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3日 星期五

詠白海棠

且說眾人要詠白海棠,迎春負責限韻,走至書架前,抽出一本詩,隨手一揭,竟是首七言律詩,遞與眾人看了,於是眾人都要作七言律詩。迎春又叫一小丫頭隨口說一個字來,那丫頭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頭一個韻定要這『門』字。」說著,又拿韻牌匣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命那小丫頭隨手拿四塊。那丫頭先後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寶玉看見,不禁苦惱,說:「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

迎春,許多人對她的印象是二木頭、活死人,被中山狼孫紹祖虐待,其實她也有才,對詩很熟,不然怎知道什麼叫做韻?只是與薛林相比,她在詩歌創作方面有所不及而已。唐君毅說:「文學藝術上哲學上之天才,其靈感與會悟之來臨為超自覺……文學藝術上靈感之來,都是超乎自覺的安排……所以在文藝中,詩與音樂,較易見天才。」(<孔子與人格世界>) 迎春不是天才,嚴格言之,寶玉也不是,否則他就不會有「不大好作」之嘆。

《紅樓夢》裡,真正寫詩的天才,真正的「詩魂」,只有一個,就是黛玉。從何得知?「侍書一樣預備下四份紙筆,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脂批:「看他單寫黛玉。」請注意,寶釵亦在悄然思索之列,唐君毅指出:「立意要到一環境,如山間海邊,戀愛飲酒,去期待靈感之來臨,亦無一定之把握。他人代為安排,容或有效。自己安排多,靈感即少……總之,超自覺的靈感與會悟,與自覺的安排計劃常相反。靈感與會悟,都是可遇而不可求。求則失之……而天才性的詩人、文學家、藝術家,與對若干觀念有天才性的發見之哲學家、科學家之出現於世,亦常一現而永不再現,可遇而不可求。」(前引文) 以唐氏所言為尺度,便知寶釵不是天才型的詩人。

曹雪芹獨寫黛玉撫梧桐、看秋色、和丫鬟們嘲笑,不當寫詩是什麼一回事,是要塑造其「詩魂」形象。他很清楚天才型詩人是如何樣相,捕捉得準,所以寫得黛玉栩栩如生。而黛玉越是「詩魂」,她的存在於人世間就越彌足珍貴,一百二十回本寫黛玉焚稿斷癡情及含恨而終,其之所以充滿悲劇力量,除了是標誌著寶黛愛情終成虛話,更重要是一代「詩魂」,「一現而永不再現,可遇而不可求」的「詩魂」林妹妹,竟因為一個情字,因為寶玉要娶寶釵,殞落了,影落音沉,以後世間要再找另一個「詩魂」,不容易了。悲美好愛情之幻滅、悲一代天才之殞落,兩種悲合而為一,一次過總爆發,所以大家印象特別深,感受特別大,此是高鶚處理之偉大處。

迎春令丫鬟炷了一支「夢甜香」,「夢甜香」三寸來長,有燈草粗細,香燼詩成,未成便要罰。探春率先提筆寫詩,改抹了一回,遞與迎春。且看其詩:

<詠白海棠限門盆魂痕昏>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消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先寫景,後寫人,古時一般人寫詩的套路。

「首聯」不太工整,「尾聯」過於直白。「頷聯」「玉」對「雪」、「是」對「為」、「難比潔」對「易消魂」,對得不俗。「頸聯」「芳心」對「倩影」、「一點」對「三更」、「嬌無力」對「月有痕」,勉強對得上。若要仔細挑剔的話,「三更」是時間而「一點」不是,對得有點牽強。

探春問寶釵寫好了沒有,寶釵道:「有卻有了,只是不好。」她不久寫成以下的詩: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氷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脂批:

寶釵詩全是自寫身份,諷刺時事。只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最恨近日小說中一百美人詩詞語氣只得一個艷稿。

看他清潔自厲,終不肯作一輕浮語。

好極!高情巨眼能幾人哉!正「鳥鳴山更幽」也。

看他諷刺林寶二人著手。

看他收到自己身上來,是何等身份。

有別於探春,寶釵不採「先寫景,後寫人」的俗套,「首聯」便寫人,寫自己,所謂「自寫身份」。

「頷聯」運用借喻,寫自己待人處事以「清潔自厲」,著重品行。

「頸聯」首句寫自己,「淡極」是指情淡、冷情,「花」借代女兒,自己因情淡而更艷麗,「二玉」卻因「愁多」而有痕,後句「諷刺林寶二人」,前、後句成一對比。

「尾聯」重申自己畢生志向「欲償白帝憑清潔」。全詩自矜自重,看不起旁人,故李紈笑道:「到底是蘅蕪君」,推寶釵這詩有身分。

輪到寶玉,背著手,在迴廊上踱來踱去,對黛玉道:「你聽,他們都有了。」見寶釵的詩已謄寫出來,更加緊張,因說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寶玉卒之不理黛玉,走在案前,把詩寫下。他的詩是這樣的: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氷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脂批:

這句 (指「曉風不散愁千點」) 直是自己一生心事。

妙在終不忘黛玉。

寶玉再細心作,只怕還有好的。只是一心掛著黛玉,故手妥不警也。

簡言之,寶玉的詩是寫他對黛玉的情。

「首聯」不太工整,亦是寫景,遜於寶釵,而與探春相若。

「頷聯」「出浴」對「捧心」,同是動作,「太真」對「西子」,同是人物,「氷作影」對「玉為魂」,非常工整。

「頸聯」「曉風」對「宿雨」,「不散」對「還添」,「愁千點」對「淚一痕」,亦對得很好。「淚一痕」原本是「一淚痕」,為了對仗,將個別字調轉,是詩人慣例。

「尾聯」無「我」,寫得婉轉。

當各人都在爭分奪秒寫詩,黛玉做些什麼?對寶玉的緊張不以為然,道:「你別管我。」繼而「只管蹲在那潮地下」,竟不理寶玉了。當眾人寫畢,她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只見她寫道:

半捲湘簾半掩門,碾氷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脂批:

且不說花,且說看花的人,起得突然別緻。

妙極!料定他自與別人不同。

虛敲旁比,真逸才 (當代少見的出眾的才智) 也。且不脫落自己。

看他終結道自己,一人是一人口氣。逸才仙品固讓顰兒,溫雅沉著終是寶釵。今日之作寶玉自應居末。

黛玉之詩妙在哪裡?

如脂硯齋所言,「首聯」「且不說花,且說看花的人,起得突然別緻」,能如此別出心裁者,四人之中,只有寶釵可與之相比。

「頷聯」妙得很,比三人所寫境界都要高。「梨蕊三分白」怎能「偷來」?「梅花一縷魂」怎能「借得」?那種豐富的想像力,那種汪洋恣肆,對比寶釵的「頷聯」,「胭脂洗出秋階影,氷雪招來露砌魂」,寶釵太著地、就實,所謂「終不肯作一輕浮語」,黛玉卻是離地、蹈虛,故為「逸才仙品」。

「頸聯」「月窟仙人」寫仙界,屬「虛敲旁比」,「秋閨怨女」寫自己,屬「不脫落自己」,貫通仙界與人界,空間感很闊,跨度很大。

「尾聯」收回寫自己。全詩勝於寶釵者,唯頷、頸二聯,勝在想像力強,意境極為開闊。

黛玉的詩一出,眾人都以為這首是寫得最好。但李紈如何評價?她說:「若論風流別緻,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蕪。」探春亦言:「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究竟二人為何會得出這樣一種評價,下文另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