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13日 星期三

再論史湘雲和妙玉

白先勇表示,教書時,學生,尤其是男同學,最喜歡的一個《紅樓夢》女孩子,就是史湘雲。史湘雲可愛、豁達、率真,長得又漂亮,詩才敏捷,且沒有機心,確是黛釵以外另一清泉。

關於史湘雲的可愛,不得不提第二十回:

二人正說著,只見湘雲走來,笑道:「愛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理兒。」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上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么愛三』了。」寶玉笑道:「你學慣了,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湘雲道:「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會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見一個打趣一個。我指出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便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個好的。」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可哪裡敢挑他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分開。湘雲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兒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呀厄』的去!阿彌陀佛,那時才現在我眼裡呢!」說的寶玉一笑,湘雲忙回身跑了。

湘雲因咬舌,故「二」、「愛」不分,常稱寶玉為「愛哥哥」,被黛玉挖苦嘲笑。請看她如何反應,「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個好的」,「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兒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呀厄』的去」,寶釵與婚事可是黛玉兩個心病啊!由此可見她的活潑和敏捷。

史湘雲的豁達、豪爽,見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史湘雲便和寶玉計較道:「有新鹿肉,不如咱們要一塊,自己拿了園裡弄著,又吃又玩。」寶玉聽了,真和鳳姐要了一塊,命婆子送入園去。一時,大家散後,進園齊往蘆雪亭來,聽李紈出題限韻。獨不見湘雲、寶玉二人。黛玉道:「他兩個再到不得一處;若到了一處,生出多少故事來。這會子一定算計那塊鹿肉去了。」正說著,只見李嬸娘也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紈道:「怎麼那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乾淨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裡商議著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眾人聽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兩個來。」黛玉笑道:「這可是雲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李紈即忙出來,找著他兩個,說道:「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裡吃去,哪怕一隻生鹿,撐病了不與我相干。這麼大雪,怪冷的,快替我作詩去罷。」寶玉忙笑道:「沒有的事!我們燒著吃呢。」李紈道:「這還罷了。」只見老婆子們了拿了鐵爐、鐵叉、鐵絲幪來,李紈道:「仔細,割了手不許哭!」說著,方進去了。

……一時鳳姐兒打發小丫頭來叫平兒。平兒說:「史姑娘拉著我呢,你先去罷。」小丫頭去了,一時,只見鳳姐兒也披了斗篷走來,笑道:「吃這樣好東西,也不告訴我!」說著,也湊在一處吃起來。黛玉笑道:「哪裡找這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亭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賤了。我為蘆雪亭一大哭。」湘雲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寶釵笑道:「你回來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出來,就把這雪壓的蘆葦子塞上些,以完此劫!」說著,吃畢,洗了一回手。

黛玉雖是寶玉的知己,但她從小就懂得避諱,初入榮國府,「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黛玉是守禮教的,而且適應力特別強,第十九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寶玉以「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的小耗喻黛玉,脂批:「凡三句暗為黛玉作評,諷得妙!」機謀深遠,規行矩步,卻自標率性而為,這自然是「假清高,最可厭的」。

史湘雲不是這樣,「脂粉香娃」卻大口大口吃烤鹿肉,也不顧儀態,此方是真率性,真率性才配得上「真名士自風流」。

寶玉與湘雲同吃,他也是「真名士自風流」,他和黛玉之間價值觀其實也有些微差異。

第四十二回:

黛玉一面笑的兩手捧著胸口,一面說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攜蝗大嚼圖』。」眾人聽了,越發鬨然大笑的前仰後合,只聽「咕咚」一聲響,不知什麼倒了,急忙看,原來是史湘雲伏在椅子背兒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被他全身伏著背子大笑,他又不防,兩下裡錯了筍,向東一歪,連人帶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擋住,不曾落地。眾人一見,越發笑個不住。寶玉忙趕上去扶住了起來,方漸漸止了笑。

據此,史湘雲簡直是女漢子,沒有女兒家的造作和羞澀。

史湘雲的率直、見義勇為,還表現在對眾婆子丫鬟的態度上,第五十七回:

這日寶釵因來瞧黛玉,恰值岫煙也來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寶釵含笑喚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塊石壁後,寶釵笑問他:「這天還冷的很,你怎麼倒全換了夾的了?」岫煙見問,低頭不答。寶釵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問道:「必定是這個月的月錢又沒得?鳳姐姐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了。」岫煙道:「他倒想著不錯日子給的。因姑媽打發人和我說道:一個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要使什麼,橫豎有二姐姐的東西,能著些搭著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個老實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東西,他雖不說什麼,他那些媽媽丫頭,哪一個是省事的?哪一個是嘴裡不尖的?我雖在那屋裡,卻不敢很使喚他們。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些錢出來,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兒我悄悄的把綿衣服叫人當了幾吊錢盤費。」

寶釵聽了,愁眉嘆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後年才進來。若是在這裡,琴兒過去了,好再商議你的事,離了這裡就完了。如今不先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斷不敢先娶親的。如今倒是一件難事。再遲兩年,我又怕你熬煎出病來。等我和媽再商議。」寶釵又指他裙上一個璧玉珮問道:「這是誰給你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的。」寶釵點頭道:「他見人人皆有,獨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一個,這是他聰明細緻之處。」岫煙又問:「姐姐此時哪裡去?」寶釵道:「我到瀟湘館去。你且回去,把那當票子叫丫頭送來我那裡,悄悄的取出來,晚上再悄悄的送給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風閃著還了得!但不知當在哪裡了?」岫煙道:「叫做什麼恒舒,是鼓樓西大街的。」寶釵笑道:「這鬧在一家去了!夥計們倘或知道了,好說『人沒過來,衣裳先來了。』」岫煙聽說,便知是他家的本錢,也不答言,紅了臉,一笑走開。

……這裡屋內無人時,寶釵方問湘雲:「何處拾的?」湘雲笑道:「我見你令弟媳的丫頭篆兒悄悄的遞給鶯兒,鶯兒便隨手夾在書裡,只當我沒看見。我等他們出去了,我偷著看,竟不認得,知道你們都在這裡,所以拿來大家認認。」黛玉忙問:「怎麼他也當衣裳不成?既當了,怎麼又給你?」寶釵見問,不好隱瞞他兩個,便將方才之事都告訴了他二人。黛玉聽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不免也要感嘆起來。湘雲聽了卻動了氣,說道:「等我問著二姐姐去!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給你們出氣,何如?」說著便要走出去,寶釵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發瘋了,還不給我坐下呢!」黛玉笑道:「你要是個男人,出去打一個抱不平兒。你又充什麼荊軻、聶政?真真好笑!」湘雲道:「既不叫問他去,明兒索性把他接到咱們院裡一處住去,豈不是好?」寶釵笑道:「明日再商量。」說著,人報:「三姑娘、四姑娘來了。」三人聽說,忙掩了口,不提此事。

湘雲就是有荊軻、聶政的豪爽氣,差點要去為邢岫煙抱打不平了,對自己的喜怒毫不修飾,非常難能可貴。

湘雲和寶釵友好,寶釵稱她為「話口袋子」、「詩瘋子」。不過,湘雲不只擅詩,還曉得填柳絮詞,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葯茵」:

平兒摸著臉笑道:「我的臉都熱了,也不好意思見他們。依我說,竟收了罷,別惹他們再來,倒沒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橫豎咱們不認真喝酒就罷了。」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說:「姑娘們快瞧,雲姑娘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石板凳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嚷嚷的圍著,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泉香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宜會親友。」眾人笑推他,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湘雲慢啟秋波,見了眾人,又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納涼避靜的,不覺的因多罰了兩杯酒,嬌娜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悔。早有小丫頭端了一盆洗臉水,兩個捧著鏡奩。眾人等著,他便在石磴上重新勻了臉,整了鬢,連忙起身,同著來至紅香圃中。又吃了兩杯釅茶。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他銜在口內,一時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

「泉香酒冽」出自歐陽修<醉翁亭記>。「玉碗盛來琥珀光」出自李白<客中行>。「梅梢月上」是骨牌名。「醉扶歸」是曲牌名。通曉古文、舊詩、骨牌名、曲牌名,湘雲可謂博學。

又湘雲酒醉臥睡於芍藥花叢石板凳之上,也見出其美態。

和黛玉不同,史湘雲無「心細、小性兒」,有碗話碗,有碟話碟,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賈母深愛那做小旦的和那做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可憐見的。因問他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了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給他兩個,又另賞錢。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瞧不出來。」寶釵心內也知道,卻點頭不說;寶玉也點了點頭兒不敢說。湘雲便接口道:「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眾人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像他!」一時散了。

故此,她和黛玉的關係不如她和寶釵的。

可是,另一方面,她也不像寶釵汲汲於「停機德」,而只會作人之常情的勸導及告誡,第三十二回:

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性兒,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願意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論談論那些仕途經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後也有個正經朋友。讓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得出些什麼來?」

寶玉聽了,大覺逆耳,便道:「姑娘請別的屋裡坐坐罷,我這裡仔細髒了你這樣知經濟的人!」

娶妻作伴,若遇黛玉一類,必說每句話皆惶恐不安,若遇寶釵一類,開口閉口教訓說理,更是吃不消。唯湘雲這種女漢子,不拘小節愛說話,又博學又美,這比黛釵都要佳,難怪周汝昌堅持史湘雲最後是與賈寶玉婚配終身。

妙玉的問題,她似乎對寶玉有特別的情愫,第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

妙玉斟了一簥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斟與寶玉。

不過,還有一項更清楚的證據,就是妙玉的判曲有「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公子無緣,悼晴雯的《芙蓉女兒誄》有「茜紗窗下,我本無緣」,無緣的公子指賈寶玉,襲人判詞「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無緣的公子也是指賈寶玉。據此,「王孫公子嘆無緣」的「王孫公子」,應該也是賈寶玉。

妙玉本是帶髮修行的尼姑,為何會「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除非她對賈寶玉動了情 (一說是暗戀寶玉),這也是「云空未必空」的意思了。