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7日 星期三

薛蟠道歉

上次我們講到黛玉,其實黛玉真的很孤獨,試想一下,獨自立於花陰之下大半天,遠遠望著怡紅院,紫鵑提醒她吃藥,她覺得煩厭,唯獨「調逗鸚哥作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這與寶釵善於社交完全不同。在黛玉的世界,只有寶玉一人。寶玉不在,她便孤伶伶了。後四十回寫黛玉死於寶玉成婚之時,不能說完全沒有根據。

另外,「後頭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並丫鬟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周姨娘首次登場,她是賈政的妾,常與趙姨娘一起出現於奉侍賈母的場面上,人品比趙姨娘好,但二人實同病相憐,俱為榮國府的弱勢社群、邊緣人。後四十回她看見趙姨娘慘死,說出一句:「做偏房側室的下場頭不過如此!況他還有兒子的,我將來死起來還不知怎樣呢!」語調悲切,道盡當姨娘的辛酸。

筆鋒一轉,曹雪芹寫寶釵,

且說薛寶釵來至家中,只見母親正自梳頭呢。一見他來了,便說道:「你大清早起跑來作什麽?」寶釵道:「我瞧瞧媽身上好不好。昨兒我去了,不知他可又過來鬧了沒有?」

寶釵多麼孝順。

一面說,一面在他母親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將起來。薛姨媽見他一哭,自己撑不住,也就哭了一場,一面又勸他:「我的兒,你別委屈了,你等我處分那孽障;你要有個好歹,我指望那一個來!」

對薛姨媽來說,寶釵從來是生活上的唯一依靠,古語云:「老來從子」,薛蟠是個到處惹是生非的,如何可作依靠?

薛蟠在外聽見,連忙跑了過來,對著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只說:「好妹妹,恕我這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著了,來家未醒,不知胡說了什麽,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氣。」寶釵原是掩面哭的,聽如此說,由不得又好笑了,遂抬頭向地下啐了一口,說道:「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兒 (滑稽虛假的言辭動作)。我知道你的心裡多嫌我們娘兒兩個,你是變著法兒叫我們離了,你就心淨了!」薛蟠聽說,連忙笑道:「妹妹這話從那裡說起來的,這樣我連立足之地都沒了。妹妹從來不是這樣多心說歪話的人。」薛姨媽忙又接著道:「你只會聽見你妹妹的歪話,難道昨兒晚上你說的那話就該的不成?當真是你發昏了!」薛蟠道:「媽也不必生氣,妹妹也不用煩惱,從今以後我再不同他們一處吃酒閑逛如何?」寶釵笑道:「這不明白過來了!」薛姨媽道:「你要有這個橫勁,那龍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若再和他們一處逛,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為我生氣還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口裡談,眼睛裡禁不起也滾下淚來。薛姨媽本不哭了,聽他一說又勾起傷心來。寶釵勉强笑道:「你鬧夠了,這會子又招著媽哭起來了!」薛蟠聽說,忙收了淚,笑道:「我何曾招媽哭?來罷,來罷!丟下這個別提了。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吃。」寶釵道:「我也不吃茶,等媽洗了手,我們就道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寶釵道:「黃澄澄的又炸他作什麽?」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麽顔色花樣?告訴我。」寶釵道:「連那些衣服我還沒穿遍了,又做什麽?」一時,薛姨媽換了衣裳,拉著寶釵進去,薛蟠方出去了。

這段文字,要一口氣讀,這樣才能明白薛蟠的真性情。

薛蟠為何「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向寶釵道歉?為何會立志「從今以後我再不同他們一處吃酒閑逛」?因他懂得反省,懂得反省則全賴他有情。何以見得?有三個證據:

(1) 自我剖白「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為我生氣還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

(2) 聽見寶釵說:「這會子又招著媽哭起來了!」薛蟠馬上收了淚,破涕為笑道:「來罷,來罷!丟下這個別提了。」他又說:「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吃」、「妹妹的項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麽顔色花樣?告訴我」,這些皆是疼惜母親及妹妹的表現,是真情流露。

(3) 脂批有「又是一樣哭法,不過是情之所致」、「一寫骨肉悔過之情,一寫本等貞靜之女」。薛蟠流下男兒淚,是「情之所致」,要為妹妹炸項圈、添補些衣裳,是「骨肉悔過之情」的反映。

孔孟設教,首重立志,但立志是有基礎的,不是純粹靠一股血氣之勇。基礎何在?即在人的悱惻之情,以及由悱惻之情所衍生的反躬自省 (即知恥)。薛蟠由失言到賠不是,基本上是儒家式的知錯能改,儘管他是紈絝子弟、呆霸王 (紈絝子弟、呆霸王能有悱惻不忍之心,此見曹雪芹寫人物之豐富、立體多面)。

薛蟠與寶玉友好,好到不得了,寶玉果真反儒家?可思過半矣!薛蟠是呆霸王,呆和癡在《紅樓夢》中有特定指涉,皆指有情人,賈瑞是「呆人痴性」,薛蟠應該也是性情中人。既是性情中人,就「君子坦蕩蕩」,故心直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