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23日 星期二

關於省親

元妃省親,值得留意的地方很多。

(1) 與康熙南巡的關係

第十六回脂批:

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

正文:

趙嬤嬤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咱們大小姐了?」……趙嬤嬤道:「噯喲喲,那可是千載希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像倘海水似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也預備過一次。那時候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

趙嬤嬤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口號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江南王』,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

《紅樓夢》不是自傳,卻是自敍性小說,有真實歷史的部份。

為何曹雪芹要「借省親事寫南巡」?因為曹寅 (雪芹祖父) 虧空,就是和接駕康熙有關。曹家在雍正朝被抄,亦關虧空事。可以說,康熙南巡或多或少導致曹家衰落,接駕表面風光,內裡苦澀。

這麼一件家族大事,也影響到自己往後的人生,曹雪芹焉能不寫?但又不能寫得太直白,於是便借元妃省親帶出,其中「把銀子都花的像倘海水似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未親身經歷過,實難道出,而雪芹寫時,內心必然是十分悲苦。

(2) 省親細節

省親是元妃唯一一次正式公開與賈母等家人會面,往後直至八十回,元妃一直在宮中,沒露面了。高鶚續書寫有元妃患病,賈母等入宮探望,但前八十回無元妃患病的伏筆,元妃是突然死在宮廷鬥爭中。換言之,以前八十回推斷,元妃省親既是「生離」,也是「死別」。《好了歌》注「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他人命不長」該指秦可卿,因秦可卿死了不久。誰「正嘆」、「那知自己歸來喪」?就是元妃。元妃回宮,幾年後就慘死。

省親發生在元宵佳節,下一個元宵就是第五十三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兩次都寫元宵不是偶然,是有延續性,呼應秦可卿「三春去後諸芳盡」,八十回後應會再寫一次元宵,卻是悲涼得多。元妃省親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榮國府元宵開夜宴」是由盛轉衰,八十回後的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三者結合構成一個整體。

齡官、芳官等十二伶人,是省親時賈薔從姑蘇採買的十二個女孩子。她們在第五十四回後跟眾婆子結怨,寶玉強出頭,結果被王夫人整肅。榮國府內耗,其中一個禍源伏於此。

元妃又不要「蓼汀花漵」四字,笑道:「『花漵』二字便妥,何必『蓼汀』?」有學者指,曹雪芹這裡用反切法,「蓼汀」反切為「林」,「花漵」反切為「薛」。棄林取薛,於此便見端倪。

另元妃不喜「紅香綠玉」,改了「怡紅快綠」。黛者,青黑色的顏料也。黛玉即是綠玉,不要綠玉,就是不要黛玉。

一時,舟臨內岸,復棄舟上輿,便見琳宮綽約,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顯「天仙寶鏡」四字,賈妃忙命換「省親別墅」四字。

「天仙」指警幻仙姑,「寶鏡」指風月寶鑒,大觀園石牌坊上有「天仙寶鏡」四字,即大觀園乃人間的太虛幻境 (元妃題絕詩有「天上人間諸景備」,可作大觀園乃人間的太虛幻境之旁證)。

元妃見賈母、王夫人,

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

「忍悲強笑」、「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元妃入宮是極不開心 (順帶一提,迎春嫁孫紹祖是賈赦主意,探春遠嫁也是為了家族利益,由此便知惜春的難處,她選擇出家是要掌握自己的命運,不受家族左右擺佈,悲慘收場)。

又隔簾含淚謂其父曰:「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

此段更清晰,寧像「田舍之家」,不願「富貴已極」,奈何她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可悲的是,元妃「忍悲強笑」、「隔簾含淚」,其父親賈政仍滿口道學:

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鐘於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塗地,臣子豈能得報於萬一!惟朝乾夕惕,忠於厥職外,願我君萬壽千秋,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懣憤金懷,更祈自加珍愛。惟業業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庶不負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

元妃以「只以國事為重,暇時保養,切勿記念」等語叮囑賈政後,馬上見弟弟賈寶玉,曹雪芹這樣寫:

元妃命快引進來。小太監出去引寶玉進來,先行國禮畢,元妃命他進前,攜手攔攬於懷內,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竟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

兩個 scene 一對比,元妃、寶玉之感情洋溢,賈政之虛偽矯飾,躍然紙上,二人也不是同一類型的人物。

元妃點戲,

第一齣《豪宴》(脂批:《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

第二齣《乞巧》(脂批:《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第三齣《仙緣》(脂批:《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

第四齣《離魂》(脂批:《牡丹亭》中伏黛玉死)

四齣戲都是讖語,伏下四事,脂硯齋說:「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

齡官執意不演《游園》、《驚夢》,元妃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看似普通,實則伏下後文「齡官畫薔」、寶玉「情悟梨香院」等情節。

眾人謝恩已畢,執事太監啟道:「時已丑正三刻,請駕回鑾。」賈妃聽了,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卻又勉強堆笑,拉住賈母、王夫人的手,緊緊的不忍釋放,再四叮嚀:「不須記掛,好生自養。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賈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賈妃雖不忍別,怎奈皇家規範,違錯不得,只得忍心上輿去了。這裡諸人好容易將賈母、王夫人安慰解勸,攙扶出園去了。

此段全是話中有話。

「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偏偏省親在全書只此一次,明歲就沒了,元妃不久更去世了,充滿 irony,荒謬感。

「賈妃聽了,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拉住賈母、王夫人的手,緊緊的不忍釋放,再四叮嚀:『不須記掛,好生自養。』」、「賈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這些舉動、言語,完全不似日後能夠重聚的「生離」,更似是永不復見的「死別」。

「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元妃點出事實,榮國府因省親枯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