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15日 星期五

周汝昌談《紅樓夢》與中華文化

在「紅樓夢與中華文化」視頻中,周汝昌提出了若干重要意見,值得一說。

首先,有謂曹雪芹是反傳統反封建,周氏不認同,他指出,《紅樓夢》寫家宴、大小宴會,細節是很講究的,誰人該坐哪邊都清清楚楚。曹雪芹所反對的,乃繁瑣的、虛偽的禮儀,即「假面貌、假打扮的俗禮」。

以秦可卿喪禮為例,「只見府門大開,兩邊燈火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裡面哭聲搖山振嶽」是不讓人感動的,但「鳳姐款步入會芳園中登仙閣靈前,一見棺材,那眼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院中多少小廝垂手侍立,伺候燒紙。鳳姐吩咐一聲:『供茶燒紙。』只聽一棒鑼鳴,諸樂齊奏,早有人請過一張大圈椅來,放在靈前。鳳姐坐下,放聲大哭,於是裡外上下男女接聲嚎哭。」就寫得很好,讓人感動。因鳳姐的心靈與秦氏最相契 (兩個少婦,一個管理寧國府,一個管理榮國府,二人所投放的心力都很多),鳳姐行禮時是懷著真情實感。

正因為鳳姐與秦氏相契,秦氏才會報夢鳳姐提醒她預防賈府破落,「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程乙本作「心胸不快」,周汝昌覺得程乙本是不解《紅樓夢》,鳳姐是聽見有人提出具建設性、有遠見的話,因而「心胸大快」,不是高興秦氏死了而「心胸大快」。

至於指賈寶玉是叛逆者、革命者,周氏也不同意。寶玉叛逆之處,只表露在不樂於穿高冠禮服去賀喜或弔喪,即出席純「表演性」的俗禮。他祭金釧,一個為他而死的丫環,竟離家外出,在水仙庵撮土為香致祭。他祭晴雯,「備了四樣晴雯所喜吃食」,「捧至芙蓉前」行禮,更撰《芙蓉女兒誄》,其中提到「達誠申信」四字,周汝昌覺得這四字非常重要,「達誠申信」的禮,賈寶玉是不反對的,他因此不是革命者,不是全盤否定禮。

周氏認為,要了解曹雪芹及《紅樓夢》思想,不能不留心「太虛幻境」兩邊的一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世上每有一「真」,周圍必出現許多「假」,如影隨形,這些「假」在名聲、效率等方面有時甚至比「真」好,逐漸地,「假」取代了「真」,假話說一百次就變成了真話,屆時「真」從何處證明自己為「真」?證明不了,於是也變成「假」。曹雪芹不想矯情虛偽都取真情實感而代之,不想世上再無鳳姐的「放聲大哭」,於是他決心要寫真情,魯迅稱《紅樓夢》是「清之人情小說」,「人情」就是人最可貴的、真誠真摯的感情,第一回「雖其中大旨談情」,此處的「情」也是指真情。儒家孔子避忌談情 (主張把情社教化、倫常化),道家教人忘情,佛家教人斬情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曹雪芹偏偏要大談真情,這是他了不起、偉大的地方。

周氏引戚序本第四回:

陰陽交結變無倫,幻境生時即是真。

秋月春花誰不見,朝晴暮雨自何因。

心肝一點勞牽戀,可意偏長遇喜嗔。

我愛世緣隨分定,至誠相感作痴人。

「陰陽交結變無倫,幻境生時即是真」,人生無常,真幻相交,曹雪芹是明白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誰不了解?但縱使如此,仍是要「至誠相感作痴人」,縱使「滿紙荒唐言」,仍是要寫下去,為什麼呢?因為有「一把辛酸淚」、因為「作者痴」,有一番真情實感在其中,揮之不去。現象可以變化,可以是假,但箇中的愛恨情仇是真,是難以排解。曹雪芹十年辛苦寫《紅樓夢》,就是為了他這份真情。周氏認為戚序本這首詩的作者,可說是曹雪芹的知音人,相當於脂硯齋。

周氏又提到和碩睿親王淳穎的詩《讀石頭記偶成》其中兩句「滿紙喁喁語不休,英雄血淚幾難收。」為什麼讀《紅樓夢》會令「英雄血淚幾難收」?因為《紅樓夢》是為全天下女兒的不幸而悲,是「千紅一哭,萬豔同悲」。在此一基調下,薛寶釵就不可能是大壞蛋,是汲汲於寶二奶奶位置的機心女,她其實也有自己的委屈,說不出來的痛,悲劇的一生,故此才入「薄命司」。由此亦見曹雪芹一視同仁,筆下的人物都是平等的。

誠然,曹雪芹思想是有矛盾的,寶玉一方面重視真誠地行禮,一方面又以「逃大造 (化) ,脫 (紅) 塵網」為出路。不過,周汝昌表示,這些矛盾更多是寶玉複雜心情、寶玉的癡的如實反映。他內心種種痛苦 (為情而苦),以及嘗試採取種種方式解苦的如實反映。他最後悟了嗎?沒有,所以才會「至誠相感作癡人」,才會「都云作者癡」。既未有悟,又不好裝作悟了、得道了、解脫了,也不想抑制自己的情感做大聖人,於是只好直接面對,直接如實地將思想上的矛盾寫出來,這也是一種出路。

對於王國維點評紅樓說痛苦來自欲望,周氏指這種說法不對。欲和情是有分別的,前者重我擁有什麼,後者重我為別人付出了什麼,前者自私,後者無私。寶玉之苦源在於情,不在於欲,好為人施捨,同情、憐憫,看到你不幸給你想辦法。這不是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