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4日 星期日

命定主義

第五回的判畫、判詞、判曲,在文學上屬千里伏筆、結局預告,在哲學上卻屬命定主義,既然人的下場都被決定了,還有什麼自由可言?

白先勇認為,《紅樓夢》其中一個主題,是探討人的命運。命運不可知,只有來了默默承受。好運尚且問題不大,歹運襲來就悲涼了,卻無可如何。人與命運的關係,是曹雪芹一個側重點。

當賈寶玉翻起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副冊、正冊,看著冊中的圖畫、判詞,他固然無感,因他根本不知這些圖畫、判詞是預示著賈府中各女子的命運。他知道,按其「護花使者」的性格,焉會不添改一兩筆,將眾人悲慘的結局改成好?偏偏他就是不知!

這個不知很重要,有時在人生中,總有人告訴你,你將來會如何如何,但你就是覺得那人在胡說八道,看不上眼,到事情發生了,成了定局,你就後悔,為什麼會這樣?就是因為當日你不知那人所言是真的啊!你還以為是戲言!

後來寶玉聽《紅樓夢》曲十二支,仍然是感到「甚無趣味」,「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臥」。此其實也是人之常情,「有早知,冇乞兒」,寶玉能悟,日後怎會「展眼乞丐人皆謗」?

關於警幻仙姑為何要讓寶玉看判曲判詞,這和寧榮二公對寶玉寄予厚望有關。

警幻仙姑說:「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經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契世,富貴流傳,已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者。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用情怪儒,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痴頑,或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於正路,便是吾兄弟之幸了。』如此囑吾,故發慈心,引彼至此。先以他家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終身冊籍令其熟玩,尚未覺悟;故引了再到此處,遍歷那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未可知也。」

原來寧榮二公欲挽狂瀾於既倒,扭轉賈府破亡的命運,才叮囑警幻仙姑帶寶玉入太虛幻境。二公視寶玉為振興家業之唯一希望。

無奈寶玉懵然不知,仙姑啟悟也不見得有效,反而誤引寶玉墮「迷津」。命運終無法扭轉,賈府抄家落得個「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大體曹雪芹認為,人是無法認清自己未來的下場、預知自己的命運。因為無法認清、預知,所以人覺得自己是自由,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殊不知人未來的下場、命運早在降生一刻就定下了。細節可由人添補,但也不能離開人天生的性格。至於結局,種種因緣際會,各方交施力,必把人推向預定劇本中,想逃也逃不開。此種思路,某種意義上是「用氣為性,性成命定」的延續。

一個很好的例子,我們看看迎春。

第五回的判畫和判詞:「後面忽畫一惡狼,追撲一美女,有欲啖之意。其下書云:子係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判曲:「[喜冤家]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嬌奢淫蕩貪歡媾。覷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魂,一栽蕩悠悠。」

第八十回:「王夫人只得用言解勸,說:『已是遇見不曉事的人,可怎麼樣呢?想當日你叔叔也曾勸過大老爺,不叫做這門親的;大老爺執意不聽,一心情願。到底做不好了。我的兒!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這麼苦?從小兒沒有娘,幸而過嬸嬸這邊來,過了幾年淨心日子。如今偏又是這麼結果。』」

迎春的婚姻悲劇,賈政是出過手阻止的,但阻止不了,賈赦是兄長,迎春親父,如何阻呢?加上迎春是「懦小姐」,只迷信因果報應,結果家世背景、性格交互作用,縱然「過了幾年淨心日子」,為狼所啖還是避免不了。

這就是命運!命運的可怖!而人處此,只能如迎春般慨嘆:「我不信我的命就這麼苦?」做人是很艱難的,不是樣樣事都能「趁心」,黛玉說得好:「就連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第七十六回),不能遂心,就是因為大家都各有自己的命運,只是大家都不知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