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25日 星期四

賈璉夫婦

第十六回寫「賈元春才選鳳藻宮」,鳳姐一條故事線由主流轉為暗流,但不是沒有發展,賈璉在此回就正式出場。

賈璉在第二回被冷子興輕輕提過,之後在沒戲分。至此,曹雪芹特意安排他和鳳姐一段夫妻對話,以突顯賈璉的個性。

且說賈璉自回家參見過眾人,回至房中。正值鳳姐近日多事之時,無片刻閑暇之工,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房內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否?」

「無片刻閑暇之工」,但仍「少不得撥冗接待」,這是什麼意思?鳳姐愛賈璉,把丈夫放在第一位。事業與丈夫比,丈夫更緊要。

「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想想鳳姐協助寧國府時,何等威勢,一對比,見了賈璉就成為小鳥伊人。

「小的」一字用得妙,此乃自謙。

不只自謙,還當起下人來,「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深愛,焉能如此?鳳姐是女強人啊!

賈璉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

不是一手摟抱,也不是接吻,而是講「豈敢豈敢,多承多承」,這既是相敬如賓,但更多是對「鳳辣子」不懷好意的防備。

一面平兒與眾丫鬟參拜畢,獻茶。賈璉遂問別後家中的諸事,又謝鳳姐的操持勞碌。鳳姐道:「我那裡管得這些事!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裡就慈悲了。況且又沒經歷過大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嚇的我連覺也睡不著了。我苦辭了幾回,太太又不容辭,倒反說我圖受用,不肯習學了。殊不知我是捻著一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罵槐的報怨。『坐山觀虎鬥』、『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乾岸兒』、『推倒油瓶兒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況且我年紀輕,頭等不壓眾,怨不得不放我在眼裡。更可笑那府裡忽然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請我幫他幾日;我是再四推辭,太太斷不依,只得從命。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哥還報怨後悔呢。你這一來了,明兒你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他的。」

這裡一面倒是反話。

「見識又淺」,秦可卿報夢說:「嬸嬸,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鳳姐見識真的淺嗎?

「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冷子興說:「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

「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裡就慈悲了。」記得第十四回:「『……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開發的好。』登時放下臉來,喝令:『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還有迫死張金哥及長安守備之子,慈悲?說得上麼?

「況且又沒經歷過大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嚇的我連覺也睡不著了。」弄權鐵檻寺,「王夫人等連一點消息也不知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

「我苦辭了幾回,太太又不容辭,倒反說我圖受用,不肯習學了」、「我是再四推辭,太太斷不依」,第十四回:「王夫人心中怕的是鳳姐未經過喪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恥笑。今見賈珍苦苦的說到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幾分,卻又眼看著鳳姐出神。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辦,好賣弄才幹,雖然當家妥當,也因未辦過婚喪大事,恐人還不伏,巴不得遇見這事。今見賈珍如此一來,他心中早已歡喜……」是誰想協助寧國府?是王夫人的意思?還是鳳姐自己想幹?

「殊不知我是捻著一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第十四回:「只聽鳳姐與來升媳婦道:『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由著你們去……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現清白處治。』」誰「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

「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哥還報怨後悔呢。」第十四回:「賈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廈內,單與鳳姐吃。」脂批:「寫鳳之珍貴。」何來「報怨後悔」?

整段話,就只有「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罵槐的報怨。『坐山觀虎鬥』、『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乾岸兒』、『推倒油瓶兒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況且我年紀輕,頭等不壓眾,怨不得不放我在眼裡。」是事實,為什麼鳳姐要對自己心愛的丈夫說這些話?

理由其實很簡單,鳳姐要討賈璉的愛。為什麼要這樣做?自然是賈璉不夠愛她。

賈璉這個人,脂硯齋批他是「酒色之徒」,好女色的。

聽著鳳姐的話,賈璉是什麼反應,妙得很:

正說著,只聽外間有人說話,鳳姐便問:「是誰?」平兒進來回道:「姨太太打發了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我已經說了,打發他回去了。」賈璉笑道:「正是呢,方纔我見姨媽去,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面,生的好齊整模樣。我疑惑咱家並無此人,說話時因問姨媽,誰知就是上京來買的那小丫頭,名喚香菱的,竟與薛大傻子作了房裡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緻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

脂批:

垂涎如見,試問兄寧有不玷平兒乎?脂硯。

香菱美貌,周瑞家的就讚嘆過:「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裡蓉大奶奶的品格兒。」「蓉大奶奶」是秦可卿。

鳳姐在撒嬌討愛,說得興起,賈璉的心完全不在鳳姐的話上,而在香菱美色。此非好色是什麼?

鳳姐道:「噯!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些世面了,還是這樣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麼,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

脂批:

這「世面」二字,單指女色也。

以往我們提過,鳳姐是「醋缸醋瓮」。她不是忿怒,而是「噯……也該見些世面了」,這是起疑心。「你要愛他,不值什麼,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這是以退為進。

後來賈璉偷娶尤二姐,鳳姐表面迎二姐入大觀園居住,內裡卻施以迫害。以退為進,乃鳳姐一貫對待情敵的作風,此處就埋下伏筆了。

這裡鳳姐乃問平兒:「方纔姨媽有什麼事,巴巴打發了香菱來?」平兒笑道:「那裡來的香菱,是我借他暫撒個謊。奶奶說說,旺兒嫂子越發連個承算也沒了。」說著,又走到鳳姐身邊,悄悄的說道:「奶奶的那利錢銀子,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且送這個來了。幸虧我在堂屋裡撞見,不然時走了來回奶奶,二爺倘或問奶奶是什麼利錢,奶奶自然不肯瞞二爺的,少不得照實告訴二爺。我們二爺那脾氣,油鍋裡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聽見奶奶有了這個梯已,他還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趕著接了過來,叫我說了他兩句,誰知奶奶偏聽見了問,我就撒謊說香菱來了。」

曹雪芹安排平兒撒謊說香菱來了,有三個目的:

(1) 補充香菱的背景資料;

(2) 突出賈璉好色,鳳姐吃醋;

(3) 平兒機智忠心,賈璉奢侈 (油鍋裡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鳳姐有事隱瞞賈璉 (放貸收利錢)。

平兒機智忠心,伏「判冤決獄平兒行權」。賈璉奢侈,伏榮國府陷財困。鳳姐放貸收利錢,伏榮國府被抄。三條都是「千里伏筆」。

脂批評賈璉:

阿鳳之弄璉兄如弄小兒,可思之至。

阿鳳之弄璉兄如弄小兒,可怕可畏!若生於小戶,落在貧家,璉兄死矣!

評平兒:

一段平兒見識作用,不枉阿鳳平日刮目,又伏下多少後文,補盡前文未到。

賈璉是紈絝子弟,平兒有見識,獲鳳姐刮目相看,此在第十六回就寫到。

余英時指,曹雪芹大特寫賈璉好色,是要突顯其父賈赦之好色。

又賈璉在尤二姐死時傷心欲絕,「終久對出來,我替你報仇」,他不純粹是好色,更是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