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1日 星期日

寶玉為人

寶玉剛吃蓮葉羹,通判傅試家兩個嬤嬤來請安。傅試究竟是什麼人?

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年來都賴賈家的名勢得意,賈政也著實看待,故與別個門生不同,他那裡常遣人來走動。

嬤嬤前來,亦有個緣故:

只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人傳說: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他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因此連忙命讓進來。

對於寶玉的想法,脂硯齋這樣評價:

痴想。

脂硯齋又說:

大抵諸色非情不生,非情不合。情之表見於愛,愛象則心無定象,心不定,則諸幻業生,諸魔蜂起,則汲汲乎流與無情。此寶玉之多情而不情之案,凡我同人其留意。

簡言之,寶玉許傅試家兩個嬤嬤來請安,是因為尊重素未謀面的絕色佳人傅秋芳。對陌生女子尚且如此動情,難怪寶玉是情種。

脂硯齋較長的批語,揭示出一個理論:情生起諸色,表現於具體的愛中。當人有愛,心則不定,以致諸幻業生,諸魔蜂起,終致流於無情。以多情為始,不情告終,這是寶玉成為情僧之路,也是人世間斷去情苦的解決方案。

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妹要與豪門貴族結姻,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爭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今日遣來的兩個婆子偏生是極無知識的,聞得寶玉要見,進來只剛問了好,說了沒兩句話。

《紅樓夢》真是部了解中國文化精髓的好書。兄憑妹貴,政治婚姻,女性不能自主婚事,哪怕是才貌雙全的美人,《論》《孟》《老》《莊》哪本提及過?

「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妹要與豪門貴族結姻,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爭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中國人何其勢利眼!

「今日遣來的兩個婆子偏生是極無知識的,聞得寶玉要見,進來只剛問了好,說了沒兩句話」,這不是「極無知識」,而是尷尬非常!「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傅家下人們怎敢和榮國府公子平起平坐?此乃曹雪芹不寫之寫,都含有深意。

那玉釧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裡端著湯只顧聽話。寶玉又只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一面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撞落,將湯潑了寶玉手上。玉釧兒倒不曾燙著,唬了一跳,忙笑了,「這是怎麽說!」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的,卻只管問玉釧兒:「燙了那裡了?疼不疼?」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玉釧兒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寶玉聽說,方覺自己燙了。眾人上來連忙收拾。寶玉也不吃飯了,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後兩個婆子告辭出去,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

脂批:

多情人每於苦惱時不自覺,反說彼家苦惱。愛之至,惜之深之故也。

寶玉對玉釧很體貼,把玉釧捧上手心。體貼到什麼程度?體貼到忘記了自我,包括我這個肉身。「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的,卻只管問玉釧兒:『燙了那裡了?疼不疼?』……玉釧兒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寶玉聽說,方覺自己燙了」,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又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說來說去,終有一「己」字,唐君毅稱為「道德自我」。寶玉不是這樣,他對待女孩子,完全是「人饑己饑,人溺己溺」(孟子語) 的精神,無私的將自己奉獻,這是非常高的情操,人文精神的高度體現。

寶玉人格的高尚,玉釧和眾人不了解,「都笑了」,很可惜。即使脂硯齋,亦只稱寶玉為「多情人」,「每於苦惱時不自覺,反說彼家苦惱」,其實「多情人」三字怎能概括得盡寶玉之偉大?這個意義上講,寶玉是孤獨的。

傅家兩個嬤嬤更不了解寶玉,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們家寶玉是:『外像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獃子?」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們家裡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獃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咭咭噥噥的。且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綫頭兒都是好的;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

脂批: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其中深意味,豈能持告君。

這段看似閒議論,卻是寶玉為人的撮要,我們嘗試逐句分析。

「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這是凡事都以別人為先,在乎別人的感受先於自己的,亦即「人饑己饑,人溺己溺」,背後是他對別人有深厚及真摯的感情。

「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此見寶玉心靈高度敏感,兼愛胡思亂想,同於黛玉。

「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咭咭噥噥的」,情榜評寶玉為「情不情」,「情不情」就是對沒有情感的東西都予以富情感的對待,視物如人,那是視萬物有靈的大愛,境界很崇高。

「且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寶玉無身份階級觀念,不會「狗眼看人低」,在他心目中,每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人,都值得受到尊重,哪怕是小丫鬟、小伶人。

「愛惜東西,連個綫頭兒都是好的;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物件的價值,不在於客觀值多少銀兩,而在於它盛載了多少的情。綫頭兒如果為定情信物,即使不值錢,也是可貴。同樣道理,撕扇子能哄得晴雯一笑,值千值萬的扇子都可以拋棄。凡此種種,俱指涉一價值觀:情該凌駕、高於金錢功利的價值,寶玉深深篤信這一套,以情為教。

系統化地表達:

核心

對人、對物懷有深厚及真摯的感情

開出

(1) 凡事以別人為先,先在乎別人的感受。

(2) 心靈敏感,愛胡思亂想。

(3) 視萬物有靈,予以愛惜,願意交流。

(4) 不存身份階級觀念,不會歧視,而把每個人都當成人。

(5) 將情該凌駕於金錢功利的價值,篤信「物輕情義重」。

這正是脂硯齋所講「其中深意味」,也是情教的根本要義。

兩個人一面說,一面走出園來,辭別諸人回去,不在話下。

脂批:

寶玉之為人非此一論亦描寫不盡,寶玉之不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試問作者是醜寶玉乎?是贊寶玉乎?試問觀者是喜寶玉乎?是嫌 (一說「惡」) 寶玉乎?

曹雪芹怎麼想,讀者是喜是惡,不得而知。曹雪芹是文學家,小說家,他只呈現、塑造,未必有主觀價值判斷。

筆者想說的是,從中國文化的大傳統,從中國人嚮往的理想人格看,寶玉的待人態度、修為境界是值得學習的,值得讚揚的。中國文化,說到底是個有情的文化,西方是知性文化。有情的文化的具體的展現,就在寶玉身上,厭惡、嫌棄寶玉,彼如何談中國文化?又如何能欣賞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