現前之「個體心」,頗近似當代社群主義。社群主義認為,自我根植於特定的歷史文化及傳統中,每一個個體都是位處某個特定的時空、生長於某個特定的家或某個特定的社會中,諸多社會的屬性和目的形塑了個體的特殊性和個別性,是自我構成的特定要素。社群決定「我是誰」,而不是由我自由選擇了「我是誰」。

許裕農<錢穆先生理學思想之轉變 – ​由陽明轉向朱子>有一段精辟的話,正可指出錢穆與當代新儒家 (特別是牟宗三) 理論上的分歧:

要之先生認為「良知心」不該是脫離「歷史心」與「文化心」之大群積業而成為一種當下超越的「獨體心」。考察後來先生的群書,對此兩處亦著墨最深……但這卻是牟宗三先生對儒家所致力於「性與天命」,以及「性命天道相貫通」,亦可稱之為「上達」之學,最為致力之處。故此處亦可說是兩家的一大異處。牟宗三先生善體陽明良知當下的超越「獨體心」,並基於一種尋求終極「無分別心」的「圓教」與「圓善」的哲學思考,建立了一套儒家的圓教觀,此為之洞見。錢穆先生則善守孔子之學與教,切實扣緊實際之人生,以致並無類此的哲學思考與創新。

朱子之所以深受錢穆崇敬,是因為朱子不僅看到了人本於天性之所同然者,而且還重視後天學習的積累。《朱子學提綱》:

朱子言人心之體,從大處說來,無內外,無古今,古聖賢所說,乃先得吾心之同然。此則同是一心,不須分別,若只把現前當下來看己心,則不免規模窄狹,不復能取人之善。

朱子的思想,竊以為啟發自孔子。錢穆說:

孔子教人學,正在要人學人類同然一本的天性,並從歷史悠長的演變與社會複雜的綜合所形成文化多方的大體系中,來學到仍回於自然,學到復返於人之本,學到走上經歷人文演進後之人生大同太平之大道,那是生於天而歸於天,由天命之原始,到達於天命之終極,那始是所謂大道之行。(《孔子與論語》)

心體包含了當下現前的「個體心」、「歷史心」和「文化心」,必須求此心與群己、社會、古今之同然,加入了歷史文化的向度,令孔朱有別於陸王,陸王只教人認得當下之心,更不再講求以古今之同然來證此一心。

唐君毅晚年編成《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其中解釋朱子格物窮理:

朱子所謂格物窮理之事,實當自三面了解:其一是:吾人之心之向彼在外之物;二是,知此物之理,而見此理之在物,亦在我之知中;三是,我之「知此理」,即我之心體之有一「知此理」之用。此知理之用,即此心體所具此理之自顯於此知中;故謂心體具理,即謂心具理以為其體、為其性也。然此性理之顯,必待於心之有其所向所知之物而得顯。故即其物以致其知、窮其理,即所以更顯吾人之心體中所原具之此理,亦所以顯吾人之性,而使吾人更知此性者。故窮理之事,即知性之事。知性本為知自己之內在的心之體、心之性。然不接物而致其知、窮其理,又不能真昭顯此性而知性。故此即物窮理之事,如以粗俗之言喻之,實似人之心知之向於外之物理,以拉出其心之性理之事。如船上之一捲之繩索,將一頭拴在岸上,則船移,而繩皆自出。如以較文雅之言述之,即「求諸外而明諸內」之事。此乃實為一合內外之事,固不可專視為求諸外,或外在之事也。

由朱子之格物致知,乃即求諸外而明諸內之事,故陸王一派以朱子之格物窮理,若視理為外,即不免於誤解。在朱子之言心之性理處,更處處言此中直下萬理具足,此乃人之所得於天而具於心者。故時以「一性渾然,而道義全具、萬理燦然」為說。此性理之原超越地內在於心,以為心之本體之義,朱子與陸王未有異。其與陸王之分別,唯在朱子於心之虛靈知覺,與其中之性理之內容,必分別說。故心之虛靈知覺本身,不即是性理。由是而人亦不能只反省其心之發用之處,即以為足以見性理之全。此心之接事物,而更求知其理,即所以昭顯此性理。此心之「似由內而往外,以求理於外,而攝取之於內」之格物窮理之事,即所以去其「形氣之梏、聞見之滯」,以使此心所得於天之「超越地內在於心之性理」,由上而下,由內而出,以昭顯於心之前,而為吾人之心所自明之事。此中專自此性理之由上而下,由內而出,以昭顯於心之前處看,其與陸王之言性理即心之體,由心之發用中見者,正無殊異。故陸王一派之學者,謂朱子之格物窮理,純為視理為外,求理於外,而後更攝取之於內,朱子蓋決不受也。(兩段文字見<朱陸之學聖之道及王陽明之致良知之道())

這不是和錢穆「然謂吾心之靈同於聖人,有時或不如謂聖人之靈同於吾心。由吾心之靈去認識聖人,有時或不如從聖人之心反過來認識吾心之更便捷,更恰當」、「故曰『多識前言往行以蓄我德』。惟其心同理同,故前言往行,反之我心,即我心之德也」相呼應嗎?

徐復觀晚年撰<程朱異同 – 平鋪地人文世界與貫通地人文世界>,提到:

格物當然是聞見之知,但經過體認、體得的工夫,將客觀之理,內在化而與心性之理相符應、相融和,因而將心性之理加以充實、彰著。

見解也與錢、唐二氏出奇地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